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做掉巡牧監使

“狄公,送上門的豔福,不享白不享嘛……”

“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臉!”

阿浪與狄仁傑這一路同行過來,雖然對彼此都還存著疑忌,表麵相處倒越來越融洽。他冒稱狄氏家奴,平日做些拉馬端水的粗重活計,執禮恭敬,在外人麵前不露馬腳。畢竟狄仁傑比他年紀大得多,人還不錯,他隻當照顧父執輩,也不覺得吃虧。

隻有二人時,他說話就不那麽小心規矩了。說一千道一萬,他阿浪是良家子,不在賤籍,狄仁傑再怎麽位高權重,也沒資格役使他。

麵對中年胖子官員的繃臉白眼,他隻是賤兮兮賊笑:“真不動心啊,七娘可是大美人一個呢,在西域在京城都不多見……”

“那你知道她其實是張萬歲之女嗎?”狄仁傑忽然沒頭沒腦地打斷他問一句。

“誰?什麽萬歲?”阿浪沒聽清,“七娘是哪家國王的公主嗎?”

西域南洋那一帶的小國多如牛毛,阿浪雖然行走過多年,卻也記不清楚。狄仁傑搖頭:

“張萬歲,我大唐前太仆少卿,生前任群牧監,一直在隴右主管馬政。你知道為什麽至今大唐牧人監吏還習慣以‘馬口’‘馬齒’計數馬匹年齡,而不說‘這馬多大歲數’麽?”

“啊?”阿浪倒是熟悉這個用辭,但從不知來曆,“跟這個張萬歲有關係?”

“為了避他‘萬歲’的名諱啊!張公本是劉武周的手下,歸順大唐後,先帝命其到隴上領牧監。四十餘年間,張公將大唐的戰馬從牝牡三千繁衍至七十萬餘匹,功勳極偉。張氏一族三世典群牧,恩信行隴右,索娘子能以女流之輩掌控牧監,當與她出身張氏關係密切。”

說到此處,狄仁傑長出一口氣,頗為鬱悶:

“在這應福寺內聽人閑說,說七娘本家姓張,當時我心裏便詫異了下。看她這高鼻深目的長相,當出身於昭武九姓,而‘張’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漢姓……”

“這狄公你就不知道了。”阿浪笑道,“隴右至西域一帶,胡漢雜居已久,胡人相貌一點不稀奇,或許七娘的生母或者祖母是胡姬呢。”

“是啊,我也知曉此點,原也沒起什麽疑心。剛才你們出門,這裏就剩索娘子與我二人,我想她或者不願在諸多外人前輕言家世,便隨口問一句。她大方承認張萬歲公是她先父,生前一直主理四十八監馬政。我還想再細問近年來隴右官馬失減詳情,她卻……”

“開始勾……哦,是向狄公‘自薦枕席’了?”阿浪很努力地想起一句官話,看著狄仁傑臉上反應,不覺大笑。

“你小子要是覺得這女子不錯,不妨去試試運氣,我瞅她也挺中意你這年輕俏郎君。”中年胖官員冷哼一聲,又開始捋須。阿浪已經熟知他習慣,一般狄仁傑心情緊張、忙著思索時,他頷下那把花白短須就要遭罪,難怪養了這麽多年,還沒一根能長到胸口。

男女獨處、微醺醉人之際,狄仁傑堅持要跟索七娘談馬政,也是因為……緊張吧?

“豈有此理!”麵對阿浪直言詢問,狄仁傑矢口否認,“某來這偏院參與索家馬隊事務,本也為了打聽隴右馬政。你難道忘了,我二人受命來此地,究竟為了什麽?”

“不是為了去昭仁寺找白蹄烏嗎?”

中年胖官員輕輕搖頭:“所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哪,遇事不肯深思熟慮,聽風就是雨。你再想想,閻令公夜夢先帝,對他托付的話,原句是什麽?”

“說阿浪是皇家外戚,叫我出麵找回六駿,還有那個‘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阿浪記性一向很好,“這和索家的牧場馬隊又有什麽關係了?”

“要昭雪‘戰敗之罪’,首先一點就要辯明,當年我軍為什麽會‘戰敗’?”狄仁傑捋須歎息,“先前某以為,這‘戰敗之罪’,先帝是指他決策失誤在先、諉過殷劉二將於後,所以猜測在紀念戰亡將士的昭仁寺當中,先帝可能會留下什麽……可我等踏入豳州,在應福寺大佛眼下,竟遇到了張萬歲公後人家裏的馬場紛爭,這也太過巧合……”

“為什麽?”阿浪還是沒聽懂。

狄仁傑耐心解釋:“當年唐薛大戰,第二回合我軍的潰敗,表麵原因是主將輕舉妄動指揮無方,其實究其根本,還是唐軍的馬匹稀少、騎兵軟弱無力,遠不如薛家的隴上精騎戰力強悍啊!”

“狄公的意思,先帝戰敗是因為沒馬,所以派了張萬歲過來養馬成功。如今張萬歲的女兒要遭罪,所以……先帝怒了,叫我們來查查怎麽回事?”阿浪自己都覺得這說法牽強不通。

狄仁傑搖頭:“索七娘是不是張萬歲女,其實沒甚要緊。隴右馬政潰亂,對國家軍事危害太大,先帝……若先帝在天之靈當真一直關注護佑大唐,那指引當今關注馬政,實屬迫切……唉,六駿也是馬啊……”

“若先帝在天之靈當真一直關注護佑大唐?”阿浪笑笑,“狄公,咱倆說掏心窩子的話,這事,你到底信幾成?我麽,頂多六成。”

他自到昭陵以來,親身經曆過好幾件不可索解之事了,卻仍對“太宗顯聖”抱有很大疑慮。而且他覺得狄仁傑雖然按“太宗托夢”行事,對之也一樣將信將疑,隻是二人之前並未就此深談過。中年胖官員看著他微笑:

“我麽,如今是三成信,三成不信。”

“那還有四成呢?”這胖子莫非不會算數?

“那四成,取決於你小子的真實身份。”狄仁傑笑眯眯,“你到底是不是皇家外戚,敢說實話麽?”

阿浪沉默半晌,才抬頭笑道:“現在還不想說,不過我也不想編假話欺瞞狄公你——再等等吧,說不定過陣子還會遇上什麽……唉對了,有件性命攸關的要緊事啊,我得跟你說……”

他話題拗轉得生硬,狄仁傑居然也無異議,由著他大講特講自己對索元禮和索七娘這對男女行動風格的猜疑,順便也把從二婢那裏聽來的成三郎故事轉述一遍。聽完,狄仁傑點點頭:

“方才索娘子也對我提到了成三郎,不過……”

“不過什麽?她也把造過所的罪責全推到成三郎那老實人身上了?”

出乎阿浪預料,狄仁傑搖了頭:

“倒是沒有,她替成三郎求情來著。她承認這批馬是持假過所的官運私馬,成三郎也是知情經辦。但這種事吧,近年來太多了,各牧場不這怎麽辦,就根本活不下去,總之是求我高抬貴手放她一馬,公私兩便。”

“她打算送狄公多少錢?”阿浪沒看到三女身上帶有絹帛之類,估計是要用錢貫甚至金銀珠寶行賄。果然,狄仁傑搖頭笑笑:

“不知道——她剛露出盤囊裏的金色,某就一口回絕了。”

“可惜了,你就收下唄。收下以後,明日我們就能平安上路啦。”阿浪歎氣,“暗室拒金拒色,你狄公倒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想沒想過天亮以後,我們兩條性命會怎麽樣?”

“這裏是敕立大佛寺,香客眾多,離州城也近,他們不敢在這裏公然把我等如何。”狄仁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地回答,“明日上路以後,我兩個就……隻趁白日走官道,入夜前投宿官驛好了。”

原來你也害怕被滅口嘛……

“能嗎?”阿浪問,“從這裏到昭仁寺,再回長安,一路上都是康莊大道?”

“不知道啊……”狄仁傑歎息,“這條路我也沒走過……再,如果不管索家這馬隊的事,也罷了,要是想再探究探究,那肯定還要和索元禮這狠心賊打交道。”

“你沒跟索七娘說,其實你不是京裏下來巡視牧監的敕使?”

狄仁傑搖搖頭:“我含糊過去了……所以也沒法再跟索娘子說什麽,哪怕……”

哪怕你其實想接受她的“盛情美意”嗎……阿浪想到此處,一下子噴笑出來。中年胖官員瞪他一眼,顯然猜到了他的齷齪念頭。

“狄公啊,我看還是我去探聽探聽吧。”阿浪心裏已有個主意,“你把七娘氣走了,她準得回去跟索元禮商量下一步行動。我混進他們住所去,看能打聽到什麽不。”

“哪能那麽容易。索元禮帶了兵,馬隊人也多,準有人守門。”狄仁傑不以為然地搖頭。

阿浪沒再說什麽,笑著出門,徑直往北走向院中最大的屋子,遇人便問索七娘住所。其實自己找也不難,馬吃夜草,看槽添料需得掌燈。應福寺偌大的偏院,此時也隻馬隊駐紮處有亮光了。

遇守衛阻攔,阿浪便笑嘻嘻說“我跟七娘的婢子有約”,回給他的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最後一道守衛帶著他走到屋右窗下,敲窗問詢,吱呀一聲,紙窗立刻從內推開。

“你真來了?”野蔥兒的臉露出來,語調驚訝中帶著緊張,“我還以為……”

阿浪舉指封唇,示意噤聲,先轉向押著他來的守衛:“我跟小娘子說幾句私話,就別勞煩一直守著了吧?”

手心內暗扣著一串銅錢,徑直拍到那守衛掌中。守衛捏了一捏,滿意笑笑,還向窗上的漢婢輕吹聲口哨,才離開回崗。

他身影沒入夜色之後,野蔥兒低聲道:“你也走吧,這事不成了。你家家主不識相,七娘生氣了……”

“我家家主不會辦事,我剛也勸了他,這會兒來其實也想見見七娘。都是出門在外的人,什麽不好商量呢?”阿浪早有準備。

野蔥兒聞言,伸長頭頸瞧了瞧左間,抿嘴一笑:“可惜,你來晚了一步,這會兒見不著七娘了。明日上午吧,要是我們還住寺裏,我問問七娘,肯不肯見你。”

聽她言下之意,七娘就睡在這大屋左邊那臥室,但不是一個人……阿浪也模糊聽到那邊窗內有動靜,會意一笑,點頭道:“那麻煩你了。明日上午我再來。”

二人都有點不舍地分手,阿浪轉身走開。聽到背後關窗聲後,他保持著腳步和方向又走幾步,不動聲色繞到大屋左邊山牆後,竄入黑暗死角,直等到四周寂靜無人,才伏低身子,摸到左窗下偷聽。

窗內也剛完事,男女正喁喁細語,說些風月閑話。阿浪蹲得腿都麻了,聽半天也沒聽見什麽有用的,正尋思放棄回去算了,忽聽索七娘幽幽問一句:

“那我就不管了,明日你做掉他?”

“嗯……”索元禮鼻息甚重倦意濃濃,“別管了,睡吧……”

阿浪又等了半晌,確定室內二人已經睡著,才佝僂著身子離開窗下。一邊活動四肢一邊往外走,路過守衛崗,方才接了他錢串的守衛看他一眼,露齒一笑:“這麽久?本事不賴。”

他也回以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心裏卻是沉重犯愁的。明天嗎?

回到小室,跟狄仁傑說了,中年胖官員也覺得奇怪:“明天就下手?在這敕立名刹?州城旁邊?”

兩人商量半夜,都猜不透索元禮要如何動手做掉巡使又不惹禍上身。阿浪建議:“別睡了,你我現在趕緊跑吧!趁著索元禮還沒安排布置人手,爬牆逃出寺也不難。”

“逃出去以後呢?人生地不熟,往哪裏去?”狄仁傑搖頭否決,“萬一走個荒僻小道,被他們半路截住,那正好下手哇!他們路又熟,又騎馬跑慣了。”

“那……不如我倆逃到正殿那大佛身邊去?”阿浪突發奇想,“往大佛身後一鑽,再給索元禮十個八個膽子,量他也不敢在先帝的眼下殺官?”

狄仁傑笑一聲:“你小子腦筋倒轉得快,鬼點子真多。你要是樂意,自己跑去,我狄某這麽大年紀,這麽重身量,可沒本事跟著你半夜逃牆鑽窟的……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明日就正常啟程,一路走官道,倒要看看他索某如何下手!”

胖官員拿定主意,任憑阿浪再怎麽勸也不聽了。阿浪左思右想,還沒見真章就拋下同伴自己逃命,似乎太不象話,隻好也跟著他行事,在袖內暗暗藏了一把小刀子。

二人次日起身,收拾行李拉馬告辭。索元禮和索七娘都沒出來相送,副將說他二人都一早就去盤整馬群了,代替著說了些客氣話,雙方友好分手。

阿浪跟狄仁傑出寺,又走過涇水木橋,打算繼續沿著官道往長武縣行去。他二人都不知道前路地形如何,隻覺得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路上行人應該不少,索元禮再怎麽也不會公開搶劫殺人吧?

沒料到沿著涇水河穀往西北又走了不到三裏路,前方亂石堆積,官道轉向東北,鑽進一條隻勉強能容二馬並肩行進的山峽。阿浪一見這地勢就心叫不妙,狄仁傑也眉頭深鎖。

事已至此,總不能原路退回。二人等了一陣子,與三五名客商模樣的人結伴牽馬進峽穀。沒走多遠,便見路邊有哨亭。守兵一看到狄仁傑主仆模樣,執矛徑直過來,呼喝著驅趕其他客商“快走”,把二人帶到哨亭之後。

這處凹岩被山壁樹木遮擋得十分隱蔽,隔絕外人視線,陽光照射不到,山風陰峭。索元禮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離近了看隱隱透出綠色,讓人想起雪地裏冷森森瞅人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