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你是誰家的兒子

“我是誰的兒子?周國公連這都知道?佩服佩服,某洗耳恭聽。”

被死死捆了一夜,阿浪渾身骨頭象鏽住了。歪七扭八扯出來聽武敏之得意嘲笑,他索性就勢躺倒在地,隻嘴上對答還不肯示弱。

“我一見你這小子,就覺得好生眼熟。”武敏之捏著阿浪下巴,審視他臉孔,“扮成賤民,把自己曬得黝黑,又故意弄一身風塵肮髒,以為這樣就能瞞過你老子的熟人?可惜呀,他才死了十年!更好笑,你一個可能都沒入籍的私生庶子,竟然跟你老子生得一模一樣!”

阿浪扭一下臉,離開武敏之的手指,冷冷瞧他。情知皇後侄子是在胡說八道,他心裏竟還是有些緊張。

“他老子是誰?”出聲發問的是李賢。雍王已經穿好了一身祭服,隻還沒戴冠,他今日要去南坡獻殿正式祭拜祖父祖母。

“二郎瞧瞧他這張臉,一點印象都沒有?”武敏之問。見李賢搖頭,年輕外戚微笑:

“我昨夜睡下以後,翻來覆去隻是想,這小賊為什麽要單身一人盜掘新城長公主墓,惹得先帝動了大氣?新城長公主的家事,二郎是清楚的?”

李賢頓了下,板起臉:

“我二十一姑母生來命薄。她是皇祖太宗與文德太後的最幼女,生兩歲,母後薨逝。許嫁前夫長孫詮,未成婚,太宗駕崩。出嫁數年,夫家謀反作亂,與前夫離異,改嫁韋氏,又數年暴死。至尊憐惜同母幼妹,命以皇後禮陪葬昭陵。”

“二郎說得是。敏之思量世間父母心意,總是偏疼最幼小可憐的兒女。新城長公主墓離山陵又近,先帝寵護,一見有人敢在她墓上動土,自然大發雷霆。”武敏之瞪一眼阿浪,“要是個無知蠢賊,為求財盜墓,那還罷了。這小賊卻是有意要侮辱戮曝長公主棺骸!”

“什麽?”李賢半信半疑,“你怎麽知道?”

“就憑他這張臉啊!”武敏之又捏住阿浪下巴,“二郎方才也說了,二十一長公主改嫁韋氏以後,夫妻一直不和睦。十年以前,公主生病暴死,都說是因為駙馬韋正矩侍疾無禮所致。主上親審駙馬,韋正矩不能自辯清白,賜死伏法。那韋正矩長什麽模樣,二郎還記得嗎?”

李賢瞧著阿浪,猶豫地搖搖頭。十年前,他大概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皇室姻親極多,不經常來往的話,他哪裏記得清那麽多人長相。

“敏之卻記得。”二十七八歲的周國公微笑,“韋正矩是彭城郡公慶嗣第八子,在京素以文采風流著名,交遊廣泛。他奉敕續娶新城長公主時,已經三十來歲啦,雖沒正室,房中姬妾可不少,想必也有兒子了。我朝規矩,二郎也知道,公主出嫁開府,駙馬的庶出兒女大都依祖父母別宅居住……這小子,隻怕就是其中之一呢。”

“是嗎?”李賢又看看阿浪,“你的意思,這小子是韋正矩的庶子?他發掘新城長公主墓,是為父報仇來了?”

“是也不是?”武敏之問阿浪,“我都猜出真相了,你小子還敢抵賴?”

阿浪吸一口氣,微笑:

“小人也聽說過京城韋家,是好榮耀的高門大族對吧?做他家的兒子,也不虧嘛!隻要韋家肯認,孫阿浪改成韋阿浪也挺好,就這麽定了吧!”

武敏之揮手給他一記耳光,阿浪身上綁縛甚緊,這回沒法躲了。眼見逃不過一頓痛毆,幸好這時來人提醒雍王“祭時將至”,那群人都得動身去南坡獻殿。臨走前,武敏之還又撂下狠話:

“你真以為你不承認,我就查不出你本籍真身?你小子等著!”

看樣子,這周國公是打定主意,要把“太宗降怒召走六駿”的責任全推到阿浪身上了。目前也沒法,他隻能老實呆著吃喝睡,默默等機會。

午後又過許久,門外聲起,那群人又回到北司馬院,還帶來了別人。阿浪一見是自己的隊頭徐鋤頭,暗叫不妙。

這是條五十歲左右的魁梧大漢,世居本鄉西頁溝。朝廷擇定營建昭陵後,他們全村人都被劃為“陵戶”,每年輪流上陵供奉、修葺、守視、掃除、栽植。因不用離家老遠去番上做工或打仗,大部分陵戶覺得還算便宜。這徐鋤頭有些聲望,為人公平好義,他們那村的上陵役丁自發推他領頭。

徐鋤頭雖然沒捆手綁腳,卻垂頭喪氣的,顯然已經被問過話,知道了阿浪的所做所為。他是個老實人,不大會編謊,問上幾句,就把實情一五一十倒出來:

“這小子是前年浮浪到村裏的,因他嘴甜會說話,手腳靈便,幹活也勤快,裏正俺們幾個一商量,給他補了手實……貴人恕罪,村裏脫籍浮浪到外鄉的人太多了,虧空著好多租稅番役,缺丁男呐……也不隻俺村,四裏八鄉都這麽幹……這小子跟著俺們幹了兩年,一直挺老實,真不知道他原來是個掘墓賊……”

他幫著“掘墓賊”冒籍上役,又帶他進皇家陵園,無論如何也算個從犯,連帶坐罪是跑不了的。阿浪心裏頗為歉疚,低著頭不敢看徐鋤頭眼睛。那中年官員狄仁傑又細問些話,與徐鋤頭對答之間,武敏之忽然冷笑起來:

“我就猜這小子身上還有別情。這是什麽?”

他正在翻一個粗布包袱——阿浪認出是自己放在工棚裏的隨身什物,想是衛士去找徐鋤頭時順手帶了來——一揚手,舉著個銀片向眾人晃**。

“是什麽?”李賢問,從武敏之手中要來看,看完了皺著眉又遞給狄仁傑。狄仁傑一眼認出:“這是西州一帶通行的銀錢嘛,這小子從哪裏得的?”

那枚銀錢與內地所使的開元通寶差不多大小,是用薄薄的銀片剪成圓形,上麵印了個戴冠卷須的人頭戳記。阿浪都不記得這銀錢是什麽時候落在自己衣囊裏的,他到昭陵以後翻檢行李才發現。

這種銀錢在玉門關以西的市麵上極常見,說貴不貴,說賤不賤,在昭陵附近卻沒處使換。阿浪並沒在意,隨手丟在包袱裏了。誰知道武敏之又翻出來,還大驚小怪的:

“這種波斯銀錢,長安高門大族裏才有收藏賞玩,你一個低賤工役,卻是哪裏得來?你抵死不認自己是韋家兒子,卻把這寶貝偷藏在包袱裏舍不得丟,倒也有趣!”

“哈,原來這玩意在長安那麽珍貴?”阿浪驚奇,“早知道小人就從關外多換幾袋子背進來,到京城一賣,敢自發達了!有這個,就是韋家兒子?那韋家養兒子還真便宜哈……嘖,請大王做主吧,要是韋家不肯認我,那就治他們欺君之罪!”

“廢話少說,這波斯銀錢到底哪裏來的?”李賢質問。

“小人浮浪四海,曾在西域商道上跟胡商走駝隊,想是那時候收的工價,漏在包袱裏了。”

李賢看了看狄仁傑,後者皺眉問:“你到過西域?那你說說,這一枚銀錢能換多少通寶、多少絹帛?”

“這怎麽說?那邊城邦市鎮多,一地跟一地兌價都不一樣,哪怕在同一地,隔幾天兌價都會變呢。”阿浪努力想想,“大前年吧,我記得在西州市麵上,這一枚銀錢約可換三十幾文關內銅錢,四五尺絹,或者十幾升糧?”

狄仁傑微微點頭,向李賢道:“仁傑出使安西時,確在集鎮上看到當地人多使這種銀錢買賣貨物,說是商胡從蔥嶺以西帶來的,當年高昌國還遺留了不少。這小子說的物價也合實情,他到過西域無疑。”

“狄寺丞跟這小賊倒是挺投契嘛。”武敏之出言譏諷,“也算他沒白救你一命。”

狄仁傑眉頭一皺,捋須剛想說什麽,忽聽北司馬門外人聲又起,有人氣喘籲籲跑進來:

“大王,閻老相上山來了!”

閻老相?這又是哪一個?

阿浪莫明其妙,卻見李賢、武敏之、狄仁傑諸人都悚然變色,一齊丟下他快步迎出院門外。連徐鋤頭都倒吸一口氣,左右看著廊下六屏喃喃:

“這事鬧的,連閻老相都驚動了哇……真是,真是,怎麽說好,那麽大年紀的人……”

“閻老相是哪一位?”阿浪忍不住問。徐鋤頭瞪他:“還能是哪一位?閻立本嘛!跑了的六匹馬,就是他畫的!”

“啊?閻立本?”阿浪大驚,“他還活著呢?”

“……”

也不能怪他。之前他聽人講說“六駿”故事,語氣都久遠疏離得好象隔了幾百年。反正他知道早在自己出生前,那些石人石馬就立在這院裏了。繪製這些圖樣的時候,閻立本已經是當時最著名的畫師,年紀應該不小,又過了這麽多年……老人家還挺長壽。

徐鋤頭又告訴他,閻立本後來做了十幾年太平宰相,前些年病重退休致仕,就住在昭陵旁邊的閻家別業裏。他也是前朝就奉敕要陪葬的,這些年不斷營建自家墓地,常進陵園來,上上下下對他都不陌生。

二人說著話,門外那一群人已簇擁著進院。阿浪踮起腳,想看看那位畫師宰相長什麽模樣,但這時衛士受命過來把他和徐鋤頭帶走關押。拉拉扯扯之間,阿浪隻模糊看到一位幹瘦老人撲到廊下,撫摸著精光石屏放聲大哭。

可以理解吧,看到自己名滿天下的心血大作忽然殞失,老人家不激動才怪,身子骨要是不太好,隻怕這一關都難過去。阿浪默默想著,被衛士帶回那關押他的小黑屋,吃飯睡覺,準備應付下一次提審。

他丟在工棚的包袱被找了出來,那倒沒什麽,裏麵除了那銀錢隻有些破衣爛衫,全丟光也不可惜。要緊的是他放在自己掘墓地點的那個……

唉,早知如此,他當時該多花心思把那個藏好。甚至開挖之前先尋個樹洞塞進去?

也是瞎想。他怎麽能預見到自己挖坑挖到半截,會遭雷劈然後被抓……

好吧,認真反省,雷劈是不是能說明他真的惹太宗皇帝動怒了?他該趕緊停止自己異想天開的行動,焚香謝罪求先帝諒恕?

就不。

“別動。”

一聲極輕極輕如氣流般的吹息,拂過他耳畔。阿浪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心裏一驚,意識卻仍未全清明。他手腳都還被綁著,也沒法動,暫時沒睜眼。

“去閻家……說你身份……”

這語音毫無實調,隻由四麵八方匯聚旋轉而來的氣流摩擦而出,在屋內此起彼伏的衛士鼾聲中斷斷續續飄飄渺渺,幾乎聽不清楚。阿浪覺得這象是個男人的聲音,多大年齡卻聽不出來,甚至是不是活人在說話,他都不確定。

手腕上的繩索彈動幾下,然後鬆開了。一片寒涼蹭過他肌膚消失。

阿浪這才算完全清醒,但仍保持著閉眼蜷身的姿勢沒動,靜靜傾聽身周聲音。他是和三個看守他的衛士同睡在這間小耳室的地席上,昨夜衛士們還輪流值夜,今晚估計是太累,他細細聽去,能分辨出三種不同的鼾聲,三人都睡熟了。

他緩緩掙脫手上綁束,極慢極慢地開眼坐起身,又把身上其它繩索都解開。門洞開著,一眼望過去內外無人,他小心翼翼蹭到門邊,探出半張臉瞧一眼,又立刻縮回身。

門外廊下躺滿了人體,鼾聲震天。

北司馬院裏房舍本來不多,這兩天雍王使團及閻立本等都帶了不少人住進來,有限的幾間屋子隻夠給高官貴人睡,他們的衛士從人都得在廊下露宿。阿浪剛才那一眼是望向北司馬門的,他估計自己要從這間耳房走大門出院,中途得穿過好幾十人。

隻要有一個沒睡熟的,或者認真值夜的監視者看見他,喊一聲,他又得被抓回來遭一頓毒打。此路不通。

話說回來,那方才是誰、如何瞞過了這麽多雙眼睛,偷溜進耳室來割斷繩子放了他?

阿浪搖搖頭,決定先不想這個了,目光卻忍不住投向南方,隔著門洞屋壁,幾乎都能看到戶外巍峨俯壓的九嵕山陵。

那個虛無飄渺、沒什麽感情卻指點著他的男子聲音啊……

沿廊下往南走不到十步,這排房子就到了盡頭,山牆與北司馬院的東圍垣連接,一直迤邐向南,爬坡上去,圍攏石刻長廊和正殿……圍垣本來也不算高大難攀,如今霖雨坍塌,到處都是缺口,就更好偷爬出去了。

垣外是懸崖峭壁,本來算得天險。不過阿浪來過這裏好幾次,還在院內院外做過工,熟悉地勢。今夜比昨夜星月光亮些,他眼力很好,足夠看清路。

還有別的選擇麽?

打定主意,他輕手輕腳探出門洞,蹲下身子貼緊牆,慢慢邁過三四個睡著的男人,順利走到東圍垣下……真好,這一個大豁口,別說走個人出去,趕一輛駟馬大車通行都不礙事。

可惜豁口外麵就是萬丈深淵。這一片坡地象是近期剛崩塌了,還侵蝕了一些院內的地麵。阿浪再回頭望一眼北司馬院,看著那些長廊、石刻、水甕、亂石木料堆、臥地人體的幢幢黑影,太好了,沒有任何動靜。

真象是先帝給整個院落都降了一層迷魂霧,護著他逃脫。

肩背那些有疤痕的地方又生異感,不象白日裏那麽疼痛了,酸麻微癢卻一直鑽進他骨髓裏去。所以這是什麽意思呢?

雷霆暴怒之後的……雨露潤護?

阿浪搖搖頭,刻意不去想了,翻牆出院,找著能落腳的窄隙,連滾帶爬摸黑下山。他還記得那吹息指點他的話:“去閻家說你身份”,意思應該是讓他去找老宰相閻立本求庇護。

也不是不行。算條退路吧。但是在那之前,阿浪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先去做。

他走了一大段陡坡小道,離北司馬院夠遠後,便拐上盤山大路,加速奔往新城長公主墓上。他清楚記得自己掘坑的地點,自然也記得他把那物放在哪裏了。隻希望一日兩夜之後,它還在原地,等著他去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