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海東逃兵

“狄君早上走得匆忙,元禮未及相送,恕罪恕罪。”

索元禮叉手行禮,言語舉動仍然客氣,臉上神情卻絲毫看不出恭敬溫善。阿浪躲在狄仁傑身後,隻覺頭皮發緊,目光不斷在索元禮腰間長刀、旁邊兵卒身上弓矛之間逡巡。

中年胖官員倒還鎮定,也回禮說些場麵話,又請問索元禮來意。胡人鎮將回答:

“昨日在橋頭,州兵查獲馬隊有私,狄君曾親眼目睹。此事後經我細問,又發覺些不妥。狄君從京城來,恰在這時候路經我豳州,主動熱心參與查馬……元禮隻想赤誠動問,狄君所奉公務,是否與我隴右馬政直接相關?”

“狄某要是說無關呢?”狄仁傑不動聲色。

索元禮做個側身讓道的提示:“那元禮便不敢耽擱。隻好心提醒一句,這一帶山路險阻,前頭有豺狼虎豹出沒,還不時有浮浪盜賊劫殺往來客商,狄君路上小心。”

以及還有官兵假扮的盜賊,專殺下來查馬的敕命巡使吧……阿浪在心裏替索元禮補完“好心提醒”。狄仁傑也苦笑一聲:

“那狄某要是承認差使與馬政有關?”

索元禮偏過臉,幾乎是用他碩大的鼻孔從上到下再打量狄仁傑一遍,伸手一指:“請借一步說話。”

他把狄仁傑引向山坳更深處。阿浪邁步剛要跟上,卻被索元禮揮手斥退。眼見在場其他三個兵丁也沒跟過去,阿浪猶豫一下停步。

兩個官員的竊竊私語聲音,他是聽不到了,注意力便隻集中在附近的……逃生路徑上。

如今對方在場的,加上索元禮是四個人,哨亭那邊還有兩個守著,六男俱都身強力壯手執長大兵刃,他阿浪一人絕對打不過。看狄仁傑的身材,戰力堪憂,自保無能,一會兒動起手來,他肯定救不出那胖官員,想都不用想。

他唯一的指望是仗著靈活敏捷,自己能單獨逃出去……比如一見前方勢頭不妙,立刻跳上馬,往外疾速猛衝,指望兵卒隻攔下馬而他還能跳馬脫身……

或者抓住山壁上垂下來的這些藤蔓爬上去?他倒是有信心在場人沒誰能比他攀爬得快,但……目光掃過守兵,他搖搖頭,這些人帶著弓箭呢。

“……海東逃兵?”

山坳裏,狄仁傑一聲驚呼,音量大得阿浪能聽清楚。索元禮搖頭示意,又回首警告瞥掃在場人眾,那三個守卒都望向他處。

阿浪依稀仿佛在哪裏聽到過“海東逃兵”這話,一時卻記不起來。隻見狄仁傑神色嚴重,與索元禮又交談一陣,二人並肩走回來。中年胖官員向阿浪點點頭,讓他安心:

“牽馬來,回州城。”

回州城?索元禮要在城內動手嗎?

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阿浪牽來二人的坐騎走騾,索元禮也上了馬,連同從人,一行調頭折返,日中過後又進了豳州州城。

早在見到應福寺大佛之前,狄仁傑和阿浪就進過這州城,並在城內驛館過了一夜。這州城也建在涇水一段較寬的河穀裏,依山築了一圈夯土牆環繞,城內地方不大,官衙、驛館、市場、民居、兵營都擠在一起,原也隻圖打仗時能守住城池衛護一方民眾,沒什麽規劃可言。

天下太平幾十年,這種內地州縣城防都鬆懈得可以,土牆漸漸坍頹,外壕早幹涸無水,有的連城門吊橋都起落不靈了。阿浪和狄仁傑都見慣不怪,跟著索元禮一隊人馳近城門,忽見城外官道河灘上紮起了一片營帳,上百馬匹停留在營中,人馬都看著眼熟。

再往前走,他遙遙望見又換回一身男裝的索七娘,帶著二婢正安頓牝牡。看樣子,這隊人馬是剛從應福寺內挪移到豳州城外。阿浪覺得奇怪,他們“私馬官運”的罪過已經被好多人知曉了,怎麽還敢往州城官吏的眼皮子底下湊?

他縱馬靠近狄仁傑,輕喚“狄公”,示意他留意河灘上的營地。回來這一路上,狄仁傑沒怎麽和阿浪說話,此時也隻掃一眼過去,輕微點頭,仍然不語。

索元禮到底和他說了什麽呢?看樣子,不象要殺人滅口啊……或者不象要很快動手。

這疑惑,直等到他們進了城才解開。

一行人先到州衙門外。阿浪眼尖,瞥見門裏有個少女細瘦身影一閃而過,很是熟悉。剛一怔覺得自己看花眼了,卻見索元禮自行下馬,指定一個隨從帶領狄仁傑和阿浪去……州獄。

要先把他們關押起來?狄仁傑再怎麽也是朝廷命官,鬧大了能有什麽好處?

也不知怎麽地,索鎮將在時,人人都噤聲不大想說話,包括阿浪在內。他那雄糾糾身影消失了,阿浪隻覺咽喉一鬆,象有隻冰冷大手剛移開似的,迫不及待問:“狄公,去州獄幹什麽?”

“嘿,狄使君這家僮,話可真多。”狄仁傑沒答話,那隨從先瞅阿浪一眼,笑道:“放心,五郎交代對狄使君不得無禮。使君進去了,啥時候想出來都行,你別害怕啊。要有犯人看上你了,你小子喊救命就行……”

這隨從一路目不斜視沉默寡言,看不出來居然也是個碎嘴子……等他貧完了,狄仁傑才淡淡回答阿浪:

“我要去親審成三郎。”

“誰?”阿浪又差點忘了這名字,“哦對,那個帶領馬隊的牧長,索鎮將的……抓的逃籍浮浪人。”

他差點脫口而出“索鎮將的情敵”或者“索鎮將抓來背黑鍋的”,猛想起身邊還有索元禮的心腹隨從聽著,忙臨時改口。狄仁傑卻搖搖頭:

“他可不隻是個尋常的逃戶。你知道‘海東逃兵’嗎?”

阿浪搖頭。他懶得去想了,反正這中年胖子很愛給他講古教書,就讓他講唄。

“貞觀十九年,先帝為懲高句麗逆臣犯我中原,提兵親征遼東。那高麗王城僻居海東大島,山重水遠,地候極寒,陸上行軍不便,先帝命造大樓船,英國公、薛仁貴公、劉仁軌公數代名將跨海征東,前赴後繼二十餘載,終於滅其國俘其君臣,將遼東及島北收歸王化,置安東都護府統管。可當地氣候、物產、言語、人心均與我天朝大異,各地叛亂蜂起。島南那個新羅國也暗地裏慫恿支持,我軍不得不年年派遣重兵上島駐守平叛。海東守軍離家太遠,又常糧草衣被不繼,打仗打得苦,逃亡很多……”

“哪個都護府的守軍都逃亡很多吧。”阿浪順嘴諷刺一句。狄仁傑苦笑:

“沒有象海東那麽嚴重的,那邊是連中高等將校都開始逃亡了,唉……本來軍人逃亡,罪過就比百姓大不少。象你阿浪這樣的,不管是雜役還是良民吧,浮浪他鄉也就是按日打板子的處分,頂天了三年徒刑。軍人逃亡,逃一日就得徒一年,多一日加一等,逃滿十五日就得絞死,臨陣脫逃的更不用提。就這樣,還管不住海東逃亡成風,前些年朝廷下詔,又加重了刑罰……”

“還能加重?”阿浪納悶,“都死刑了,還怎麽重?五馬分屍?誅連九族?”

“沒到那個份上,可也相差不遠。”狄仁傑歎息,“朝廷定了個自首期限,規定如果逃兵們逾期不出首,他們的家人全沒官為奴……詔令是針對所有逃兵,可三令五申,特別要嚴查從海東島上逃亡回來的那些,還定了賞格。如今各地捕亡人都盯著海東逃兵,發現一個抓一個,不肯輕放的。”

“成三郎就是個‘海東逃兵’?”阿浪終於明白狄仁傑想說什麽了。

中年胖官員點頭:“按索鎮將的說法,他八成是,我說我得親口問一問,聽他怎麽說……”

這句話沒能說完。他們已跟著索元禮隨從到了州獄院門外,還沒下馬,就聽到院內一片鬼哭狼嚎,呻吟喊聲沸騰如地獄。

阿浪嚇了一跳,搶在狄仁傑身前推門進院,有意無意遮擋住中年官員的胖大身子。隻見監獄院內黑壓壓一片人頭,約有四五十人坐地拘押,頭上身上幾乎都套了枷具,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不一而足,戴枷人痛苦難當,半死不活地號叫不絕。

狄仁傑進院一看,眉頭也皺起來,問那隨從:“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都是犯人唄。牢內沒地方了,暫時先關外麵,也放放風。”那隨從很無所謂地笑著:“狄使君看著新奇吧?我們索鎮將辦案特花心思,也愛琢磨造作枷具。這些枷都是專一找了十幾個木匠,按著五郎指揮造的,五郎還給新式枷各自起了名呢,這個叫‘定百脈’,這個叫‘喘不得’,這個叫‘突地吼’……”

他炫耀自家奇寶似的一一介紹過來,阿浪看在眼裏,聽在耳中,胃口直翻騰。狄仁傑臉色也不好看,但明智地沒說什麽,三人進牢門入獄。

成三郎被單獨關押在一間木檻裏,也戴了木枷,倚壁蹲坐著閉目養神,看上去倒沒受別的皮肉之苦。那隨從在檻外向他呼喝幾聲,他眼皮都懶得抬。狄仁傑見狀,上前手扶柵檻,向內道:

“成三,我乃是從京城來的朝廷命官,有話問你。你若顧惜家人親友、不想連累無辜,就老實答話。有什麽冤情,本官為你做主。”

昨日在應福寺橋頭,他們原見過麵。成三張開眼睛,先掃向那隨從,又搖搖頭。

這意思很明顯,狄仁傑轉向那隨從,要他去門外等著。那隨從還很不情願,好說歹說,總算退出了檻室外火把照亮的圈子。

他一走,不等狄仁傑發問,成三先起身過來,木枷抵住檻杆問:“七娘她們如今怎麽樣?索元禮那賊子有沒為難她們?”

你倒是有情有義……阿浪不覺一笑,隻聽狄仁傑沉聲答道:“她們表麵還安全,實際也身處危難之中。千鈞一發,全看你是否老實回答我問話。”

“危難?”成三兩道濃眉緊皺在一起,“我就怕這個。索元禮那個狠心賊,老早就惦記七娘家產了,我幾次從旁敲打,七娘總是不信……唉,貴官你要問啥?”

索元禮惦記索七娘家產?阿浪倒沒聽說過這個,一怔之下,狄仁傑已問:“你真名叫什麽?是否海東逃兵?七娘知道不知道你真實身份?”

“我……我叫梁忠君,六年前從遼東城外逃亡……沒跟七娘或者其他人說過,但是牧場上早有風言風語,不知道七娘聽過沒,反正她也沒問過我……要是問,我自不會騙她……”

“等下,狄公。”阿浪實在忍不住打斷,“梁郎你說索元禮惦記七娘家產,是怎麽回事?他兩個不是好得……就快成親了?”

真名梁忠君的長臉漢子轉向他,冷然一笑:“七娘是這麽想,那索元禮麽……他要不是顧忌索家族裏長親還多,人人都比他有資格分產業,他早給七娘灌突厥藍了。”

“突厥藍”這詞一出口,阿浪和狄仁傑同聲驚咦。阿浪失口問:“你怎麽知道突厥藍這毒藥?”

“近年常聽北邊來賣種馬的突厥人說,我們牧場上人都拿這賭咒……這又怎麽了?”梁忠君莫明其妙,略顯急躁地催促:“貴官你說七娘他們身處危難,究竟怎麽回事?我怎麽才能救她們?”

狄仁傑一時沒回答,凝思片刻。阿浪白天思考一路也沒想通的事,突然就明白了:

“狄公,索元禮並不想殺我們,他是想借刀殺人!就著私馬和逃兵這兩樁罪過,叫你這個京城來的巡使,把索七娘和梁某人一起抓走治罪。他奪了七娘的家產,又有官爵又有財勢,更能稱霸一方。”

這話狄仁傑沒否認,隻是向檻內瞧了一眼,似是不願在犯人麵前說這等機密。梁忠君卻叫起來:

“沒錯,這事索元禮幹得出來!我……我是個早就該死的人,千刀萬剮的罪我都認,可七娘她們沒犯啥過錯啊!就官運私馬,隴右四十八監,哪家牧場不這麽幹?朝廷隻顧征馬,不給料草不給人,不是我們場上自己想法維持,連人帶馬早都餓死了……”

狄仁傑耐心聽著,又問他牧場經營情形,與索七娘昨晚的話一一印證,兩下裏倒都沒編多少假話。問完牧監又問他海東軍情,沒說上兩句,忽聽監獄門口腳步聲響,那隨從又走進來。

一見他,梁忠君立刻閉嘴不語。那隨從也不在意,叫跟進來的牢卒開了木檻鎖,笑道:“成三,你運氣不錯,又有貴人要見你。這底下味道太難聞,你也到了放風時間,出去轉轉吧。”

梁忠君的頭項和雙手都扣在一板長大木枷裏,腿腳倒沒上鐐,行走無礙。犯人能見天光的機會很少,他猶豫一下,沒拒絕,低頭躬身出檻門,跟著那隨從走出監牢門外。阿浪和狄仁傑又跟在他身後。

室外已經夕陽西斜。院裏的大群犯人少了很多,不知被帶到哪裏去了。阿浪一眼瞧見索元禮陪著個三十多歲的武將立在當地,就著暮光,那武將細細打量梁忠君幾眼,拍手大笑:

“果然是我的老同袍老夥伴!梁參軍,有五六年沒見了吧,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