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而無信的女人

出了時空隧道後,飛船快速且小心的飛過亂石區,回到浩瀚的異度太空。

亞瑟與基地的通話讓林萌聞聲轉頭,電流網恰在這時將她定住。這次她沒有叫喊,知道困在裏麵可免受超光速飛行的痛苦,隻是她的這個姿勢,使她的視野裏隻有亞瑟輪廓分明的側臉。

林萌出神地看著這個麵帶寒霜的星際人,心裏異常懷念那個幫她采草藥、坐在火堆邊給她講故事、帶他看獨角獸的亞瑟。到底哪一個亞瑟才是真實的他?

看夠了也想夠了的她極其無聊又無趣地低下眼眸,目光所及之處,可以看到一台電腦正在處理彎曲空間的命令。

彎曲空間並不難理解,如一條直線,兩端間的直線距離肯定是最長的,但如果將這條直線彎成一個圓,創造出一個彎曲空間,兩個端點交叉在一起,它們之間的距離就為零,這就是宇宙空間裏的極速傳真。在實際操作中,能將兩點完全重合幾乎不可能,但是彎曲空間通常能節約很多飛行時間。

屏幕上顯示空間已被彎曲成四分之三圓,兩端各有一個點在閃亮,戰艦以超光速進入二維空間。

因為實在太枯燥無味,林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究竟睡了多久她也不清楚,但當她醒過來時,他們還在飛行,亞瑟好像站在原地沒有動過。雖然時間概念在林萌腦中已模糊,她還是覺得回基地並不需要這麽長的時間,難道亞瑟不是回基地?

林萌並沒猜錯。又經過很長一段百無聊賴的飛行後,她的頭忽然失控地向下一低,淡綠的電流網消失了。

窗外的景色很美,天空澄藍明淨,萬裏無雲,陽光普照。可林萌知道這裏不是地球,盡管這裏也有高山平原,湖泊與大海,藍得化不開的空中有她熟悉的太陽,但也掛著好幾個其他星球的暗藍影像。

戰艦的速度依舊很快,等到了可以看清地麵上房屋樹木的高度時,它已經閃電一樣劃過,停在一個巍峨的城堡上空。

亞瑟暗綠的眼睛這時才很不經意地落在林萌身上,似乎剛剛想起她的存在。盡管他臉上毫無表情,林萌還是破解了他的心思,不由心中有些氣恨。亞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思索如何處置這個既不是客人又不能算作囚犯的人。

林萌精神萎頓,肋下的傷口在跳著痛,她並不奢望亞瑟繼續對她友好,隻希望亞瑟不要食言,信守在地球上的承諾。

亞瑟語氣冷硬地對著隱形耳機講了幾句話,很快就有兩位士兵進入,對他行禮後轉身走向林萌。

林萌倔強地盯著亞瑟,往後退了兩步,心裏失望透頂,但是她能說什麽?科特已經預測了這個結果,她也接受不是嗎?願賭服輸!

性格中好強的一麵又回到她身上,她努力站直身形,對兩位士兵說道:“不要碰我,我會跟在你們後麵。”強作鎮靜的聲音還是因為抑製不住失落欲哭的心情而有些沙啞。

若一直就知道不能返回,她雖會傷心欲絕但也會坦然接受,可是亞瑟給過她希望,現在又收回,得而複失,一起一落,反而讓她難抑心痛。

士兵聽不懂她的話,並不是每個星球人都懂地球語,他們的語言係統根據各人的工作需要而配置。亞瑟在她憤恨又倔強的眼光中走出飛船。

林萌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昏暗,然後看到一朵朵金色花朵在空中綻放,光線漸漸增強。她猛然坐起身來,在柔和的金色光暈中打量著自己現在的處境。

如果這裏是監獄,那應當是座星級監獄。

房間高度近十米,牆壁亞灰色。室內擺設非常簡單,她所躺的床是屋中主要家具,盡管這張床有三米多寬,但在這間過於廣闊的屋子裏還是顯得太小。一張雕花的木桌放在屋子的三分之二處,桌上放了一盆散發著沁人幽香的植物,白色花朵整齊有序地開成一個圓球狀,葉子也長得極為規整,若不細看會以為是藝術假花。

窗子又大又高,繡有金線花朵的紫紅窗幔拉著,把外麵的陽光遮得嚴嚴實實,但那些花朵吸收了光線,一朵朵映照在室內的空中,仿佛開了一屋子金色蓮花,海市蜃樓般美不勝收。

窗邊還放了兩張高大的椅子,讓林萌驚訝,她一直以為星際人從來隻站不坐。

林萌很想看看窗外是什麽景色。她的想法才出現在腦中,那兩幅高大厚重的窗簾隨她心願自動拉開了,陽光傾瀉滿屋,金色蓮花隨之消失。

進入視線的先是一座龐大的半月形古堡,她這間應當是最後一間。目光越過整個花園,可以看到古堡那頭有一個很大的噴水池,十幾個亮麗晶瑩的圓球上下起伏,因為相距太遠,她看不清那是什麽材質的球,隻覺得很美。

這裏什麽都美。外麵的花園也美,無數她沒有見過的奇花異草開得如火如荼,但過於完美,像虛幻的設想。花園裏沒有供人散步的小徑,幾條彎曲的小河流蜿蜒穿過。找不到一塊可以看到泥土的地方,城堡也像是從花叢中長出來的。

林萌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生物鍾被徹底打亂,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困還是不困。

在太空基地上,反正也見不到太陽,她可以看著自己的手表安排作息時間,到了該睡的時候就睡覺,一點也不亂。可是這裏,一天日照30多個小時,而她的手表也不知何時遺失了,她已完全不知道具體時間。

看著光禿禿的手腕,林萌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亞瑟給她纏得藥包不見了,隨即發現肋下吸口氣就痛的感覺也完全消失。低頭查看,卻哪裏還找得到那幾個紅腫的傷口,肌膚上連道劃痕都沒有,若不是衣服上那幾個被抓破的洞還在,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受過傷。現在的她,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前所未有的舒適爽利。

林萌努力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隻記得那兩個士兵靠近她,其中一個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憎恨被人押著,想扭脫,隨著肩上的一陣麻痛,她再記不得下麵的事。

亞瑟並沒有囚禁她,而是讓人給她療好了傷。他為什麽不說清楚,為什麽讓人對他產生誤會?這個人,真的想不透他。林萌滑坐在床沿邊,幾天來發生的事情一幀幀在她腦中晃過,她心道:“現在是第幾天?我還要等幾天?”

入眼所見的亞灰牆壁並不討她喜歡,她想,我喜歡檸檬黃色,那是快樂的顏色,不是嗎?

牆壁應她的想法轉換成明亮的檸檬黃。林萌驚詫之餘也明白,這裏是腦電波控製的數碼世界,牆麵依照她的想法而改變真的不足為奇。

林萌想知道這堵牆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變顏色,那麽能不能換風景呢?她隨口說道:“沙漠。”話音才落,她即坐在一個黃沙丘裏,連綿起伏的沙漠一直綿延到天邊,室內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

林萌不僅看到了沙漠,還聽到了沙漠裏的風聲,幹燥的空氣讓她呼吸困難。她站起身來走了兩步,腳下流沙滑落,炙人的太陽當頭照下,幾秒鍾後她就大汗淋漓。

這個過於悶熱的沙丘讓她想到還是海邊好。她如願地坐在海灘邊,海水藍綠相間,帶有鹹味的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望著遠遠的海天一色,心裏卻不由黯然神傷,她慢慢說道:“我想回巴黎。”

然而海景沒有變,她把頭埋在膝蓋上,集中思想說道:“我不想在這裏,讓我回巴黎!”

“巴黎”在它的數字編程內不是有效數據,它隻能轉回牆麵的亞灰色,林萌還是坐在床邊。

一切都隻是高科技的虛空。

林萌悶悶不樂地在床邊坐了很久,覺得還是要找亞瑟問清楚,曾經的諾言是不是還有效。

她起身從落地玻璃窗裏走出,不忍心踏在花草上,但又找不到哪裏有路。她把靴子脫下放在一邊,赤腳走在上麵,青草很陰涼,紮得她的腳底癢癢的。一株株蒲公英開著絨絨的球花亮閃閃地在陽光下招搖。

她以為那亮光隻是晨露在太陽中的折射,俯身看了一眼才發現,蒲公英纖細的傘狀花序的花針居然都如水晶一樣閃著透亮的七彩的光。這麽多蒲公英,難道都是假的?星際人也太無聊了!

她的手輕輕拂過花冠,花針應手而落,旋轉飛起。信手折了一枝,折斷處白色扯不斷的絲絡和滲出的汁液讓她發現,這居然是一株真正的植物。她對著折下的蒲公英吹了一口氣,看著它們在空中閃亮飄舞,遲遲不願落下。這麽漂亮的蒲公英,真可以種滿滿一院子。

林萌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邊走邊看,沒有看到身後被她折斷的花枝正一點點地恢複原狀。這裏的花與人一樣,完美無缺,沒有一朵殘花,也沒有枯枝敗葉。

沒有多久她即走到一條河邊,看著水裏自在漫遊的小魚,她想,這裏的動物是不是也極其完美?但除了小魚,她什麽動物都沒發現,這裏有這麽多的花草,卻沒有蜜蜂,沒有蝴蝶、蜻蜓,也沒有鳥。空中一片死寂。

這裏,也沒有風,所以星際人的心湖也是一片死寂,不起漣漪。

林萌把手裏的那根斷枝扔到水裏,想驚擾一下斯文的小魚,然而樹枝穩穩當當地擱在河麵上,就像放在鏡麵上一樣。可是魚在遊,似乎為了證明水的真實存在,它還躍了起來又一頭栽了下去,水花濺在她臉上,又濕又涼。

林萌用腳尖觸了觸水麵,波紋一圈圈**漾,但壓到一兩厘米深就再壓不下去,仿佛踩在果凍上,她慢慢地站直身體,腳上感到水的清涼溫和,卻沒有掉下去。她把另外一隻腳也放上去,完完全全地站在水麵上,她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驚喜。

林萌小心地走上兩步,先撿起那隻蒲公英,轉前轉後地看著水波隨著自己的腳印**開,一條魚啄了一下她的腳板,她咯咯笑著抬起腳來,水被她踩得嘩嘩亂響。這個世界冰封多年的寂靜在這一刻被擊碎。

林萌背著手在水麵上慢慢地走,絳紅荷花點綴其中。河道的盡頭明明是淡藍的玻璃,可是魚兒一樣可以在那裏自在遊動。她已經完全不再感覺驚訝,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人與動植物沒有一樣可以用常理去推論。

她站在玻璃地麵上看著麵前那個巨大的噴水池。水流不斷地向上噴濺,她卻聽不到任何的水聲,耳中一片寂靜,腦中卻聽到一種古怪的音樂聲,辨不出是什麽樂器演奏,可是非常悅耳動聽。林萌被這思想中的音樂吸引住,仿佛被帶入一個奇妙的安靜空間,那裏一切都是那麽寧靜祥和,時間也臥在樹葉上睡著了,陽光溫馴地收起耀眼的金翅膀。

這些音樂讓她幾乎要忘掉一切。可是林萌的牽掛太多,她想知道智者現在怎麽樣了,賽珀還好嗎,亞瑟是不是在城堡裏……當她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從音樂中驚醒,太陽居然要下山了,她的腳也坐得發麻,無法估計在這音樂噴泉前坐了多久,也許10個小時,也許20個小時。

林萌沿原路回到屋子裏,有女侍給她送來一套長裙,裙子質地古怪,摸起來就如觸摸新鮮花瓣,柔軟濕涼,色彩純正到難以形容。裙形是倒百合形,上緊下寬,上身看來完全貼合身形,但沒有拉鏈也沒有任何裁剪的結縫,且非彈力麵料。女侍不等林萌有時間研究,又指點她使用智能浴室。

發現洗浴室的存在讓林萌高興了好一陣子,隻是找不到鏡子,這裏的玻璃透亮得沒有任何反光,即使在室外一片黑暗而室內又有燈光的情況下,玻璃依然是透明得無塵埃的玻璃,普通的物理常識在這裏也不適用。當然林萌也不真的想要一麵鏡子,隻是想找點事情來打發冗長沉悶的星際時間。

第二天過得更加無聊,偶爾碰到的星際戰士都不理會她的提問,林萌隻好繼續逛花園。她無法走出這個美麗的地方,無論從什麽方向什麽角度向前走,最後一定會回到噴水池前,百試不爽。

謎底就在她看不到的綠色數碼線裏,若不明就裏的話,高科技世界與魔幻世界一樣詭異。

林萌走馬觀花地在花園裏遊**,累得精疲力竭時發現太陽在空中挪了不到一尺位置,讓她氣恨。最後她隻能回到噴泉邊,音樂使她慢慢平靜下來並忘掉時間。

這天夜裏,林萌睡醒後再睡不著,起床走到外麵看夜景。

天空中隻單純地掛著一枚很大的月亮,找不到一顆星星。花園裏沒有路燈,但並不昏暗,花朵上、葉子上滾動著一粒粒閃亮的露珠。它們並不是因月亮的照射而發光,而是露珠本身會如夜明珠一樣閃耀生輝。

有的露珠藏在花心裏,將一朵朵的花映照得玲瓏透亮,偌大的花園裏,千萬顆露珠閃爍,仿佛天上的星星都降落人間。她捏起一粒正在發著亮光的露珠,可一離花瓣,它即在她手心裏化成水。

林萌看到空中幾艘星艦列成人字形隊飛過圓月。這時,她有點想念亞瑟,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冷酷但至少可以交談幾句的星球王,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又回到了太空基地。

她望著噴水池歎了口氣,這個唯一能讓她打發時間的噴泉也停止了音樂聲,水柱仿佛凍住一樣停在高處,水晶球伏在上麵歇息。

在噴水池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林萌起身往回走,沒注意到巨大的屋頂上有艘戰艦正無聲下降。

小河在月色下安靜流淌,她沒有興致再繞彎回去,想也沒想就要一步踏上河麵,腳還未沾到水,她就被一隻有力的手臂帶離了河岸。

“水的張力在夜晚已恢複正常。”他的聲音比夜色還涼。

“亞瑟!”林萌驚喜地要跳躍,但亞瑟沒有理會她的熱情,放開她轉身走了,高大的城堡大門無聲地開了又關上。

林萌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在這種情況下隻能硬生生地憋回去。不過知道他已經回來就好,明天要早早地在這裏等著他,向他問些事情。

林萌回去躺在**折磨智能牆壁,但是她想要的東西它變不出來,它程序裏有的東西她又不知道,隻能在有限的純自然景觀裏變來換去:大海、草原、戈壁、森林、雪山……

玩到乏味時,她也睡著了。

星球上日長夜短,林萌心裏想著事,也未睡過頭,天一亮即起了床,坐在城堡前的噴水池邊,邊聽音樂邊等亞瑟。她以為要等很久,可實際上很快就看見他從花園的另一頭走來,兩名侍衛跟在他身後。亞瑟是回城堡,看來他很早就出去了。

林萌站起身來,本想喊他,卻不知為何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站在噴泉前等他走過來。

亞瑟這次在林萌麵前停住了腳步,衛兵心無旁騖地站在他身後。亞瑟沉靜的目光讓林萌有點莫明地緊張,她不知所措與他對望了一陣。

“呃——”為了掩飾尷尬,林萌指指噴水池,仰頭說:“這裏的音樂很好聽。”“這是超靜音。”亞瑟的目光隨她的手指往上看了一眼。“超靜音怎麽會有聲音?”林萌再次抬頭看噴水池。

一條水柱把碩大的水晶球拋向空中,她見它越飛越高直至變成一個小亮點後才重新掉下來,穩穩地落在水柱上。在這一拋一落之間,音樂變得極其尖銳但並不刺耳,仿佛一根細線被兩股相反的力道一直扯著,扯到快要繃斷,她也為之擔心的時候,水晶球落了下來,音樂也隨之變得平緩。

林萌的目光移到亞瑟身上,並不在意他的沉默,知道他是個寡言的人,隻要他不轉身就走就行。“智者現在怎麽樣?”

“很好。”

“他是不是在這裏?”“是。”

林萌停了一會才又說:“你上次說過放我回去,是不是還有效?”亞瑟沒有回答,他作了個手勢,身後的兩名侍衛安靜地離開了。“你忘了嗎?”林萌有點緊張。

“沒忘,你可以走。”亞瑟目光淡定,語氣平靜,沒人知道一道劇痛如閃電一樣正從他身上劃過。

在古地球上所有能調動他感情的記憶都已被基因封鎖,可亞瑟卻將這些不合基因波頻的記憶抓住不放,仿佛淹沒在無望中的人抓住一束思想的光芒。每一次的刻意回想,他都要經曆一次劇烈的波頻衝擊,讓他頭痛欲裂。

兩個人又是一段時間無話。

“你們這裏真的很漂亮。”林萌左右看看說:“不過有點過於完美,反而失去了活力。智者說這裏永無陰雨天,可是你不覺得下雨也很美嗎?荷花這樣開著不錯,可是秋天的殘荷敗葉也別有風韻。雨打殘荷,你有沒有聽過,比音樂還美。那是一種讓人感動的悲傷。”

“這裏沒有悲傷。”

林萌笑笑,說:“當你懂得悲傷時,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樂。”“我們也不需要快樂。”

亞瑟這種無心的抬杠般的話讓她生氣了:“既然你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需要,那何必把星球建設得這麽美?雖然這裏美若仙境,歎為觀止的高科技無處不在,可我還是喜歡地球,盡管那裏有汙染有疾病有仇恨也有眼淚,可是我們也有愛,有希望、快樂與歡笑!正因為生活中有很多苦痛,生命有最後的終結,所以我們才更珍惜生命,珍惜愛也珍惜快樂的時光。”

林萌又將自己氣得滿臉通紅,但看到亞瑟岩石一樣無動於衷的表情,她為自己沒來由的激動感到好笑。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的亞瑟,紫藍的頭發上又被染上一層金暈,讓林萌回憶起那天他坐在懸崖上看風景

的神情。或許他也想明白痛苦與快樂,或許他也想擁有一顆會欣賞的心,但他的一切也受基因的控製。林萌忽然覺得這個高大冷峻的男人實際上很可憐,身心皆不由已。她歎了口氣,低轉頭去看河裏的紅

蓮花,出神了好一陣子才喃喃說道:“其實你就像這裏所有的美麗事物一樣,靜靜地處在合適的位置,可是沒有人懂得欣賞你,也沒有人懂得給你關愛,你肯定很孤單。”

亞瑟站住了本要離開的身形。

“其實你也有愛恨,不是嗎?你愛寧靜平和的自然,喜歡聖潔的獨角獸,討厭被汙染的地球,厭惡戰爭卻不得不為星球的和平而戰。”林萌轉過頭來看著他,“隻是你的愛恨隱藏得那麽深,或許是基因控製,或許是你自己不想麵對。其實基因人並不是完全沒有喜怒,在鋼鐵一樣無情的外表下,每個人的內心多多少少都有掙紮,隻是有些人爆發出來了,就像科特與婷娜。”

亞瑟目光一如既往,冷峻,不起波瀾,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林萌知道他在用心聽。“其實你很細心,我覺得你挺好,很會照顧人……當然,在你不打算處罰我的前提下。”林萌不禁笑

了,“我為幹涉你的內政道歉,不過現在道歉有點太晚了哦,人都被我放了。我應當同你講講道理,可你肯定不會聽我說教。”

林萌又笑起來,想起那天同亞瑟理論的情形,他也像現在這樣緘口不言,但當時怎麽就那麽惹她憤怒。“對不對?”林萌走到河邊卻又轉過身追問,但他還是不回答,可答案顯而易見。“在說不通的情況下,我還是會擅自將他們放了,事情的結果還是一樣。”

“他們很快會被抓回。”亞瑟終於開了口。

“隻為他們爭取多一秒的擁抱也值得冒險。我隻祈盼他們越晚被抓到越好,最好永遠抓不到。”說到這裏,林萌發現這話很不妥,偷眼看亞瑟,與他目光交錯,她心裏慌了一下。

做了壞事又說錯話,所以心慌,林萌為自己找到解釋,抱著膝蓋在河邊坐下,伸手觸觸紅荷花,轉變話題:“小時候我喜歡坐在一個木盆子裏去采菱角、折蓮蓬,拿片荷葉當傘,奶奶坐在河岸上看著我,怕我左搖右晃地翻到河裏去,可是翻了她也沒有辦法,她又不會遊泳,她越是擔心我越是幸福。有的時候我在黃昏蓮花合擾前把茶葉放進去,清晨蓮花開後再拿出來,讓奶奶泡茶喝。”

因為正對太陽,她略彎著一雙黑漆漆的眼,如兩道彎月。

“去奶奶家是我小時候唯一的快樂,我會為此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可惜,這種很有限的快樂也在我

9歲時永遠消失了……我很想念她……總想再見她一次……以前認為是妄想,現在知道穿越時空的可能性,真想下次有運氣能回到以前的時空裏,再看她一眼……”

林萌停住話語,微微一笑說:“對不起,你肯定不喜歡聽這種話題,我看到荷花就想起來。”“我願聽。”

林萌驚訝地抬頭看這個站在一邊的人,雖然依然是冷漠的語調,但這是她認識亞瑟以來聽到的最溫暖的一句話。

亞瑟說了願意聽,林萌卻看著荷花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喊她奶奶,可她實際上是我外婆,我討厭這個‘外’字,如果她對別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外孫女,我會為這個‘外’字淚汪汪一天……以為這個字能將我從奶奶的關愛中扯出去,讓我再也衝不進來,就像……永遠衝不進父親的愛一樣。”

亞瑟無話可說。他隻是一個被激活的基因人,來自實驗室,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不知道這種愛多重要,又是多麽讓人懷念,他對這些東西沒有概念。

林萌也想到這點,所以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問:“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明天。”

“明天?”林萌有點措手不及,原來她把時間全算錯了,她心裏居然有點隱約的舍不得。“明天能見到你嗎?”

“不能。”

“好吧。我先跟你說再見……應該是永別……可惜我的記憶會將這次的奇異之旅全刪除,但我的心會記住你們。”

林萌站了起來,走近一步想按法國人的禮節與他擁抱。這個在法國天天要做的動作讓她已形成習慣,但是亞瑟寒光淩厲的眼睛和筆挺的站姿,都給人拒之千裏之外的感覺,林萌隻好站在他麵前笑笑。

“再見。”亞瑟說。

他習慣了孤單,注定還要孤單百年。他也會用心記住這一切,盡管要記住這些不被基因允許的數據會讓他承受基因裂變的痛苦,盡管記住這些事情會讓他理解孤單的真正含義,但他選擇了要將它們記住。

道完再見的亞瑟馬上離開,可是林萌又將他叫住。

“亞瑟……我能見見智者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請求。“不能。”亞瑟的回答又快又堅決。“我真想見見他,看到他康複我會更放心。”“返回時你將忘記這裏的一切。”“中國有句古語是朝聞夕死,我也可以朝聞夕忘啊,我隻求心安。”

亞瑟沒再說話。林萌轉到他麵前來,擋住了他離開的去路,知道他藏在冰山下的好脾氣,她又問:“讓我見見他好嗎?”

“不行。”“為什麽?亞瑟——”“因為我說過不行。”

林萌望著他暗綠的眼睛,那裏的沉靜平和仿如雪山中的湖水,她喜歡看他的眼神,也喜歡被他這樣的眼神注視著,“你為什麽不能說行?”

亞瑟索性什麽都不說。

林萌等了等又說:“至少告訴我你想怎樣處置他?”“這與你無關。”“與我有關,他是因我而負傷。如不因我,你也不會處罰他。”“你打算用一天的時間來糾纏這個問題?”

林萌噘噘嘴,說:“也可以啊,反正我一個人也很無聊,纏上你一天才好。”

這句話含有明顯的撒嬌與耍賴,話說出來後,林萌自己都感到吃驚,臉馬上紅了。

她與賽珀在一起那麽久,她都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與他講話。不僅是因為賽珀年紀本就比她小,又常調皮地捉弄她,讓她窮於對付,而且從小的生活環境把她養成堅忍好強的性格,但她最缺父愛,能得到父親的愛護是她一直的夢想。

亞瑟的剛毅深沉以及對她的寬容,使她不知不覺地把這份對父愛的渴望轉到他身上,所以才會在病中癡纏著他,想從他那裏得到寵愛與保護,在這種情況下,她性格中嬌柔軟弱的一麵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無論她的性格怎麽堅強,最終她都隻是個女人。女人是天生會示弱會撒嬌的動物,隻是看有沒有合適的條

件。

亞瑟定定地看了她好幾秒鍾,林萌以為他也聽出話裏的不對,讓她心慌又後悔,正想找個借口來掩飾,

亞瑟卻抬頭望向天空,說了一句星際語,顯然有人正與他通著話。

林萌心裏舒口氣,希望他剛才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語氣。亞瑟結束簡短的通話後即繞過她回到城堡裏,沒有再理會她的無理糾纏。

林萌在噴水池邊的草地上坐下,用手指繞著地上的草,腦中反反複複都是智者近乎絕望的聲音,是什麽讓他那麽害怕?亞瑟說過不會讓他死,他肯定活著,這點毫無疑問,但是什麽會比死更可怕?

她記起科特的話,摧毀或者基因重組,成為按部就班沒有思想的基因人。她心裏一寒,智者甚至不想讓自己的眼睛基因化,寧願配製一副特殊的眼鏡,如果將他進行基因重組,讓他喪失一切對美好的回憶……這樣的智者再不會講林萌像他的女兒,也不會問天堂是不是還存在。

不要說智者難以接受,林萌也無法想象麵對一個目光空洞的智者。

一切因她而起,智者受她的牽連將受到比死還殘酷的處罰。不行,我要製止!這個很英勇的想法鼓動她站起身來,但她隨即自問是否有這個能力,又是否還來得及?無論如何,要先見到智者。可是,怎樣可以找到智者?

思索間林萌已走到那扇雕花木門前,它是那麽厚重又沉滯,仿佛凝固成牆。可在接收到她想進入的想法後,它輕靈地向兩邊撤開。林萌卻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進去做什麽,找亞瑟嗎?難道他會允許她的再次幹涉?這次她不一定會有那麽好的運氣得到寬恕。

盡管亞瑟在她眼裏已經不再是可怕的惡魔,可是這個基因人讓她猜不透。林萌最後還是決定不進去,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林萌慢慢地走在城堡走廊上。支撐走廊的柱子高有幾十米,柱頭是一個巨大的半身雕像,標準的星際人的麵無表情。他的肩膀上扛著廊簷,雙手交叉在胸口低頭看著地麵,下半身融入在四五個人也合抱不過來的羅馬圓柱裏。

半月形的城堡雖然雄偉,但看起來構造簡單,這條繞城堡一圈的走廊貫穿整個巍峨建築,但因有在太空基地的經驗,林萌知道城堡絕對不如表麵這麽單純。她有時會看見一些士兵,仿佛有隱身術一樣忽然出現在她麵前又莫明地消失。她知道這裏有許多她看不見的數據線,可惜智者的那副眼鏡遺落在基地上,否則她一定不會這麽無助。

林萌在走廊上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看到離她不到兩步的牆上走出一個士兵,旁若無人地與她擦身而過。她來到士兵出現的地方,心裏邊想著進門邊邁步上前,但當身體要碰到牆體時,她還是猶豫了一下,

膝蓋先咚地撞上,痛得她倒吸口冷氣。第二次,她動作放輕了些,可麵前還是一堵不通情麵的冷冰冰的牆。每次快碰到牆麵時,林萌都叫自己不要擔心,可依然會不由自主地緊張,腦電波命令總在這一刻被幹

擾。她知道這是人體的自我防範意識,無法避免,就像是眼前突然襲來物體,即使知道不會碰到眼睛,它也會快速眨動,強迫也沒用。

如果看不到的話,也許就不會有這種心理障礙,林萌想。她後退四五步,閉上眼睛,想象前麵是一扇敞開的大門,摸索著慢慢走了進去。因為一門心思地想著走進打開的門,她沒有算自己到底走了幾步,直到她差點一步踏空,心裏驚跳,眼睛才睜開。

她腳下是一條很長很陡的石砌階梯,左右空空****的隻看得見暗土黃色的石砌牆麵,她無疑是進入了古堡的內部。她心裏暗自高興,快步走下階梯,又一條左右分叉的走廊呈現在她麵前,這條走廊與外麵那條走廊幾乎沒有區別,隻是站在這裏看不到天空與花園,她必須再找出一扇門來。

沒等林萌再用她聰明的笨方法,一個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站在前麵幾米遠的地方看著她。“你再進去也隻是階梯與走廊,循環往複,無止盡。”

林萌相信他所言非虛。

“亞瑟,我一定要見智者,我知道他在這裏麵。”林萌盯著他寒冰似的眼睛,“我已知道你要怎樣懲罰

他……可是你沒有權利控製別人的思想。”“這裏不屬於你,你應該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林萌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說:“亞瑟,失去了屬於他的記憶,智者就會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他寧願死也不願意這樣,你不能這麽殘酷。”

“他會有新的記憶程序,不會為失去這些惹他悲哀的記憶而傷心。”

“會悲哀會流淚也是幸福,你沒有體會過,所以不懂得它們的意義,但你不能剝奪智者擁有這些情感的權利。”

亞瑟沒有立刻反駁她,但他們麵前的景色大變。風雪撲麵而來,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卷著雪花往林萌領口裏鑽,她麵前有一隻小小的可愛白熊,又餓又累,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上。林萌看到這隻四肢圓胖渾身

雪白的小東西,還有它哀求的眼神,她忘記了自己的寒冷,拔出陷入雪中的腳,將北極熊憐愛地抱在懷裏。

林萌轉頭去看亞瑟,卻發現他在風雪中若隱若現,沒有清晰地出現在這個場景裏。實際上她所看到的亞瑟隻是立體投影,他一直站在辦公室裏,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裏?”林萌對著那個模糊的影像問道。“你想如何對待它?”盡管影像不夠清楚,但亞瑟的聲音還是很清晰。

“我……”林萌站起身來張望四處,風雪讓她看不了更遠,“如果有可能,我想給它找一點東西吃,或者幫它找到媽媽。”

“然後。”他繼續問。

“然後……當然讓它自己生活,我也沒有辦法帶它走。”她用手去撫摸小熊的毛。

林萌對這隻小熊愛不釋手,可是場景又換了,他們從冰天雪地的北極來到炎熱的非洲,一隻母獅正在窺視一匹斑馬,它一步步地悄悄逼近。林萌看得心驚膽戰,忍不住要提醒文靜的斑馬快逃,但是一轉眼她又站在了月色下的潮濕海邊,幾隻小海龜正從岸邊的藏身處爬向大海,它們沒有看到躲藏一邊的貪婪海鳥。林萌第一想法就是要把凶狠的大鳥趕走,讓小海龜安全返海。

可她回到了古堡的走廊上,林萌迷惑地看著亞瑟,不明白他為什麽讓她看這些東西。

亞瑟用他一貫的沉靜口吻說道:“你不能給野生小熊食物,它必須學會自己生存或應對死亡,你不過是個訪客,反客為主的幹涉隻會讓它對人類產生依賴,喪失野生能力。你也不能幹預獅子獵食動物,這是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至於海龜,若因你的善心讓這幾隻試探者成功回到海裏,後麵成千上萬隻海龜將得到錯誤的安全信息,一旦離開它們躲避的巢穴,即會成為海鳥的食物。”

亞瑟頓了頓,接著說道:“有時無情並非殘忍,而是克製……你能明白嗎?”

林萌搖頭,她隱約知道亞瑟要講什麽,但不是很明確,她希望他能講得更清楚一些。

“科特與婷娜就是試探的海龜,他們倆的安全信息會讓更多的基因人躍躍欲試。可是我無法讓他們永遠脫離基因碼的控製,我的授權也有時間與範圍的限製。當變異的基因人超過允許比例,監控的主電腦會認定這一批基因人的製造都有問題而將其全部摧毀,當然,同時會有等量的基因人被激活,一生一滅,隻是彈指一揮間……我們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不過是從前統治者的一枚棋子,是舍是棄都已被設計好,我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

亞瑟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緩冷淡,但林萌聽得麵色慘白,她從沒想到這裏麵居然有這麽多的玄機,她愣了片刻才連聲說道:“不,亞瑟,你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你沒有試過,怎麽能輕言失敗?”

亞瑟暗綠的眼睛眨動了一下,他轉頭望向一邊,對於林萌來說,他隻是看著冰冷的牆麵,但實際上他是在看辦公室窗外隨噴泉上下翻飛的水晶球。

亞瑟不是沒有試過,他試過很多次,可是程序設計太巧妙。設計者不僅是個出色的科學家,也是個卓越的心理學家,他已經設想到某一代首領會有解放所有基因人的念頭,所以設了一個心理謎局,將思維引向另一個方向。

而且亞瑟體內的基因設定也阻止他去思索與之背道而馳的信息,每次都讓亞瑟痛得無法集中心智去分

析。亞瑟以為疼痛會將他撕裂,可他又總是慢慢舒緩過來。不過經曆了那麽多次失敗的磨難,亞瑟也明白,以他的知識與智慧完全有能力解開控製程序,但在這之前,他必須衝破這道阻撓程序破解的心理題。

亞瑟緩緩說道:“無論是智者還是科特或婷娜,清醒隻會讓他們陷入痛苦與孤單的煎熬,因為這裏隻有枯燥的數字和基因,這是一個無法與感情兼容的麻木不仁的空間。在這裏自有一套生存法則,你不應該去幹預,就好像你不能幹預自然法則一樣。你隻能安靜地做一個冷酷無情的旁觀者,這才是對他們最好的愛護方式。”

林萌靜靜地站在走廊上看著他。這個星際人遠比她想象的還更善良,雪山一樣冰冷的外表下掩蓋著岩漿般火熱的內心。

寒冷若冰的目光重又落在她身上,亞瑟的話講完了,他希望林萌能夠理解,並放棄自以為是的想法。林萌知道亞瑟向來冷傲,不屑於對人講道理,他隻說可以或不可以,幾乎從不解釋緣由,這次長篇累

牘與她講這麽多,無非是不想讓她再次陷入尷尬的境地。

林萌明白亞瑟的苦心,她心裏喃喃自語:“無情並非殘忍,而是克製……最無情的原來最有情!”

她歎了口氣,說道:“我全明白了……雖然心裏還是很難過,可是若無力改變他們的生活環境,他們的改變確實隻是災難。”

一道猛烈的白光射了進來,亞瑟的投影立刻變淡了很多。林萌抬頭看到階梯盡處的牆上開了一扇高大的門,熾熱的陽光從那裏謹慎地伸進一道梯形光影。外麵的藍天,還有樹葉的綠意,在這刺眼的暖黃光線裏變幻出舊日老照片似的懷舊情調,在那一刻,林萌很留戀這裏,這個無情卻又有情的地方。

她若從這道灑滿陽光的門裏走出去,就不會發生後麵的艱難抉擇,但她從光芒裏收回目光,說:“我,可是……還是想見見智者……我隻看他一眼,知道他已康複就可以。”

亞瑟沒有回答她,顯然在猶豫。

林萌誠摯地望著亞瑟的雙眼,說道:“我隻看一眼,以後再也看不到了。我保證不幹涉任何事情,你要信我!”

林萌的眼睛裏隻裝得下這個白發老者,房間裏的工作人員完全被她忽略。

“智者!”林萌撲上前,拚命拍打著玻璃,那幾位神情麻木的星際科學家聞聲轉頭看了她一下,又各自忙著手上的事。她的手掌都快拍紅,智者才終於轉過身來,他的眼光呆滯平靜,但還是有一絲驚詫與驚喜劃過,被林萌捕捉到了,這說明他還有記憶!她頓時淚流滿麵。

老人緩緩地走到玻璃前,把手貼在玻璃上,似乎想給林萌拭去狂流的淚,此時他的目光極為慈祥,滿是眷戀不舍,他難以舍棄這種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但是亞瑟王的命令,他必須服從。

見到林萌平安地出現在這裏,智者最後的擔心也放下了,臉上顯出欣慰的神色,他說:“我的孩子,能在記憶消失前再見到你,讓我無比快樂。”

林萌聽不到智者在說什麽,她又拍又打地連叫了幾聲“智者”,情急之下她仰起頭來喊道:“亞瑟,求你,求你把門打開。”

她把隻看一眼的承諾丟在腦後,不知道自己的要求太得寸進尺。

亞瑟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看著視頻投影裏的一切,明知現在不是讓林萌見智者的最好時間,但他卻無力拒絕她任何要求,總想滿足她所有的願望,甚至願意為她的淺淺一笑粉身碎骨。眼淚與微笑,這兩樣曾被亞瑟認定為人類最無用的東西,幫她一步步打開了他堅硬的心門。

當林萌再次仰起流淚的臉乞求地喊亞瑟時,他霍地站了起來。

門居然開了。智者還沒來得及相信這事實,林萌已經衝進來撲到他身上,抱著他再也不放,喜悅讓她一句問候的話也講不出來,她歡快地笑著,大顆大顆的眼淚也順著她的臉頰滾落。

智者的眼眶也紅了,伸出雙臂將林萌抱緊。

他們的熱情擁抱並未持續多久,已有工作人員上前生硬地把林萌拉開,強行讓她退到門外去,智者很合作地走到一個藍色的亮台上,麵對玻璃門站好。門在合攏,儀器被打開,一切都按照設定的數據正常運作。這時的智者,眼中終於浮起了恐懼、痛苦與絕望,沒有了這些苦樂相交的記憶,他也失去了靈魂,他再也找不到去天堂的路。

智者閉上了眼睛,兩行淚從他緊閉的眼中流出,如巨潮一樣掀起林萌心裏的風暴。她真心認為亞瑟說的有道理,可她畢竟是一個常人,無法做到像他那樣堅忍,就像麵對那隻垂死的小白熊,明知會違背自然法則,她也會想辦法先將它喂飽。

亞瑟讀懂了她的笑容,也明白她想要做什麽,基因即刻分析出他這時的情感混合了愛憐、氣惱與疼惜等異常元素,錐心的痛在瞬間如潮水般蜂擁而至,襲擊著他的身體與意誌,讓他感到體內的每寸骨骼都似被夾碎。難以忍受的痛楚讓這個剛硬如鐵的基因人也雙拳緊握,咬緊了牙關,但他強製收斂心神,迅疾地發出停止係統操作的腦電波命令。

當白光穿透她的大腦時,亞瑟知道他的命令失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運用腦電波失敗。他受基因裂變影響而不平穩的腦電波遭到網絡的拒絕。

亞瑟狂吼一聲一拳砸在玻璃上,習慣性地去拔長劍,可他今天沒有佩帶任何武器,好在他的侍衛很忠誠地站在一邊,他一反手抽出侍衛的數碼劍。寒光閃過,亞瑟沒等玻璃碎裂即撞了進去,接住了正從圓台上撲倒下來的這個言而無信的女人,被他身體帶進來的碎玻璃這時才散落滿地,身後,一條條斷裂的綠色數碼虛擬線在劍氣中搖**。

林萌頭上的白色光芒變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屏並迅速消失,她隻覺得腦袋有點麻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感覺。望著緊緊摟住她的亞瑟,她微微一笑,說:“亞瑟,我……”

說到“我”時,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秋水般澄淨的黑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他,她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可當她在腦中尋找她剛才想說的話時,她什麽也沒有找到,那裏空白得讓她心慌。

她什麽都想不起來,她把一切都忘了,包括語言。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迷茫、驚慌、無助又害怕。亞瑟想將她抱緊一點,但是劇痛消耗了他迸發出的力量,他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洪水猛獸的痛

也在達到頂點後慢慢退了下去。

林萌猛然將亞瑟推開,茫然無措地往後退著,思索著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

正當她驚惶地打量著四周那幾個沒有表情的星際人時,一隻手忽然按在她肩上,她驚叫著轉過身來,一個白發老者激動無比地在對她講話,可是林萌完全聽不懂,老者的表情讓她恐懼,她不安地拔開他的手,但是老者不放棄地抓住了她的雙臂,這加劇了她的恐慌。她用力擺脫,腳下的碎玻璃讓她滑倒在地,她驚駭慌張地往後挪著,直到自己的背撞到了牆。

堅硬冰冷的牆壁給了她保護。林萌坐在那裏想自己是誰,為什麽在這裏,這又是哪裏?

林萌沒有了記憶,但還有正常的腦思維,卻苦於無法表達出來,這種情形像極了尚未學會講話的兒童。

“亞瑟王……”智者後麵的話被亞瑟的手勢製止。

亞瑟王?她在腦中重複著這個詞,在她記憶消失的那一瞬間,腦思維的慣性力量讓她衝口說出一句話的前一小段,她想,她剛才是不是也想說“亞瑟王”,而不是“亞瑟我”。

失憶的林萌看著亞瑟慢慢地向她走近,紫藍的頭發,暗綠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緊閉的唇,他的衣服是深灰色的,高大的身材在她仰望的視角中仿如天神。

所有這些讓她似曾相識,這個片斷曾經發生過,她敢肯定。

亞瑟走到了她麵前,向她伸出了右手。

林萌隻是看著亞瑟,沒有動。他那雙冷澈平靜的眼睛裏有深不見底的沉靜包容,平息了她的焦躁不安。她認識這雙眼。

十幾秒鍾後,林萌才抓住了亞瑟的手,觸碰到他冰涼的手指,熟悉的氣息爬上心頭,她展顏微笑。他隻是輕輕一帶,她就輕盈站起。

“亞瑟王?”她用手指指他,學著智者用星球語向他求證。“亞瑟。”他糾正。

“亞瑟?!”她暗自重複,這個名字不陌生。她黑漆漆的眼睛再望向他,用手指著自己,想讓他給一個答案。

然而亞瑟並不知道她叫什麽,他從未問過,她一直都是他心中那輪最聖潔的明月。

亞瑟的手指輕拂過林萌及肩的黑發,給了她一個新名字:“露娜。”

露娜很高興知道自己的名字,她靠在亞瑟的胸口,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覺得幸福在無休無止地如花開放,芬芳醉人。盡管她什麽都不記得,但她知道自己深愛著這個男人,一直都愛著,不是嗎?

智者黯然地歎口氣,跟著其他人走了出去。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有些事情將會被改變,結果是好是壞,沒有人能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