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當場抓個正著

“梁參軍?”

狄仁傑一聽這官稱,耳邊嗡地一聲,頓感大事不妙。這官稱他曾聽人提過幾次,在安西,海東逃兵……是了。

就是他。

梁忠君本人戴枷立地,麵無表情回應:“丘參軍。”

“是定遠將軍守右衛中郎將丘義啦,還得多謝你梁三郎成全!”那三十多歲的紅袍武將大笑,轉向身邊的索元禮道:

“索鎮將,你可不知道,五六年以前,在海東劉老帥帳下,我等四曹參軍裏,就屬這位倉曹參軍梁三郎最受器重啦!劉老帥天天誇獎他,什麽文武全材、謹慎忠厚,衝鋒陷陣萬人敵,愛兵如子識下情,記功簿隨便一展,哪裏都有他的大名!他梁參軍累積勳轉早過柱國,我們還都在六七品副尉校尉上打轉呢!這天縱英材早早就被老帥超授了五品遊擊將軍,隻等回國奏功,領禁軍執戟陪朝,飛黃騰達!可他自己鬼使神差中了蠱似的,居然借著回遼東城催糧的機會,逃亡了!逃了!當時可真轟動天下,連二聖都知道他……”

語氣得意中仍然透出嫉妒,可想而知五六年前,他二人同在海東軍中劉仁軌身邊做參軍時,這丘義背後說過梁忠君多少壞話。阿浪湊過來,拉著狄仁傑衣袖悄聲問:

“狄公,什麽情況?他們兩個從前一起打過仗?”

“應該是吧。”狄仁傑低聲歎息,盡量簡單地解釋:“我朝行軍製度,大元帥大總管帳下置兵曹、騎曹、倉曹、胄曹四曹參軍,是主要判事僚佐。劉仁軌老帥如今乃是軍中第一名將,他重用的倉曹參軍,凱旋回朝以後奏功報上,至少也能得個十六衛中郎將或者長史的職事,躍過五品那道檻,前途無量……”

他自己官場沉浮二十年,至今還沒能攀過那道檻呢。狄仁傑停了嘴,隻覺再說下去,自己也要象丘義一樣冒酸水了。不過丘義如今已經是“定遠將軍守右衛中郎將”,正五品上的散官行四品職事,官爵遠超當年的梁忠君。想是後者逃亡以後,他頂了職事和戰功,撿了個大便宜。

“梁忠君放著大好前途,從海東軍中逃回來了?”阿浪也詫異,“他在主帥帳下辦事,能受多大罪?就忍不下去?他別是卷了金銀財寶跑的吧?”

“當年此事一出,朝野震動,頗多人象你一樣的想法。”狄仁傑淡淡一笑,“梁某是倉曹參軍,本也是掌握軍中糧草財物的,他背軍逃亡,確實嫌疑很大。後來劉老帥親筆上表自劾,力陳此人清白。他逃走之前,將經手帳簿都一一整理封存好,老帥派了多人核查軍倉,無一筆虛漏。”

“那他為啥要跑啊?”阿浪望著身戴木枷的梁忠君,滿眼疑惑。狄仁傑歎道:“劉老帥表章中隻說此人家中親屬接連病故,他心緒鬱結,神智不清,仁軌身為主將,未能及時明察下屬心態加以開導,釀成此變,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請求朝廷處分……唉,和他老人家平百濟、潰倭軍、鎮海東多年的功績相比,這點子過失,誰好意思較真?高官將校逃亡,拂掃天軍顏麵,聖上也隻命加緊搜捕捉拿罷了。幾年過去沒消息,人們也快忘了這事,誰知道他竟然藏在隴右馬場裏……”

主仆二人在一邊竊竊私語,那邊丘義也沒閑著,不住嘴訊問梁忠君他這幾年都在哪裏、做些什麽、是誰收留掩護他,後者一臉漠然不答,便似沒聽見。

自己一人滔滔不絕說一大通,沒人搭理,也是無趣。丘義停口,轉向索元禮笑道:“索鎮將,這下你立了大功!等我押這賊子上京時候,你也點些人馬,隨我同去吧,我上報衛署,準有重賞!”

“謝丘將軍提攜!”索元禮叉手行禮,眼風又向狄仁傑主仆瞟來。丘義會意,也轉臉笑道:

“忘了說,本官此來還有個使職,檢校巡隴右牧監……”

五雷轟頂。

饒是狄仁傑老臉皮厚,此時也一股心火熱辣辣直竄顏麵。自從在應福寺外被索元禮誤以為朝廷派下來的巡牧監使,他一直將錯就錯含糊冒認著,嚴格說來治他一個“假充敕使”的罪也不冤。現下這是被真正的巡牧監使當場抓個正著,假影遇上了真身。

“聽說狄使君也是朝廷敕使,告身拿來瞧瞧?”丘義似笑非笑伸出手。

狄仁傑欲拒不能,眼見丘義和索元禮都沒走來接的意思,隻好從懷中掏出那卷過所,示意阿浪給他們送過去。

形勢嚴重到不須他再解釋,阿浪就明白了。接過過所走到丘義身前,單手一遞,狄仁傑看到阿浪背在身後的另隻手裏滑出一截利刃。

這可不行。這小子想刺殺敕使將軍?

“阿浪!”他忙喊一聲,製止這冒失小賊把事鬧得更大,“你去準備準備,我們也該上路往長武去了!”

那過所不是假的。其中奧妙,索元禮這種地方武官可能不懂,中郎將丘義在京中十六衛官署上值,八成能琢磨出點門道。果然,他接過紙卷展開一看,先是輕蔑一笑,目光落到卷末左衛衙署的印章上,便凝重深思起來。

被狄仁傑一喝,阿浪手中刃尖倏地消失。轉身走回他旁邊,一臉無辜,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

這小子也不是全然魯莽無能,隻是本事似乎總用不到正道上……隻見丘義收攏過所,神情也嚴肅了些:

“狄使君,據索鎮將等人言道,這幾日你在此假充巡牧監使,擾亂地方。丘某忝為巡監正使,聞有人冒名,不能不理。你且隨我去州衙暫住幾日,等我行文回京,問明真情再發落。”

他官品比狄仁傑高著好幾階,所說又是正理,一時不好駁回。狄仁傑躊躇道:“這個……狄某此來隴西,原也奉有差使……”

一語未完,州獄院中天降霹靂,巨大聲浪震得所有人站立不穩心神搖**。

梁忠君仰天大喝一聲,雙臂猛分,那套在他頸肩上的木枷竟被生生劈開來。他上身的破爛衫子也跟著撕扯飛落,露出半裸黝黑隆起的肌肉,恍如佛殿中的怒目金剛降世。

他自出牢門進院,一直戴枷木立,低眉斂目,誰也看不出他竟有如此神力。憑著雙臂膺力生撕開木枷後,他絲毫沒停頓,雙手各抓半片枷,作為兵器在身前掄舞著向院牆奔去。

事發倉促,所有人都愣在當地反應不過來。狄仁傑眼睜睜瞧著這長大漢子逼退兩名衛兵,一縱身攀過那隻高過他頭頂些許的土牆,身子在視野中消失。緊接著,牆外響起馬嘶聲和驚呼喝斥聲,蹄聲驟起,應是梁忠君搶了馬逃跑。

“都愣著做甚!”最先出聲的是索元禮,暴怒大吼,“欽犯逃了,我活剝你們皮!快追!第一隊隨我來!第二隊往北包抄!去敲響鍾鼓叫他們關城門……”

他臨危不亂,指揮分派很有條理。這時丘義也才跳腳大罵起來,喚他自己的隨從一起上馬去追。院內人亂哄哄一擁而出,狄仁傑剛看清那梁忠君應是搶了丘義隨從一匹坐騎逃走,忽覺有人扯他衣袖。

“狄公。”阿浪在他耳邊說,“咱也跑吧,趁著沒人管了……”

狄仁傑四下一看,可不是,所有人都亂著布置抓逃犯呢。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雖說這麽不尷不尬地扭頭跑了,再被抓可能罪過更大……可此地眼下本來就亂,他自己也帶著個不尷不尬的差使,將來怎麽樣還很難說。罷了罷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二人在兵荒馬亂的街上牽了自己坐騎馱騾,上馬往城門方向跑。這城不大,他們已遙遙望見城門洞了,才聽到背後州衙方向響起密集撻鼓聲,這是關門的信號。

隻見要出城的百姓頓時**,生怕被關住誤事,都發喊向前湧去。守門兵丁攔阻不得,幾人跑去要關大門,卻是機樞運轉不靈,再加上旁邊人擁擠阻撓,兩扇大門轉動緩慢。

狄仁傑和阿浪見狀催馬加速,恰在此時一隊守城鎮兵也騎馬馳來,為首的持著令箭,要出城追捕逃犯。二人跟在隊尾,成功地混出城外。

城外就是索七娘那馬隊紮營的河灘。狄仁傑眼望著鎮兵直接衝進馬隊找人,索七娘一眾迎出來,雙方交談片語,鎮兵們又在營地裏四下搜索,擾得人仰馬翻嘶喊不絕。阿浪在他身邊道:

“我看姓梁的不會逃回七娘隊裏。那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既然身份暴露了,就不肯再拖累同伴了。”

狄仁傑點點頭讚同:“梁某應該還在州城裏。”

“是嗎?為啥?”阿浪不解,“他搶了一匹快馬吧?”

“你沒見方才城門那情形?聽到關門鼓之前,城門左近並未受到驚擾,一切如常。梁某若騎馬衝出了城門,守門衛士早該有所反應。梁某這幾年往來豳州附近牧馬交易,地頭很熟,他在城裏或許有落腳地,藏匿容易……”

話沒說完,索家馬隊營裏響起號角聲,那些鎮兵又收攏起來,準備離營上路繼續追查。狄仁傑心下一緊,轉向阿浪:“走吧,我們也快些離開。”

阿浪卻猶豫了:“狄公,我覺得吧,走之前是不是該去知會索七娘一聲,叫她也趕緊跑?”

“這趟渾水你還沒趟夠?”狄仁傑是心有餘悸,“你我能否自保尚未可知……”

不等他說完,阿浪已催馬向河灘營地奔去,扭著頭隻是笑:“狄公你想想,我倆是要去長武昭仁寺,查什麽太宗愛馬。索七娘是長武最大的養馬人,搭上她有多少好處……”

後幾句遙遙自從風中傳來,已不甚清晰。狄仁傑沒奈何,隻得也縱馬跟上,二人先後下灘進營地。

狄仁傑跑到索七娘身邊下馬時,阿浪已經和這胡婦指手劃腳地說開了。索七娘明顯也在猶豫,一見狄仁傑,想到昨晚情形,二人都頗不自在。阿浪卻不管那麽多,一把拉過狄仁傑:

“索五郎那話是當麵對我家狄公說的,你問狄公吧!索五提到七娘怎麽說?”

狄仁傑沒理由替索元禮隱瞞什麽。麵對索七娘的質詢目光,他沉下心,緩緩重述:

“索鎮將言道,那成三本是海東逃兵,七娘明知他乃朝廷追索要犯,因有私情,還是公開容留他潛藏,而且讓他招攬收攏大批浮浪逃人,充當牧人田夫。假造官牒過所,私運馬匹販賣,也是成三買通馬坊使田某,一手打點辦理的,這些年獲利甚多。罪行總判下來,七娘你就算可以免死,也得長流三千裏。索鎮將向狄某出首此事,除將抓捕成三歸案和破獲私馬案兩件大功報上,這一批私馬沒官後,獎賞——或者脫手可獲的馬價,都願與某平分。隻望將來狄某能在仕途上為他美言幾句,或在析分七娘家產時幫個小忙,還有重謝。”

他一邊說,一邊看到索七娘臉色漸漸發白,本來豐滿上揚的雙唇抿成一條僵冷直線。立在她身邊的胡婢以手掩口,眼泛淚光,索七娘倒還鎮定,聽完一語不發。

“七娘,你們也快走吧!”阿浪催促,“現在城裏人都一心搜捕成三——梁某人,暫時還顧不上你們。等索元禮回過神來,你們想走也走不成了!”

“現在拔營趕馬走?”那漢婢出了一聲,“馬上要天黑了啊……”

狄仁傑看看天色,確實,最後一片晚霞也要消失在西方河麵下,夜色正洶湧而來。夜裏行路本就艱難,他們還要趕著一百多匹馬,拖著營帳之類,失道炸群的風險太高了。

“現在走!”索七娘咬牙發令,“就當這批馬不要了!路上跑丟跑散了也罷,人先回長武!總比留這裏讓負心賊一鍋端了強!”

她下了決心,連狄仁傑都替她輕鬆。她這隊人馬如此一走了之,其實算“畏罪潛逃”,她又有家有業不難找到,正常說來不是什麽高明辦法。但當下情形一團亂,索家在長武當地又有勢力,能脫身回去,總還有回施餘地。要留在州城外,她們這隊人馬就隻能被索元禮作為大禮送人了。

不對呀,狄仁傑猛醒。我是堂堂大理寺丞,眼前這胡姬牧尉明明犯了國法,我該當幫著把她緝拿到案、追究罪責才對……

“好極了!”阿浪更加歡欣鼓舞,“七娘你們手腳快點,狄公和我先走一步。我們也去長武,要有什麽事,咱們在昭仁寺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