第十二章風驚入鬢蟬

紅燭初燃,銅鏡明亮,鏡中女子麵容如在幻夢中搖曳。

婉兒端端正正跪坐在梳妝**,由著對麵的少婦動手折騰自己臉麵頭發,隻覺渾身上下,從裏到外,沒一處不別扭,沒一處不難受,沒一處是自己的。

除了受之父母的身體發膚以外,她一身穿戴,從汗衫錦袴,到羅裙半袖,全部都是今日現得的賞賜,來自對麵這位貴婦人,雍王妃房氏。

這位貞觀名相房玄齡的族侄女,從麵相來看,可比雍王李賢大了好多歲。她容貌平庸,又總是蹙著眉頭,嘴角邊紋理很深,任誰都會覺得外表真配不上她那俊美英朗的夫君。

雍王已有二子,均為婢妾所生,正妻房妃尚無所出,大概夫妻倆平時是相敬如賓各自度日的。這也不奇,婉兒知道高門貴族往往如此。李賢把婉兒丟給正妻折騰打扮,也能證明他就算不喜歡房妃,至少信任她。

她們要做的,可不是什麽能隨便讓外人知曉的事。

那晚在東宮偏殿,太子兄弟問婉兒是否知道她母親現在哪裏,婉兒驚惶搖頭求解說。李賢卻道:“我們也不知——從昭陵回來,我原想派人去掖庭關照令堂,卻找不見她。叫人到處問,恍惚聽說,她可能被掖庭局送到洛陽去了。”

也就是說,婉兒的母親此刻可能在武後手上。

阿浪氣憤叫嚷,婉兒流淚哭求,一概沒用。太子兄弟隻說可以先把婉兒也送去洛陽宮中,讓她有機會尋找母親。阿浪又反對,倒是婉兒說服了他——她總不能不管母親死活,自己先出了籍,沒名沒份地和長孫浪這個外官廝混?

“殿下不是還叫我們找剩下的五塊雕馬磚?我沒讀過什麽書,也不知道太宗皇帝打的那些仗,你不和我一起,我怎麽找?”

阿浪留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婉兒心內卻隻感酸澀,搖頭不語。李賢替她開解:“熟悉先帝史跡的文士不少,殿下自會選合適的陪同你去辦差。上官氏這樣的才女卻難得,她又著急尋母,我們另有安排。”

當時婉兒可不知道,太子兄弟對她的“安排”竟是這樣的。否則……

否則又如何?她能咬牙下定決心,跟了阿浪去?

婉兒隨李賢回雍王府的路上,李賢簡單向她說明,河東夫人薛尼感染時疾病逝,天後身邊少一得力記室,要挑幾個會寫文章的宮婢使用。閻立本生前曾向太子兄弟提及,婉兒讀書不少,文思敏捷:

“既然天後身邊缺個侍書婢,我們做兒女的,有合適人,該當孝敬。你就收拾收拾,讓王妃教導幾天穿衣行禮,準備去東都吧。”

這不是商量,直接是命令,要把婉兒送給武皇後——殺了她全家的大仇人——近身侍奉草詔。他們就真不怕……她……起意報仇?

一行人進了雍王府大門,李賢便命人帶她去見妻子房妃,再沒出現。房妃問明緣由,先讓她去歇息更衣吃飯。過一日,房妃又傳見婉兒,神情就不大對頭了。說些場麵話以後,她摒退所有侍人,又叫婉兒:

“你過來,讓我瞧瞧。”

婉兒忐忑舉步上前,房妃拉住了她的細手腕,上下打量。她的手掌又濕又冷,握得婉兒很不舒服。

“可惜,你生得再嬌媚些就好了,會容易點。”雍王妃輕歎。

婉兒完全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卻見房妃扭頭喚“人來”,叫幾個心腹侍婢去取衣服:

“把我陪嫁那套青絲絹新中衣,沒穿過的,去箱底翻出來吧……襪腹找件大紅的,精神一些。衫子裙子和半袖帔子別太挑眼,畢竟也不過明路,暫時沒封號,惹人注意就不好了……阿雲你叫人去燒一桶浴湯,多多放些香藥,上回那種我覺得還不錯,你知道,就那些,有用的……去吧……”

侍婢們退下後,房妃繼續拉著婉兒說話,聲音放得更低:

“今晚上,你先去太子東宮。”

“東宮?”婉兒太驚訝也太疑惑,不自覺地反詰出聲。房妃也沒責她失禮,隻點點頭:

“我派人送你去東宮,侍奉太子一夜。”

兩團火雲騰一下燒上婉兒雙頰,她手足無措,頭暈腦漲,耳邊嗡嗡直叫。東宮……侍奉太子……可不是剛說了她要去東都……做武皇後的侍書婢?

她就一個身子,難不成要劈成兩半,同時服侍太子和皇後?以及……“侍奉太子一夜”?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這事,你不可聲張。聲張出來,不但你們母女要丟了命,太子夫婦、雍王和我,也都擔著天大幹係。”房妃緩緩說著,聲音飄忽渺遠,“你的一生前程,你母親的生死榮辱,你們上官家能否平反翻案,你祖父千秋聲名如何,全在此一舉……不要辜負大王的苦心。”

婉兒忽然懂了。

李賢還是要安排她接替河東夫人,成為武皇後身邊的侍書宮婢。那將是她未來不知多少年裏要用以示人的身份。但在那之前,他要婉兒成為“太子的女人”。

身心俱屬,板上釘釘,無可更改。

“天後的為人,你家的獲罪因由,你自己都清楚,不用我多嘴。”房妃還在絮絮低語,“當今太子,雖然也是長於深宮,但幼從明師,刻苦讀書,深識禮義,必能成為我大唐的一代明主。你的文才人品,雍王極賞識,送你入東宮,將來……等太子正位,你也是有功之臣,至少會封你為四妃之一。你祖父的陳年冤案,你母親的養老,都有盼頭了呢……”

這些話不是勸說,不是商量,隻是緩和情緒的安撫。事情決定得太突然太急切,房妃努力把丈夫交她辦的任務順利做好——如此而已。

婉兒就在房妃心腹侍婢的擁圍下進了浴堂,木然解衣卸裙,滑入大浴盆。溫熱浴湯香氣氤氳,泡得人筋酥骨軟,她被扶持起來後,依然一身異香。

侍婢們按王妃的吩咐,為她換上裏外一新的內衫裙帔,衣料輕軟細密,是她活了十三年從未穿過的上等專貢綾絹。又來了兩個侍娘,看衣著打扮聽說話口氣,是常年在宮中出入的,對她耳提麵命半日,教導入宮後的禮儀言語,各種不可觸犯的禁忌等等。

這麽一頓折騰下來,已近黃昏。婉兒被架扶出去,又經房妃親眼驗過一遍,點了頭,兩個侍娘扶她出後院,三人一起坐入一輛寬大但裝飾不起眼的牛車,嚴嚴實實放下四麵帷簾。

牛車前後也應該有護送導騎,但婉兒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到聲音動靜。一行車馬啟程沒多久,夜禁鼓擂響了。他們是向著鼓聲傳來的方向行去,那目的地當是承天門——或其下的天街。

東宮大門嘉福門,正在天街上。

婉兒一路都沒露麵。車過宮門時,侍娘之一探出了臉去,婉兒聽到她低聲向車外不知什麽人說“雍王”如何如何。簾帷隨即放下,沒人再問,這輛牛車一直搖晃行到了幽長曲折的深宮內,單調寂寞的節奏,很容易讓人半路睡著。

如果能直接睡死過去,再也不用醒,那該多好。

牛車停下,車簾掀起,幾個人影提著一盞光亮微弱的燈籠,引導她下車,步上一座殿門台階。

坐在室內屏風前等著她的,卻不是太子李弘……是個年輕少婦,看衣飾當是東宮的主事女官,或太子姬妾。

婉兒的膝腿本來就軟得沒一絲力氣,慌慌張張伏地行禮,卻忘了雍王妃命侍婢給她挽起一個入時的鬆散高髻,又插戴了不少寶鈿珠釵,這麽往地上一伏一拜,叮當幾聲,竟有好些釵梳從她發髻上掉落下來。

釵簪一落,高髻也很難再固定住,剛被梳洗打扮半天的婉兒立時搖身變成“披發謝罪”模樣。她索性就勢叩首不起,口稱“婢子死罪”,聽天由命。

“唉……別怕。你我是一樣的人。我姓鍾,你叫我阿姐就好。”

鍾娘子口氣很溫和,輕輕抬起婉兒的下頷,在燈光下仔細打量婉兒的稚氣麵容,又歎了口氣,象是失望,又象是憐惜:

“才這麽小呢……又是頭一回,估計也懷不上。唉,殿下這幾天本來身子不適,沒什麽興致,要不是二郎力勸……也難為你了。事出倉促,估計沒人仔細教導過你如何侍寢吧?”

婉兒不知該答什麽,臉頰又開始發燙。鍾娘子看在眼裏,微微一笑:

“這沒什麽不好說的,一兩個時辰內的事……好吧,別人也不知底細,我來吧。”

她拉起婉兒,將她帶到窗下的梳妝床邊,命她坐上去,自己捋袖挽帔,揭開**十數隻箱盒,先給婉兒挽好發髻、插釵別梳,又調弄胭脂水粉,輕柔地掃過少女額腮:

“殿下還在看奏狀。今天他累,回來以後,應該會樂意瞧瞧豔麗提神的時世妝……你要伶俐些。殿下天性仁善溫厚,不會待你粗暴,又在病中,你得看眼色主動服侍……能說幾句笑話是好的,我看你這孩子老實,也不會出言無狀,隻怕你也害羞,他也沒精神,白辜負春宵呢……”

說著說些,鍾娘子竟笑起來,口角爽利毫無芥蒂,就象閨中密友一起悄悄議論別人家事似的。婉兒的心情也漸漸安定下來。

一聲“好了”,婉兒睜開眼。

“嘖,到底是年輕小閨女,好好妝扮上,果然大不一樣。”鍾娘子笑說著,示意身邊宮婢把鏡台舉過來。

婉兒向那麵明亮清晰的銀鏡望過去,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膚色白膩柔嫩,雙頰嫣紅透暈,眉似新月,眼角斜飛,秋波閃轉間風情流溢。眉心貼了一小枚蓮瓣花鈿,櫻唇兩邊還各點了麵靨,再配上新挽好的高髻釵梳……哪裏來的禍國妖姬?

婉兒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機會豔妝打扮,也從未想到自己還能被塗飾成這等容貌。她正失神,鍾娘子又傾身向前,伸手扯開她的半袖衣領,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膚:

“不錯,生得倒白嫩。這衣裳不夠時興,房妃還是古板了些……這樣好多了。”

這時門外傳來呼報“殿下歸”,鍾娘子忙起身帶人迎出去,又叫婉兒“你在這裏等著別動”。

婉兒渾身都軟了,想動也動不了。她昏昏沉沉地倚坐在梳妝**,一直等到兩個婢子進來扶起她,笑謔著架她出門,轉入朝南向的寢殿,直送入帷幕內。

燈火朦朧,滿室藥香。

一個俊秀的青年男子隻穿中衣,躺靠在寢**,抬頭望向婉兒。

武皇後……是真的很會生養調理兒女呢。

婉兒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時候還能萌生遐念,也許和眼前年輕男子——大唐皇太子弘——一身沉靜安詳的書生氣有關。

屏風、帷幕、書案、燈燭和床榻圍合起來的私謐寢閣裏,見不到服侍下人。案上琉璃燈擎的燭光昏黃溫柔,搖搖映照得太子弘麵容潔淨明亮,目光也平和深邃。他似乎正望著很遙遠的地方,眼睛盯著剛進來的女子,心神卻根本不在她身上。

婉兒不敢多看,跪地拜伏行禮,也不敢報名,垂首等呼喚。

宮禁侍人之間議論當今武後的兩個大兒子,大多都稱許雍王賢文武全才、英俊拔群,歎惜太子自幼體弱,又用功讀書失於調養,言下之意,二弟比大哥外貌更出眾。驚鴻一瞥,婉兒倒是覺得……未必盡然。

“上官儀孫女?”年輕男子的語調慵懶,伴有深濃倦意,“近前來吧。”

婉兒提著腰裙,起身小步趨前,到床榻前又跪下,抬首候命。太子看清了她麵容,神色驚訝又好笑:

“誰教你作這等妝扮……雍王嗎?”

“回殿下,是方才鍾娘子……”婉兒拿不準這算不算當麵告狀,也不敢多說,加一聲“婢子死罪”,住嘴低頭。

李弘又笑了幾聲,搖頭道:“她也是好意……算了,你先出去洗把臉。”

婉兒如釋重負,答應了叩首轉出寢閣外,便有宮侍從帳幕中走出,帶她去淨麵卸妝。等她再被送回太子寢床前,不但珠翠花鈿一應雜物去掉,連腰裙和外衫子帔巾也給脫掉……隻餘內裙中衣。

李弘打量一眼拙稚本色暴露無遺的婉兒,微笑道:“這倒是能看出上官遊韶公的遺韻了。‘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何等清新幽遠,別讓那等庸脂俗粉玷汙了天然風姿。”

聽太子口誦自己祖父當年名傳朝野的奇句,婉兒心頭一驚,又一陣酸楚,淚水盈睫。她祖父上官儀曾是貞觀及今上兩朝的文壇領袖,五言詩綺錯婉媚,時人追崇為“上官體”,官至宰相,一度號稱“獨持國政”。

當今二聖居留東都時,某日上官儀入朝較早,乘馬自洛水堤悠然巡步,在曉月下執轡詠詩:“脈脈廣川流,驅馬曆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風度閑雅音韻清亮,不遠處一同等候上朝的諸大臣舉目相望,視如神仙下凡。這首《入朝洛堤歩月》亦傳誦一時,成了“上官體”名篇。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其時婉兒剛剛出生……她在太子麵前頓首遜謝:

“婢子無狀,命帶災殃,禍延先祖,慚愧無地。殿下以先祖名句形容賜許,婉兒萬死不敢當。先祖另有一詩,或更……適宜婢子心境。”

“哦?”太子饒有興趣,“哪一首?”

婉兒定一定心神,曼聲吟詠:

“玉關春色晚,金河路幾千。琴悲桂條上,笛怨柳花前。霧掩臨妝月,風驚入鬢蟬。緘書待還使,淚盡白雲天。”

吐出“悲”“怨”“驚”“淚”這幾個字時,她有些膽怯。這首詩的語意大不吉利,而且過於傷怨,並不適合用在……這個夜晚,與東宮儲君交談評論。但她認為太子會懂得自己的言外之意,不會以為她隻是在發牢騷訴苦。

果然,李弘沉默了下,收斂起微笑,也沒動怒,隻問:

“這是寫誰的?”

“……王昭君。”

太子輕輕籲出一口氣:

“雍王跟你說明白了?你去洛陽,到天後身邊侍書……也不必以昭君自比,沒到出塞和親、投荒萬裏的地步,當今天後更不是匈奴單於。雍王文思橫逸,有時未免言過其實,你自己要心裏清楚,勿陷我兄弟於險測不孝。”

雍王根本沒當麵跟我說什麽,隻是通過他娘子房妃傳話而已……婉兒不覺得有必要跟太子說這個,隻是低眉應著,手足無措。

她方才加重了“緘書待還使”那一句的語氣,其實是在探問到洛陽入宮後,自己該怎麽做。太子兄弟要她當武後身邊的奸細密探,那奸細密探也不是會讀書寫文章就能當啊……

“入宮以後,你先恭謹侍上、修身自持,不要輕舉妄動。”太子臉上又現出那種疲倦的笑意,“天後看你順眼不順眼,能不能容你在身邊侍奉執筆,都還未知。你這麽年輕沒曆練,說不定……”

說不定一個眼神、一句話不對,就被那可怕的武皇後喝命拖出去亂杖打死了……房妃倒沒說這話嚇唬她,是婉兒自己嚇唬自己。

反正她全家都是被武皇後打死的,隻剩她和母親兩個。十年後再來補齊滿門全屍,也為時未晚。

“婉兒。”太子喚了她一聲,“入大內以後,更不自由。你現今有什麽心願未了麽?”

準備侍寢的小宮婢驚異地抬頭望一眼主人。她從未預料到,太子雍王這些貴人,竟也會問她“你想做什麽”。

“回稟殿下。”婉兒咬咬牙,忍回去又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婢子全家謀反受刑,唯餘家母與婢子相依為命。家慈含辛茹苦,在掖庭養我長大……雍王妃言道,將來會把家母提出掖庭,轉入王府養老。婢子隻求殿下與雍王護得家慈平安周全,婢子便做牛做馬,也……”

說到這裏,她終是忍不住淚水,舉袖捂臉擦拭。太子輕歎一聲:

“那是自然……你也是個孝女啊,不愧為飽讀詩書名門之後。說得我倒自己慚愧起來。”

他和同母兄弟一心算計怎麽與自己生母爭競,說起來確實不光彩。年輕男子額頭上掠過一片愁雲陰影,他向婉兒勾了下手指,不必說話,小宮婢乖乖地起身,坐到床榻邊沿上。

離皇太子隻有一臂距離,呼吸相聞。

婉兒全身上下都繃緊了,象是變成了一條木頭,連舌頭也僵硬得不會打彎。李弘伸手探入她鬆散的雲鬢,幾縷烏油發絲順著他指尖垂落。

“你多大了?”

“……十三。”婉兒的肌膚在他輕觸下顫抖,噤若寒蟬。

“唔。”太子歎息,“太小了。”

小嗎?婉兒自己倒沒這麽想,當世女子十三歲出嫁很常見啊……她恍惚記得母親說過,文德長孫皇後也是年十三嫁予太宗皇帝,夫婦相偕一生和美。當然這話不能對長孫皇後的嫡孫說,她是什麽身份,哪裏敢與先後相媲……

她的心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塞滿,斷麻敗絮似的,悶堵漂**無所依托。年輕郎君也隻緩緩撫摸她臉頰,不急於更進一步。婉兒雖是初次,卻也模糊覺出太子並沒什麽興致,他的身體姿態和語調始終是疲倦慵懶的。

“這等事,總歸要本人情願才好。”李弘對她淡然一笑,“你不敢違逆,滿心都是驚恐和算計,那有什麽趣味可言?就是將來到了洛陽,靠這個,逼著你隻能忠誠於我,也沒用。天後有得是手段……唉……”

他收回手去,雙臂墊首,靠在床頭玳瑁枕上,又笑一笑:

“別這麽害怕。你祖父的詩,你記得不少,自己也作詩嗎?”

婉兒深深吸一口氣,努力穩定心神:

“家母內庭灑掃之餘,訓導婢子學詩習文,亦不過長夜寂寥、打發時日。婢子讀書稀少,章句淺陋,怎敢汙殿下耳目……”

“不用過謙。我弟二郎極力稱讚你文筆才思。他向來恃才傲物,難得說別人一句好話,既肯讚你,又斷言你到東都,必能得天後中意掌文翰,那你定有過人之處。沒現成整篇,念些佳句給我聽聽也好。”

監國太子的風度,確實有些出乎婉兒預料之外。他意外地溫厚和體諒,哪怕麵對的隻是一個破家籍沒、奉命侍夜的小宮婢。

夜已經很深了。圍屏外的燈火光亮漸漸低落,書案上燭淚焰搖,床頭仰靠著的男子麵色蒼白、眉目深鬱。他的五官十分端正清秀,婉兒幾乎能想象出他穿戴一身繁瑣冕服登基時的模樣,或許會予人“弱不勝衣”感,可大唐第四代皇帝亦會是無愧於列祖列宗、億萬黎民仰望的有道明君。

“攜琴侍叔夜,負局訪安期。”婉兒低吟,“太平詞藻盛,知音……代間稀。”

原句是“知音世間稀”,話到嘴邊,她才想起要避先帝諱,匆忙改成“代”字。她看到李弘嘴角上挑,顯然也瞧出了這一層,不過沒戳破她,隻閑談別的:

“你幽居掖庭,要找詩樂知音,那是不容易。宮禁深似海,曆朝皆如此。唉,你還這麽小,實在難為你,全看運道天命了。”

太子似有意似無意地輕握住她的手,向婉兒寒如冰錐的指尖慢慢傳遞著暖意。婉兒雙頰又湧上熱流,她知道在儲君溫言慰勉之後,自己應該感激涕零地叩首謝恩,此刻她卻沒有這個心情,床帳中朦朧溫香的氛圍也不合適。握著她手的,並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監國太子。

“殿下。”她聽到自己發顫的細聲,“夜太深,殿下該……安寢了。”

太子沒回答這話,隻含笑望著她。婉兒還記得入室之前太子妃的叮囑,自己哆哆嗦嗦地先服侍男人躺下,蓋好衾被放下床幔,然後慢慢伏臥到他身邊,去解胸前的襪腹襻紐。

手抖得太厲害,半天也沒解開一顆。帳內暗下去的光線裏,一隻大手伸來,撫摸她的頭發:

“算了,別勉強……沒什麽區別。”

沒什麽區別?

這是什麽意思呢?婉兒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隱約覺得懂了,也安心了。

困倦象穹廬席幕一樣四麵八方兜蓋上來,她沉入夢鄉前,腦中忽又湧出來一聯詩句:

“玳瑁凝春色,琉璃漾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