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包從天而降

上午十點,正在睡覺的邱明接到常務副總編唐海的助理打來的電話,讓他立刻去報社一趟。匆忙洗了一把臉,邱明下樓開車趕到了報社。

唐海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正在電腦上看著什麽,門半掩著,門上“副總編輯”的門牌被擦拭得嶄新。

邱明敲了敲門,唐海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用尖細的嗓音說:“你先在門口等一會兒,我處理點事情。”

邱明退回到門外,電梯口旁邊有一個垃圾桶,他踱步到垃圾桶旁邊點燃了煙。

隔著玻璃,邱明看到了唐海電腦屏幕上顯示的畫麵,那是大盤的指數,看得出,他正忙著炒股。

四十多歲的唐海個子不高,體形偏瘦,不管冬夏始終是一身休閑裝扮,腳上穿一雙大頭鞋,開的車永遠是一輛銀色的富康。

唐海在成為報社的副總編輯之前,一直是報社編輯部的主任,分管著報社多個新聞采編部門的日常工作。之所以把他放在編輯部主任的位置上,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為人非常謹慎,不管是誰的稿件,拿到他這裏都或多或少會挑出一些毛病,不經過幾次的修改,是絕對發表不出來的。

時間一長,編輯記者們慢慢發現了唐海為什麽要如此嚴格的審查稿件,那是因為隻要是報道出現了問題,他一定會被要求寫檢查,一旦寫了檢查,就將直接影響到他的績效和獎金。

在報社裏,唐海是出了名的牆頭草,隻要是社長王大林做出的決定,唐海都無條件遵照執行;隻要是王大林不同意的,他就會全力以赴去否定。

曾經有一次,邱明的一篇報道出了問題,唐海帶領著熱線新聞部的全體編輯記者開會,在會議上言辭激烈地批評邱明,大有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的架勢。

就在會議進行過程中,王大林從小會議室的門口路過,聽到了唐海那聲嘶力竭的吼聲。

王大林推門進了會議室,瞧了唐海一眼,隨後和顏悅色地對邱明說:“沒什麽大事,哪個記者不會出點問題呢,下次注意就是了。”

王大林離開會議室後,唐海立刻換上一副麵孔,笑容滿麵地對邱明說:“吸取教訓就好,不要有思想包袱,不要太在意。”

會議室裏所有的編輯記者都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會議結束時,唐海第一個離開會議室,所有人都搖著腦袋笑。

在抽了兩根煙後,唐海門口的助理向邱明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進去了。邱明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正好是十一點半,股市收盤的時間。

唐海沒讓邱明坐下,他靠在老板椅上,依舊是尖細的嗓音:“邱明啊,你說你,怎麽回事?又給我惹麻煩。”

邱明奇怪地看著唐海:“唐總,我又犯了什麽天條了?”

“少跟我這裏逗咳嗽!”唐海白了他一眼,從辦公桌上拿起一份多天前的報紙丟到他麵前,“你自己看吧!”

報紙已經被翻到了熱線新聞版麵,核心新聞是邱明發表的一篇報道,內容是濱海市某開發商開發的一個小區,在銷售時開發商把地下室算進了公攤麵積裏,但在小區業主入住後,地下室又成了停車場,按車位賣給小區的業主,多名業主找到報社,邱明前去采訪後發出了報道,質疑開發商把地下室一女二嫁,賣了兩次。

“唐總,這個稿子怎麽了?”邱明看了半天稿子,沒有找到絲毫漏洞。

“怎麽了?”唐海坐直了身子,“什麽問題我就不和你說了,一會兒,那個開發商要來報社,你和我一起去接待,什麽問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邱明也不敢多問,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唐海的助理敲了一下他辦公室的門:“唐總,他們來了,在小會議室。”

唐海看了一眼還在辦公桌前站著的邱明:“走吧,大記者!”

報社的小會議室內,辦公室主任曹小芳正陪著兩個年輕的女士坐在會議桌前。一個在擺弄手機,另外一個則翻看著材料。會議桌後麵靠牆擺放的椅子上,十幾個男女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坐著,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低著頭擺弄自己的手機。

邱明跟隨唐海進入會議室,辦公室主任趕緊起身介紹:“這位是我們報社的常務副總編輯唐海,那位是報道這個事件的記者邱明。”

隨後曹小芳介紹那兩位女士:“這位是濱海魅力城的王總。”

唐海伸出手要和王總握手,但王總坐在座位上沒有動,這使得唐海頗為尷尬。

曹小芳趕緊介紹另一位女士:“這位是魅力城的法律顧問蘆笛蘆律師。”

發髻高高綰起、穿著職業套裝的蘆笛禮貌地和唐海握了握手。

曹小芳向靠牆的那一排座椅看了一眼,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就仿佛沒有看到有人進來一樣,隻顧低著頭擺弄著手機。

“這些是濱海魅力城的業主代表。”曹小芳壓低聲音對唐海說。

邱明吃驚地看著那些業主代表,偶爾有業主代表偷著瞟邱明一眼,但隨即就把頭低下去,繼續擺弄著手機。

邱明認出了其中幾個人,正是十幾天前來報社求助的業主,那天剛好他值班,就接待了這些人,在經過領導同意後,他開始采訪這個事件。

賓主落座後,唐海客氣地說話了:“請問諸位來報社有何指教?”

王總沒有說話,斜眼看了一下蘆笛,蘆律師整理了一下手中的材料:“就在一周前,貴報報道了關於魅力城地下停車場的問題,現在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在報道中有失公允,立場發生了問題,站到了小區業主一邊,沒有保持媒體的中立立場。”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隨後禮貌地向蘆笛示意了一下,請她繼續。

蘆笛也看了一眼邱明:“今天正好邱明記者在場,我想請問邱明記者,你有什麽證據來證明我代理的魅力城有地下停車場二次銷售的問題呢?”

邱明清了清喉嚨,不卑不亢地說:“你身後的這些業主是在十幾天前來報社反映的問題,稱他們所購買的魅力城小區地下空間原本是按照設備間被計算進了公攤麵積,但在入住後他們發現,地下空間隻有幾個房間擺放了設備,剩餘部分都被改造成停車場,並開始對業主銷售車位。既然已經被當成公攤麵積銷售了一次,為什麽還要被改造成停車場再次銷售呢?這不是明擺著的一女嫁二夫嗎?”

講述到這裏,邱明用餘光看到辦公室主任曹小芳抿了一下嘴。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我去過濱海市住建部門,在住建部門的檔案室裏,我找到了魅力城小區申報規劃立項時的原始資料。在原始資料裏,魅力城的地下空間被設計成了設備儲藏室,甚至連原本應該裝置在樓頂的冷卻塔都被設計到了地下,誰都知道建築物的冷卻塔是從上向下製冷的,但魅力城的設計方案裏,冷氣是向上走的,這種劃時代的設計方案不僅違反了物理學常識,也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遺憾的是,審核這些申報資料的部門不知道什麽原因居然沒有發現這一點。我付費之後,複印了整個小區的申報立項資料,隨後去了小區的地下室,在那裏我沒有見到設計中的機器設備,更沒見到那冷卻塔。也正是基於這一點,我才發出報道的。”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此時的他感覺多少有了些底氣:“那些複印回來的資料呢?”

邱明看了一眼曹小芳:“根據報社規定,記者采訪時所獲得的證據,都統一交報社的證物庫保管,資料應該在曹主任分管的證物庫裏放著。”

曹主任拿起手機,小聲打了個電話。幾分鍾後,負責證物庫的同事拿著一摞資料來到了會議室。

唐海仔細翻看資料,直到看完了最後一個字,他才抬起頭來用一種探詢的口吻問蘆笛:“作為報社的副總編輯,我認為我的記者所做的這個報道沒有什麽問題啊?”

蘆笛此時也從自己的文件中拿出了一份相同的申報資料,她側身看了一眼王總,那個珠光寶氣的女人依舊在擺弄著手機。

“我沒有質疑這個申報資料的內容和真實性。”蘆笛的聲音甜美,但語氣非常堅定,“我質疑的是這個申報資料是怎麽到了業主手中的?”

唐海和邱明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蘆笛。

“你們都是專業的新聞人,而我則是一個專業的法律人。我盡量把問題說得淺顯一些,那就是這些原本應該在濱海市住建局檔案室的資料,怎麽出現在業主們手中?並且,這些業主已經拿著這些資料去了法院,起訴魅力城的開發商也就是王總的公司,要求公司做出民事賠償。”蘆笛氣定神閑地看著唐海和邱明。

兩人沒有做任何回答。

“我在法院看到這些申報資料後,曾經要求業主的代理律師說明資料的來源,據業主的代理律師介紹,這些資料全部是由調查本事件的記者邱明提供。我開始還不相信,就找到了其中的多名業主,這些業主也都證實,就是記者邱明去的住建局,調取了這些資料後,把資料交給了他們。”

唐海此時已經聽得入神。

“你們作為專業媒體,應該站在一個公正的第三方立場上,在采訪中獲取的資料,應該作為你們報道的輔助證據,而不應該交給業主,讓這些資料成為一起民事訴訟的證據。”

蘆笛看著唐海和邱明:“現在你們的記者把這些證據直接提供給了業主,此舉是不是可以直接證明你們的立場發生了問題呢?是不是可以直接證明你們的記者並沒有保持中立,而是站到了業主一邊?”

這幾個問題問出後,會議室裏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一種幾乎要讓邱明窒息的安靜。

邱明率先打破了沉默:“這些資料作為業主的代理律師也是可以去住建局調取的,你憑什麽說就是我提供給業主的呢?”

沒等蘆笛說話,王總回頭看了一眼靠牆坐著的那些業主代表,那些業主代表馬上像接到了命令一樣開始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就是你提供給我們的!”

“我這裏還有錄音呢!”

“我還有照片呢,就是你提供的……”

邱明徹底驚呆了,此刻他看著那些用手指著自己的業主代表,腦海裏回憶起了十幾天前他們來到報社時無助的神情。

蘆笛輕蔑地笑了一下,在眼前的資料裏拿出幾頁紙,從會議桌上直接推到邱明的麵前:“你自己看好了,就是這些你認為應該對你感恩戴德的業主,在與公司簽訂了和解協議後,簽署了這些文件。”

那幾頁紙是一份打印好的《聲明》,內容是在魅力城地下空間的糾紛中,濱海晨報的記者邱明在住建局調取到了小區的原始申報資料後,把申報資料複印後交給了業主代表,業主代表據此委托律師起訴了魅力城的開發商。後麵的幾頁,是密密麻麻的簽名,每個簽名上還有業主的手印。

看到這份《聲明》,邱明突然感受到自己是多麽幼稚,那些就在十幾天前還一臉委屈無助的業主,當開發商給了他們補償款後,就立刻簽署了這份足以葬送他前途的聲明文件。與此同時,邱明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後悔自己不應該把資料交給業主,盡管此舉的目的就是想幫助那些看似善良且又孤立無援的人。

幾分鍾後,曹小芳打破了尷尬的局麵:“王總,您有什麽具體的訴求和想法?”

王總沒有說話,再次斜眼看了一下蘆笛。

蘆笛點點頭,繼續說道:“現在開發商有三點要求。第一,濱海晨報必須在頭版刊登道歉信,就你們的報道侵害了魅力城的聲譽進行深刻的道歉。第二,向魅力城支付十萬元人民幣的賠償金。第三……”

蘆笛看了一眼邱明:“開除當事記者。”

冷場了片刻後,唐海開口說話了:“要麽您看這樣,我先請示一下我們社長。畢竟,你們提出的這三條都是我做不了主的,咱們換個時間再溝通?”

蘆笛側身看了一眼王總,一直在擺弄手機的王總此時開口了:“那你就去請示吧,我們在這裏等結果。”

唐海無奈去向王大林請示,在起身時他狠狠地瞪了邱明一眼。

曹小芳也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看了邱明一眼,隨後起身重新給王總和蘆律師倒水。

邱明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憤怒,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坐在牆邊的業主,而那些業主此刻索性抬起頭來,理直氣壯地看著他,仿佛眼前這個曾經幫助過他們的記者突然間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

邱明搖了搖頭,向椅背靠了過去,就在此時他從會議室的玻璃幕牆看到,走廊裏已經聚集了十幾個編輯和記者,大家正在豎起耳朵聽會議室裏的談判內容。

在人群中,邱明看到了一版的編輯孫靜,此時老大姐孫靜正用憐憫的目光看著自己。

邱明從口袋裏拿出煙,曹小芳用一根手指向門外指了指,邱明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當他來到走廊時,那些原本在圍觀的編輯和記者像躲避瘟神一樣給他閃開了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是電梯口的垃圾桶。

十二點一刻,唐海重新回到了會議室,此時邱明也抽完煙重新坐到會議桌前。

唐海不卑不亢地說:“經過剛剛請示我們社長,並且在得到社長的授權後,我現在就你們提出的三條要求進行如下答複。”

會議室裏和會議室外的人都安靜下來。

“第一,如果你們堅持我們道歉,我們同意道歉的,但在道歉的同時,我們會在一版刊登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把這個報道做深做透,而報道的記者依舊是邱明。”唐海指了一下身邊的邱明。

“第二,我們報社不會因為這個事件而開除記者,畢竟我們的記者都是與報社簽訂了聘用合同的,聘用合同的條款中沒有規定記者把獲得的證據交給當事人屬於開除記者的條件,所以我們不會開除他。”

王總把手機摔在會議桌上,準備要說什麽,但是被身邊的蘆笛製止了。

“第三,我們同意支付你們十萬元的賠償金,如果你們同意,我們願意支付你們二十萬。”

王總的眼睛一亮。

“不過,這二十萬不是現金,而是廣告費,我們會在報紙上為你們的樓盤刊登價值二十萬的廣告,版麵、規格、時間均由你們來指定。”

說完,唐海冷靜地看著王總和蘆笛。蘆笛和王總耳語了幾句後說:“能否給我們幾分鍾的時間,我們要溝通一下。”

唐海示意了一下邱明和曹小芳,三人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會議室外圍觀的編輯記者越來越多,唐海不耐煩地高喊:“都不用工作啊!跑這裏來看什麽看?”

編輯、記者們悻悻地向電梯口走去,不時有人回頭看一眼邱明。

幾分鍾後,蘆笛把三人重新叫回會議室裏:“經過我當事人的授權,我現在正式答複如下:同意貴報給出的三條答複,關於廣告的問題,開發商的企劃部會安排專人和你們對接。”

曹小芳立刻接過話頭:“找我就好,我來協調報社廣告部。”

蘆笛揮手製止了曹小芳,隨後麵向邱明說:“我們有一個附加條款,那就是你們的記者必須當麵向王總道歉。”

邱明看了一眼唐海,唐海冷著臉點了點頭,突然他想到了什麽:“道歉,應該道歉!不僅要道歉,這周的采編大會上,還要在全體編輯記者麵前做深刻檢討,讓全體采編人員引以為戒。”

邱明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明明是一篇證據確鑿充分的報道,卻被要求當麵賠禮道歉,一瞬間,他甚至有了辭職不幹的念頭。

曹小芳看出了邱明的心思,使勁向他擠著眼睛,示意他趕緊道歉,而唐海幹脆把椅子向後一拉,從後麵看著邱明。

邱明站了起來,餘光裏他瞟見走廊裏已經聚集滿了自己的同事,無奈之下,他喃喃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道歉。”

蘆笛看了一眼王總,王總此時正拿著機拍攝著邱明道歉的畫麵。邱明說完,王總高聲說:“態度不誠懇,我沒聽見!”

與此同時,那些坐在牆邊的業主代表也高聲吆喝起來:“道歉不誠懇……”

唐海在邱明後麵冷冷地說:“大點聲,我也沒聽見!”

邱明隻得提高了聲音:“對不起,我道歉!”

王總再次說話了:“道歉有站得那麽筆直的嗎?要鞠躬道歉!”

邱明憤怒了,一甩手出了會議室,這個動作把會議室裏的人都驚呆了。王總和蘆笛都驚訝地看著唐海。唐海則高聲地呼喊著:“邱明,你給我回來!”

走到會議室外麵的邱明,麵對著一走廊的同事,同事們都默默地看著他。

孫靜站在眾人的前麵,邱明走向人群,人群給他閃開了一條通道,但隻有孫靜站在原地沒動,擋住了他的去路。

邱明看了一眼這個平日裏對自己關照有加的老大姐,低著頭準備側身離開。

孫靜低聲但又威嚴地說:“站住!”

邱明停下了腳步。

“回去!鞠躬!道歉!”孫靜的口氣不容置疑。

邱明看著孫靜,眼神中充滿了質詢,但孫靜的眼神更是不容置疑。

僵持了幾十秒後,邱明無奈轉身回到了會議室。

王總此刻依舊在拿著手機錄像,蘆笛也在一旁冷眼旁觀。

邱明看了一眼唐海,隨後向王總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我道歉!”

王總滿意地把手機鏡頭轉向了唐海:“唐副總編,廣告費的事情……”

唐海趕緊點頭:“就這麽定了!”

王總起身向蘆笛說了一句:“走!”

二人收拾好隨身物品,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了會議室,曹小芳連跑帶顛地送了出去。在曹小芳身後,那些業主代表追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王總,答應我們的補償款什麽時間到位啊?”

“王總,我們可是按照你們的要求做了,你們可不能說話不算哈!”一行人鬧哄哄地乘電梯下了樓,由於一電梯擠不下,幾名業主代表隻好等另一部電梯,在等待期間,他們還在不停地交流著:“一會就去開發商那裏要錢。”

“對!這事不能拖,再拖小心黃了!”

“幹嗎非選在今天,我還要去好鄰居搶紅包呢。”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看著唐海的背影,邱明無奈地搖搖頭。電光石火間,最後離開的那名業主的話讓他下意識地呆住了。就是這句話,他在前一天的夜裏也聽母親說過,難道說他們也要去那家商場搶紅包嗎?

邱明急忙撥通了母親的手機,振鈴響了多次都沒有接聽,再給父親撥打過去,同樣沒有接聽。瞬間,邱明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編輯係統裏的畫麵:商場、踩踏、傷者……

邱明不敢再往下想,趕緊看了一眼手表,此時已經是十二點半了,如果這個預言真實的話,再過半小時,慘劇就將發生。

好鄰居商場是一個八層樓高的大型購物中心,位於濱海市繁華的商業核心區。商場的地下一層是超市,地上二層到八層分別是服裝、鞋帽、珠寶首飾等專賣店。商場的建築格局比較特殊,是一個巨大的回字形,中央的天井部分是從一層一直通八層樓頂的,所有的店鋪都在天井的四周,每層的中央都是高大的玻璃幕牆,透過幕牆是可以一直看到一層的。

經常有商業品牌在這個商場的一層搞一些新品發布或促銷活動,而每逢年節,商場的一層還會搞演出或抽獎等活動,因此這裏沒有任何店鋪。為了方便,商場還特地在一層的中心位置設置了一個大型的舞台,每當有品牌要在這裏搞活動的時候,這個舞台還會收取一些費用。

由於是開業十周年慶典,一曾的舞台布置得華麗無比,多名工作人員正在舞台周圍忙碌著,而近千名顧客早已把商場擠得水泄不通,要不是保安手拉著手形成人牆,恐怕顧客早就衝到舞台上了。

商場八層的頂棚上麵懸掛著一個巨大的彩蛋,按照商場發布的消息顯示,那個彩蛋裏,已經提前放好了八百八十八個紅包,每個紅包裏是二百元的現金和三百元的購物卡。在下午一點到來的時候,彩蛋會從中間裂開,紅包將從天而降。

邱明的父母不是有意不接聽兒子的電話,而是現場的聲音太嘈雜了,他們根本就沒聽到手機鈴聲。在人群的擁擠中,邱明的父母仿佛被裹挾在了海水裏一樣,隨著人浪不停地挪動著。

一層的保安已經撤走,歡樂的人群迅速圍攏在舞台周圍,近千平方米的一層大堂至少已經擠進來了兩千人,人們臉上滿是興奮和激動,都抬頭仰望著八層樓頂那個巨大的彩蛋。

邱明幾乎快要把油門踩到油箱裏了,盡管從報社到商場隻需要十五分鍾,他還是連續闖了多個紅燈。

邱明一邊開車,一邊反複撥打著父母的電話,但始終沒有人接聽。

放棄後,邱明再次思考起是否應該給110打個電話,預警一下即將發生的事故。但猶豫再三,他把手機重重地摔在副駕駛上。

十二點四十五分,邱明的車停在了商場的地下停車場裏。

十二點五十分,站在舞台上的主持人宣布店慶活動開始,人群中爆發出高亢的叫好聲。

按照慶典的程序,首先是好鄰居商場的總裁致辭。

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拿著講話稿站在了舞台中央的麥克風前,慷慨激昂地朗讀著。開始的幾分鍾,人群還能耐心地聽著,但越往後人群的聲音越大,甚至蓋過了商場一樓的音響。

人們近乎瘋狂地有節奏地高喊著:“紅包、紅包、紅包……”

最後,宣讀講話稿的總裁看著舞台下麵沸騰的人群,尷尬地笑著搖了搖頭。

邱明趕到一層大廳,眼見著現場的局麵有些失控,他根本來不及再去考慮什麽,趕緊撥打了110,預警了即將發生的災難。掛斷電話後,他開始焦急地在人海裏尋找自己的父母。

幾分鍾後,一個陌生號碼打進邱明的手機,那是商場轄區派出所的民警打來的。電話裏,民警告訴了邱明一個令他哭笑不得的事實:“我們派出所全體民警都已經出動,現在都被裹挾進了人群裏,所長的對講機一定被擠掉了,現在我們連所長都已經找不到了。”

邱明焦急地對著電話大喊:“那趕緊通知商場不要撒紅包了,一旦撒下紅包,事故一定會發生……”

電話背景音裏,嘈雜的人聲蓋過了的警員的聲音,隨後電話被掛斷。

此時的舞台上,主持人及時走到前台,用頗有磁性的聲音高聲喊著:“安靜……安靜!”

主持人越是高喊,人群的聲浪就越是要壓過他,最終主持人也不能控製局麵了。

主持人回頭看著已經站到舞台後方的總裁,總裁看了一眼手表,隨後向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主持人向舞台一側的工作人員打了個手勢,舞台上的燈光暗下來,隻有舞台背景上一個巨大的投影時鍾亮了起來。

時鍾上顯示,此時已經是十二點五十八分,隨著秒針的走動,亢奮的人群高聲地開始倒計時:“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

就在倒計時開始的時候,邱明終於在距離舞台幾米遠的地方看見了自己的父母,此時父母被擠得沒了力氣,任憑著人流把他們推來**去。邱明發了瘋一樣向父母擠了過去,過程中不知道踩到了誰,也不知道被誰用拳頭打在後背上,總之,他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

也就在此時,商場一層的燈光完全暗淡了下來,幾隻聚光燈從不同的角度向頂層那個巨大的彩蛋照射過去。

“九、八……三、二、一!”

隨著倒計時的結束,頂層的彩蛋從中間裂開,近千個紅包和彩帶、反光片從天而降,整個商場裏回**著兩千多人的尖叫聲和呐喊聲。

燈光亮了起來,隨著紅包的落下,原本就擁擠不堪的人群像洪水一樣開始不規則地動起來,很快就有人摔倒在地,但絲毫也不能引起周圍人的注意。直到越來越多的人摔倒,人們才意識到災難降臨,但一切都太晚了。

當邱明抓住父母的手時,父母也看見了他,來不及多說什麽,他拽著父母向舞台方向擠了過去。

由於紅包是向大廳四散撒落的,所以舞台方向的人倒不是很多。關鍵的一點是,邱明清楚地記得那張事故現場的圖片中,事故結束後,鋼架搭建的舞台絲毫無損。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邱明終於把父母帶到了舞台旁邊,此時他才看見,父母的手被一條絲巾纏在一起,看得出他們是怕被擠散了。

邱明一把掀開舞台下麵的幕布,整個舞台是鋼架結構的,下麵是空曠的。沒有絲毫的質疑,他讓父母先後鑽到了舞台的下麵。

在確定父母都安全後,邱明跳上舞台,而此時,舞台上已經有多個身手敏捷的人跳了上來,大家都是力圖自救的。

處於舞台周圍的人想拚命擠出去尋找安全地帶,而四周的人在看見紅包從天而降後則開始拚命向裏擁擠,因為視線的問題他們看不見在舞台四周已經出現的踩踏。就這樣,裏麵的人向外擠,外麵的人則在拚命地向裏收縮,直到外圍的人群發覺這已經不再是一場狂歡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盡管主持人和工作人員拚命地喊著讓大家疏散,但他們微弱的聲音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了。

邱明拿出手機,開始對著舞台下麵拍照,鏡頭中,到處人仰馬翻,整個大廳混亂不堪。

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是消防隊員,此時還能行動的人紛紛躲避到商場的外麵,在商場一層的大廳,幾十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不時有痛苦的呻吟傳來。

邱明從舞台上跳下來,掀開了下麵的幕布,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父母:“出來吧,安全了。”

父母艱難地鑽了出來,看得出,二人都嚇得不輕。

“我就說人太多了,不搶了,回去吧。你爸非不幹……”母親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邊抱怨父親。父親本想爭辯什麽,但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了,你怎麽來了?”父母看著邱明。

“我來采訪啊,商場店慶灑紅包,這不正是我要采訪的嘛。”邱明編了個借口,“咱們向外走吧,我的車在地下停車場,我送你們回家。”

三人邁過仿佛剛剛大戰後的戰場,躲避著地上躺著的傷者和已經沒有了反應的軀體。

“邱明,快看!那是誰?”突然,父親伸手指著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那個是不是你的大學老師?孫……孫教授!”

那是一張蒼老的麵孔,花白的頭發,慘白的臉色,雙眼緊閉,嘴角有鮮血滲出,白色的襯衫上布滿了鞋印,衣服已經淩亂不堪,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邱明驚呆了,他發了瘋地撲向躺在地上的孫教授,先是聽了聽心跳和呼吸,隨後開始學著從影視劇裏看來的胸部按壓的手法進行心肺複蘇,但孫教授沒有絲毫反應。直到有醫護人員趕來,接替了邱明的急救後,宣布孫教授已經死亡。

邱明淚流滿麵,抓著孫教授的手哭喊:“孫教……孫教授……我是邱明啊……”

孫靜的父親孫星河是濱海大學的新聞傳播學教授,邱明是孫星河在退休前帶的最後一屆新聞學係的畢業生。

大學的時候,邱明一直是孫教授非常賞識的學生之一,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學習成績優異,另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孫星河很欣賞邱明的為人--善良、正直,對任何人都始終抱有一顆真誠的心。

四年的大學時光裏,邱明一直在課餘時間參與孫星河的一個課題研究,那是一個社會調查,主要是收集和分析公眾對於新聞的獲得渠道和閱讀習慣,這種專業的課題研究不僅增加了邱明的知識儲備,也拓寬了他的視野。

也正是在整個課題研究期間,邱明和孫星河建立了深厚的師生友誼。由於是專業科研項目,項目有著一筆科研經費,孫星河定期給邱明發放一些經費,讓寬啊他可以在經濟上始終比較寬裕。

每逢節假日,孫星河還會邀請邱明到家裏吃飯,下廚的是已經在濱海晨報工作的女兒孫靜。孫靜一直拿比自己小十多歲的邱明當弟弟看待,而邱明也一直管孫靜叫姐。當邱明進入到濱海晨報工作後,孫靜也總是在暗中關照他,甚至會在私底下透露一些報社內的小道消息給他,讓他能夠盡快適應報社這個小社會紛亂複雜的人際圈子。遺憾的是,邱明天生是個不善交際的人,生性耿直的他始終無法與報社裏形形色色的各部門同事融合到一起,這也讓孫靜很是頭疼。

孫星河教授的葬禮很隆重,他曾經帶過的學生來了近千人,殯儀館的告別大廳根本容納不下這麽多人,聞訊前來送行的學生隻好站在殯儀館的院子裏。

孫靜一直由她的丈夫攙扶著,追悼會期間兩次昏厥過去,眾人無奈隻好先安排車輛把她送回家。

邱明一直躲在人堆裏不敢出聲,更害怕和孫靜有眼神上的接觸。盡管有現場的照片,但他不敢寫稿子發報道,生怕孫靜知道事件發生時自己就在現場。

連日來,邱明始終後悔不已,後悔自己應該相信電子版麵所預言的內容,提前向警方和商場發出警告。他還後悔,在事件即將發生時,自己簡直手足無措,沒有能夠采取有效的手段阻止事件的發生。最讓他後悔的是,自己居然還在因為受了委屈而疑慮到底該不該拯救那些陌生人。

但到底怎樣做的才是有效的處理方式呢?邱明對此頗感為難。事先跟警方怎麽說?說那裏即將發生踩踏。但是人家警方已經布置了警力,盡管幾十名警察麵對兩千多幾乎瘋狂的群眾有些杯水車薪,但畢竟警方是無法提前預知現場會來那麽多人的。

事先怎麽跟商場說?你們的活動別辦了,會發生事故,會出人命的。商場會相信嗎?事實上,就在事件發生前的最後一刻,商場的總裁還示意工作人員撒紅包,也就是說那個總裁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會產生這種災難性的後果。

找到中控室關閉電源?邱明自己都不敢去想怎麽會產生這種想法,誰都知道這種大型的商場電力係統是分區安裝的,到底哪個開關管哪個區域,哪個才是總開關,又到哪裏去找中控室呢?

在參加完孫教授的葬禮返回的路上,邱明又想出了另一個解決的方法,那就是報假警,謊稱活動現場有炸彈或者其他危險品,讓警方事先就阻止活動的舉辦。但此舉同樣有著巨大的風險,一來,警方一定會在最後找到他,並對他進行處罰;二來,即便商場當天沒有舉辦活動,也可以換個時間重新舉辦,那時災難可能還是會發生。

最終,在周五的采編大會上宣讀完了自己關於“魅力城事件”的檢討書後,邱明終於停止複盤這場災難事件,同時在內心做了兩個決定:第一,從現在開始無條件地相信每天更新的新聞預告;第二,盡自己的能力去幫助或是拯救那些麵臨困境的人。

淩晨三點,電腦如約亮起,最新一期的報紙版麵出現在了電腦屏幕上。新的一天是周六,沒有什麽重大的事件發生,在熱線新聞版麵上,一張圖片吸引了邱明的注意。

圖片中,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公交站台上,懷裏抱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娘兒倆哭得撕心裂肺。

新聞稿件的內容講述了事情經過,農村的母親帶著生病的孩子,揣著東拚西湊的醫藥費進城看病,結果在公交車上被小偷偷走了全部的醫藥費。

看著那名母親無助的表情和孩子大哭時張大的嘴巴,邱明動了惻隱之心,用手機拍下了版麵上的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