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閻立本

狄仁傑半躺半靠在板壁上,聽著**老人的呼吸漸漸平穩,自己也睡意朦朧,卻沒那麽容易進入夢鄉。

他沒想到這麽快就會和老恩相閻令公重逢。二人半個月前剛剛分別,分別地還離昭陵很近,就在陵園外麵的醴泉閻氏別業。

狄仁傑從西北回京,半路途經醴泉,聽說當朝宰相中書令閻立本正在自家別業裏養病,特意去探望這位救命老恩人。七十多歲的老人正閑得慌,見了個可以陪他聊天的人就扯住不放。他也知道狄仁傑是去大理寺報到,不該耽擱日程,但第一借口天氣不好路上難走,第二打算托“懷英賢侄”給他寫墓誌碑文,要交代平生得意事,一留再留。

“懷英你知道我正巧跟文皇帝是同年生麽……嗬嗬嗬,在隋我家就與皇室是通家之好,義寧年,高祖大武皇帝剛立唐王府,我和家兄就都是王府屬臣啦。文皇帝那時候還是……敦煌公還是秦公還是趙公來著?我真是上年紀啦……文皇愛我的畫兒,開了府,就把我要去掛個庫真銜,我就在文皇帝身邊,畫了一輩子,到今五十多年了喲……”

老人就這麽漫無邊際地絮絮叨叨,東拉西扯整整三天,狄仁傑心裏再急,也隻能洗耳恭聽著。雍州閻氏也是關隴貴家,與周隋唐三代皇室世世通婚,閻立本的生母就是北周武帝女清都公主,是太宗之母竇後的舅家表姐。他父親閻毗、兄閻立德都以工技建築見長,隋唐兩朝都城、宮苑、山陵工程大多由他閻家人設計監造,包括太宗昭陵。

正是為了督造陵工方便,當年閻立德在陵園外置辦了別業,如今成為其弟立本的養老退居之處。老人躺在後院寢堂的二樓上,臥床臨窗,連綿陰雨之間,太陽偶爾露麵天空放晴,窗外就能看到九嵕山的孤峭尖頂。

“十幾年了……我阿兄逝世以後,朝廷贈吏部尚書、並州都督,賜陪葬昭陵……當然啦,天子早詔許過,我兄弟倆都在昭陵從葬園地裏挖好墓室啦……不瞞你懷英說,我兄弟也是有點兒私心,先下手挑了好風水。我將來就躺在阿兄身邊,九泉下朝奉先帝之餘,兄弟兩家還能在一起說說話,多樂嗬……”

老人精神雖然還好,臉上身上卻都瘦幹了,牙齒掉光、長年胃腹疼痛,近年數次中風,看著確實已近油盡燈枯、沉屙難起,所以對著自己一手救護提拔的後輩,說什麽都不大避忌。

他案頭還放著十幾隻顏料碟子不讓收起,所有畫筆的筆尖卻都幹透,因為手指早僵硬得沒法再執筆了。閻立本還是放不下畫業,指揮著下人翻箱倒櫃,給狄仁傑看自己的多年珍藏的舊稿。高祖、太宗、當今天子皇後、少年時的太子兄弟,李唐皇室四代人物皆躍然紙上,其中“太宗文皇帝禦容寫真”畫卷尤其多而生動鮮明。

狄仁傑也看到了不少獻馬圖、乘馬圖、駿馬寫真圖,這不意外,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一生愛馬成癡,不但喜歡給駿馬取美名、寫讚語,還愛親手**馴服烈馬。載著他出生入死犧牲在戰場上的“六駿”自是其中佼佼者。可惜當時狄仁傑萬沒料到“六駿”竟會神秘消失,否則那時他必會央求閻立本找出那六匹石馬的圖樣,格外認真地端詳打量。

發現六駿有變,他也想到了閻老相,心說老人家得知這消息,不定怎麽傷心難過呢。結果比他預想得還要激烈,閻立本一聽說此事,竟不顧衰老病體,親自上山來北司馬院現場驗看,以及……嚎啕大哭。

當然,他不是自己爬上來的,老人家哪有這個體力。據陵上人說,早在太宗駕崩後,閻家兄弟在昭陵趕工,當今天子就特敕賜老兄弟倆都可乘步輦上下陵寢山路,以免誤事延期。

閻立本在北司馬門外下了步輦,踉蹌進院,撫摸著石屏放聲。狄仁傑搶著迎上去扶他,再三勸慰,又問:“令公瞧清楚了?是原石屏沒錯?”

“六駿”石雕雖然是工匠琢刻的,原圖樣出自閻立本之手,又是他全程監工,跟他親手製成的沒多大差別。老宰相淚水縱橫,在空白石屏上下內外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最終向狄仁傑點頭,嗚咽著確認“就是原物”。

這可算是板上釘釘的結論了。

隨後另一位熟悉六駿的老人——昭陵令姬溫也迎出來。他昨晚已痛哭自責過了,至今仍眼泡紅腫腳步虛浮,踉蹌到閻立本身邊,還沒開言,老宰相一眼瞧見他,立刻戟指開罵:

“姬思忠!你守陵守得好!往常嫌我老兒幹涉陵署公務,天底下就你一人對先帝最忠心!如今可好,先帝連六駿都召走了,對你小子滿意誇讚得很哪!”

姬溫慘白著臉喃喃辯解,但基本沒人能聽清他在說什麽。狄仁傑對這場麵倒不驚異,他早聽恩相對現昭陵令發過背後牢騷。

原因大致是姬溫厭煩閻立本隔三岔五到陵署指手畫腳——閻家兄弟雖然是這整個陵園的設計人,老宰相官爵又遠高過一介小小陵令,從哪方麵說都有資格教諭陵署事務,但姬溫是現任該管官員,為人又“大有書癡子氣”,跟閻老相爭執過幾次,雙方不歡而散。這一二年,閻立本便很少進陵園來了。

他剛哭完六駿,此時又要開罵老對頭,白發淩亂聲淚俱下,年紀這麽大,激動情緒太過危險。狄仁傑見勢頭不對,和李賢上去把二人勸開。

天色已晚,該進房休息了。狄仁傑見閻立本沒帶什麽使喚人,便自請晚上與恩相同房照料,李賢並無異議,姬溫卻拭著臉向閻立本冷笑道:

“六駿有變,老相是一心一意歸咎於我了?那也好,姬某本沒打算還能挽回老相的偏見,隻還有一樁事,賢昆仲要陪葬的那套漢漆——”

一句話沒說完,閻立本神色一凜,立刻彎腰大咳。姬溫也就勢住嘴。

老宰相一邊往宿室裏走,一邊招手示意姬溫跟進門去,看架式二人是有私密話要談。涉及閻家兄弟的“陪葬具”,狄仁傑猶豫了下,覺得自己別聽為好。在門外立了片刻,李賢走後,武敏之卻又過來,問:

“閻令公身子好些沒?我有些話要當麵問問老人家。”

他還是嘴角含笑,神情輕佻,狄仁傑看著有氣,板臉回答:“此時不便,令公與姬陵令正在談私事。”

“私事?”武敏之向門內探頭,“陵上出了這麽大禍,他二老還有心情談私事?別是正竄供呢吧?”

這口氣,是已經把兩個老人都當作六駿失蹤案的嫌犯來看待了。狄仁傑聽聞越發不快。姬溫也就算了,閻立本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宰相,又不常在陵上,他與這事有什麽相幹?

“周國公請自重。閻令公德高望重,年前致仕時,二聖均有手敕褒獎封賞,太子親送出京。到如今四時八節,朝廷仍賞齎不絕。浪指閻令公涉案,周國公需得有證據!”

“哈?”武敏之笑了,“狄公對閻老相家事還真清楚,難怪一口一個‘恩相’!哦對了,狄公是科舉出身,莫非當年考場上,閻老相正是取中狄公的座師?”

狄仁傑搖頭:“並不是。周國公莫要亂猜嫌,令公於我有大恩,但絕非朋黨之屬。現已夜深,令公年老體弱,不能再熬辛苦,無論周國公有什麽話要問,都先請回,待明日老人家歇足精神再說吧。”

武敏之哪裏肯聽,再爭執幾句,就伸手將狄仁傑擋住房門的胖大身子推開,大步進屋:

“打擾令公,隻需回我幾句話,敏之立時就走,不敢多耽擱!”

狄仁傑一個趔趄,又氣又煩,卻沒法阻止武敏之闖門,隻好緊跟他腳後進去。隻見睡**,兩個老人一坐一立,正在低聲說話。站在床邊的姬溫臉帶冷笑,將一物揣回懷裏,閻立本怒道:

“……拿走就是!我老頭子就不信誰拿它當一回事!”

狄仁傑留意到他衣襟上有些黑漆皮碎片,象剛掉落的。姬溫哼一聲,沒再多話。武敏之也沒耐心讓他說話,直接插言:

“敢問令公,府上別業就在昭陵左近,敢問可也有霖雨澆壞的屋檁、衝塌的圍牆?”

閻立本混濁的老眼瞥向皇後侄兒:“大概吧……老夫哪裏管這些,隻要我睡的屋子沒倒……”

“府上既然也有塌敗屋宇需要修繕,那敢問木料從何而來?”武敏之追問,“右武衛大將軍權善才在長安皇城內外、昭陵兆域都宿衛多年,與閻老相交情很好吧?”

他這意思,權善才在昭陵伐樹,是私送——或者賣給閻家修房子去了?

狄仁傑忍不住開口:“異想天開!閻令公滿門貴盛,家私豐足,會貪這點小便宜而侵侮先帝陵寢?周國公越發沒道理了!”

“當然不是令公起意,隻怕是權某、範某有心巴結,無意之間陷令公於不義。時至此刻,令公本人都未必知曉此事。”武敏之含笑道,“上陵一半天來,敏之也沒閑著,手下四處打聽,頗聽到了些有趣傳言呢!”

閻立本虛弱地苦笑:“有心巴結……周國公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如今無職無權,比一介白丁強不到哪去……巴結我,有什麽好處……”

“令公太謙了。”武敏之擺手,“閻氏一族,世為隴西高門帝戚,如今朝中令公的子侄故吏還不知有多少,比如這位狄懷英狄寺丞,不就一口一個‘恩相’嗎?更別說當今的太子家令、東宮大管家,那正是令公的親侄兒哪,聽說向來孝順叔父,比父子也不差什麽……”

太子家令閻莊,是閻立德之子、閻立本的侄兒,這一點狄仁傑倒也知道。之前閻立本曾提過一句,囑咐他在長安如遇麻煩,可去找閻莊幫忙。“我家的下一輩,也就他靠得住,辦事穩當些。我自己那些不成器的孽子,唉,也不必提了……”

此時武敏之提起閻莊,卻明顯是在含沙射影,甚至隱約把權善才伐柏案與東宮聯係到了一起。閻立本還沒聽完,就急火攻心地咳嗽起來,狄仁傑趕緊上去拍撫。

燭光前黑影晃動,是姬溫事不關已地漠然離開。武敏之卻死賴著不肯走,眼見老宰相咳嗽成那樣,臉上毫無憐憫同情,雙臂橫胸,專等回話。

“周國公,我等官卑職微,令公又已致仕,管不得你這位貴人。請自便,愛問什麽問什麽吧……”狄仁傑安撫下閻立本的咳嗽,“令公稍待,仁傑去去就回。”

他說著站起身來往門外走。武敏之果然叫住他:“狄寺丞要去哪裏?”

“去請雍王來評評理。”狄仁傑冷冷回答,“雍王想必也還沒睡,他深通經義、仁德懷惠,又是二聖愛子。仁傑請雍王過來,評一評周國公此舉,是否正宣示了天子朝廷敬老尊賢、優待致仕前朝老臣之意。”

此刻北司馬院內所有人,隻有雍王李賢一個人爵階高過周國公武敏之。更重要的是,他身邊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衛士,而且不會太顧慮武敏之的外戚身份……估量之下,武敏之起身冷笑:

“算了吧,我替狄公省這一趟跑腿。雍王也累了,此刻怕是正讓他那俊俏家僮服侍著安歇呢,狄公這一過去,也鬧個猛撞,兩下裏不好。你們夜裏慢慢商量供詞,我明日再問。”

“還問什麽……你明日去我院裏查去,查出一根陵上的木料,就拆我閻立本的一根老骨頭……相抵……如何?”老宰相喘籲籲地捶床怒罵。武敏之鳳眼一棱,冷笑回嘴:

“木料扒了樹皮以後,能看出是在哪裏砍的才怪!令公這賭咒發誓倒是惠而不費,毫無風險!”

這人也不知是天生的陰損刻薄還是怎地,枉費他一副好皮囊好口齒……狄仁傑也憋著氣,將武敏之送出門,回來又安慰閻立本一番,照顧老人家在**睡下,自己和衣倚在床邊打盹。

門外人聲漸靜,北司馬院裏的人應該都睡下了。閻立本長籲短歎擼鼻涕擦眼淚地鬧一陣,剛安靜些,忽又壓低了聲音喚:“懷英?”

“令公?”

“武家人這是對著東宮去了……你看出來沒?”

狄仁傑默然。他明白閻立本的言下之意,更清楚自己這位恩相的立場。在老人家看來,他狄仁傑理所當然也該是“東宮的人”吧。

“二聖常年駐東都,三省六部賢臣良佐大半隨駕過去,長安太子這邊缺人才呐。”之前在閻氏別業長談時,老宰相看似隨意地說過這話,“就連我這等混飯一輩子的庸碌老吏,望八十的人了,計日等死,太子還存著癡心,指望我養好病再回朝辦事呢……太子啊,我老是擔憂他,心腸太軟。他將來可是要接大位的人啊……”

心腸太軟,所以接大位做皇帝會有麻煩。口沒遮攔的病退老相又扯了一堆話,轉回正題告訴狄仁傑,近年遼東那邊半島生亂,當今第一名將宰相劉仁軌率軍出征新羅去了。朝內其他宰相都要隨駕去洛陽,長安無相決庶政,諸事不便。皇帝和太子商議著,打算命大理卿張文瓘加銜‘同中書門下三品’,入政事堂坐鎮。

可張文瓘年紀也不小了,精力有限,行宰相職,就沒法再兼顧大理寺司法事務。太子派人谘詢閻立本,閻立本推薦了他狄仁傑,說是“當世少見的能幹明斷法官,多加曆練,拜相亦指日可待。”

於是自己就從安西調回京師,連升數級進了大理寺……弄明白這番前因後果,狄仁傑倒猶豫起來。

可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閻立本。十年前他在汴州判佐任上,為同僚誣告,蹲了快兩年牢獄,最後被河南道黜陟使、工部尚書閻立本巡視發現,一見驚其麵相,再審還其清白,薦授並州都督府法曹,離開河南道是非窩。他欠著老宰相一條命呢。

“姬溫這人本來就不地道,出了事,我怕他狗急逃牆投靠武家……你要小心呐,唉……”閻立本躺在漆黑一團的床榻上低歎,“流年不利,誰知道好些年前我阿兄一個念想,如今又成了他手裏的把柄……”

狄仁傑想到那個“陪葬漢漆”的話,心知可能與閻氏兄弟造墓逾製越禮有關。閻立本不願意細說,他也不便逼問,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慢慢都睡著了。第二日剛起來,狄仁傑就又聽到一變:

那盜墓小賊阿浪,半夜從北司馬院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