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要命的物什

沒有,什麽都沒有。

阿浪跑回那片山坡樹林,東方天際已現出魚肚白。光線越來越亮,他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空地邊的大樹,可樹下草叢裏的油布包蹤影不見。

他不死心,又在附近來回找,縱橫多少次,確定自己沒記錯地方——十來步外那個一人多深的坑洞還在呢,巡陵衛隊還沒填平它。

可能是我太累了,頭昏眼花,他安慰自己。進樹林找一株大樹爬上去,在濃密枝葉裏藏好,迷迷糊糊打盹。等天再亮些,他再下樹來仔細搜尋,說不定忽然一下那油布包就出現在眼前了呢……

想得可真美。

日頭升高到樹梢之上,他又一躍下地,再回去原處找,找得唇幹舌燥、腰酸背疼,沒有就是沒有。他還折了根樹枝在那草叢裏亂挖,想著說不定有什麽野獸給掩埋起來了——然而布包裏並沒任何吃食——當然仍是白費力。

最後長長歎出一口氣,他扔掉了樹枝,一屁股坐地,抱頭思索。那布包會跑到哪兒去呢?

想得腦仁疼,也沒頭緒。他稍稍抬起眼,凝視長草起伏、礫石遍地的丘坡,忽然看到了夜間看不見的。

腳印。

這種地麵一般很難留下人跡,可那夜暴雨下得那麽大,泥漿鬆軟易陷。腳印又不是一個兩個,雜遝重疊得好象有千軍萬馬從這一帶行軍而過。

阿浪跳起來,就著光線射來的方向俯身側臉仔細打量,又跑前跑後搜尋一番,最後結論是:不至於有千軍萬馬,但至少有十來個身體沉重的男人,在這塊空地上反複梳犁過。

腳印在從主山道通往這地方的路上也很明顯。那晚的大雷雨過後,這兩日沒再下雨。從腳印的新鮮程度判斷,他們是昨天來這裏踏勘的。一些鞋印挺清楚,那紋樣就是陵上工役衛士都常穿的麻鞋底。

巡陵衛隊。是他們發現了阿浪留下的油布包,然後帶走了。

阿浪呻吟一聲,又頹然坐倒捧頭。別慌,別慌,他告誡自己。沉下心來才能好好想事。

這裏距北司馬院有一段距離。昨天衛隊發現了他的要命物什,但似乎並沒很快交到那些高官貴人手上。傍晚他們審訊阿浪時,沒有一人提及油布包裏的玩意。武敏之要給他編造身份諉罪,還得費心在那枚常見銀錢上做文章……是的,那油布包應該還沒送到北司馬院。

那麽現在最可能在哪裏呢?

巡陵衛隊日常駐紮的兵營,就在西南下宮的陵署旁邊。那一大片屋子都連在一起,阿浪去過陵署,也知道兵營規製,還進過權善才日常辦公的營衙——在老將軍犯事之前。

成,就去那裏找。阿浪跳起身,一看日頭升得更高,忽然想到自己也不宜在此地久留。這時候北司馬院裏應該早發現他逃走了,正安排人手搜查緝拿。阿浪在昭陵陵園裏常到的地方有限,這塊空地很快會有人排查過來。

陵園廣大、山高林密、道路崎嶇也有好處,就是他可以不走明路,孤身一人在長草樹木之間穿行,機警點躲著人,翻幾道山梁,就能偷摸到陵署圍牆外。

也就到此為止了。陵署是整個陵園內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青天白日的,阿浪沒把握能翻進去不被人看見。他找地方喝點水睡了一覺,又等到天黑,越牆而入,貼著邊溜向駐軍兵營。

也不知過了多少院落、回廊、房屋、廳堂,阿浪發現自己……迷路了。

他來過這地方幾次,但都是跟徐鋤頭等老工役一起,而且全在白天。夜幕之下,一切都看起來有所不同。這些房屋院子也不掛榜額寫明哪裏是哪裏,他怎麽能分辨陵署和兵營?

何況其實他根本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他的油布包會被衛隊放在什麽地方呢?

正冥思苦想,附近走廊上忽然傳來人聲,阿浪忙往一叢花木後一躲。

來的是四五個雜役,一人在前頭舉根火把,後頭人抬了兩桶熱水,隻聽有人罵罵咧咧:“……皮肉那嬌貴,個頂個娘娘腔,還虧的是男子漢!下了山就要水洗澡,洗個甚麽咧,敢情不用他自個兒打水燒柴!俺一輩子沒洗過澡,照樣好好的……”

阿浪心中一動,躡手躡腳跟在這隊雜役身後,迤邐走向一座大院落。沒走多遠,他便眼尖地發現道路廊下有站崗衛士,影影綽綽的還不少,前後分布錯落有序,看上去防護甚嚴。

這種時候,這個地方,應該是雍王李賢一行人下山住到陵署來了。阿浪的逃脫也給他們敲響警鍾,雍王府衛隊和陵上駐軍加強了戒備。他不敢再冒險往前走,好不容易逃出來,哪能再自投羅網。

蹲在牆角一處假山石後麵,阿浪把自己藏好。李賢既然過來了,衛隊搜尋到的“贓物”自然也該交到他手上,就在前麵這座大院落裏,正房之內。這算是確定了目標,他隻要耐心等機會溜進去就好。

沒過多久,那隊抬熱水的雜役拎著空桶出來。阿浪正琢磨自己是不是也能扮成個陵上雜役,找些物事往裏送,忽見眼前明暗交錯,光影晃動,似有無數黑色蜂蝶飛舞。

這是什麽?他詫異地凝神望去,又扭頭看向身後夜空,大吃一驚。

他藏身之處是這座院落的外沿,蹲在當地,東北方向無屋簷圍牆遮擋,能遙望到九嵕山帶有缺口的尖峰輪廓全貌。星空之下,尖峰之後,有一股股青白光霧不絕如縷直插蒼天,向星鬥銀河間升騰。

人聲喧嘩起來。這天文異象很快驚動陵署,院落裏腳步聲、議論聲越來越雜遝,很多人跑出屋外來觀望。阿浪透過藏身的假山花木往外看,隻見李賢、武敏之、狄仁傑等人都露了麵,且往他所在的地方走過來,順次站在廊階下,遙望無遮掩的先帝奉安山陵。

“那是北司馬院所在吧……”

“是。明仙師叫我等下山,清靜場地,他好向陰間詢問六駿下落。此刻想必是他正作法役鬼呢……”

一陣夜風吹來,阿浪不禁打個寒戰。雍王一群人移步過來,四周站崗的衛士也隨之挪動,此時阿浪藏身的假山旁邊立了好些人,他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喘。

那些貴人的議論聲中,夜空光焰漸漸消失。武敏之便向李賢告退,說是身上不爽,要回房去歇息了。

“且慢。”李賢阻止他,“我已命元真去帶一個人過來。阿兄若還能支撐,不妨再留一會兒,當麵與其對質,以免過後再疑我做手腳。”

“帶誰過來?”武敏之口氣不好,“我要與誰對質?”

李賢冷笑:“入陵前那一夜,我等在寶國寺借宿,周國公好不快活,這才幾天,就忘得幹幹淨淨?”

“哪有此事?二郎不要聽信小人謠言,血口噴人……”

表兄弟倆爭吵間,外麵傳呼“史隊長把人帶來了”。李賢命下人:“這地方風大涼快,拿茵席過來,就在這裏審罷。”接著一頓忙碌安置,腳步聲雜亂,就中忽然響起個年輕女子的問安聲。

阿浪正蹲得難受,那清脆甜嫩的少女聲音一入耳,他精神一振。看不到那女子形相,聽嗓音不過十三四歲,怯生生的,沒大見過世麵似的。

昭陵裏所有為先帝守陵的無子嬪妃宮婢等,都集中住在山上寢宮獻殿那邊,陵署和兵營這裏最多有幾個粗使婦人來往,阿浪日常就沒見過什麽年輕女子。這少女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向雍王行了禮,李賢也頓了片刻才說話:

“元真,是這個?你沒認錯?”

“回二郎,某與領隊郭尚儀再三確認,那晚在寶國寺,隻有此婢與周國公單獨相處了半夜。”這是雍王衛隊長史元真的聲音,語氣裏也滿是疑惑不確定。

“你姓什麽?有何職位?因何半夜與周國公私會?”李賢那問少女,口聲不若想象中嚴厲。

“回大王,婢子複姓上官,名婉兒,自幼隨家慈籍沒入掖庭,並無職位。因郭尚儀奉聖命,助周國公出使卜陵,點選戶婢伺候文墨,婢子得選入隊,此行乃是今生首次出宮。”那少女回複。

她聲音有些顫抖,顯是害怕,措詞卻意外地文雅:“寶國寺那夜,婢子外出取水,不巧讓大雨阻在院外,一時不得便回屋,偶遇周國公,攀談起來……婢子萬死!”

“攀談?”李賢有些好笑,“你一個深宮小婢,無知無識的,能跟周國公攀談些什麽?談掃地做針線麽?”

“回大王,婢子見暴雨襲庭,夜深如海,心有所感,隨口吟誦陳思王贈白馬王彪篇,‘太穀何寥廓,山樹鬱蒼蒼。霖雨泥我塗,流潦浩縱橫’……恰被周國公聽到,略談些詩詞,又談望氣玄通,不覺時之將逝……後來雨小了些,也就各自回房,並無其餘情弊。總是婢子持身不謹,連累貴人,請大王降罪責罰!”

阿浪忍不住好奇,料想別人的目光此刻也都注視著這年輕宮婢,於是從假山後探出來,迅速一瞥縮回。夜色深重,廊下火光照不清楚那少女的容貌,隻能看到她體態纖弱清稚,膚色極白,似被一團光暈籠罩著。

“這事實在好笑。”沉默半晌的周國公武敏之開口了,“我受二聖恩寵深重,就是在東西兩京,也出入宮禁無礙。出使半途中跟一個小婢說會兒話,倒成了天大罪過?行了,我也知道二郎你們的意思,不就是想奏我一本‘**宮闈’,把先帝降怒、召回六駿的罪責推到我頭上麽?”

李賢沒接話,別人也沒說什麽。阿浪心內忖度,李賢的人應該是那一夜看到了武敏之在宮婢住所流連,卻不知更近一步的細節,所以也沒法批駁當事雙方的說辭。

但當事雙方?那夜跟武敏之在一起的女子,真是這個跪在地下的上官婉兒?

史元真和李賢似乎都無法確認。這麽個幼稚小女子,怎麽看也不象能跟外男大膽私通,不過兩人都承認當夜是在一起……談話……

“這樣吧。我的脾氣,二郎知道,最不耐煩鬧這些膩膩歪歪糾纏不清的事。”武敏之說道,“咱們快刀斬亂麻,你們把這婢子帶出去,找個有年曆的婦人,驗看她正身。她要已經破了身子,管誰幹的呢,我就認倒黴,擔下這個激怒先帝氣走仗馬的罪名,回京向二聖認罪伏法;她要還是處子,我可得要二郎治一席酒宴,大請賓客,公開向我陪不是嘍!”

少女一聲驚喘,然而也沒說什麽——當然這裏也輪不到她說話。阿浪皺了眉,心想武敏之這提議雖有些缺德陰損,卻非全無道理。隻可憐上官婉兒,這一場侮辱是躲不過去了。

“大王。”這是狄仁傑的聲音,“事連宮闈,外臣不宜與聞。六駿此案,牽涉繁複廣雜,亦非數日間能料理清白。天色太晚,各人均疲累,性氣不好,不如各自回房先歇息,明日再議吧。”

李賢粗重地喘出一口氣,語音鬱悶:“我本來也沒急著審明這事,可剛接了京中傳報,二聖已知六駿有變,召我回去,當麵敘明原委,明日一早我就得動身。”

“哦?”狄仁傑很是意外,“二郎要回京?那陵上這邊……”

“我帶姬溫一起回去麵聖。他是陵令,這裏無論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的責任總跑不了。”李賢悶悶的,“伐柏的案子還沒查清,又出了六駿的事,二聖手敕是令我把謁陵使的職份暫時移交給……周國公。”

也就是說,他走之後,昭陵這邊由武敏之攬總負責。

阿浪心下一緊,暗叫不妙。在北司馬院裏,他和武敏之審訊時起了衝突結下仇,那年輕人看著氣量也不寬宏。如今他統管這裏,阿浪萬一又被抓,那就萬劫不複,連躲閃挪移的餘地也沒了。

要不然……他先跑掉?在外麵躲一陣子,等風頭過去,再想法找回那要命的物什……如果還找得回來……

正自心亂如麻,隻聽花叢外麵響起咳嗽聲。狄仁傑驚道:“恩相怎麽出來了?外麵風冷,令公快回房去歇息是正經。”

一個陌生的老人聲音咳嗽著說道:“不妨事……聽說明仙師在山上作法,好看得很,老夫出來瞧瞧……在哪兒呢……”

那騰煙冒霧的法術早過去了,老人家行動就是慢啊……聽狄仁傑的口氣,出來的正是六駿畫師、老宰相閻立本?

他位望尊隆,這一露麵,庭中人都迎了過去,地下站立的衛士也走動位置。身形交錯間,忽有人喊了聲:“這裏有人!你誰?”

喊聲是衝著阿浪來的,幾枝明晃晃的矛尖刀頭也一起戳刺過來。阿浪無法,隻得從假山後一躍而起,跳入庭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