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六駿去,鸚鵡來

夜色如墨,戶外潮濕憋悶,坡牆房屋都象被倒扣在一口大黑鍋裏。

廊下遠處,傳出號哭聲音的地方,有火把閃爍,亮光卻穿不透濃稠夜幕。

狄仁傑跟在李賢武敏之身後,一大群人走過一尊尊兀立座上的高大人像。他隻覺有幾位蕃國君長的臉在顫動的火光中扭曲,表情變幻,但隻要抬頭去看,他們又隻不過是僵固的石人而已。

一尊空白石屏前,火把亮光下,白發蒼蒼的老人伏地痛哭,全身都在劇烈顫動。舉火把的人彎著腰在勸,語音卻被那撕心裂腑的哀號完全蓋過。

是昭陵令姬溫在哭。

發現“昭陵六駿”從石屏上突然消失時,老陵令當場昏暈過去,醫工說是爬山疲累,又受驚太甚,氣血攻心所致。眾人把他抬到偏殿耳房躺著,灌些湯水,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醒來的,竟又掙紮著爬到廊下,撫石痛哭。

上山途中,狄仁傑聽姬溫簡略說過自己履曆,知道他是科舉出身、大部分時間都在做文官,但貞觀末曾隨侍先帝親征遼東。老人鞍馬嫻熟身體硬朗,言談間對太宗文皇帝崇敬得五體投地。此時伏在廊下大哭,白日裏沉穩安詳指揮若定的風度消失殆盡。

“……都是我等的罪過,引得先帝動怒啊……二十多年風風雨雨,六駿就這麽走了……先帝是有多傷心難過啊……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啊……嗬嗬……我守陵的老頭子,還有什麽臉麵活著啊……”

領頭過來的雍王賢站在姬溫身邊搓著手,插不進話勸慰。六駿失蹤,負責陵園內外看守獻祀的陵令肯定要被追究“奉職不謹”。如果最終也查不出此案是何人所為,或“是否人為”,姬溫還可能被歸為第一罪人,恐怕要和老友權善才一起掉腦袋。

然而姬溫並不是為自己的悲慘命運而哭。老人家邊哭邊用手撫摸著現已空白平展的石屏,竟開始數說起消失的“六駿”名號事跡:

“西廊最遠端那一駿,白蹄烏啊……先帝與西秦薛氏淺水原大戰時所乘……隋大業末,薛舉、薛仁果父子在隴西起兵稱帝,欲趁高祖初入關中立足未穩,奪取長安。先帝時封為秦王,兩次率兵與薛氏父子交戰,一勝一敗……決戰之役,兩軍相持數月,秦王派兵在淺水原誘敵,後親率精騎,乘這四蹄純白的烏黑駿馬直搗敵後,薛軍大亂潰敗……秦王帶兵追擊,白蹄烏一晝夜奔馳二百多裏,逼得薛部敗軍投降滅國,平定大唐西北……那是多麽威風驍勇……”

聽聞昭陵令敘述自己皇祖的豐功偉績,李賢臉現尷尬。情境特殊,他不好隨意打斷,無奈地回頭看了看狄仁傑。

狄仁傑報以一個苦笑,他也沒法。

“東廊下第一,特勤驃,先帝在河東山西大戰劉武周宋金剛時所乘……武德初年,劉武周勾結突厥人入關,占據山西河東大唐起家根基……秦王受命於危難之中,率軍渡黃河,連挫劉武周軍前鋒,與其大將宋金剛對壘數月……趁宋金剛糧盡退兵,秦王窮追猛擊,騎著這匹黑嘴黃馬晝夜急追,連續三天人不解甲馬不卸鞍,交戰數十次,在雀鼠穀一日八戰八捷,一鼓作氣收複了太原……

“西廊下第一,颯露紫啊,先帝東征洛陽王世充時所乘……秦王率唐軍與王世充的鄭軍戰於洛陽城外邙山西苑,騎著這匹深紅駿馬直衝敵後,與衛隊失散,身邊隻有猛將丘行恭一人跟隨……颯露紫奮勇躍上阻路長堤,胸口突然中箭,丘行恭驅散追兵,將自己坐騎讓與秦王,持刀牽馬巨躍大呼,斬數人,突陣歸入大軍……為颯露紫拔出胸箭,此馬才倒下……貞觀十年後,先帝特命將丘行恭為颯露紫拔箭情形刻於石屏上……丘將軍你連人帶著馬,都被先帝召走了啊……

“東廊最遠那座,什伐赤,先帝大戰王世充竇建德時所乘……唐鄭兩軍在洛陽鏖戰膠著,河北竇建德意欲從中取便,率傾國兵力入中原救鄭……秦王力排眾議、拒絕高祖命其班師詔令,留主力繼續圍攻洛陽,自己跨上這匹火紅駿馬,率精銳騎兵奔赴虎牢關……激戰中,什伐赤身中五箭,仍帶箭飛奔,秦王才能及時扼住竇夏軍隊與王世充會合的咽喉要道哪……

“東廊下第二駿,青騅,先帝在武牢關決戰生擒竇建德時所乘……竇建德兵力雄厚,人多勢眾,在武牢關下列陣求戰……秦王騎上這匹雜色白馬,率玄甲軍當前衝入夏軍橫排二十裏的戰陣,破陣而出,左馳右掣,夏軍十幾萬眾望風潰敗,竇建德本人在牛口渚被擒……秦王帶俘虜回洛陽城下展示,王世充亦絕望投降,中原就此定鼎……

“西廊下第二駿,拳毛騧,先帝在河北與劉黑闥大戰時所乘……竇建德死後,其部將劉黑闥在河北繼續作亂,連敗大唐宗室名將……秦王再度出征,乘這匹周身滿布旋毛的黑嘴黃馬,在洺水與劉黑闥決戰……一度被團團包圍,拳毛騧竟身中九箭,死於兩軍陣前……後秦王趁劉軍半渡時決河水攻,最終使得其部潰散、劉黑闥本人逃入突厥,此後雖又卷土重來,精銳卻已喪失殆盡、迅速滅亡……

“這六馬是先帝生前最心愛的坐騎,如今一夜盡皆離去。大唐創業艱難,百戰開國……馬者武也,武功盡去,這是什麽聖意,什麽兆頭,什麽氣數哪……嗬嗬嗬……”

怎麽連“氣數”都出來了……狄仁傑聽得直擦汗。老陵令口不擇言毫無忌諱,這是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管大唐江山氣數如何,他老人家的中氣倒綿長得很,這麽大段史事如數家珍倒背如流,中間連磕巴都沒打過。好容易找著個話縫,李賢接著他語意插了句嘴:

“馬者武也,六駿去,鸚鵡來。這征兆倒有趣得很。”

他和武敏之兩個年輕人一直乖乖站著聽課,不時相互飛一記眼刀。狄仁傑聽李賢言下之意,“六駿”自然代指李家皇室宗廟,“鸚鵡”則很象是說當今的武氏皇後和外戚。

姓武的篡權亂宮、排擠太宗子孫,惹得先帝動怒,召走石馬示警,還放了一群鸚鵡出來提醒活人?

狄仁傑等著武敏之出言反駁,年輕的周國公卻沒吱聲。狄仁傑略感詫異,一瞧那年輕人臉色就明白了——昏暗搖曳的火光下,武敏之麵青唇白,跟死人的氣色沒差多少。

剛才他被那小賊阿浪一腳踹出,後背落地,想是又撞到了未愈的傷口,眼下能直立不倒已經算不錯,哪裏還能再跟李賢鬥嘴。

“大王,夜太深了,明日還要爬山到南坡寢宮獻殿上祭。今日到此為止吧。眾人都該歇息了。”

說話的是明崇儼。術士站得離人群有一段距離,負手抬頭望天觀星,對姬溫的泣訴似聽非聽,不過狄仁傑知道這邊再微小的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留意。武敏之肩膀一塌,明顯忍住了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老陵令比他還不堪,滿臉眼淚鼻涕地被扶起來,站都站不穩。有這一老一弱在,李賢也不好堅持連夜查案,遣散眾人去休息,特命衛士把阿浪“綁嚴實了看守好,明日再審”。

狄仁傑目送綁成了角黍的阿浪被推推搡搡拖離廊下,不覺搖搖頭,心中暗歎。這小賊本性不壞,也不是那等一意求財的粗蠢盜墓賊,犯事背後必有緣由。明日換地方再審他,勢必要動大刑了。

他倒不全是因為阿浪救了自己一命,就對他心生好感、有意偏袒。他見過的凶犯多了去了,根子上還有救沒救,問過三兩句話就明白。

這小子就是那種還有救的。他當時應該是剛從昏迷中醒過來,懵懵懂懂渾身僵著,正好看見深溝崩岸,第一反應是飛身救人,也不管被救的是誰、有什麽後果,這非常可貴。

何況他還年輕,心誌不定,好好磨煉能重回正路。隻可惜那小子嘴上不好,不知從哪裏學得油腔滑調,不肯老實招供。狄仁傑判案一向主張慎刑明思,不樂見血肉橫飛的醃臢相,但對付奸滑頑惡之徒,有時候不給點苦頭吃還真不成。

人都散了,狄仁傑也困倦疲累,但他還不能就去睡覺。找人要一根火把,舉在手裏,他又拖著步子慢慢走向六駿石屏,伸手去撫摸石屏中央那平平展展的大片空白。火光照耀中,他的頭臉在石麵投下濃重陰影。

陰影掠過一麵石屏,又一麵。狄仁傑沉默地舉著火把上下四周晃動,依次仔細查看每座空白石屏。此舉可能是白費力氣,但他執法二十年,斷案無數,深知查明真相的關竅,往往便是隱藏這等看似枯燥無用的水磨功夫中。

探查到西廊下第二座石屏,他手指摸上空白屏麵,剛一摩擦便覺有異,“咦”了一聲。

邊框內有些地方的石麵輕微傾斜,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平坦。他用火光左右晃動照耀,確認是青石表麵的凹陷,隻是凹陷得極淺,邊緣又光滑平緩,幾乎顯不出來。

陷下去的麵積還不小,他的右手一路撫摸感知,慢慢地在石屏中央畫出一個扁圓形狀,左上角卻又向前伸探而出……這是……

狄仁傑猛然收手,大喘一口氣,後退一步,瞠目瞪視這尊空白石屏。

他摸到的,是一匹馬的隱約輪廓,有馬身和向上揚起的頭頸。心驚目眩間,他甚至覺得石麵還有溫度,仿佛原來駐立在此的那匹駿馬剛剛破石奔出不久,留下的創麵正在慢慢生長愈合、恢複平滑。

這是一瞬間的念頭。一瞬間後,他又舉著火把奔走勘探,再將六麵石屏仔細摸過一遍,發覺還有兩屏表麵也有輕微凹陷,隻是麵積都不大,也不似西廊第二屏——據方才姬溫的指點,那裏立著的應該是“拳毛騧”——有較完整的馬身輪廓。

但那兩屏的凹陷所在,仍然與馬匹的形狀吻合,也就是說,同樣象石馬“出走”後留下的遺痕。

六塊石屏安安穩穩地插立在底座上,接口嚴絲合縫、搖撼不動。狄仁傑又特意照亮石屏棱角細看手摸,這些青石已在高山上放置了二三十年,石質雖然堅硬,頭上又有屋頂遮風避雨,邊角處仍然有細微的崩損風化,下部基座比中上部磨損得更厲害些。

狄仁傑在東廊盡頭的原“什伐赤”石屏下跪坐倒地,熄滅了火把,隻覺疲憊不堪、心力交瘁,又隱有恐懼不祥的預感。

這六座石屏,是從貞觀十年後就琢好樹立於此地的陪陵石刻;

石屏表麵上,原本都有雕浮凸出的駿馬和讚語,還有一個為馬拔箭的將軍人像;

一夜之間,六馬一人連同先帝讚語全部消失,石屏上隻餘空白平麵。

狄仁傑自詡聖人門徒,不語怪力亂神。這三句話,如果是別人講給他聽的,他隻會當野老鄉談一笑置之,不管嘴上怎麽說,心裏絕不相信。

二十年法官生涯,他不知見過多少凶嫌裝神弄鬼掩蓋罪行的案子,早習慣以“人性所指”和“人力所能”來推斷案情真偽。可他今天從黃昏到半夜,問了十幾個人的口供,又轉了多少圈細看摸查這六塊石屏,心中閃過無數疑問、推測、假設,竟找不出一點證據或破綻。

石屏上原本浮雕凸刻著六匹馬,這是確鑿無疑的。他之前懷疑,有人在外麵又造了六麵光屏,拉上山來替換掉原石刻,如今來看不對,至少這不是簡單的“六麵光屏”。

他此前沒見過六駿石刻,但從李賢諸人,特別是姬溫的反應來看,立在當地的應是原石無疑。那麽石頭上的馬雕怎麽才能突然消失?

有人故意鏟平了它們嗎?六馬一人本來就是在大青石塊上以锛鑿雕刻而成,要弄成現在的“出走”模樣,石匠隻要再將凸出部分小心削掉、打磨光滑即可。

可這工程浩大嘈雜,又費時費力。兩條廊廡作業地方有限,無論出動多少人,要磨平六座石屏,絕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完成。

所以他們審問過的北司馬院裏那十一人,全都被收買了?這些人故意要替案犯掩蓋,才異口同聲咬定‘六駿前日還安好’,實際上案犯已經在此打磨作業多日……

狄仁傑睜開眼睛,望一望廊廡下麵。夜黑霧重,他看不到什麽,但白天仔細觀察過,記得廊廡和牆垣之間滿地都是碎石亂磚,大小不等,說不定其中就有從石屏上鑿下來的石塊?

他又搖搖頭。什麽樣的賊人,才能在先帝皇陵裏一口氣收買十幾人作奸犯科,指望他們全都守口如瓶、不露一絲風聲?

而且這院裏平時進出往來的,應該不止是這十一二人?雍王衛隊第一時間控製住院內,接下來,他們肯定還要找附近往來者,繼續問訊,誰知道哪個人不經意間就會露個口風出來……案犯難不成把陵園兆域裏的所有人都收買妥當了?

越想越沒頭緒,睡意洶湧席卷而來。狄仁傑倚靠在石屏上,沒力氣動彈,半夢半醒間,恍惚看到院內有人影晃動,反應竟是“先帝又下界了?”

他沒做什麽虧心事,也不害怕,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早才被院內走動的人聲驚醒。渾身酸疼站起身,進房洗沐收拾,正忙著,忽聽門外喧囂,消息報進來:

“周國公揭穿了那掘墓小賊孫浪的真實身份,兩下正對質呢!”

真實身份?狄仁傑大感意外。他雖也猜測阿浪這人不簡單,可隻過了一夜,不,半夜,武敏之就查出了他的秘密?

大理寺丞匆匆梳洗出門,隻見一群人又聚集在廊廡下。人群中心,武敏之趾高氣揚的聲音傳出來:

“……昨天我也就是累了,腦子不好使。一覺睡醒,我可什麽都想起來了。你小子當真以為,我認不出你是誰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