顱骨之謎

為了對在訴訟期間可能會發生的不公正的待遇有所補償,死因調查庭這個古老製度的法定程序被保留了下來。調查庭將在酒館旁的一個長方形房間舉行,往日這房間是村民在舉行較為重要的聚會時使用的。

慢慢吞吞地吃完午餐,懶散地抽了根煙之後,我來到了法庭。我竟是第一個到達的,陪審團已經宣完誓了,也去了停屍間看遺骸等證物。於是,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打量起這間屋子裏的擺設來,設想一下通常到這裏來的都是什麽樣的人。我的正前方牆上掛著一隻木頭鏢靶,上麵插著兩支飛鏢,可能村裏的羅賓漢會常常來這裏玩兩把;橡木桌上磕痕累累,看來村民們對擲銅板賭博的遊戲非常熱愛;還有那隻大箱子,裏麵裝了假發、顏色豔麗而俗氣的袍子和木頭長矛、刀劍,以及金紙做的假權杖等非常幼稚的道具,似乎是舉行某些神秘禮拜活動時用的。

正當我對這些擺設已經感到無趣,並逐漸將視線轉移到牆上成排的照片上時,其他旁聽者和證人都陸陸續續地進來了。我找了一張舒適的椅子坐下,舒適程度隻比為驗屍官準備的主席椅要略差一點。剛一坐穩,驗屍官和陪審團便一道走了進來。他們後麵跟著柏傑督察、一位警佐和兩位便衣警察,最後是分局法醫。

驗屍官在主席位坐了下來,打開書本。陪審員也都陸續在會議桌一側的幾張長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好奇地看著那十二名“公正人士”,他們都是英國生意人的典型代表,安靜、神情專注而莊重。不過一個矮個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有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和一頭豎起的亂發,瞄了一眼他那油亮的長褲的膝部之後,我判斷他應當是村裏的鞋匠。肩膀寬闊的陪審團主席坐在他旁邊,我猜他是名鐵匠。另一邊是個相貌粗豪的紅臉男子,健碩的體型讓人想到他或許是個屠夫。

“各位,”驗屍官宣布,“本調查庭將要討論兩個問題。第一是身份問題:屍體你們已經看過了,他究竟是誰?第二,他是什麽時候、怎麽死的以及死亡的原因。首先,有關身份問題,讓我們從屍體被發現時的有關情況開始討論。”

這時那位鞋匠站起身來,高舉著他那雙髒兮兮的手。

“我有個問題,主席。”他說。其他陪審員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有的甚至撇開嘴笑了起來。“你剛才說,”他繼續說,“屍體我們已經看過了。我想說的是,我們看到的並非是屍體,不過是一堆骨頭而已。”

“哦,這樣啊,那我們就叫它遺骸吧,你覺得怎樣?”驗屍官說道。

“我覺得這樣沒問題了。”那位鞋匠坐了下來。

“好。”驗屍官接著主持會議。他開始傳喚證人,第一位證人是在水芥菜田發現這些骨頭的工人。

“那片水芥菜田上一次被清理是在什麽時候,你知道嗎?”聽證人敘述完事發過程之後,驗屍官問他。

“那還是塔普先生賣掉這塊地之前,已經過去兩年了。五月份那次也是請我清理的。我清理得很仔細,那時候並沒有發現骨頭。”

“各位有什麽問題嗎?”驗屍官看著陪審團問道。

鞋匠滿麵怒容地對著證人問:“你發現那些骸骨的時候,是不是正在尋找人骨?”

“我?”證人大叫,“我尋找人骨做什麽?”

“別遮掩了,”鞋匠嚴肅地說,“回答我的問題:是或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

陪審員搖了搖那碩大而顯得很滑稽的腦袋,似乎是在說,先不追究了,下次決不輕饒你。詢問仍在進行著,不過這之後再沒出現什麽出人意料的事情或意外插曲。接下來警佐開始敘說在杜鵑坑發現右手臂的過程。

“這次發現完全是巧合嗎?”驗屍官問。

“不是。我們早就接到蘇格蘭場的指示,要我們將所有池塘進行搜尋。”

驗屍官不想再對這個問題深究了,但是我們的鞋匠先生顯然正說得起勁呢!我預料,等對柏傑督察問訊的時候,恐怕要進行很激烈的辯論了。督察好像和我的看法是一樣的,因為我發現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鞋匠。然後輪到他出場了,隻見鞋匠已經興奮得在位置上坐不住了。

在勞夫頓鎮史戴波茲池塘發現的一半屍骸都是督察親自努力的成果。然而他卻完全沒有將功勞往身上攬,隻說,這次發現是在杜鵑坑之後水到渠成的結果。

“是不是有什麽人對你說了要在這個特定的地點進行搜索?”驗屍官問道。

“不,沒有什麽人對我說過這些。”柏傑回答。

“那我請問你,”鞋匠指著督察說,“這些骸骨在悉德卡發現了一部分,在聖瑪莉克萊也發現了一些,然後在李鎮也發現了一些。這些地方全都在肯特郡境內。奇怪的是,你竟然會跑到艾瑟克斯郡的埃平森林去搜尋,而且還被你找到了!”

“我們是在對所有類似的池塘進行全麵性的搜索。”柏傑回答。

“沒錯,”鞋匠露出獰笑,“是這樣的,在肯特郡你們找到了那麽多骸骨,那裏離這裏少說也有二十多裏吧,中間還隔著泰晤士河,可你卻直接跑到這裏來了,並且就像事先得到了通知一樣,直接到史戴波茲池塘打撈,更巧的是,你們真的找到了,這難道不奇怪嗎?”

“要是我們直接跑到那個地方,卻什麽也沒打撈到,那才真的奇怪!”

陪審團席發出一陣哄笑,鞋匠也咧開大嘴笑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追問,驗屍官就介入說:

“這個問題很模糊,”他說,“請不要和警方無理取鬧。”

“我認為,”鞋匠說,“他肯定是早就知道骸骨在那裏。”

“證人已經說了,他並沒有什麽特殊門路。”驗屍官說著,示意問話繼續進行。

所有骸骨的發現過程逐一敘述完畢之後,警方的法醫上了證人席,並且進行了宣誓;陪審員們挺直腰杆,好像萬分期待。我也將筆記本翻過了一頁。

“目前放置在停屍間的所有骸骨你都檢查完了嗎?可以在本庭報告了嗎?”驗屍官問道。

“是的。”

“你能告訴我們到底發現了什麽嗎?”

“我發現那些骨頭都是人骨,並且都是一個人的。這些骨頭幾乎已是一具完整的骸骨,隻是少了頭骨、左手無名指、膝蓋骨和腿骨。”

“你知道手指骨為什麽會缺失嗎?”

“不清楚。似乎不是畸形或者手術造成的,我感覺這應該是死後被切除的。”

“你能就這些向我們大致描述一下死者的生前狀況嗎?”

“他應當是個老年男子,年紀大概六十多歲,身高五尺八寸半,體格很壯碩,肌肉結實,保養得非常好。沒有什麽疾病,除了右臀關節有風濕性痛風的老毛病。”

“什麽死因你能推測出來嗎?”

“推測不了,沒有任何重創或外力。不過,頭骨還沒找到,死因沒法推測。”

“你還有別的發現嗎?”

“有。肢解屍體的人似乎掌握了非常豐富的解剖學知識,這點讓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這具屍體的肢解方法是非常專業的。比如說,頸部的骨頭很完整,脊椎最頂端的環椎骨非常完整,不懂解剖學的人很可能將其弄斷。還有,肩胛骨和鎖骨還都連在兩隻手臂骨上,和解剖人體標本是完全相同。凶手的手法很熟練。從這些解剖的痕跡來看,幾乎所有的分割都是在關節處,而且手法非常細膩,所有的骨頭上都沒有被刀子刮碰的痕跡。”

“你覺得什麽人能夠有這樣的本事?”

“隻可能是外科醫生或醫學院的學生了,還有屠夫。”

“你認為這個肢解屍體的人,是外科醫生或者是醫學院學生?”

“是的,還有可能是屠夫。總之,是對此非常擅長的人。”

“主席,我反對這種說法。”這時鞋匠又站了起來說道。

“什麽說法?”驗屍官問。

“這是對一項正當職業的汙蔑!”鞋匠激動地說。

“我不明白。”驗屍官說。

“蘇瑪斯醫生是在暗示凶手是一名屠夫。我們在場的就有好幾位屠夫。”

“別扯上我。”屠夫叫了起來。

“我會替你辯護的,”鞋匠說道,“我希望——”

“哦,閉嘴,波普!”陪審團主席發話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毛茸茸的大手拉住鞋匠的後衣襟,“咚”的一聲,鞋匠被拉下了座位。

但是,盡管已經坐下,波普先生仍繼續說:

“我希望調查庭能考慮一下我的抗議。”

“反對無效。”驗屍官說,“同時,我不準你繼續幹擾證人。”

“我這麽做是為了我的朋友,還有從事正當行業的——”波普大聲說道。

可是這時屠夫轉過身來,用他那破銅鑼嗓子大喊道:

“別貓哭耗子了,波普!”

“別吵了,各位!”驗屍官嚴肅地宣布,“不要再吵鬧了。這可是嚴肅的場合,各位的責任重大。請認清這一點。”

現場立刻靜了下來。過來一會兒才響起屠夫沙啞的聲音:

“真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驗屍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證人,繼續問訊。

“醫生,你能告訴我們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是什麽時候?”驗屍官問。

“據我觀察,至少有一年半的時間了,甚至更久。至於準確的時間,單單憑借肉眼觀察,是很難判斷的。因為那些骨頭上什麽也沒有,我的意思是骨頭上一點肌肉或別的什麽都沒有了,這樣的話,就可以保持很多年不變。”

“發現骨頭的那位先生說,那些骨頭肯定不會超過兩年。你覺得呢?”

“是的,我完全同意這種說法。”

“還有,醫生,這很重要,僅觀察這些骸骨,你能辨別死者的身份嗎?”

“辨別不了,”蘇瑪斯醫生說到,“我沒有發現任何能提供死者身份的證據。”

“我們這裏有個失蹤人員的資料,”驗屍官說,“男性,五十九歲,高五尺八寸,健康狀況良好,體格非常健壯,左腳踝有一處波特氏骨折舊傷。你剛剛看過的骸骨符合這些描述嗎.”

“是的,初步看來是很符合的。幾乎是完全符合的。”

“這樣說來,這個骸骨有可能就是這位失蹤者的遺骸?”

“有這個可能,不過還是沒有十足的證據可以證明。除了這個骨折,很多老年人都符合那些描述。”

“這些骸骨中沒有那個骨折的部分?”

“還沒有。波特氏骨折舊傷是在腓骨部位。到現在為止還沒找到那段骨頭,所以就無法來證明了。死者的左腳非常正常,一般說來,沒有骨折的話,都是會很正常的。”

“你推算出死者的身高約是五尺八寸半。這是否和事實不相符?”

“不會的。我僅僅隻是假設。因為死者的臂骨很完整,雖然腿骨還沒找到,但我是通過臂骨來推算的,雖然通過腿骨也能推算出。死者大腿骨的長度是一尺七又八分之五寸。”

“這樣說來,死者的身高很可能不止你推測的那麽高?”

“是這樣的,約是五尺八寸到五尺九寸之間。”

“非常感謝。我的問題問完了,醫生。陪審團還有其他問題嗎?”

波普怯怯地看著肅穆的陪審團席,又控製不住開始了提問:

“嗯,我想說說手指,”這位鞋匠說,“你說是死者死後被割下的?”

“我是這麽認為的。”

“你能告訴我們凶手切下手指的原因嗎?”

“對不起,我無法得知。”

“蘇瑪斯醫生,我覺得你一定是會知道一些什麽的。”

驗屍官再次說話了:“醫生隻負責對自己的證據作出問答,任何個人的臆測和踹度都可以拒絕回答,請各位不要再提這些問題了。”

“但是,主席,”波普反駁說,“我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那隻手指會被砍掉,總不會沒有原因吧?我想問,主席,那位失蹤者的那根手指是什麽樣的呢?”

“這點報告中倒沒提到。”驗屍官說道。

“或許柏傑督察能對這個作出解釋。”波普說。

“照我說,”驗屍官說,“我們就不要問警方太多的問題了。他們若想讓我們知道的話,自然會告訴我們的。”

“哦,好的。”鞋匠說道,“你們想掩飾事實,我也沒辦法。我隻是在納悶兒,如果我們不了解真相,我們如何能作出裁決呢?”

這時,所有的問訊都已經結束了,驗屍官開始總結了,他麵朝著陪審團說:

“各位陪審員,所有證人的證詞你們都已經聽完了,你們恐怕已經發現了,證人的證詞是無法對我們的兩個核心問題作出解答的。我們現在隻知道的是,死者是個老者,年約六十歲,身高大約在五尺八寸到五尺九寸之間,死亡時間約為一年半到兩年前。我們隻能知道這些。從屍體本身來看,我們僅能猜測出一些死者生前的情況,可是不能得出準確具體的結論。至於死者的身份、死因,我們統統不得而知。所以,我們得暫時休庭,在新的物證被發現之前是不會開庭的。開庭時,會再次通知各位的。”

這時,肅靜的法庭出現了一陣**,大家都在低聲私語。趁這個機會,我偷偷溜了出去。在門口我碰見蘇瑪斯醫生,他的馬車在一旁等著。

“你是要回城裏嗎?”他問。

“是的,”我回答,“如果能來得及趕上火車的話。”

“坐我的馬車吧!我送你坐下午5點的火車,步行的話是絕對沒法趕上的。”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馬車向車站的方向飛馳而去。

“波普那家夥,真麻煩!”蘇瑪斯醫生說,“怪人一個,社會主義分子,勞工黨,煽動分子,怎麽看都不順眼,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

“沒錯,”我附和道,“他就是這種人。陪審團有這麽個家夥,驗屍官恐怕頭都大了。”

“這也不好說,”蘇瑪斯笑著說,“他還是緩和了下氣氛。而且,你要明白,這些人還是有用的,他提出的某些問題還是相當尖銳的。”

“柏傑督察似乎有些理屈詞窮了。”

“你說得很對,”蘇瑪斯笑道,“柏傑非常討厭他,我覺得督察在回答問題時的眼神顯得閃爍不定。”

“你覺得他真的會有什麽特殊渠道嗎?”

“這得看‘特殊渠道’到底是什麽了,警方也不是完全相信理論的,如果不是已經掌握了十足的證據,他們是不會開展如此大規模的調查的。伯林漢父女現在還好吧?他們住在這裏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們。”

我正想著如何來回答這個問題時,我們已經到了火車站。火車也剛好駛進了站。我們匆匆道別,我說了聲謝謝,便跳下馬車進了站。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重新去讀了我的筆記,想努力把這件事理出個頭緒來,但卻徒勞無功。接著我又猜測,不知道桑戴克對於我這次所找出的證據會有什麽看法,我收集的材料他會不會滿意。這樣一路想著,來到了聖殿法學院,我匆忙跑上樓,來到了我朋友的辦公室。

可是,我很失望,屋子裏空****的,隻有彼得一個人。他係著白色圍裙站在實驗室門口,手拿著一把扁嘴鉗子。

“博士到布裏斯托去了,有一件緊急案子需要他去處理,”他解釋說,“裏維斯博士也一道去了,再過個一兩天應該就會回來了。這裏有一張博士留給你的便箋。”

他在書架下拿出了一張紙遞給我。是桑戴克留的便箋,他說突然離開,向我致以歉意,還說了讓我將筆記本交給彼得就行了。

“你或許會有興趣知道,”他在信中補充道,“後天遺囑認證法庭就要審理他們的申請案了。當然,那時我不會在那兒,裏維斯也不在。所以我希望你能睜大眼睛來關注審判的過程,因為有些細節馬奇蒙的助理或許會遺漏而沒有記錄下來。我已經讓沛恩醫生隨時待命,代替你出診,讓你能沒後顧之憂來出席庭審。”

我簡直受寵若驚,非常感激桑戴克對我的信任,剛剛的失落感完全消失了。我將便箋裝進口袋,把筆記交給了彼得,和他道了晚安,便回到了菲特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