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不是拜拜

林萌正式開始了異國生活,不會法語的她感到處處為難,很多法國人根本不懂英語,在巴黎這個國際

性的大都市裏亦如此。皮埃爾說英法之間有過一場百年大戰,所以法國人潛意識地排斥英語,更何況法國人都驕傲地認為,他們的語言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那麽何必去講帶著霧氣的英語。

想起賽珀講法語時的迷人聲調,她承認法語真的很優雅,可也是世界上最難學的一種語言。動詞和語態無休無止的複雜變化,讓無數初學者望書興歎。

林萌把那本英文小說放在賽珀的信箱裏,進出他住的大樓時,她有些忐忑,然而她並沒有再碰見他。他仿佛一下子消失在空氣中,否則她為什麽總是恍惚聞到他的氣味?

每天在大學城站等車上班,那個彈吉他唱西班牙歌曲的歌者也再未出現。盡管與成百上千的人同乘一輛地鐵,然而所有的人都麵無表情地對坐或者挨身而站,誰也不願施舍給對方一個笑容。

無緣的人總是到站後各自分開,沒有相識的機會。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那個有著藍褐色眼睛,總是笑逐顏開、隨時隨地找樂子的年輕人。

快樂時光真的讓人很懷念。

差不多一個月後,會計問林萌有沒有收到他發的信,信的內容是要求她提供銀行賬戶,以便打入每月的獎學金。林萌覺得很奇怪,每天都在一幢樓裏上下班,為什麽不直接把信給她或告訴她?不久後她發現這是法國人的一個習慣,針對個人的信件,無論是來自政府還是公司,都直接寄到住處,郵戳上的日期具有法律時限效應。

林萌打開那個屬於她的信箱,上麵還貼著他人名字,裏麵有一大堆紙張,很多是商業廣告,還有幾封前房客的信。林萌翻查著,找到了兩封給她的信。一封來自實驗室,雖全是法文,但內容已知,無須查字典。另一封鼓鼓囊囊,沒寫地址,隻是簡單地寫著“LINMENG”,字體遒勁有力,反麵並未落款。她疑惑地打開,先倒出一部手機來,粉紅的新款LG,防劃貼膜上印有LIFEISGOOD。

林萌的心口像灌了冰水一樣,讓她一下子無法呼吸。查看著信封裏的東西,除了商家提供的電話號碼及卡內餘額說明以外,隻有一本LG的使用手冊。

賽珀並沒有給她寫一句話或一段字。

是啊,寫什麽呢?林萌想。他拿了我的手機,再賠給我一個,不是兩不相欠了嗎?可是不對啊,是我摔了他的手機。她有點想不清了,索性不去想,正如她這幾個星期用的鴕鳥方法。可是強作平靜的心湖再次被投入了石子,哪有那麽容易即刻恢複平靜。

林萌撕下原房客的名字,並把他的信交到管理處。她心神不寧地走上樓,坐在“檸檬之家”的**。

仙人掌與天竺葵在桌子上抽枝開花,活的生趣又精神。

按下開機鍵,伴著音樂聲出現了星光閃爍的開機畫麵,幾行開機語跳出來,等林萌發現開機語有些不對勁時,它們已淡出,手機跳到正常的工作界麵。她重又關機,再打開,眼睛盯著屏幕,等著開機語出現。

“親愛的檸檬,今天離開,借此向你說再見,記住,不是拜拜。”

因為開機語字數有限,賽珀寫得很簡單,單詞大多縮寫,她看明白了單詞卻一下子沒明白意思。Seeyoulater和Bye-bye不都是再見嗎?前者正式一點,後者口語化。心思轉念間,林萌明白了

他的意思。

敲門聲在這時響起,讓林萌心跳如鼓,不知所措。他說要再見,難道這麽快?彷徨時,外麵有個聲音在問有沒有人,並不是賽珀。林萌舒了一口氣,趕快上前把門打開,一個黑人男孩站在門口,指指她還插在門上的鑰匙,她連聲道謝後抽出鑰匙關上門。

如果賽珀是在離開的那天買手機,根據電腦小票上的日期來看,他已經走了兩個多星期,現在會在

哪裏呢?

林萌倚在窗口,望著深藍的天空,銀白的飛機劃空飛過。或許他正在這架飛機上,或許他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看著這同一片藍天。他快樂爽朗的笑聲在她耳邊回**,“不知好歹的酸檸檬。”他那天說。

她不知不覺地笑了,原以為理清的心緒再次亂得無法收拾。

絢麗多彩的秋天在極盡所能的展示完自己的無限魅力之後,終於抵擋不住寒風的腳步,瑟瑟縮縮地抖落一身華麗的外衣,迎接了冬的到來。

法國的冬天寒冷難耐,時不時有北風夾著雪山的酷寒直灌衣領。然而青草並沒有在寒冬中枯萎,反而綠得發暗。街上隨時可以看到上身著裘皮大衣,但下身隻穿著短裙絲襪的老太太,盡管這樣會讓她們患上腿部血管瘤,可美麗比溫暖舒適更具**力。

一直持續的陰霾天空讓大家的心情都很壓抑,好在亮黃的房間總給林萌一個輕鬆愉快的感覺,再糟糕的心情到了這裏,也會變得如充了氫氣的氣球,輕盈得無法攥住。

林萌買了張中國卡,按時在公用電話亭裏打電話給父母報平安,例行公事一樣,興致好的時候同他們講點法國的奇聞逸事,可他們更關心的是她與方偉的婚禮。

方偉倒是時不時地打電話給她。開始時她總以為是賽珀,但是幾個月一晃而過,她從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或是信件,漸漸地她也不再在每次鈴響時都心慌意亂。

仙人掌的花已開敗,天竺葵依然把花開得熱烈,努力給這個灰敗的冷冬增點色彩。天氣特別冷的時候,林萌會把它們搬到暖氣邊,難得有太陽的日子便讓它們到窗口曬曬太陽。

她依然每天折一隻千紙鶴,卻經常在折的時候不知道要祈禱什麽,所有的願望都讓她感到不切實際,現實生活中總是有太多的矛盾,這麽不誠心折出的紙鶴會不會靈呢?

周末時,林萌利用巴黎島注發達的公共交通係統,把巴黎及其周邊城市都看遍。節假日時她會走得更遠。注:巴黎及其周邊七個省的統稱

她去過一次波恩小鎮。

辦銀行戶口時,林萌在護照裏發現賽珀的身份證還夾在裏麵,讓她無法不憶起那天在市政廳登記結婚的情形。

身份證上的賽珀還更年輕些,可能是他十七八歲時的照片,蓬鬆濃密有點卷的頭發遮住了前額,濃眉下是一雙有神的眼睛,眼中的光彩似乎要穿透卡片。高挺筆直的鼻子,嘴唇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他那時還有一點點少年人的胖,一側臉頰上隱約現出個酒窩。

身份證的反麵有賽珀父母家的地址。所以林萌在聖誕節的時候來到了波恩,來到了賽珀曾跳過舞,打過葡萄大戰的市集廣場,在滿街滿巷節日的氣氛裏,她慢慢地一條街一條街參觀著,感受著他在這個城市留下的笑聲與氣息。

她也見到了精美的勃艮地特色的彩色珞黃屋頂,品嚐了這裏最有名——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酒窖的紅酒。林萌走進了主宮醫院(H?teldeDieu),看了雄偉的祭壇,拱頂木製天花板上的雕刻與繪畫,還參觀了巨大的廚房,那裏有龐大的爐灶,古老的烤肉架和銅製餐具。

林萌甚至與賽珀的父母在大街上擦肩而過,賽珀那時正與他父親通話,講述著他在地球另一端的曆險。她也曾坐在菲利普的酒吧裏,喝了一杯巧克力奶以驅趕嚴寒。

有一天,她在Panthéon博物館看完能證明地球自轉的天體自擺鍾後,順路去了拉丁區的酒吧一條街,原本是想尋找傳說中羅馬時期的古巴黎城牆,卻意外地發現了“藍色月光”。

林萌在對麵的露天咖啡桌前坐了下來,不可抑製地想念著賽珀,可是這種想念卻讓她時不時地莞爾。

這個人,連留下的錐心思念都被他鍍上一層快樂。

而這幾個月裏,林萌也真正見識了所謂的法式浪漫。

先不說實驗室裏有男士對她大獻殷勤,即使是去商場或是行走路上,也時常有人與她搭訕,有些人

像是黏蜜糖的蜜蜂一樣揮也揮不散。這些人有老有少,甚至有幾個膽大的學生,在聽完她的課後即敢在教室裏直接約她。

麵對這些人大膽熱情的表白,林萌既不為之所動也不為之所惱,仿佛在看一件與她毫無關係的事情。這時林萌才發現,她的心已跟著賽珀遠遊的身影走得很遠了,喚也喚不回來。

林萌一下子對世界各地的時事敏感起來,每天都看新聞時事,哪裏有戰亂,哪裏有暴動,哪裏又有衝突或是天災,她都一一了如指掌,甚至她的地理知識也有了很大的長進,腦中總是畫著各種可能的環遊世界的路線圖。

所有看林萌搜查資料的人都以為她準備去環遊世界,但是有誰知道,林萌已經啟程走在了路上。

二月份中國春節期間,方偉出現在她的公寓樓下,這讓林萌很驚訝。

她帶他去了一家非常傳統的餐館。已磨得發紅的木製樓梯扶手,還有一格一格寫有顧客的名字、曾放著他們專用的餐巾和刀叉的抽屜,以及年代久遠的歐式吊燈都證明了這家餐館的古老。

林萌現在已經可以說不錯的法語,與人簡單溝通完全沒有問題,這要得益於她每日下班後的苦讀。她頭頭是道地給方偉介紹這家餐館的特色菜、甜點以及酒水,就連招待端上來的一籃顏色略有不同的麵包,她也可以一一說出它們材質與口味上的區別。

他們邊吃邊討論方偉在法十天的時間安排。她不讚同參加旅行社的七天八國遊,上車睡覺,下車拍照的團體遊是對歐洲文化的褻瀆。

二月份,歐洲沒有太多的節日,林萌介紹說,但這時意大利的威尼斯有冬日狂歡節,法國芒通有檸檬節,尼斯有嘉年華會,所以最好的路線是南下,先去距意大利邊境隻有一兩公裏的芒通,然後轉向尼斯,在這之間可以順道參觀摩納哥,然後繼續取道向南,去看普羅旺斯紫色的熏衣草之路,當然這時花還沒開,看不到成片的紫色花海,但那個地區的景色什麽時候去看都很美。

如方偉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參觀戛納,五月才有電影節,不過戛納旁邊有著名的香水之都格拉斯

(Grasse),在那裏不僅可以參觀很多世界有名的香水製造公司,還能見到金黃的含羞草。

附近的聖特羅佩(St-Tropez)也是消磨時光的絕佳地方,那裏有迷人的海景和美麗的紅岩石,最後可以轉到馬賽——這個希臘人在7世紀建立的城市。不過她不喜歡馬賽,覺得太過於髒亂,關押基督山伯爵的著名的依芙島就在那裏,值得遠眺一下,位於山頂的、立有金黃的聖母雕像的拜占庭式的大教堂也值得看看。夜晚站在那裏可以看到城市全景,還可看到燈火通明、帆船林立的老港口。

如果時間足夠,甚至可以坐船去馬賽對麵的科西嘉島。

當然,法國還有很多別的美景,光是巴黎就值得一個區一個區地走走看看,除了巴黎聖母院、凱旋門等世人皆知的景點,還有匯集了詩人與畫家的蒙馬特高地及聖心大教堂等許多名勝古跡。而在巴黎附近,建築宏偉的凡爾賽宮,令人歎為觀止的有著176扇不同彩繪玫瑰窗的沙特爾大教堂,還有著名的楓丹白露宮等等,都是值得一去的好地方。走遠點,沿著盧瓦河穀,可以盡賞散落兩岸的幾十座著名的古堡。

如果他喜歡酒文化,應當去北部美麗的香檳區,觀賞香檳的製造,並走走阿爾薩斯的葡萄酒之路。阿爾薩斯的白酒與波爾多、勃艮地的紅酒在國際上享有同樣的盛名,因為宣傳的關係,中國人隻知道波爾多。一位香港富翁買斷了阿爾薩斯白酒在中國內地及香港的銷售權,它那很有特色的修長瓶型和琥珀色的透明**,盡顯了法國沒落的高貴。

“西南部是以波爾多為首的葡萄酒的天下,最好的旅遊季節是9月份,此時葡萄葉已轉為金黃,飽滿的葡萄還掛在枝頭。在那裏,你會發現每列葡萄的盡頭都種植了漂亮的玫瑰花,因為玫瑰與葡萄對相同的疾病敏感,所以它們成了葡萄園主的一種警示標誌。”

林萌講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她在幾天前翻讀法國旅遊資料時讀到這句話,當時看就看過了,沒有放在心上,可是現在一說出口才猛然發覺,賽珀在很早以前拐著她在公園裏散步時說過這句話。

“玫瑰有什麽好?那麽普通,我才不會拿來送你。我們那裏每家每戶都種玫瑰,隻把它當報警器。”

真的很奇怪,與賽珀分別已快六個月,林萌卻對那三天裏發生的點點滴滴記憶猶新,每句話、每個

字都仿佛被刻錄在腦子裏,並生了根,隨著時間而茂盛生長,侵占了她思維的每個角落。因那日在地鐵上與賽珀的談話,她甚至特意去查找了許多有關鸚鵡螺的知識。

鸚鵡螺在地球上經曆了數億年的演變,但外形與習性變化很小,被稱作海洋中的“活化石”。它們的祖先族群原本遍布地球各處,卻在6500萬年前那場大劫難中,與恐龍同遭被滅絕的命運。兩三種殘存的現生鸚鵡螺後裔,棲息在印度洋與大西洋海域。這些具有分隔房室的鸚鵡螺,生活在海洋表層一直到600米深,能夠自我調控氣室的量,使它們適應不同深度的壓力。

鸚鵡螺的內室隔間由小到大順勢旋開,它們決定了鸚鵡螺的沉浮,這正是開啟潛艇構想的鑰匙,人類模仿鸚鵡螺排水及吸水而產生的上浮或下沉方式,製造出了第一艘潛水艇。世界上第一艘蓄電池潛艇和第一艘核潛艇因此被命名為“鸚鵡螺號”。

林萌心想,賽珀講好羨慕鸚鵡螺,是否是羨慕它們可以克服海水的壓力,在不同深度的海域裏自由遊弋?

方偉沒有發現她的走神,因為他已驚訝萬分。他在美國讀了三年博士,工作了四年,卻不能像她這樣,清清楚楚如數家珍地講解那個他生活了多年的國家。

她來法國才多久?“這些地方你都去過?”方偉問。

“大多去過。波爾多因季節不對,暫時還沒去。”林萌輕輕晃了一下酒杯,飲了一小口紅酒。“我記得你以前好像不喝酒。”

林萌微笑一下說:“在法國生活,如果不會品酒,不懂分辨香水的味道,那真的很可惜。”

方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發現她與以前不同,但又說不出有什麽不同。她依然淡淡地笑,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而當她思索時,會有一種讓人心動的柔情在眼中波動,他以前從未見過。

方偉投宿在大學城附近的旅館裏。林萌以私人理由向導師請了十天假。他們按計劃先參觀了巴黎,周邊城市隻選了具有代表性的凡爾賽宮。

第三天他們乘高速列車南下,3個小時即橫穿法國。下車後直奔火車站附近的租車行,去取在網上已定好汽車。林萌不喜歡GPS,這個先進的衛星定位設備準確得讓人沒有走錯路的機會。而往往,不小心誤入的那一條路,總藏著引人入勝的風景。

因此,由方偉駕車,林萌看著地圖指揮,兩人同心協力地完成了先前擬定的南部旅遊路線。由於路線安排得當,他們不僅願以償地看到了想看的美景,而且還多出兩天時間賴在美麗的科西嘉。他們沿著半島走,沿途看到安靜美麗的海灘或漁港就下車來欣賞。往西行的濱海公路雖然崎嶇陡峭,但是峽穀的壯麗風光讓他們心曠神怡,最後他們選擇住在半島西邊的卡納裏(Canari),因為那裏有12世紀比薩式羅馬教堂,又可以眺望到聖佛羅航灣(GolfedeStFlorent)的絕佳景色。

此時並不是旅遊旺季,他們雖未預訂酒店也可輕鬆找到地方住宿。

在悠揚的教堂鍾聲裏,兩個名義上的情侶背靠咖啡館坐著,招待送來飲料和結賬單。不太烈的冬日太陽有些敷衍地照著,風有點涼,但兩人都願意坐在外麵看碧藍的天和翠綠的海,點點帆影時隱時現。

林萌掏出錢來結賬,方偉有點不滿,覺得出門在外讓女士買單好像不太對勁。“這裏是歐洲,”林萌把找鈔拿回,留下零幣當小費,“你還在美國生活了七年呢。”

方偉寬和地笑笑,不再爭執,習慣性地拿了一支煙夾在手指間。他在美國的七年可沒她的變化大,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有這麽明顯的變化。

“可能是因為你從沒了解過我,也許我根本就沒變,隻是現在的我比較敢於表現真實的自己。”方偉點頭。盡管他們有四年的戀人關係,但從未相愛過,兩人真的互不了解。對於這一點,他們心

照不宣,以前誰都不想去挑明它。兩人對笑一下,轉頭去看大海,一切盡在不言中。撕去了虛偽愛情麵具的兩個人反而覺得更親近了一些。

“你我的母親都是難纏的家夥。”方偉說:“尤其是你母親。”

林萌輕輕搖頭,說:“這不能怪她。身為唯一的兒媳,沒有給重男輕女的爺爺生出孫子,她受了很

多壓力與委屈,我能理解她。一聽是女兒,產房前的親人一哄而散,連父親都沒進來看我一眼。媽媽抱著我在醫院哭了三天,可是沒有一個家人理會她。最後她自己辦了出院手續,給爺爺跪了大半天才讓這個固執的老頭同意讓我進家門。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無論如何不敢冒著丟工作的風險去生第二個。”

父親無數次逼迫母親離婚,但她死活不同意,隻為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當母親發現夫家有想把這個不受歡迎的女童丟棄,或製造意外以生第二胎的意圖時,她一天24小時都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帶著林萌,生怕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有一天林萌偷偷地與鄰居家的小女孩玩捉迷藏,玩累了躺在她家床底下睡著了,幾個小時找不到她的母親差點急瘋。所以林萌從小就很聽母親的話,怕她哭,怕她在家人麵前受委屈。

“我願意做一切努力讓她開心。盡管爺爺已死,現在的人們對生男生女的概念也淡薄了,但是早年受的傷害讓她的神經總是緊繃,況且她身邊的人際圈裏還是勢利者多,所以我必須總是出類拔萃以滿足她向人炫耀的欲望。”

“包括犧牲愛情?”方偉說著,摸出打火機把煙點燃。他已經很久不在她麵前抽煙。“以前我對感情沒有概念。我的世界裏,隻有考第一以證明我比男生強,其次就是做母親樂意的事,

嫁給誰,對我來說都一樣。”

方偉聽出她話裏隱藏的意思,吐出一口煙後接過話:“你是說你現在懂得了什麽是感情?你戀愛了。”他恍然大悟,“隻有愛情的力量最偉大,能讓你瞬間全然改變。”

“他是個法國人!”方偉肯定地說,“所以才會讓你對法國的文化習俗這麽著迷感興趣,因為你深愛著他,你想了解與他有關的一切。”

方偉無疑是個很聰明的人,否則他不可能在人才濟濟的美國站住腳跟。

林萌怔怔地看著他,一直不敢麵對的事實就這麽輕鬆簡單地讓方偉說了出來。原來她的一言一行都那麽明顯地在印證對賽珀的愛。她看著遠遠的海天一色,輕輕地說:“或許我曾經戀愛過,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為什麽說曾經?”方偉問。

“因為在他相處的三天裏,我很不懂情調的與他唱反調。”

如果可能的話,林萌真希望時光能倒流,她要好好珍惜與賽珀在一起的三天。但她還真不知道怎麽與他和平相處,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讓她暴跳如雷。

第一次與外人談起賽珀,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難以啟齒。想起那令人難忘的時光,林萌不禁又笑了,一時間如春花開放,看得方偉也愣住。

“看來他是個很優秀的人。”方偉由衷地說道,他的未婚妻喜歡上了別人,他心裏反而有一點欣慰。他一向沉靜穩重的神情在這時起了一點變化,居然有開玩笑的興致。

他說:“我現在有點妒嫉他呢,真希望哪天可以親眼見見。”

“等他環球旅遊歸來,你若再來法國,我會介紹你們兩個認識。”林萌隨口說道。“聽你的口氣,你要在這裏專心致誌地等待他。”方偉微微一笑道:“七月的婚事,好像不是你我可

以更改的。”

一句話將林萌拉回現實生活,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低下頭來攪拌已經快涼的巧克力奶。

林萌對感情歸宿的徘徊與猶豫都源於父母的態度,但她連試探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害怕引發一場無法收拾的戰局,怕母親再受傷害,所以寧願選擇躲避。

方偉長長呼出一口煙,青藍的煙霧還沒來得及舒展身姿就被海風吹得四散,可是心情卻在海風的吹拂中變得更寒冷鬱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麽那麽敬重這句古訓,不肯放他一馬。他也不明白母親為什麽那麽喜歡幹涉他的私生活,即使逃到美國,她的強權也一直伸到那裏去,不讓他有一絲的安寧。

方偉亦太善良,一如林萌,所以兩個人才會被困在親情的掌控中,如果他們自私一點,強硬一點,不在意他人的感受,他們完全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他們都做不到,隻能讓自己受傷。

親情與愛情,這是他們兩個都必須做的選擇題。

人生就是如此,永遠都是在做選擇題,而答案往往並不如人所願。兩個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這個世界我們隻來一次,以後也不會再來,所以,每個人的一生都應當真心實意地、不計後果地去愛一回。”方偉鼓勵她道,“你應該珍惜這個機會。”

林萌抬頭看著他,很驚訝:“可是……我了解我父母,他們容不得我說一個不字。”方偉說:“愛,並不一定要擁有……至少,你應該再見他一麵。”

“來不及。”林萌無力地答道:“要到9月他才能回來,但是……”她停住話語,心裏的痛讓她無法說下去,再開口,肯定會流下淚來,她抬起頭,吸了一口氣,讓冰涼的海風吹進眼中。

“我或許能把婚禮拖到10月,你還有再見他的機會。”“可是這種無法擁有的愛情,我怕我沒有勇氣麵對,再見隻會徒勞地給雙方增加痛苦。”“你真的沒有話想當麵對他說?”方偉看著她,問道。

林萌心裏百轉千回,怎麽會沒有話對他說,但又怎麽說?這一生能這樣愛過、痛過,她已心滿意足,總好過木偶人一樣無痛無癢地過一輩子。

她的眼淚終於還是不受控製的滑落。方偉把煙放在煙灰缸上,攬過她的肩將她摟在懷裏。此時此刻,他們更像一對兄妹,經過這麽多年的相識,他們已經把彼此當成了知心朋友。

她心中對他無愛無求,所以不會在意他娶她的真正原因,而他又何嚐不是?他從沒愛過她,一直認為她是一個命令的執行者,一個完全裝在套子裏的沒有血肉與思想的人。

可是那個男人有一雙多麽敏銳和智慧的眼,居然可以看穿套子裏的她有著鮮活熱烈的生命和深藏在骨子裏的魅力與美麗。他用火山一樣熾熱的情感融化了她,讓她如鳳凰涅槃獲得了重生,自內而外煥發出來的耀眼光芒,讓她變得如此具有吸引力。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不問世事隻會一味將自己封閉的林萌。

這一夜,兩個人在各自的房間裏都失眠了,方偉坐在沙發椅上陷入深思。而林萌折折停停,用了幾個小時才折好一隻紙鶴,也許她心中還是在祈盼著奇跡的出現,盡管她知道不可能。最後她披衣走出房間,漫步在墨藍的星空下,月亮溫柔地掛在空中,遠處燈塔上的燈光一圈圈轉著,海浪有節奏地嘩嘩拍打著堤岸,那是大海沉睡的鼾聲。

我現在站在法國的最南端,海的中央,而你這時會在哪裏?

當林萌走到護欄邊時,發現方偉正倚在那裏抽煙,兩人對視一笑。“抽太多煙對身體不好。”林萌說。

“是的,林醫生。”方偉依言掐滅煙頭。

兩個人都倚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夜色中的海景。“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說來聽聽。”

“他?很自大又狂妄,做事隨心所欲,不太計較後果,想笑的時候可以把自己笑翻在地,說話做事不懂得事故圓滑,有時率真得讓人受不了,又滿肚子氣死人的玩笑。”

林萌忍不住先笑了,清脆的笑聲驚醒了幾隻海鳥,它們扇翅鳴叫著在山崖上飛了一圈才又回到巢中。方偉也無聲地笑了:“你是在講他的優點呢,還是在評他的缺點,我怎麽聽不出來?”“優點與缺點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在於我們看待的角度。”林萌拉緊了被風吹開的衣服,“他因為有

缺點而更真實完美。”

方偉轉過身來背靠著欄杆,看著她的側臉,說:“愛情……很美麗。”兩個人一個向裏,一個向外地靠著欄杆站了幾分鍾。“你從未問過我,既然不愛你又為何要娶你。”“不用問,我知道原因。”林萌沒轉過頭來,淡淡地回答。

這次輪到方偉吃驚了,有點不相信地看著她。

“兩年前你在我麵前接過一次他的電話,你們在電話裏幾乎什麽都沒有說,就是因為什麽都沒說,所以我知道你們是什麽關係。”

林萌遠比他想象的要聰明。

方偉並不打算瞞她,隻是一直說不出口。他知道林萌遲早會了解真相,但以為會是在婚後。他需要一個**的正常婚姻來做遮住世人耳目的幌子——尤其是他家人,而林萌需要這場婚姻來保持生活的寧靜。兩個人各取所需,這場不相愛的婚姻原本也是完美的,如果沒有一個冒冒失失的法國人出現。

“我應該退出,成全你們兩個。”方偉說。

“你無法成全。你的退出隻會讓他們感到羞辱暴怒,我還必須與他們選擇的另外一個人結婚。相比之下,我寧願選擇你,至少與你在一起,我的靈魂自由。實際上我應該多謝你,因為有你的存在,這四年我過得比較輕鬆。”

方偉憂鬱的目光掃過她的臉,望向黑暗中矗立的教堂,它靜靜地俯視著這對困惑中的男女,卻不肯給予任何幫助。

“我也該多謝你,我再難找到像你這麽理想的結婚對像。”

兩人在黑暗中扯出一絲笑容,夾著海風的淒涼。婚姻與愛情被他們拆解成不相幹的兩碼事,可實際上,它們有時真的完全不相幹。

愛情不一定會導致婚姻,婚姻裏也並一定就棲息著愛情。

第二天他們坐飛機直接從馬賽飛回巴黎,在機場兩人互道珍重,方偉轉機回美國。他走了幾步又回轉來,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首飾盒遞給她,林萌不願收。

“我遲早該送你戒指,無論我們的結合是否以愛情為基礎。”方偉的話讓兩個人都有些傷感。

他勉強笑笑,安慰道:“也許會有奇跡,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嗎?我希望這枚戒指是我送給你們的結婚禮物,不過希望他不要生氣。”

不像中國那樣,把所有的節日都包裝出熱烈的商業氣氛,法國的節日除聖誕節外都過得很冷清。今天居然是情人節,讓林萌猝不及防。若不是麵包店裏到處擺滿心形蛋糕,她就把2月14日稀裏糊

塗地過掉了。而她在這天收到了方偉的鑽戒,這件戀人間最浪漫的事反而讓她心情沉重。

林萌打開信箱,把一疊商業廣告扔到紙品回收簍,帶著幾封信上樓,一打開門即看到已經枯萎的天竺葵,幾朵猶在枝頭的殘花卷曲變色,在缺水的狀態裏痛苦地掙紮著。她把信往桌上一扔,快步走到它的身邊。用礦泉水瓶製作的自動滴漏瓶裏的水幾乎沒有動過,她把水瓶倒過來看,才發現洞眼戳的太小,已被幾粒砂石堵住。

“千萬不要死。”林萌心裏祈求,擰開瓶蓋,把整瓶水都倒進幹涸的土裏。她虔誠地望著它,靜靜地等了幾分鍾,仿佛在等待一個垂死的人複蘇。過了很久後,她才想起關心一下仙人掌,它沒什麽變化,似乎還長得更健壯了,挺著渾身的小刺對她張牙舞爪。她微微一笑,翻查完信後便拿了把長柄刷去清理天竺葵掉落在地毯上的殘花敗葉,忽然發現桌子腳邊躲著一張明信片,可能是她剛才扔信時它借著力道滑落在地。

林萌跪坐在地上拾起它。在無邊無際的赤紅沙石地和藍的幾乎發亮的天空的映襯下,一株仙人掌在一小叢駱駝草的陪伴下斜開一朵小小的血紅色的花。

除了他還會有誰會送她仙人掌?

林萌的心裏仿若萬馬奔騰,心跳亂得讓她不知如何呼吸。她連忙翻看反麵,上麵有她熟悉的不羈字體,用粗線筆寫著“MKISSU”,除這之外就隻有她的郵箱地址。這個人平時那麽多話,為什麽總是這麽吝嗇給她寫字?她有點氣憤。

而且,這表示什麽意思?

U好理解,YOU的簡寫,M是萌的簡寫嗎?所以是“萌,吻你。”

林萌覺得不像,與賽珀說話的語氣與性格完全不符,況且他從不喊她“萌”,對她的稱呼永遠是笨字不離口。那是什麽呢?她真的有點生氣了,衝著明信片說:“多寫幾個字會累死嗎?”

林萌的腦中居然自動跳出了賽珀的回答,聲音懶洋洋的:會,當然會。

他輕易就讓她肝火旺盛,早就忘了自己該抱信痛哭,為這半年來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息。M也許是ME,我吻你,不對,為什麽不直接寫IKISSU?他在玩什麽?

林萌把明信片對著太陽光照照,看看裏麵會不會有水印類的文字,在這麽做的時候,她忍不住為自己的無聊而抿嘴笑起來。在陽光下,她發現U上畫有很多細小毛刺,表明“你是棵帶刺的仙人掌。”

她終於笑出聲來,這幾天的抑鬱隨著笑聲飛得無影,心情一下子輕鬆。

林萌拿著這個謎語躺倒**,腦子裏還在尋找著答案。MKISS不是一個單詞,無論是從英語角度還是從法語的角度。那麽MK呢?或者MI呢?她猛一下坐起身來,知道答案了。

MISSYOU,KISSYOU。

想你,吻你。

是的,肯定是的,這是賽珀講話時略有的蠻橫霸道,是他的語氣,也是他會說的話。林萌望著窗外的蕭瑟冬景又笑了。

郵戳上蓋的那個地址,是一個著名的智利國沙漠,真的可以100年不下一場雨,明信片的一角有一滴咖啡漬,郵票表麵不平,明顯可以觸摸到沙子被粘在下麵。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即使是在咖啡館也受風沙的襲卷。

從這天以後的日子,因為充滿等待而變得難熬。

與方偉的一番談話,讓林萌徹底地看清楚自己的內心。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麽傻又多麽會自欺欺人,明明對賽珀的愛已經把自己點燃,卻總是找出各種蹩腳的理由來拒絕承認。而現在她終於敢於敞開心扉,不再刻意回避對他的思念。這種刻骨的相思讓她墜落到既快樂又痛苦的深淵,她沒有辦法再做到心若止水,也沒有辦法再裝作若無其事。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他,想念著他。

林萌無數次散步到大學城對麵的公園,順著那天賽珀帶著她走的路線,空氣中時時浮現他的聲音和那雙帶著笑意的藍褐眼睛。有時難以入眠,林萌也會信步走到他住的那幢樓前,坐在長石椅上,默默地看著他房間緊閉的落地窗,仿佛又聽到那首關於小鹿的兒歌。

愛情就像是無解的烈性毒藥,抗藥性再好的人也無法抵抗它的攻擊。除非永不沾染,否則定受其傷。

春天到來時,整個法國都變成花的國度。

開成一堵牆的俏黃的連翹和迎春花,一樹樹圓嘟嘟壓得枝條低垂的粉紅櫻桃花,大朵大朵桃紅的馬頭蘭,豔紅瘦勁的梅花,香氣撲鼻的金邊瑞香,白茫茫一片的瓊花襯著紅嫩的滿樹的海棠,酷似牡丹的中國名花芍藥也在異國開得如火如荼,一點沒有思鄉的憂鬱。

西洋杜鵑占了地利長得不輸分毫,繡球花開起來大氣的很,花團錦簇連綿不絕,就連不起眼的蒲公英與薺菜也湊著熱鬧,高高興興地迎著春風開著花,毫不自卑。

每一根草在這時都有一顆要開花的心,並把這當作一生的目標而努力。

林萌看著這些知名不知名的花兒在一夜間瘋狂開放,但她的天竺葵還沒有想開花的意思,它已經活過來,葉子也回綠,可是賭氣一樣就是不肯開花。

還隻是四月,冬初就立起的“草地在休息,請勿打擾”的牌子隨處可見,她隻好坐在一棵開滿櫻花的樹下看書。微風吹過,落英繽紛,不大工夫她身邊就落了一地粉絨絨的花毯,一朵花在她翻頁時落了下來,夾在那一頁成了回憶的印跡。

個月的熱情,喝著酒,吃著火腿片,敲著單調的手鼓,在春日的暖陽下盡情歡笑。

林萌在這熱鬧中看到賽珀遠遠地走了過來,她難以置信地眨眨眼睛,真的是他。他一會兒就到了她身邊,拍了拍還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女人:“笨檸檬,我回來了。”

林萌望著他那張讓她思念萬分的臉和她夢中回想千遍的笑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語言先於她的思想說道:“我把天竺葵養死了。”

賽珀手裏居然拿著那盆花,仔細看了兩眼後說道:“那就扔掉吧。”說著便將花扔到身邊的垃圾桶裏。林萌縱身去搶,觸到地上冰涼柔軟的花瓣,她從夢中醒過來。原來不知不覺睡著後她竟然從樹身上滑倒在地。

太陽還似在原地沒有挪過腳步。林萌笑笑,把書合起來,真恨這個夢太短,盡管荒謬,但在夢裏可以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甚至可以觸摸到他。真是的,談什麽花啊,可以談談別的東西嘛,可是見到他時到底該說什麽呢?

林萌還沒想好,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見到他。

方偉說已經把假期調到十月,並稱是公司硬性調假,不知道他倔強又多疑的母親會不會相信。林萌的母親卻為這次婚期的推遲深感不安,不下十次詢問原因,使她疲於應對。

都說謊言說多了就成了真理,可是每次讓她重複相同的謊言,她有點支撐不住。昨天林萌忍不住說:“媽媽,現在都什麽年代,不合再分手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這本是句很正常的話,但是聽到她母親耳裏就極不正常。她的女兒從來沒有這樣同她講過話,從來沒有。她當時就生氣地說:“無論是什麽年代,你永遠都是我女兒,永遠都得聽我的話。”

林萌不記得昨天的電話是如何結束的,她手上的電話線似乎被母親的淚水浸濕,黏乎乎地染了她一手不鏽鋼的味道。母親口口聲聲說她變了,她真的變了嗎?方偉也說她變了,可是她自己不覺得。

電話聒噪地響了起來,打斷了林萌的沉思,但它響兩聲就掛斷,不用翻看也知道是誰,她感到頭痛。走到一邊的電話亭裏去拔電話,才輸入完卡號即被告知卡內已無餘額,才想起昨天掛線就是因為餘額告罄。

手機有短信進入,是方偉,他寫:婚禮改在10月1日,請於此前回國。對不起。林萌慢慢合上手機,心想,為什麽說對不起,你已盡力。

她出了電話亭,卻不著急去買卡,而是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走著。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閃過永遠快樂的賽珀,目光憂鬱的方偉,拿腔捏調的方偉的父母,總是悲切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

在中國永遠要爭第一的壓力,蛛網式的人情纏縛,活在他人眼裏與話裏的不自由也似乎離她遠去,她走在一個看起來很自由散漫的空間裏,這裏及格萬歲,沒有哪個學校去搞愚蠢的排名表,考砸的孩子一樣可以得到一個吻作為鼓勵。誰也不用看誰的眼光,好像每個人都能根據自己的想法去選擇生活,同性戀也可以大方地在右耳打個耳釘,以表明自己的性取向。

這些想法讓林萌產生恍如隔世的感覺,都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為什麽中外有這麽大的差距?她真希望這個世界上有時間隧道,讓她可以穿越到20年後的中國去看看,那個時代的父母是不是還在幹涉子女的私生活,是不是還太把孩子的生活當作自己的生活,是不是還是年輕時繞著兒女轉,年老後繞著孫輩轉……

胡思亂想間,林萌站在了那日與賽珀坐過的長椅邊,看著湖裏的一群野鴨,它們呼朋引伴共度這美好的春天。“春江水暖鴨先知”,中文總是那麽細膩美妙,隻用幾個簡單的字就能刻畫出最貼切的情景。

上次同賽珀一起看的那些小如拳頭的天鵝們,已經長成了半大小子,羽毛變成灰白色,挺著還不是太長的脖子,但天鵝高貴的氣質與風韻在它們身上已開始顯現。

不遠處有樂隊在奏樂,歡快的樂聲摻雜著笑聲隨風飄**。

馬路旁邊有個老太太,頭頂上站著一隻她養的鴿子,她正搖動著音樂盒,折疊音樂冊一頁頁地慢慢滑落出動人的曲調。林萌放了一枚硬幣在老人腳邊的盒子裏。

“祝你好運。”老太太微笑著對她說。

林萌略一點頭回禮,繼續前行,一個高大男人本已越過她走在前麵,不經意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立刻停住腳步,用標準的倫敦英語喊道:“Hello!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

林萌驚愕地站住,一兩秒後才反應過來,是半年未見的德國人威廉姆。他按法國人的習慣吻完麵頰後又給了她一個德式的熱情擁抱。威廉姆顯然很高興再見到她,不由分說地拽著她一起走向咖啡廳,買了十來杯咖啡,借了店裏的一個托盤端著往回走。

林萌遇見舊友也開心,兩人一邊互說近況,一邊沿著漸漸上揚的馬路走到一片鬱金香花圃邊。這些酒盅形的花兒開得正是時候,一朵朵精神抖擻地昂首立著。花圃以一種不知名的深藍色星狀小花和粉紅色的千瓣菊為底襯,叢叢深藍與疊疊粉紅呈菱形密密交錯,編織出織錦一樣的底紋,紫紅的鬱金香在這底紋上按25厘米一株的距離栽種,橫平豎直地漫延了大半塊山坡。

山坡前的草地上沒有禁入的牌子,坐滿了賞花踏青的人,有七八個年青人正在路邊演奏。林萌掃了一眼,覺得薩克斯手和貝斯手都似曾相識,正在敲鼓擊鐃鈸的女孩子隨著音樂猛一抬頭,林萌幾乎叫出聲:是麗智!

威廉姆揚手同他們打了個招呼,帶著林萌走到他們身後的草地上,野餐布上雜亂無章地放滿了飲料與食物,已有一群年輕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德國人領她與眾人相互介紹,大家很高興她的到來,但並不過分熱情,這讓她很自在。

威廉姆則驚訝於她的法語水平。

有幾個無聊法國人向林萌無惡意地求證,聽說中國人用廁所卷紙擦嘴巴,不僅在家如此,有些餐館的桌上也放著一筒筒的廁所卷紙。林萌為此感到有點臉紅。如果不被提醒,她不認為這個習以為常的習慣有什麽不妥。

“還有,在餐館裏你們喜歡大聲談論,唾沫四飛,筷子沾著口水在盤子裏拔來拔去,大家吃飯的咀

嚼聲很響,喝湯亦呼嚕嚕有聲。所以餐桌與餐桌之間間隔很大,不像法國這樣擠在一起,否則會被吵死。”林萌不願意聽到他人指責中國人的不是,可又不能為此動氣,隻能針鋒相對地挖苦他們的餐桌文化:

“法國人不是不避諱在餐桌上擤鼻涕嗎?響聲大時間又長,有人還把整根小指頭連著餐巾紙一起,塞到鼻孔裏去轉,完全不管對麵是不是還有人沒吃完。”

他們的互揭其醜,惹來眾人大笑。

這時樂聲止住,那幾個玩音樂的年輕人回來了。他們這兩個月都會在周末演奏為紅十字會籌款。“你們演奏得真好。”林萌誇獎道。

“賽珀要在的話,我們會更好,他可是個出色的架子鼓手。”傑生說。

大家自然談論起賽珀和他的世界遊,按計劃,他這時應該在往亞洲走,六七月到泰國。

威廉姆很高興地說:“我們幾個十月初會去中國與他會合,一起遊覽這個大得驚人的美麗國家。”他的話引起其他人的興趣,紛紛詢問出發的日期,如果可能,他們也想安排好假期一起去。這些人

就是這樣隨性,很快會為一件事傾注所有熱情。

林萌卻黯然神傷,他們最終無法再見,天意捉弄。

沒有人注意到林萌的落寞,他們還在熱烈地討論著中國行。這時手機響了,大家很有禮貌地停住談話讓那人接電話。他隻“Allo”了一聲就蹦起來,大聲說道:“賽珀,是你啊,我們正講到你呢。你現在怎麽樣?……就到了泰國?……那裏的女孩子又美又媚讓你不忍心拒絕?……”

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在他耳邊講了句話,他馬上轉眼看一下林萌說:“沒人告訴我她是你的女朋友,對不起,話已說出,你自己跟她去解釋吧。”說著他一臉壞笑地把電話遞給林萌,還提醒道,“賽珀的電話。”

他叫得那麽大聲,不是聾子都可以聽到,實在沒有必要再提醒。

林萌在眾人毫不避諱的好奇目光中接了電話,心裏窘得不行,臉也開始有點微紅,賽珀為什麽在這時來電話,為什麽從不打給她?

賽珀帶著輕笑地嗯了一聲,等著她說第二句話。

“你還好嗎?”林萌實在找不到話,幾乎又要訴說天竺葵的悲慘。

“林萌,我很想念你。”賽珀的聲音有點模糊,好像線路不好,但是林萌馬上察覺不對。

“你是誰?”她一改剛才的羞怯,大聲問道。

這時周圍的年輕人都哈哈笑起來,對遠處一個人招招手說:“被揭穿了,回來吧。”

那人握著手機三兩下跑回眾人身邊,林萌才發現他不知道何時溜了出去,他的聲音是有三分像賽珀。

林萌很生氣被人捉弄,臉上氣呼呼地有點掛不住。那個自知理虧的人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愚人節快樂!”

有年輕人拿出一張畫有魚的紙別在她的衣服上,大家一起舉杯祝賀她獲得笨魚獎章。看到大家笑得那麽開心,林萌不好再說什麽,況且草地上也有人別著這樣的紙,於是笑笑作罷。眾人適可而止,不再捉弄她。大家聊聊天後開始唱歌,反正有現成的奏樂人員。他們很放得開,輪到誰都可以張口唱上一段,西班牙語、德語、意大利語、英語,能唱什麽就唱什麽,一點不扭捏推辭。所以輪到林萌時,她不想表現得太過特殊,可又從沒當眾唱過歌,獨自小聲哼哼的事也很少發生。

威廉姆看出她的為難,解圍道:“你選一首英文歌,大家與你一起唱。”她脫口而出:“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說完這話林萌馬上後悔,感覺這首歌表現的意思太明顯,不知怎會報出這首歌名,也許是因為心裏想了千萬遍:我就在這裏等你,你能來嗎?

可是大家都很讚同她選的歌曲,因是名曲,人人會唱。這首歌的最好配樂樂器是鋼琴,在這裏隻能因地就簡,傑生拿起吉他,給這首纏綿悱惻的情歌伴奏。

“Oceansapartdayafterday,AndIslowlygoinsane”

威廉姆先唱了起來,眼睛望向了曲腿坐在一邊抽煙的麗智,後者有意無意地低下美麗的眼眸。

又有幾個人跟著一起唱:“Ihearyourvoiceontheline,Butitdoesn'tstopthepain。”合進這首歌裏的聲音越來越多,“IfIseeyounexttonever,Howcanwesayforever。”

……

林萌一直在聽,就是沒有勇氣發出聲,這首歌聽過不知多少次,歌詞早就熟記於心,實際上隻要敢開口唱第一句,後麵就會順理成章地接下去,一點不難。可是開口唱第一句怎麽會這麽難。

往往在失意時,一首歌曲更能嚴絲合縫地體現出一個人的心境,表達積重壓抑的心情。

當眾人唱到“我聽到你的笑聲,感受著思念的淚水,可現在卻無法與你靠近,你是否知道,你已使我瘋狂”時,林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濕。

隻是,他是否能聽到,又是否能感知?

直到太陽下山,大家才各自道別。林萌大多時候是聽眾,與這麽一群快樂的人在一起真的讓人輕鬆,在他們身上,她看到了賽珀的影子。

不知不覺她也喝了兩支啤酒,雖然都是小瓶裝,對林萌來說還是有點太多。回到宿舍後她覺得胃裏很不舒服,頭昏腦脹。泡了一壺茶,背靠床沿坐在地毯上等茶涼時,電話又響了,林萌拿起來看到有7個未接電話,想必是公園裏太吵她未聽到。它這次沒有響兩聲就掛掉,而是執著慍怒地堅持著,她接了,那邊很生氣地問為什麽總不複電話。

“沒有中國卡,我明天買了卡再給你打過去吧。”林萌說話時聲音有點發飄,脆滑得像隻抹了洗潔劑的白瓷盤,怎麽都控製不住,總有脫手要摔出砸碎的感覺。

電話線那頭的母親很快就發現了異常。

“你現在越來越不正常,”母親不快地說道:“昨天我們商量過,決定要你馬上回來,不用再讀,反正結婚後你也必須隨方偉去美國,早停學晚停學都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林萌沒像以往那樣保持沉默,她摸著“突突”發痛的腦袋笑了起來。其實她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笑,就如她控製不住以下的話語一樣,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奮不顧身地鑽進電話線。

“媽媽,你們又決定了我下一步的走向。棋盤在你們眼前,棋子在你們手上,前進後退都由你們說了算,我到底是什麽?你們有沒有問過我一次,我想怎麽走?嗬嗬嗬,我小時真的很厭倦總要考第一,我才不稀罕老師和鄰居誇我會讀書又懂事。我不想那麽懂事啊,我隻想做孩子時就活得像個孩子,我想花點時間去學跳橡皮筋、踢鍵子,跟其他同齡的女孩一樣,或者耍點小性子吵著父母買支雪糕,一手牽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去逛公園。可是這些都是夢,你們最討厭我小孩子氣。

因為我的性別,我的出生就是錯,可是我真的無法選擇,我無能為力,上帝也不能幫我。我讓你們活得很辛苦,自己也活得累。

爸爸,我知道你在聽分機,我真想不通你怎麽可以這樣恨自己的女兒,為了爺爺的遺產、為了麵子還是為了所謂的傳宗接代?如果上天把你生成一個女人,你該怎麽辦?我十來歲的時候總想自殺,每當你們倆為了我吵得死去活來時,我絕望得希望立刻死去,可是……可是……”

林萌的聲音哽咽了,由不時的笑變成了哭。

“可是,我怎麽會舍不得你們啊,盡管有那麽多的苦痛,盡管爸爸從不喜歡我,可我真的舍不得你們……”

流過淚後,林萌反而覺得清醒了一些,她把手機留在**,用冷水衝了臉,喝了口茶才回到床邊,這時的她已差不多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而那邊受了驚嚇的女人卻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我怎麽這麽苦命啊……”

林萌這次沒有耐著性子去聽母親開始憶苦,她冷靜又堅決地打斷對方:“別哭了,媽媽,我九月底回國,婚後去美國,你放心。”

電話那頭硬生生地停下號哭,有點發愣,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事都讓她窮於應對,她一直以為了如指掌的女兒一瞬間陌生得讓她不敢隨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