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公主抱太子

“殿下一早出門了?”李賢立在東宮嘉福門外,驚訝地問守門衛士,“什麽時候還宮?還不知道?”

他家裏有事,兩天沒出門,今日到東宮見大哥,卻在門口被攔住了。問兩句,正當值的太子右衛率黑齒常之出閽室過來行禮。

黑齒常之是百濟降將,身高七尺餘,形貌威猛,為人卻細心謹慎。他降唐入朝已有十幾年,早說得一口流利漢話,向雍王稟報太子一早陳鹵薄、乘四望車,戴白紗帽著祭服,先後往趙國公長孫延和中書令閻立本府上臨吊去了。

真是不巧。趙國公和閻老相一是皇族外戚,一是三朝老臣,生前和死因又都各有緣由,當得起監國太子親臨致祭。東宮正式出幸,動用車駕鹵薄以及衛士官吏都隆重麻煩,兩家一起走完最合適。看來正午前是見不著太子了。

他是在嘉福門前等呢,還是進宮去等,或者幹脆先回家,明日再來?李賢立在門前猶豫著,黑齒常之又進前半步,臉色沉重:

“大王休怪卑官多嘴。今早太子在門前下輦換車,某一邊侍立,看太子神氣十分不好,麵皮蠟黃,舉動也得人扶。宮內傳說,近幾日殿下身體不豫,卻不肯推後臨吊日子。大王若有閑冗,不如去趙國公或閻中書府上迎接太子……”

“身體不豫,還穿戴著祭服去臨吊?兩家?”李賢一聽就急了,“你們怎麽不勸住太子!這要出了事,誰擔得起幹係!”

“大王恕罪。閻家令告假為其叔辦葬,宮內別人的話,太子更不聽……”

李賢沒心思再跟這異族將軍扯皮了,招手示意自己衛隊長史元真牽馬過來,又問:“太子先去的是哪家?長孫家還是閻家?”

還沒聽到答話,忽聞遠處天街盡頭傳來鼓樂吹奏聲。

這是東宮鹵薄車駕隊伍回來了,比預想中要早得多。再細聽,隨駕太常樂人吹奏的《采茨》曲音顯倉皇急促,李賢心頭湧起不祥感,急步上前去迎接那輛張朱紅長篷紫油蓋的四望車。

車輦前後從駕隊伍裏,一人的麻衣素服明顯有別,走近了看,李賢發現那竟然是太子家令閻莊。

他本來該老實呆在叔父家幫辦喪儀,怎麽忽然一身孝服扈從四望車回來了……而且緊貼著車轅步行,不時回頭望一望簾後,光從身體姿態來看就相當緊張忙亂。

“當時公……”

閻莊抬眼看到李賢,倒鬆了口氣,示意車駕停在嘉福門前,湊近車簾向裏小聲稟報“二郎回來了,在等殿下”。

素簾一掀,太子的白紗帽先探出來,然後是李弘的憔悴臉孔。他氣色果然不好,勉強向弟弟笑一笑,搖搖晃晃地踏出車門——

身子一歪,直接往前撲倒摔下。

李賢想都沒想,上步張臂伸手一接,正把大哥抱個滿懷。四周一片人聲慌亂,閻莊在喊“快把輦子抬過來”,東宮儲君聲息低微:

“別聲張……阿允,別傳開……”

李賢會意,半抱半兜著太子匆匆走進嘉福門,史元真等人隔絕東宮外天街上過往官員的好奇目光。閽室裏已有人抬大胡床出來,放在門洞陰涼裏,李賢把大哥的身子小心放到胡**,讓他倚住石砌廊壁,自己跪在他身邊探視。

皇太子的臉容毫無血色,冷汗涔涔而下,呼吸也急促不規律。閻莊又叫著讓人進去找侍禦醫,李弘眼睜一線:

“沒事,阿允,別怕……我昨夜沒睡好,早上也沒進食……歇歇能緩過來……”

“沒吃好沒睡好,你還非得去臨吊,遣個人替你去能怎麽著?”李賢忍不住埋怨,見大哥又開始咳嗽,伸手先給他扯開厚重的祭服交領。閻莊送個水囊過來,二人扶起太子,給他灌幾口水下喉,讓他咳得輕些。

李賢知道侍禦醫說大哥近年操勞過度,癆瘵入肺,氣疾纏身,如今又趕上夏秋之交,更容易發作。內宮抬了步輦過來,他和閻莊左右扶抱著太子上輦。往起居內殿行走途中,當直禦醫也趕到,一同服侍李弘回到自己寢殿。

東宮內官鍾氏帶著侍婢宦使,也是一頓著忙,七手八腳把太子安頓好,湯藥粥羹一碗碗端上來。李弘喝下安神飲子,咳喘漸平,向陪在身邊的弟弟勉強笑道:

“我剛想起來……恭喜啊,三個兒子了!”

前天,雍王府張孺人生下一男,是李賢的第三子。東宮當即遣中使賞賜慶賀,又派信使飛馬至潼關,追上東幸洛陽的天子大駕報訊,天皇天後自也歡喜有賞。太子至今無後,英王李顯成婚未久也無所出,他們的小弟幼妹年紀還小,李賢這三男就是當今帝後的所有孫輩,很受珍視。

“耶娘賞了不少洗三的添盆,又囑咐好些話,這兩天我都不得閑。”李賢笑著搖頭,“有什麽可歡喜的?我還以為這次該是女了,給阿娘添個長孫女,還有趣些,居然又是個臭小子!”

“這什麽話!阿允你真不惜福,小心報應——兒子你不要,給我,我要!”

太子是開玩笑的口氣,話說完了,蒼白臉龐上卻掠過一片紅暈,眼神也黯淡下來。李賢有點自悔失言,打疊腸肚想轉開話頭,李弘卻又重複:

“我當真的啊!三個裏頭挑一個,過繼給我吧,我養著。”

“別鬧了!”李賢笑出聲,“大哥你才幾歲?來日方長,好幾十年,眨眼就子孫滿堂了,現在著急過繼兒子幹嘛?”

“你舍不得?”太子揚下巴。

李賢對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們兄弟都心知肚明,這句激將沒用。李賢對女人孩子向來不上心,他長子光順兩歲多了,見到父親就躲,別人不提點連聲“阿耶”也不叫。次子跟他一樣不親——在皇室王府,這情形倒不稀奇,但也可見李賢哪會有“舍不得兒子過繼”的心情。

他隻是覺得大哥沒必要養子立嗣。雖然東宮如今也是無子無出,可李弘才剛二十出頭,內室不乏宜男媵妾,又馬上要與太子妃裴氏成親大婚,很可能明年就有嫡長子。聽父親的口風,如果裴妃生下健康有福相的兒子,可考慮先立為皇太孫以定國本,所以大哥這是急什麽呢……

“是,我還年輕。”李弘輕輕歎一口氣,“古來帝王將相,老年得子繼承家業的,也不乏其人。可他們總是有些緣故的,比如漢武帝,是因為原配陳皇後不育又善妒,長子戾太子又……比如蜀漢劉備,半生征戰,數喪妻子,那都是不得已。我長在深宮,這麽多年,內室連一個懷胎的都沒有過,隻怕將來也……”

李賢默然。太子這隱疾,帝後都焦慮,各種名醫仙方不知找過多少,每天灌下無數湯藥,至今不見效。自己這沒心沒肺毫不在意的人,倒是一個接一個得男,上哪兒講理去。

不想讓大哥繼續糾結這事了,他提起自己今天來東宮的緣由:

“二聖想見孫兒,叫我帶著娃娃們和女眷去洛陽。我正好把長孫浪跟上官氏也一並帶去,本來想問問,大哥你要不要一起走,但看你這身子,再歇一陣上路比較好……”

“說的是,你還是早點動身去洛陽吧。二聖本也不願膝下骨肉分離太久——我是奉敕監國,沒辦法,你還是去和三弟他們一起盡孝。唉,阿耶的病也是……多少年了。你去洛陽,早晚入宮晨昏定省,盡溫清之禮,也免得有人挑撥閑話。”

“閑話……誰啊?”李賢呻吟,“還用人挑撥?阿娘看你我哪個地方順眼啊……”

李弘噓他一聲:“少說這些!你還嫌死人不夠多?”

提及“死人”,兄弟倆都沉默了一會兒。李賢知道為這樁新發的中毒案,太子深深自責,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轉寰才有用——至少小趙國公長孫延是板上釘釘地無辜受了他兄弟倆的牽連。

“昨日傳來一封天後手敕,對這案子也很煩惱。聽語意,似乎洛陽那邊,朝野也議論紛紛的,頗有人懷疑是武氏對長孫氏的報複……”

“所以天後直接下令,把武敏之帶去洛陽,由她親審,我們算管不著了。”李賢翻白眼。武敏之一進長安,就接到了這個敕旨,他小子趾高氣昂揚長而去的身姿還在他眼前晃呢。

太子沒理會他的牢騷:“我命禮部準備讓長孫延之子襲爵趙國公,長大些,主持老舅公家的祭祀……遷墓歸葬昭陵的事,指望那孩子是不能了。長孫浪雖看著有些能耐,他又得著重尋找六駿雕馬磚,也顧不上這一頭。給無忌公遷葬這等艱難費力差使,我看最好也交由禮部或者鴻臚寺,派個官員去黔州,先把老趙國公父子的遺骨帶回來再說……”

“這種細務,大哥你就別操心掛懷了,行不行?”李賢無奈,“你就出個東宮令,叫禮部去辦。這點差使又不難,辦不好直接撤換主事官嘛……”

“你說得輕巧。涉及長孫家,誰不躲著走?我想得細致些,一步步直接往下壓著推著,他們還不好太敷衍,否則你看著吧……五年以後能有人去黔州找老舅公遺骨,就不錯……”

一句話說長點,李弘又咳嗽起來。寢殿裏的侍人都被支出去了,李賢往前挪到床沿,扶起大哥拍撫後背幫他順氣。太子捂住嘴大咳兩下,總算平息,躺靠在弟弟臂彎裏,低聲問:

“阿允,為什麽要著意長孫家和文德皇後,你懂嗎?”

不就是為了扶持武氏的政敵,尊崇天子生母,暗示天下大權會漸漸重歸李唐帝係麽?李賢滿眼疑問瞧著大哥,聽他輕聲解釋:

“你我都沒福份麵見阿翁阿婆。太宗文皇帝事跡,我們從小聽得多,宮中卻幾乎沒什麽人講談文德皇後,你留意過沒……之前我還以為是太尉老舅公的關係,阿娘不喜歡聽人提長孫家……這兩年在外麵聽儒臣講經史,我慢慢才知道了……祖母……文德皇後,才是母儀天下的中宮典範……一心隻做賢內助,從來不攬權……先帝要她幫著決策理政,她都堅決不肯的……阿娘怎麽能讓人尊崇她……”

“我懂了。”李賢恍然。他們的祖母長孫皇後,與當今武皇後簡直是一根線上的兩頭極端。尊崇長孫氏、大力宣揚文德皇後的婦道儀範,就是在抨擊武後公然操控朝政的作派離經叛道,號召天下人摒棄之。

“最妙的是,天子孝母,任何人都說不出二話來。”李賢想著想著笑了,“也難怪阿娘對此怨氣這麽大,不惜命武敏之弄死長孫家的小趙國公泄憤,還饒上閻令公一條老命,警告世人……”

“你別亂說。”大哥警告他,“就算真是武敏之下的毒手,這話也不能從你嘴裏傳出去。”

“嗯,明白。我到洛陽以後,想個法子,把這案子的細情在朝野間散開罷了。”李賢又想想,“最好能傳到幾位老諫臣耳朵裏,連阿耶都敬重的那幾位,劉仁軌郝處俊他們,能鼓動他們上表參奏一本最好。”

“做得仔細些,千萬別走了風聲。要是沒把握,寧可不做,靜觀其變。”太子叮囑一句,又道:“你動身之前,遣個心腹悄悄去見閻當時,他有物事給你。”

“什麽物事?”

李弘笑笑:“你見了就知道。我猜度著,你帶到洛陽去,等武敏之邀功請賞的時候,那物能有大用處……唉,隻是這些,畢竟還不夠。”

“什麽不夠?”李賢覺得大哥說話越發高深莫測了。他兄弟倆從小一起長大,心意相通,無話不談,近年來這種情形卻越來越多。太子也不是有意要瞞他什麽,隻是……心思轉得太快太靈動?李賢並不蠢笨,卻常有跟不上他思路的艱滯感。

“武敏之畢竟隻是年輕小輩,且他其實都不是武家的人,再怎麽作惡造孽,最多禍及自身。以……二聖恩情,武家的勢力,不那麽容易倒啊……”

太子這聲歎息,李賢倒是模糊懂了,意思大致是就算通過這一係列操作扳倒武敏之,也動不了他們的母親,收不回天後掌握已久的大權。他安慰大哥:

“慢慢來。好在阿耶的態度越來越明確了嘛,你好好保重身子,成婚得男,綿延嗣係,阿耶自然會幫著我們,一步一步移權給你。”

李弘搖搖頭,沉吟片刻:“你上回叫人去掖庭查找上官氏之母,是誰辦的差?也跟閻當時交接一下,我想,這條線還得追下去……十年前上官儀那案子,牽連太多,阿耶也心有不甘,或者可以從此入手……”

找到合適理由翻案,直接貶斥天後麽?李賢對此沒多大信心,不過想到那上官氏,他不由得一笑:

“大哥果然是仁主,不肯平白消受美人恩的?那一夜……說不定她時運佳,已結珠胎?”

太子笑笑揮開他,沒接這話。兄弟倆又談了些機密言語,眼見大哥亟需休息,李賢退出東宮,回自家準備上路。

幾天之後,他帶著妻兒家人及長孫浪和上官婉兒等人,辭別皇太子,向洛陽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