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發現了

濱海市的長途客運站作為重要的交通樞紐,每天都有超過萬名旅客在這裏乘車。盡管很擁堵,但早上八點,在332號大巴車還有半個小時就要發車的時候,邱明及時趕到了客運站。

他直接來到三層,找到了站長的辦公室。

站長剛剛上班,正在給辦公室裏的花盆澆水,一名調度把當天的發車排班表放在辦公桌上,等著站長簽字。

邱明來不及敲門就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把站長和那名調度嚇了一跳。

“332號大巴開車了嗎?”他焦急地問。

調度人員態度很不友好地回答:“一樓大廳有班車時刻表,你去一樓看,這裏是辦公室。”

邱明看出了澆花的人就是站長:“站長,請不要讓332號班車發車。”

站長驚訝地看著他:“你是誰?為什麽不讓發車?”

“來不及跟你解釋了,先暫停發車,我慢慢跟你說。”邱明一邊說著,一邊從窗口向窗外看去,那輛車頂標注了332字樣的大巴車已經開始允許旅客上車了。

站長和調度彼此看了一眼,調度轉身離開了辦公室,站長微笑著示意邱明:“你先坐下,有什麽事情慢慢說,不要急。”

邱明根本沒心思坐下來,他指著窗外正在上客的大巴車喊道:“站長,你一定要阻止這輛車發車,因為……”

剛說到這裏,邱明猶豫下來。畢竟,他所知道的事故還沒有發生,站長是不會相信的。

“因為什麽?”站長不動聲色地看著邱明,“你想讓我停止發車,總得給我個理由。難道車上有炸彈?”

邱明搖了搖頭。

“車上有恐怖分子?”

邱明還是搖了搖頭。此刻,他對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畢竟,事情沒有發生前,誰都不會相信他。

站長笑了:“你女朋友在車上?吵架了?離家出走了?那你不應該讓我阻攔發車,你應該去車上找你女朋。”

邱明還想說什麽,那名離開的調度帶領著兩個保安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五十多歲的站長笑著對調度說:“別緊張,小兩口吵架了,一定是媳婦離家出走了,你們帶著他去車上找找,看看人在不在車上。”

在調度和保安的責備聲中,邱明被他們領著來到了332號大巴車旁邊。看著正在上客的大巴車,邱明腦海裏再次浮現出了那破損的車輛、殘缺的屍體,還有車身勉強能夠看到的“332”的字跡。

車裏的乘客大多已經坐好,在等候著司機發車,此時是上午八點二十五分。

邱明覺得唯一的希望就在司機身上了。

司機是一個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中年人,正用目光詢問邱明身後的調度,這是什麽情況。

邱明突然抓住司機的胳膊:“神工嶺,神工嶺會塌方,會砸到你的車輛,你的車輛會掉下懸崖……”

司機被邱明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而全車的乘客立刻炸了鍋:“說什麽呢?你精神病啊!”

“傻×,夢遊呢!”

“一大早上,真晦氣!”

在眾人的責罵聲中,邱明被保安架下了車,調度嘻嘻哈哈地對司機說:“一精神病,我早就看出是精神病,站長非說是有家人離家出走……”

邱明掙脫了保安,想再度衝上車,結果還是被保安攔了下來。調度一揮手,司機關上了大巴車門,車啟動了。

邱明焦急地衝著車大喊:“不要發車啊,千萬不要發車……”

透過車窗,邱明看見了乘客們那一張張不屑、抱怨甚至是惱怒的麵孔,有的乘客還隔著玻璃對他做著口形,分明能看出那口形所代表的兩個字:傻×!

當車輛開出客運站後,調度向邱明惡狠狠地說:“一早上沒吃藥吧,給我消停點,要不報警把你關精神病院去!”

隨後調度對兩名架著邱明的保安說:“把他轟出去,看著點,別讓他進站,再進站就喊派出所的來。”

保安架著邱明來到大門口。此刻的邱明已不再激動,看著遠去的大巴車,他已經沒有任何幻想。

坐回自己的車裏,邱明看看時間,此時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 九點二十六分的時候,在城市西邊的一個居民樓裏,那名五歲的男孩將從六樓的窗台掉下。他發動車輛,向著城市西邊開去。

邱明的車飛快地穿行在這個城市的街道。突然,一個短信提示音響了。

邱明看了一眼手機:“黑卡,沒身份證登記,不顯示號碼。需要請致電:199……”

是垃圾信息,一般來說,隻有那些準備實施電信詐騙的不法分子,或者是心存惡念的人才會對黑卡感興趣。

念頭一閃,邱明突然想起自己車上就有一張這類的電話卡,那還是在上一次暗訪報道這種黑卡的危害性時,他通過網絡購買的。

邱明一邊開著車,一邊打開副駕駛位置的儲物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張黑卡。

就這樣,他一邊開著車,一邊給自己手機換上黑卡。

開機後,邱明嘴裏叨念著“阿彌陀佛”,祈求著電話卡還能使用,直到手機屏幕上顯示信號滿格,邱明激動地高聲喊了一聲“YES”。

他快速撥通了110,不等接線員說話,就以最快的語速喊起來:“趕緊攔截一輛從濱海發出的332號長途客車,這輛車即將進入東部山區,在經過神工嶺的時候,會有山體滑坡,將有一塊大石頭砸到車頂,車上三十三人,將無人幸免。事故發生的時間是上午九點三十五分。”

不等接警員詢問,邱明已經掛斷電話,並迅速拔下電話卡,他又看了儀表盤所顯示的時間:九點二十一分。

再有不到五分鍾,那名男孩將掉下來,而邱明距離事發的現場還有接近一公裏的路程,由於兩輛私家車發生了剮蹭,這一公裏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來不及把車停在路邊,邱明直接把車停在路中間,飛快地向那棟臨街的居民樓飛奔。

一隻蝴蝶落在陽台外的晾衣架上,扇動著彩色的翅膀。

陽台內,一名男孩正站在小板凳上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幾天前,男孩的父母剛剛辦理了離婚手續,在男孩的淚眼中,媽媽匆忙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摔門而去。

男孩的爺爺被臨時從鄉下叫來帶孩子,男孩的父親需要上班。

早上做好早飯打發走上班的兒子後,爺爺打開電視機讓男孩自己看電視,隨後回到臥室睡起了回籠覺。

電視裏的節目並不能吸引男孩,像以往一樣,他搬著小板凳來到陽台,看著窗外的世界。

當那隻蝴蝶出現的時候,男孩被吸引住了。他打開窗子,伸出手,悄悄地接近蝴蝶。

蝴蝶仿佛沒有發現男孩,靜靜地停在晾衣架上,扇動著美麗的翅膀。

邱明一路狂奔,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兩百米,他手腕上,手表的指針已經離開了二十五分的位置。

突然,路邊的一根塑料管把邱明絆倒,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男孩全神貫注地接近那隻蝴蝶,此時他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在了晾衣架上。由於使用時間太久,晾衣架一端的螺栓已經完全鏽蝕。晾衣架斷裂的聲音驚醒了正在臥室裏瞌睡的爺爺,他以為是小孫子淘氣又打壞了什麽,起身出來查看,整個室內都沒有找到小孫子,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陽台上的小板凳,還有小孫子懸在陽台外麵的一隻腳。

絆倒邱明的是一根塑膠軟管,一端是一個巨大的氣瓶,另一端在一個賣氣球的小販手裏。小販正在給氣球充氣,他身邊,數百個五顏六色的氣球被放在一個巨大的尼龍絲網內,還有百十個氣球已經被製作成一棵巨大的氣球樹,綁在自行車上。見絆倒了人,小販很緊張,趕緊扶起邱明。邱明顧不上檢查哪裏受傷,抬起頭尋找著孩子。新聞裏隻是寫了這裏是事發現場,並沒有寫孩子具體是從哪棟樓上掉下來的。

終於,邱明看到了,就在街對麵,那名男孩已經懸掛在晾衣架上,晾衣架搖搖欲墜。

一低頭,邱明看到了絲網裏的氣球,還有自行車上的氣球樹。來不及解釋什麽,他衝著小販高喊:“我全買了,快幫忙!”

隨後,他拎起網裏的一百多個氣球就向街對麵奔去。小販先是被邱明的舉動嚇了一跳,隨後順著邱明的方向也看到了懸掛在樓外的男孩。他也反應過來,趕緊拔下自行車上的氣球樹,也衝到了街對麵。

就在氣球剛剛擺放好的瞬間,晾衣架徹底斷裂。而爺爺伸出的手來不及抓到孫子的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孫子掉了下去。

伴著爺爺的尖叫,孩子的身體砸在氣球上,數百個氣球爆裂開,巨大的響聲驚動了所有的路人。

邱明手腳並用地爬到氣球堆的中間,他摸到了孩子的頭部,也摸到了血。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畢竟,今天是多麽失敗。先是一車即將踏上死亡旅程的乘客在他無助的目光下開啟了行程,隨後就是一個本來可以救下的孩子就摔死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男孩的哭聲:“媽媽……”

原來,邱明在剛才絆倒時,雙手摔出了多道傷口,他摸到的血液是他自己的,而那名男孩的身下,還有好多的氣球沒有爆開,緩衝了巨大的衝擊力,男孩得救了。

男孩的爺爺幾乎是光著腳從樓上跑下來的,當他看見小孫子毫發無損地站在麵前時,鬆了一口氣,一下癱坐在地上。

332號大巴車行駛在山區公路上,車上的乘客早已經把剛才的一幕拋到了九霄雲外,有人進入了夢鄉,還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車上的電視。

司機盡管相信剛才那個說要出事的人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但他的心裏多少還是有些顧忌,畢竟神工嶺地勢險要,一側是近九十度的山體,一側是萬丈深淵。

不過很快,司機就停止了這種猜測,畢竟,每天多少車要從神工嶺下經過,隻要多加小心就是了。

九點三十三分,332號大巴車來到了神工嶺前,公路的邊上立著一塊巨大的警示牌:“小心落石。”

司機看了一眼警示牌,猛轟一腳油門,大巴開上了神工嶺。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又是推銷電話!”司機惡狠狠地咒罵著,同時掛斷電話。

幾秒之後,那個號碼又打了過來,司機不耐煩地接聽了電話:“誰啊?”

電話裏傳來司機父親略帶哭腔的聲音:“孩子從樓上掉下來了,你在哪裏?趕快回來!”

司機一腳刹車把車停在路邊,趕緊詢問父親到底是什麽情況。原來,從樓上掉下來的孩子,正是這名大巴車司機的兒子。

他正跟父親通著話,就在大巴車前麵不足百米的地方,十幾塊巨大的岩石突然落下來,一輛麵包車正巧經過,被直接砸中。巨石在砸壞麵包車、護欄和路麵後,又一路翻滾著砸向一側的懸崖。。

司機張大嘴巴看著前方,已經聽不清電話裏父親說什麽了。全車的乘客都尖叫起來。

120來到前,邱明悄然離開了現場。離開前,他沒忘記給那名賣氣球的小販200塊錢的氣球錢,同時還叮囑他,讓他說是自己看到了孩子危險,急中生智,用氣球充當了救生氣墊。

小販同意後,邱明讓他抱著孩子站在氣球堆的前麵,用手機拍了張照片。

關於氣球救下墜樓兒童的報道由於是獨家,加上又拍攝到救人小販抱著孩子的照片,所以邱明獲得了報社的當日新聞大獎。

評報剛剛在平台上的公告板掛出來,徐大鵬就把稿子得獎的信息發給了邱明。正在濱海醫院包紮傷口的邱明看到短信後,笑了起來。

在濱海醫院,邱明可是個名人了。他以《濱海醫院號販子猖獗 沒家賊引不來外鬼》為題,報道了自己在濱海醫院暗訪號販子的經過。

報道發出後,引起了濱海市衛生主管部門的高度關注,很多涉事者被解聘或轉崗,也正因此,邱明的大名在濱海醫院算是傳開了。

在等候護士換藥的時候,邱明陷入了沉思。他是一個善於總結經驗教訓的人。自己還是太過魯莽,直接跑到車站攔截大巴車的舉動太幼稚。畢竟,事先知道了車禍即將發生的時間,隻要在大巴車駛離長途客運站時,用自己的車去和大巴車製造一場剮蹭事故,耽誤大巴車的行車時間,就可以避免慘劇的發生了。

當然,這麽做雖然是耽誤了大巴車的時間,但也同時耽誤了自己的時間,因為恐怕事故還沒有處理完,那個孩子就已經跌下來,這也許就是編輯係統對他的一種考驗吧。

還有一點是邱明心裏一直無法釋懷的,那就是昨天在山體滑坡事故中被砸中的麵包車,盡管車上隻有司機一個人,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為這麵包車司機的死負責。在邱明拍的編輯版麵上的事故圖片裏,因為山體滑坡的事故阻斷了山路,大量的車輛被滯留,而排在畫麵中第一輛的就是那個麵包車。畫麵中,麵包車司機站在自己的車門邊,一臉惋惜地向懸崖下瞧著。

就在昨晚,WATCH對他的做法表示了讚賞,同時也安慰他不要對於那名麵包車司機的死太過自責,因為他的行動挽救了一車的乘客,沒有什麽事情是能夠做到十全十美的,畢竟他已經盡力。

信息提示音又響了七八次,那是報社裏幾個熟識的編輯在祝賀他,也有黃傑發來的信息。

邱明略微思索了一下,給黃傑回了一條信息:“今晚截稿後老地方見。”

按照報社的規定,午夜十二點是報社的截稿時間,所有記者必須在午夜12點前把要發的稿件發送到報社郵箱,一過十二點,除非地球毀滅,否則不管多麽重大的稿件,報社都一律拒收。

最後一條信息是社長王大林的,一個大拇指的圖片。

邱明想給王大林回一條信息,但想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索性把手機收起。

一旁的護士看著邱明忙活完,一把拽過他的手,熟練地撕下前一天敷上的藥布,邱明頓時慘叫了一聲。

城市的另一邊,公安分局的警察郝翰正用手機反複聽著一段報警錄音:“趕緊攔截一輛從濱海發出的332號長途客車……”

由於是不顯示電話號碼的黑卡報警,加之真的發生了山體滑坡,盡管大巴車僥幸躲過,但如此準確地預言了事故的發生,這不能不讓警方猜測是不是有人故意製造了這起事故。因此,報警的錄音被複製後分發給所有的一線警察,看有誰對報警電話裏的聲音比較熟悉,能否找到報警人。

在反複聽了多遍後,郝翰來到了警局裏的監控室,在同事的幫助下,他調出了多天以前“誤抓”邱明時的監控錄像視頻,導進U盤後,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反複聽起來。

遺憾的是,由於監控錄像的攝像頭采集主要的作用是采集圖像,對於聲音的采集非常弱,反複比對之下,仍無法認定錄音裏的聲音就是來自邱明。

郝翰突然想起,邱明在離開警局時,曾經給過局長一張名片,那上麵一定有邱明的手機號碼,如果打過去聽一下聲音,豈不是很容易就判斷出來。

想到這裏,他連忙來到局長辦公室。巧得很,局長此時剛剛出門去會議室,辦公室的門開著。

郝翰來到局長的辦公桌邊,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名片夾,局長把所有接到的名片都放在這夾子裏。

郝翰開始快速尋找,由於名片太多,他仔細地翻著,全然沒注意到身後的局長。

“你在找什麽?”局長的聲音裏聽得出有些慍怒。

郝翰被局長突然的說話嚇了一跳。

“報……報告局長,我在找前段時間那個記者的名片。”郝翰不自覺地結巴了一下。

“什麽記者?”局長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威嚴地看著郝翰。

“就是被當成小偷,扭送到咱們局的那個記者,叫邱明的。”

“你找他名片幹什麽?”一提到邱明,局長的眉頭一皺。

“沒什麽。”郝翰放下名片夾,“就是今天早上,分發到我們所有人手裏的那段音頻,我聽著感覺像那個記者的聲音。”

“什麽?什麽音頻?”

“昨天,在神工嶺發生山體滑坡前,有人曾經給110報警台打電話報警,預言那裏要發生山體滑坡,但使用的電話是黑卡,110報警台無法查找出到底是誰打的電話,不過那個電話的預言準確了,不隻發生了山體滑坡,還當場砸死了一個路過的司機。所以,今天早上,市局指揮中心給全市所有警察都發布了一段音頻,就是那個報警的錄音。我聽了,感覺有些像那個記者的。看到那個記者,我總感覺他身上有問題,他的手機裏當時有張照片,就是被害人坐在站台上大哭的,但所有的乘客都沒見過那個被害人哭……”

由於音頻隻發送給了外勤民警,局長對這個事情並不是很清楚,聽到郝翰的匯報,局長也來了興趣,打斷郝翰的匯報:“你把那個錄音放給我聽聽。”

郝翰把手機裏的錄音播放出來,局長幾乎是趴在郝翰的手機上聽完錄音。

聽完後,局長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隨後他把名片夾翻到後麵的幾頁,找到了邱明的名片,遞給郝翰。

郝翰笑著伸手去接名片,但局長把名片向回收了一下,一臉嚴肅地說:“你現在就在我麵前給他打電話,如果是他的聲音,你就調查一下,如果不是他的聲音,你就拉倒。不要跟記者和媒體過不去,像你說的什麽照片,那算個什麽?小偷又不是那個記者,你不要揪著這個沒完沒了!”

說完,局長把名片遞給了郝翰。

電話接通後,郝翰打開了免提,蜂鳴聲在辦公室裏回響起來。

護士撕開了邱明手上的紗布,原本剛剛結痂的傷口頓時出血,他淒慘地叫起來。

護士看了一眼邱明:“忍著點,等一下還要消毒呢,更痛!”

說話間,一塊酒精棉已經按在傷口上,邱明更加淒慘地叫起來,走廊裏一個等著打針的孩子被嚇得直哭。

電話響了,邱明準備用沒有受傷的手去接電話,但被護士一把拉了回來,又是一塊黃色的藥棉按在了傷口上,他再次慘叫起來。

好不容易等護士換完藥,給邱明纏好繃帶,電話已經是第三次響起了。

邱明接起電話:“喂!你好!哪位?”剛才的嘶喊讓他的嗓音有點嘶啞。

電話另外一邊,局長和郝翰仔細聽著邱明的聲音,故意不說話。

“喂!哪位啊?不說話掛了哈!”邱明有些奇怪。

“您好,先生,專業辦理銀行貸款,請問您有貸款方麵的需要嗎?”郝翰故意變著聲音說。

邱明厭惡地衝著話筒喊了一句:“不需要!”隨後掛斷電話。

電話掛斷,郝翰和局長相互對視了一眼,局長先說話了:“我聽就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嘛!”

郝翰撓著頭:“不對啊,我印象裏這聲音不對啊!”

“你印象!”局長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準備去開會的資料和水杯,“你要是用印象能破案,我這個位置給你!”局長回手指了指自己的位置。

“你就別總跟個記者過不去了,踏實地該忙什麽忙什麽去!”局長揮了揮手,向門口看了一眼,又看著郝翰。郝翰隻好離開局長辦公室,順手把邱明的名片揣進了口袋。

“老地方”是位於報社不遠一條街上的一家燒烤店,店名就叫“老地方”。那條隻有幾百米長的小街上有幾十家燒烤店和小飯館,每天午夜時分,離開報社的夜班記者們會三三兩兩地到這條小街上覓食,彼此交流著當天的采訪經曆,或者是八卦著報社裏的各種趣事。淩晨三點半,當夜班記者們吃完離開後,剛剛簽完版麵下班的編輯們又會把這條小街填滿,直到曙光初露,吃飽喝得的編輯們拖著疲憊的腳步消失在這個城市不同的角落裏。

夜裏十一點是“老地方”燒烤店最熱鬧的時候,十幾張泛著油光的桌子上,擺放著各種燒烤,畢竟不是高檔的酒店餐廳,食客們放肆地喧嘩、大笑,不時有酒杯碰到一起的清脆聲音,還有空酒瓶被無意間踢倒的聲音。

燒烤店的店主曾經也是個文藝青年,在燒烤店的牆上有一幅巨大的書法作品,內容是北島的詩:“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每個第一次到這家燒烤店的客人都會站在這首詩前麵端詳一會兒,然後開始尋找自己年少時的夢想和輕狂。

在靠近窗子的位置,邱明和黃傑找到了一張桌子。服務員拿來菜單,邱明一把推開,熟練地吩咐著:“十個肉筋,十個肉串,四個雞翅,烤倆饅頭片,拌個涼菜,啤酒兩瓶,可樂一個,冰鎮的……”

黃傑打斷了邱明:“啤酒要一件!”

邱明看了一眼黃傑:“你知道我,滴酒不沾的,你自己喝一件?”

黃傑沒看邱明,直接告訴服務員:“就一件啤酒, 瓶裝的,冰鎮的!”

邱明怪異地看著黃傑:“告訴你啊,喝大了先門口吐幹淨,別再吐老子車裏,搞得連續好幾天我車裏都一股酒味,要是被交警攔住,還以為是我喝的呢。”

黃傑一瞪眼睛:“今兒還就往你車裏吐!”

“你小子吐一個試試……”

燒烤還沒上來,啤酒、可樂先被端了上來。黃傑打開啤酒,沒用杯子,直接拿紙巾擦了擦瓶嘴,隨後和邱明的可樂瓶撞了一下:“來!兄弟,咱們先喝一個!”

“你今天怎麽了?受什麽刺激了?”邱明喝了一口可樂。

黃傑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刺激了,再也他媽的不受刺激了!今天咱們倆喝這一頓,下一頓啥時候不一定了。”

邱明更加好奇:“你啥意思?今天說好了我請客,你是打算吃了我一頓,就玩消失是吧?”

黃傑沒說話,從隨身的背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邱明。

那是一份《離職報告》,離職人正是黃傑,離職理由一欄空著,但是從部門主任林剛到社長王大林都已經無一例外地簽了字。

邱明驚訝地看著手裏的文件,良久之後抬起頭來:“你這是要去哪兒?不當記者了?”

黃傑收回那份文件,邊往口袋裏裝邊說:“不當了!去北京,一個網站,當首頁內容編輯。”

看著黃傑,邱明不禁失落起來。

事實上,邱明找黃傑吃飯是有目的的,原本他打算等黃傑兩瓶啤酒下肚,像往常一樣興奮起來後,再慢慢跟他細聊。

邱明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跟黃傑搭檔成一組,一起進行采訪,一起合寫稿件,一起共享神秘係統所帶來的線索資源。當然,他是不會讓黃傑知道那套係統的存在的。

經過了公交車小偷、廣告牌墜落、神工嶺滑坡等一係列事件後,邱明越來越感覺到自己一個人太力不從心。

之所以選擇黃傑,一來是因為他的年齡、閱曆都跟邱明相仿,二人合作會很快有默契;二來是黃傑也是一個不甘心隻當個旁觀者的記者,也曾經在多次的采訪把自己卷進新聞事件裏。

如果能夠跟黃傑搭檔,相信二人很快會默契起來,這樣在將來處理一些新聞事件時可以有個幫手,畢竟在之前的公交車站台塌陷事件中,邱明已經試驗過一次,並且黃傑對那次的情況並沒有追問任何問題,選擇他應該是個不錯的決定。而更關鍵的是,邱明還有一個私心,那就是在今後的采訪中,可以把黃傑推到前麵。讓黃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在一個又一個的新聞事件現場,然後再“協助”黃傑完成采訪和寫稿。當然,還會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改變一些事件的走向。

現如今,還沒等邱明把他的計劃說出來,黃傑就掏出了《離職報告》,這不能不說是在邱明的心頭澆下一盆涼水。

“再忍忍,我建議你再忍忍。”邱明試圖挽留住黃傑,“我是有心想要和你搭檔,咱們一起做新聞,我相信,你現在的局麵會有所改觀。報社雖然不重視咱們,換句話說,雖然在同事們眼裏,咱們就是倆小強,但咱要對自己有信心,對報社有信心啊!”

“首先,別拿我和你比!”黃傑搖了搖頭,模仿著電影《瘋狂的石頭》裏盜哥的口吻,“你現在正處於失業的上升期!”

邱明被逗樂了。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不知道你是踩到了哪坨狗屎,猛稿一條接一條,大新聞一篇接一篇,我可和你比不起啊!”黃傑自嘲地說,“事實上我不是對自己沒信心,我又不比別人少什麽零件,我也不是對報社沒信心,我相信報社領導還是可以公正地看待每一個編輯和記者,我是對報紙這個行業真的沒有了信心!”

邱明點了點頭,舉起可樂瓶和黃傑碰了一下。

黃傑喝了口啤酒繼續說:“我們幹報紙的,算是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媒體了。你知道,咱們這個行業最早發行的報紙是什麽吧?”

邱明畢竟是新聞專業出身,沒有思索就回答:“根據史料記載,有史可依的中國最早的報紙,起源於唐朝的邸報……”

“你跟我這兒掉書袋呢?”黃傑斜了邱明一眼,“告別了鉛與火,我們迎來了互聯網時代,網絡的衝擊正在逐漸攻陷傳統媒體的陣地。任何一個突發事件裏,我們記者的身影越來越少,更多的則是圍觀者舉起的手機。以前是我們報道新聞,公眾跟著我們的新聞在跑。現在是公眾在用手機的鏡頭報道著新聞,我們則已經在跟隨著公眾的鏡頭跑了!當我們去的時候,整個事件或是事故的細節都已經被網民披露得一幹二淨,而我們則隻能在現場拍攝幾張救援的照片,再參加幾場新聞發布會,發幾篇滿是官話的新聞稿。”

邱明沒說話,隻是看著黃傑。黃傑向服務員高聲喊著:“老板,看看我們的串,一瓶啤酒都快下去了,別說串了,簽子都沒見著呢,快點!”

鄰座的客人被黃傑的話逗笑了,拿起啤酒瓶向他示意了一下,黃傑也拿起啤酒瓶回應。

“邱明,我感覺咱們這個行業已經沒落了。”黃傑放下酒瓶,從口袋裏拿出煙,給邱明丟過來一根,隨後自己點上一根。

煙霧中,他繼續說:“我真的不是因為在報社幹得不開心。說實在的,我也是個有新聞理想的人,我也是個有職業夢想的人。我希望能被朋友圈子裏傳說,哦!黃傑,某某新聞就是他報道的。我也希望將來能在我的孫子麵前吹著,知道嘛,當年某某個重大的曆史時刻,你爺爺我就在現場采訪呢。可是現在,咱們這個行業已經日落西山,每個大街上走的人都是記者,他們手中的手機就是相機或者攝像機,他們在拍攝著新聞,傳播著新聞。而我們,則在他們的屁股後麵,連聞個屁都趕不上熱乎的了。”

燒烤端了上來,邱明拿起一根肉串,幾口把上麵的肉吃光,拿著簽子指著黃傑:“你這刺激受得不小啊!”

黃傑大口吃著,白了邱明一眼:“所以啊,兄弟,我建議你,趁年輕,趕緊換個行業。報紙,或者說傳統媒體這艘破船已經開始漏水了,咱們就像是這船上的水手,開始還能拿著盆啊、桶啊什麽的往外舀水,但是那些互聯網對我們這艘船所發起的衝鋒是全麵的,我們的破船已經千瘡百孔,沉船是早晚的事情。你應該趁著船還沒有沉之前,趕緊找個救生艇,先跳上去,然後奮力劃開,離這艘船越遠越好,千萬別被沉船的旋渦吸進去,更不要跟著船一起沉啊!”

邱明拿起可樂和黃傑碰了一下,模仿著電視劇《炊事班的故事》裏小毛的口音說:“俺謝謝你啊!”

黃傑打開第二瓶啤酒。

邱明喝了一口可樂,也嚴肅起來:“我打算和這艘船一起沉沒。”

黃傑驚訝地看著他:“你有脾氣!”

“這和脾氣不脾氣的沒關係,不過,我倒是有勇氣!”

“什麽勇氣?有勇氣看著報社倒閉?有勇氣在三十多歲再重新找工作?有勇氣去麵對沉船時的悲壯時刻?知道嗎?現在的職場,三十多歲基本上都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你圖個什麽呢?”

邱明輕聲叫著黃傑的綽號:“阿黃啊阿黃,你怎麽就當了革命的叛徒了呢?”

兩人哈哈笑了起來,笑過後,邱明恢複了嚴肅的語氣:“哥們兒,你說得沒錯,我們現在的工作真的越來越不好做了,每天網絡上、朋友圈、微博上到處都是人們發布的新聞現場圖片,或者是五花八門的奇事,不過你發現這些事件中缺少了點什麽不?”

黃傑不解地看著邱明:“缺少了什麽?”

“缺少一種力量!”

“什麽力量?”

“挺身而出的力量!”邱明使勁吸了一口煙,煙霧中他語氣堅定地說,“沒錯,每天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新聞現場,也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拍照、錄像,發朋友圈。不過,我來問你,當那些災難發生時,當無助的生命在尋求拯救時,又有多少人能伸出援手呢?又有多少人能挺身而出呢?”

黃傑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會兒:“有是有,不過真的不多!”

“我不否認,有人確實在一些突發的事故或災難現場勇敢地站了出來,置生死於度外,做出過令人感動的舉動。但是,那畢竟鳳毛麟角,是少數中的少數。更多的人則舉著手機拍照、錄像,冷漠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眼前失去光澤,然後把拍攝到的畫麵或視頻發布到網絡上,之後照常回家吃飯、睡覺、工作、生活,仿佛一切都與自己毫不相幹,直到有一天,當不幸降臨到自己的身上,再看著別人舉著手機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重複著自己當初所做的一切,那是多麽殘忍的一幕!而這一幕哪一天又沒有在我們的周圍上演!”

黃傑拿起酒瓶,碰了一下邱明的可樂瓶:“你說得沒錯,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麽呢?我們的力量畢竟太渺小了,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邱明堅定地放下手中的可樂瓶,“我們的社會是需要榜樣的,或者說,我們的社會是需要英雄的。你來看,當今社會,成功的定義是什麽?誰是成功者?馬雲、王健林、馬化騰,等等等等,人們說起這些人的名字是如數家珍,都在拿他們當榜樣,為什麽,因為他們成功,所以人們會記住他們。但是我來問你,你能記住幾個《感動中國》裏的人物呢?你能列舉出幾個應該被人們記住的科學家、法學家、學者和作家呢?這就是價值觀的問題,換句話說,這就是社會問題。而我們,作為媒體,作為不斷向社會傳播信息的行業,傳播的,不正應該是正能量的東西嗎?不正應該傳播那些在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的感人情懷嗎?這個世界已經太過冷漠了,我們應該傳遞的,不正應該是一絲的溫暖嗎?”

黃傑沉默了。

“我們是渺小,我們是可以被忽略不計。不過,我們在努力!我們在通過一次次的采訪,我們在通過一篇篇的報道改變著這個社會,讓公眾能通過我們的報道,感受到溫暖,感受到關愛,感受到正義的力量。”邱明拿著簽子指點著黃傑,“你和我一樣,都是喜歡在采訪中把自己牽扯進新聞事件裏的人。當我們遇到黑暗、當我們遇到邪惡、當我們遇到可能會影響人一生的不公,我們不都沒有隻做個冷漠的看客嗎?我們不都沒有隻做個忠實的記錄者嗎?我們不是都挺身而出了嗎?我們是改變不了什麽,但是我們在努力,我們在改變著一個又一個新聞當事人的境遇,甚至我們在改變他們的未來,更可能在改變他們的命運。”

黃傑默默地喝著酒。

邱明的聲音依舊不是很高,但語氣已經有些激動:“說實在的,我是多想咱們哥們兒能一起搭檔,一起做新聞,一起去改變一些事情。我們是改變不了這個社會,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是我們努力了,我們在做,一點一滴地做,我們在量變,早晚有一天,我們的量變,我們影響的人們的量變,會讓這個社會發生質變,進而,讓整個世界都發生質變。而你,現在居然要下船了!”

黃傑沉默著,邱明也不再說話,二人麵前的燒烤沒動幾口,但黃傑的啤酒已經喝掉了大半。

良久之後,黃傑使勁地搖了搖頭,拿起啤酒碰了一下邱明的可樂:“兄弟!你是真性情,一路珍重!從明天起,這個城市的繁華與落寞,都與我無關!”

邱明沒說話,喝了一大口可樂。

黃傑放下酒瓶,把頭歎向邱明,神秘地說:“不過,兄弟,我得提醒你一件事情,你要多加小心,其他幾家報社裏有人正在醞釀,要去新聞倫理委員會投訴你,說你人為策劃製造新聞。還有人拉我,讓我跟著聯名呢。”

“沒錯,拉我。”黃傑的眼神有些迷離,“本年度的排名,你是墊底的,我排在你前麵,不過這段時間你突飛猛進,而我則開始墊底了。於是就有人找我聯合署名,去委員會告你。一旦告成了,我不就不用擔心排名的問題了嘛。”

“那你幹嗎不去署名?”

“滾!”

邱明拿起已經空了的可樂瓶和黃傑碰杯,盡管聽說這個消息讓邱明心頭一震,但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