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鶯無法逃脫牢籠
回家後,江彥買了點兒糯米。他想起許夜笙喝酒的樣子,不由得蹙眉。好在是被他看到了,若是讓其他的男人看見她的樣子,難保他們不會有非分之想。
與其在外頭喝酒,他還不如讓她在家喝酒。
江彥決定給她釀一壺甜米酒。他將糯米洗淨,浸泡一夜,隔天放入蒸鍋蒸熟,待米粒呈半透明狀,就用飯勺撈出。顆粒分明的糯米熱氣騰騰,等米涼得差不多了,他將其倒入酒曲拌勻,隨後加水。酒曲散發出獨有的澀口的氣息,見差不多了,江彥把這些顆粒物通通倒入玻璃罐中,蓋上紗布,等其發酵。
約莫三天後,江彥將米粒過濾掉,把留下的汁水倒入長頸玻璃瓶裏冷藏。想到許夜笙嗜甜,他加入幾勺混著幹桂花的糖漿,將其製成甜桂花米酒,給許夜笙送過去。
等許夜笙收到快遞的時候,已經是一天後。
江彥不好意思親自給她,迂回地找了個本地的快遞郵寄。快遞員一見他寄的是同城快遞,還朝江彥擠眉弄眼:“給女朋友的驚喜?”
江彥不說話,默認。
許夜笙拿著快遞,聽著快遞員胡扯:“是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給你送的。男朋友吧?明明住在本地還大費周章地給你寄快遞,他是想給你個驚喜吧?挺浪漫哪,好好珍惜。”
許夜笙窘迫地道謝,回到屋裏就開始拆包裝。
什麽東西能這麽沉?
原來是一壺泛著淺淺的黃色的米酒,酒裏還懸浮了幾片碎桂花,香氣四溢。
許夜笙倒了一小碗,將其放在鍋裏隔水蒸熱。她嘴上呼熱氣,小口地抿了點兒,米酒酸酸甜甜,很是爽口,比苦澀的啤酒好喝多了。
她以後要是心情不好就倒上點兒米酒喝,快活似神仙。
她抿著唇笑,想起這是江彥送的,給他發了條短信:“我收到酒了,謝謝你,很好喝。”
江彥那頭工作的事情很多,大多數是鳥類走私案的品種鑒定。他看了一眼手機,心想回短信太快,會不會顯得他工作清閑很不穩重?而且還暴露他一直很期待許夜笙的短信的心理。
糾結了許久,江彥數著時間,等半小時後才回複她:“你喜歡就好,少喝些。你訂的機票是哪天?哪班?護照都辦好了嗎?”
許夜笙翻了一下信息,淺啜一口米酒,回他:“都辦好了,大概是下周一去意大利,坐的是漢莎航空,航班號是LH248,早上九點十分那班。”
“路上小心。”江彥了然,回頭就跟項目負責人說,“如果你還沒定好哪天去意大利,不如就下周一吧,機票我來找。”
“哎?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對這些事兒這麽積極。”
“同事之間,理應幫忙分擔分擔瑣事。”江彥麵上一派疏離冷淡,情緒上沒什麽起伏。
這廂,許夜笙卻握著手機緘默不語。
室內昏暗,唯有一盞小燈亮著。屋外天還未暗,雲蒸霞蔚,映入屋內。
她仿佛看到江彥站在廚房,為她細心地淘米釀酒的樣子——袖口被他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精瘦健碩的臂膀。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可不該待在廚房裏為她釀酒溫粥,他該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四海為家,闖**天涯。
那時候的江彥在想什麽呢?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給她釀酒的呢?
他是不是以為她是小酒鬼,既然她會偷偷地背著他喝酒,堵不如疏,就由他來送酒好了?
江彥什麽時候喜歡她這種類型了?他明明高中時期看到喝酒抽煙打架的太妹都會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來,偏偏麵對她就什麽標準都沒了。
隻因為,她是許夜笙嗎?
許夜笙莫名地翹起嘴角,可感受到江彥的赤誠內心後又垮下唇。
她想讓他喜歡她,又不想讓他喜歡她。江彥何必對她這種人好呢?
月夜烏啼,沒過多久,外頭便下起了雨。許夜笙睡了一覺,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趴在窗台看路上熙熙攘攘的避雨的人潮。
沒來由地,她想到了江彥。
從前她沒帶傘,站在校門口等雨停。
江彥倒是有傘,可兩人都不敢合撐同一把,怕被人說閑話。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對曖昧再敏感不過了,他們隻要多對視兩眼,就能被人瞧出端倪。
他倆心知肚明,這是他們共同堅守的秘密。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已經是禁忌,要是真被人知道了,他們估計不得安生。
許夜笙幹咳一聲,悄悄地說:“你先回去吧。”
江彥不動彈,也沒吭聲,探手接了幾滴雨。
許夜笙不明就裏,目光落到了江彥的手上。他的手真好看,指骨纖長,骨節分明,被雨水濡濕的掌心帶著點兒通透感,白潤如玉。
倏地,江彥把折疊傘塞到許夜笙的懷裏,用兩隻手立起校服領子,彎著腰往滂沱大雨裏跑。他以校服作蓑衣,攬住人間煙雨。
許夜笙愣了幾秒,有片刻失神。她緊緊地抱著折疊傘,耳根略微發燙。那種浮躁的心緒不知為何湧上心頭,燒得她的胸腔窒悶。
他總要做善人,總要為她犧牲,都沒問過她想不想要。
她不能再想了,會溺死在江彥的溫柔裏的。
許夜笙垂下眼睫,孤寂的背影融入昏暗的臥室,她開始收拾去意大利的行李。
周一晚上九點多,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許夜笙和舞團的朋友成功地抵達米蘭。葉昭說來意大利,卻並未和他們同行。想來也是,這些富貴人不習慣坐經濟艙,而且出門還得看檔期安排。
舞團裏的其他舞者圍著許夜笙轉,語氣裏帶著點兒豔羨與諂媚:“多虧了你,我們才能來意大利!”
許夜笙禮貌地微笑:“怎麽說是多虧了我呢?”
“這次機票的錢都是葉先生出的,他和我們說了,算是還你的人情,所以請客!往返的機票,一個人就得五六千呢,那該是多大一筆人情呀!”
“那你們就說錯了,這是葉先生人好,拿我當擋箭牌呢!”許夜笙敷衍幾句,忙去拉了行李。
其餘幾人見沒料可扒,也就逛起機場的餐飲店了。
團長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張新的手機卡,0039開頭,是意大利的區號,一共十位數的手機號碼,大多是3開頭。團長怕她們聽不懂意大利語,特地辦了華人專用的daily telecom(天天卡)。
許夜笙剛連接網絡,手機立馬收到了江彥的短信:“你們到了嗎?”
“到了。”她回。
“3889××××××,是我的號碼,你要是換了卡,給我打個電話。”
許夜笙照做。很快,手機那頭便響起了江彥略帶沙啞的男性嗓音:“吃晚飯了嗎?”
“還沒,剛下飛機。”
“訂了哪家賓館?”
“好像是vittoria hotel(勝利酒店)。”
“我知道了。”那廂江彥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意大利有認識的同學,等會兒讓他開車接你一起吃個飯?等晚上我再送你回賓館。”
許夜笙猶豫一會兒,說:“那你等我,我跟團長說一下。”
她打了聲招呼,還把行李留給了團長,順道要了賓館的位置,記錄在穀歌地圖裏。完事兒後,她一路小跑到機場門口等人。其他舞者看她的目光都略帶曖昧,好像把江彥的邀請想成了葉昭的。大半夜私會葉昭,她還說沒鬼,裝什麽清純呢?保不準葉昭沒把她當正經情人來處吧,隻是玩個新鮮。羨慕許夜笙的人都這樣想,這樣猜。
不得不說,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許夜笙全無顧忌,也懶得管。隻有庸才才會成天沒事兒做,算計這個,較量那個。
意大利的夏天和國內有太多不同,有陽光時,熱得肆意張揚;到了夜裏,晝夜溫差大,又月涼如水。
許夜笙甚至給自己加了一件青色的小開衫,襟口是一粒象牙白的珍珠,係著綠色扣繩,有點兒像唐裝。
江彥帶她去吃比薩——意大利的街頭隨處可見的平民美食。
他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我同學說,有一次,他的意大利同事請他下館子,選的是意大利餐廳。那天晚上的晚宴一共四道菜,都是比薩,不同餡兒的就能做一盤特色菜。”
“那他們是沒嚐試過中國美食。”許夜笙難得對他開句玩笑。
江彥也跟著笑:“那你恐怕是不知道華人餐廳在意大利有多火,幾乎所有人吃過什錦炒飯。”
氣氛難得融洽,許夜笙有一些恍惚。
她和江彥好似回到了過去,也有談笑風生的一天。或許是遠離了故土,所有隱秘的情愫都想找個合適的地點棲息。
許夜笙是舞蹈演員,對身材體重把控嚴格,所以超過九點就不吃東西了,特別是奶酪。今天她算是給江彥麵子,小嚐了一口異國風情的食物。意大利的比薩比起國內的鹹味更重,番茄與奶酪的鮮味更足。若不是江彥順手把紙巾遞給她,那些殷紅濃鬱的汁水都要滴到她的外套上來。
江彥問她:“味道怎麽樣?”
許夜笙說:“吃不太習慣,國內比薩的甜味更重一些,麵餅也更厚一些。”
江彥淡笑不語。
一頓飯下來,他找機會岔開話題,嗓音清冽:“你還記得‘紅房子’的案子嗎?”
許夜笙的一雙美目流轉,她三兩下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有新進展?”
“不算有,隻是想和你聊聊這樁案子。”江彥打著啞謎,將幾張照片擺在桌上,移到許夜笙的麵前。
許夜笙集中注意力去看,照片裏是一棟被掩入蔥鬱森林的紅瓦樓房,一棟漆了紅油漆的小別墅,在或黑或灰的陰鬱樹林裏顯得陰森極了。
這裏……鬧鬼嗎?
許夜笙心裏打了個突,想到外麵的確將這個傳說傳得沸沸揚揚,頗具傳奇色彩。
午夜時分,夜深人靜,居住於此的客人總會聽到似有若無的歌聲,縹緲虛幻,從八音盒中傳出。不知是誰施力擰動了八音盒的齒輪,將傀儡似的芭蕾舞女樣子的小模型擺在上頭轉動。它尖銳的腳趾是金屬針,卡在轉盤上,嘎吱嘎吱地嵌入地裏,穩穩當當地起舞。
如果八音盒響了,必定是人為扭動。
可上鎖的屋子裏哪有第三個人呢?那人難道是蟄伏於黑夜的窺視者,不為人知的陌生人?
許夜笙的脊背發麻,好似無形中有萬千手指撩撥她的手臂與臀骨,驚得她毛骨悚然、熱汗淋漓。她最聽不得恐怖故事了,從前跟著江彥看一點兒鬼片都哭天搶地,險些沒嚇到他。
那時候,江彥還在心裏想著:怎麽許夜笙不吃“吊橋效應”這一套?書上都說了,當人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往往心跳加快,若是這時候遇到他人,很容易產生心動的錯覺。他計劃好了,他們一起看恐怖片看到頭皮發麻,許夜笙被嚇得花容失色,對他心存愛慕。可所謂的實踐最不靠譜,什麽理論知識,遇上許夜笙通通敗下陣來。
江彥一笑置之:“還有幾個關於casa rossa的都市傳說,你要聽嗎?”
“都市傳說?”
“不是僻壤鄉野的鬼怪故事,而是繁華喧鬧的大都市廣為人知的恐怖故事。這是紅房子的地址,在佛羅倫薩周邊的郊區。”
“還有地址呀?”許夜笙嘀嘀咕咕,要不是有報紙刊登過這個事兒,她都要以為這是人為捏造的了。
江彥嗤笑一聲:“不然你以為呢?”
“我以為是假的。”
“這棟房子因為房租便宜,之前有過房客,是在本地打工的華人。這對華人夫妻白天早起開兩個小時的車去餐廳上班,晚上回家。由於平時沒人在家,所以他們會在早上出門前把衣服放入洗衣機裏洗,晚上再晾出去。可某天晚上回家後,他們發現那些洗幹淨的濕衣服被整整齊齊地疊在**。不知是不是日思夜想的緣故,他們晚上睡覺時總覺得旁邊有人。就這樣,別人將其和芭蕾舞者死亡的事兒聯係起來,說這是怨靈作祟,房主把房子封了,這件事還上了當地的報紙。本來這是沒激起多少水花的事情,人們對此也沒多少記憶,可偏偏遇上了林漓一行人。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擅自闖入了禁忌之地,在荒廢四五年的紅房子裏過夜。他們一共六個人,沒幾天,死了四個,這些人死的時候,房間裏有八音盒的歌聲,而死者的胸口被利刃刺傷,現場沒有凶器,也沒有拔出凶器時血液四濺的痕跡。”
“怎麽可能?”
“你知道的,人的胸口如果被刀刺入,這把刀就像是個塞子,一旦被拔出,勢必會帶出血液,而這些**噴射的痕跡,就能被用來判定凶手行凶的手法與凶器刺入的方向。而那些死者的身上都沒有這樣的痕跡,整個屋子裏也沒有任何帶血的凶器。可怕的地方還不隻是這樣,這件事兒說是人為,倒像是怨靈的手段。”
“芭蕾舞者的怨靈?怎麽可能?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鬼!”
江彥若有所思地反問:“是嗎?眼見為實,你都沒見過,怎麽知道沒有呢?”
許夜笙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隻能退一步,轉而問起其他東西:“你剛才說,還有其他可怕的地方?”
“那個八音盒需要凶手用手擰動才能出聲,而屋內根本就沒有其他人,除了死者外的所有人當時都待在樓下交談。等他們尋落單的同夥聊天時,發現人已經死了,而旁邊有八音盒在轉動。假如凶手拔出利刃逃跑,走道裏也應該會留下血跡,可走道裏一塵不染、空空如也。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犯罪動機與犯罪時間,而八音盒也必須用人力擰動才能響起,歌聲維持十分鍾。也就是說,當歌聲傳來的時候,這十分鍾內,凶手還在那個房間。他們搜過整個紅房子,並未發現任何帶血的殺人工具。凶器呢?凶手呢?八音盒是怎麽憑空出現的?所有的疑點都直指一個可能——‘芭蕾女王’的怨靈殺了人。”
許夜笙屏住呼吸,失聲尖叫:“怎麽可能呢?”
她很快冷靜下來,腦海中卻忍不住幻想: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會選擇死在異國他鄉呢?芭蕾舞者必然是冷靜、高傲、矜貴的,舉手投足間,儀態高雅,就連死也要驚心動魄地舞一場!
舞!舞!舞!
許夜笙仿佛看到纖細伶仃的手從四麵八方襲來,纏住人的身子,柔若無骨地鉤住人的四肢,將人往烈火紅蓮盛開的地獄撕扯而去……
夜風拂麵,許夜笙被凍得一個激靈,三魂七魄歸體。
她的手心濕漉漉的,仍有熱汗。她可能是被嚇到了,喉頭繃緊,說話聲也微微地發顫:“你也沒有親身經曆過,怎麽知道呢?那些記者很可能對這件事誇大其詞。你知道的,十幾年前,信息的主流媒介還是報紙,報社為了增加銷量,總要加一點兒噱頭的。”
“你說得沒錯,信息究竟屬不屬實有待商榷,所以我們得查。”江彥拿出一份泛黃的報紙,標題是Giornale di oggi(日報),旁邊有一串中文翻譯。由於案件的幸存者中有華裔,報社特地請了中國駐意記者跟進案件,此事還引起了中國駐米蘭的總領事館的注意。
許夜笙問:“有沒有可能調出當年意大利警方對此事的調查記錄?”
江彥抿唇:“不太可能,我們沒什麽理由查看這樁案子的資料,特別是這種境外案件,得國際刑事警察出麵才有的談。這樁案子早已塵埃落定,無關人員沒有申請案件卷宗的資格,也就是說,要想知道案件的情況,隻能靠自己查了。”
“除了林漓,我們都不知道另外一個幸存者的名字,怎麽查?又不能直接去問她,這樣會打草驚蛇。”
“不是已經給你調查方向了嗎?”
“嗯?”
“報紙上報道此案的記者名叫貝拉·林,看她的姓,她極有可能是華裔。我們不妨找她問問情況,她既然寫過報道,肯定關注過整起案子,比我們了解當年的內幕。”
“怎麽找她?”
“這還不容易嗎?意大利總共隻有國內的一個省那麽大。”江彥隨意地將貝拉的名字以及報社輸到穀歌裏,兩下便翻到了報社的地址。
他打電話給報社前台,接線人是個意大利人,江彥索性用英語交流:“我想找一下貝拉·林。”
“林主編嗎?她不在這裏,你預約過嗎?”意大利人的英語很差,仿佛是當地的習俗,他們的口音偏英式,嗓音渾圓,音調蹩腳。
“沒有,我臨時有點兒事兒。你能不能幫我問問她,有沒有空接五分鍾的電話?”
“可是你並沒有預約……”
江彥耍賴地嗤笑:“人猝死的時候也沒有先兆哇,有急事兒時自然是希望能快點兒找到人。”
江彥故意把事態嚴重化,接線員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咬了咬牙,轉接貝拉·林。
“你好,我是貝拉。”很快,電話那頭傳來散漫的女性聲音。
“你好,林主編。我想問一樁案子,名叫‘casa rossa’,當年是你寫的報道。”
後者聞言瞬間清醒了,起初的散漫**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聲音:“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想知道,當年這樁案子的幸存者除了林漓,還有誰?”
“很抱歉,我們做記者的,首要規矩就是遵守保密條款,絕不泄露被采訪者的信息。聽口音,你也是華人吧?你應該知道國內有句老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相信,如果是你經曆了這些事情,你也不願被人找到,再回憶起痛苦的過去。”貝拉快速地掛斷電話。
江彥無奈地說:“我覺得這事兒可能有些棘手。”
許夜笙卻垂眸,撥弄自己的指甲,一頭烏黑的長發被夜風吹得胡亂地飛舞,猶如被海水浸泡、四處懸浮的海藻,帶點兒虛無縹緲的神秘感。她眯起眼睛,嗓音平淡無波:“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想從她的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我說了,我走上這條路不容易,為達目的,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不知江彥聽懂沒有,許夜笙也毫不在乎。
她走上這一條路,本來就是賭上自己的命,什麽都敢做。
江彥淡然地說:“我知道了,我會幫你。”他微微地抿起唇瓣,唇峰凜冽。
意大利的夜晚很靜謐,十點以後,路人稀少,幾乎沒人出門,不太安全。江彥把許夜笙送到賓館的樓下,對著電話叮囑:“你接著電話,等到房間再掛斷。”
許夜笙沒有拒絕,在異國他鄉還是謹慎些好,人生地不熟的,難免吃虧。
團長和前台打過招呼,許夜笙報上名字,出示護照,很快便有人給許夜笙送來房卡。許夜笙根據房間號,一步步地踩著柔軟厚重的天鵝絨地毯朝上走。壁燈的光線昏黃,天鵝絨地毯柔軟的質感凸顯到了極致,而壁紙是印滿荊棘薔薇的淡粉色,不突兀,色調朦朧,給人一種溫馨舒適的錯覺,讓人覺得賓至如歸。
葉昭不愧是很懂得享受的上流人士,審美品位可見一斑。
許夜笙將房卡插入門鎖,待解鎖聲響起,她按亮手機屏幕,掛斷江彥的電話。
屋內鋪滿了地毯,腳下的觸感軟滑,緩解了她的腳走了一整天的酸脹感。空調早已被開到舒適的溫度,室溫不顯得燥熱,也不會讓人感到陰冷。
她還沒來得及開燈,黑暗幽深的玄關甬道裏突然響起男聲,嗓音清冽,那人是她熟悉的人:“許小姐回來得真晚,讓我好等。”
屋內的燈光倏忽亮起,葉昭的腳下是一片玫瑰花瓣,房間被布置成了花海的樣子,讓人入目猩紅,驚心動魄。
許夜笙不知該感到驚喜還是驚嚇,還沒來得及戴上假麵,最疲憊無力的一麵落入葉昭的眼底,讓他一覽無餘。
許夜笙強撐起精神,擠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問:“葉先生怎麽會有我房間的房卡?”
葉昭聞言,一言不發,眼睛倏忽眯起,像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瞧得許夜笙心底直打突,不知他是否發現了什麽。
許夜笙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左腳足尖輕點在右腳的腳後跟處,做出逃離的姿態。
葉昭笑開,笑意卻不及眼底:“你還真是奇怪,最初對我投懷送抱,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後來你對我不理不睬,我示好,你還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你究竟圖什麽呢?你是要錢,還是要我的人?我以為你想循序漸進,所以我給你安排驚喜,滿足你的願望,像我平素和其他人戀愛那樣。可你又退避三舍,時冷時熱,是欲迎還拒,還是另有計劃?看到一地的鮮花,一般人的反應都是歡喜,你卻隻在意我是怎麽來房間的。”
“我……”許夜笙心中的警鈴大作。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自以為保持距離也能套得住葉昭?別人不是傻子,她怪異的一舉一動被他盡收眼底。
她舔了舔下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最開始,我接近葉先生,的確抱有目的。整個芭蕾舞團的舞者都和我一樣,想要接近葉先生,想要得到你的資助,想要走得更遠,走向更大的舞台。可當我放下身段和你接觸,甚至是親近……我發現我做不到。葉先生對我來說隻是一個陌生人。我是一個傳統的女孩,不是那種可以出賣身體的人。所以我退縮了,想做回自己。如果葉先生願意,我想我們就從普通朋友做起,直到互相愛慕,像正常情侶一樣——”
“你覺得,我願意和你細水長流地戀愛嗎?”葉昭突然打斷她的話,冰冷地問。
是呀,許夜笙的這番話看似天衣無縫,她卻唯獨忘了揣測葉昭的心理。
他有權有勢,美人美酒什麽都不缺,許夜笙憑什麽能接近他、留住他呢?
許夜笙驚恐地發現,自己這步棋錯得離譜,她甚至忘了本心。是因為江彥的出現讓她方寸大亂了嗎?她明明做好了不惜一切代價的準備,接近葉昭,挖出他的秘密,可事到臨頭,她還是退縮了。
如果沒有江彥就好了,那她便全無顧忌,再無牽掛。
這世界上,人因為有了掛念,才貪生怕死。
“真要談戀愛,我為什麽選擇你呢?我又憑什麽選擇你?想和我有親密關係的名媛有多少?想搭上我這條人脈的舞者有多少?憑什麽是你呢?”葉昭並未氣急敗壞,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是上位者慣有的姿態,借以告誡弱者弱肉強食的社會法則——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就有江湖,誰都逃避不了。
許夜笙該怎麽辦?她又能怎麽辦?她本就是蜘蛛網上的獵物,被堅韌的蛛絲緊緊地包裹。她自投羅網,死到臨頭卻想掙脫?哪有那麽美的事情。
蜘蛛不靠近她,她又如何把匕首刺入它的體內呢?
她的姐姐就是這樣被蜘蛛蠶食殆盡了呀。
如果沒有姐姐,許夜笙怎麽能活到現在?
許夜笙垂下眼睫,裝出一副乖順柔媚的模樣,溫聲說:“如果不是喜歡葉先生,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我不想和葉先生隻有普通的關係,我想要葉先生的心。”
她說得堅毅赤誠,一雙帶著水光的杏眼裏映滿葉昭,叫他分不出真假。
葉昭揉了揉額頭,被許夜笙逗笑了。他勾唇,漠然地說:“我對你感興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喜歡幹淨矜持的女孩,要把你塑造成我的專屬物,無論是身還是心。”
他突然湊近許夜笙,纖長白皙的指尖撫過許夜笙的脖頸,微微地朝下,停留在她線條分明的鎖骨之上。葉昭的語調曖昧,聲音和緩,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詭異與警告:“我要讓你,隻屬於我一個人。”
許夜笙心亂如麻,掌心皆是汗,她聽到自己顫抖地出聲:“我隻是葉昭你的。”
為了表達親昵,她沒喊葉先生,喚他葉昭。
“晚安。”葉昭離開房間,臨走前,他背對她說,“房門是我讓侍從幫忙開的,我說要給我的女孩準備一個驚喜。門開了以後,我就讓他拿走房卡了,就是你手上的那一張。你放心,我沒有鑰匙,也不搞夜襲的那一套。我不喜歡強迫人,也在等你主動的那一天。”
等門關得嚴絲合縫,許夜笙像是泄盡了全身的力氣,瞬間跪倒在地。她捂住心口,氣喘籲籲,想從包裏拿出手機給江彥打電話,卻看到手機屏幕亮著,顯示通話中。
她一直沒掛斷電話嗎?許夜笙好像忘記確認了。剛剛所有的對話都被江彥聽到了?他知道了多少?許夜笙突然不敢麵對他。
許夜笙咽下一口唾液,喉頭幹到發癢。嗓音沙啞,她顫顫巍巍地喂了一聲。
江彥沉默兩秒,不鹹不淡地說:“以後你一個人住,小心一點兒,不要隨意讓陌生人進房間。”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江彥躺在**,一側是被他握到發燙的手機,他以手背遮目,攔住奪眶而出的眼淚,滿手水漬。誰會為這種女人難受?明明是許夜笙把姐姐看得比命還重要,選擇了家人,拋棄了他的。這種狼心狗肺的人,他為什麽還要守著她,吃這些委屈?
怨婦似的,江彥自嘲地一笑,眸色深沉。如果可以,他想把許夜笙鎖在家裏。他的人,無論是生是死,都是他的,沒人有資格染指分毫。他得盡快地解決許夜笙的執念,查出她姐姐墜樓的真相,隻有這樣,他的小鳥才肯乖乖地待在他的身邊。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貝拉說出其餘幸存者的下落,是葉昭逼江彥變成這個樣子的。
而另一頭,寂靜的夜裏,許夜笙唯有苦笑,寂寞地抱住膝蓋。江彥果然全部聽到了。可她別無選擇,再顧忌江彥,一切就都玩完了。
還是從前好,青春期的他們無憂無慮,不像在成年人的世界,從沒“容易”二字可言。
她就是這紅塵裏的螻蟻,每當夜幕降臨,她才能蛻去腐朽的軀殼,找回自我。
那時候,一雙筷子、一盅酒、幾粒花生米,她重嚼輕咽,不惹人注意,將酸甜苦辣自嚐,寫盡人生,將愜意的夜拉長。
許夜笙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少年時期的江彥青澀帥氣,能將校服穿得風流倜儻,迷倒萬千少女。
某天外校的女生被人慫恿,找他表白,親手給他遞上一封信。
江彥推脫不掉,急中生智,指了指許夜笙說:“我有心上人了。”
女生如遭雷擊,上下打量許夜笙,咬著唇問:“你是江彥的女朋友?”
許夜笙很尷尬,擺手:“不是,我隻是他的普通同學。”
江彥挑眉:“對,我們還不是男女朋友。”
女生長噓一口氣。
他淡淡地補刀:“家裏人不同意我早戀,所以我們打算考上同一所大學再談戀愛。”
屢遭重創的表白者揮淚狂奔,留下許夜笙滿臉無語。
許夜笙窘迫,問他:“你都在說什麽呢?”
江彥滿臉無所謂:“我不過是騙騙小姑娘的,你別告訴我,你當真了。”
“我沒有。”許夜笙急忙反駁。
不可否認的是,當江彥說到許夜笙是他的女朋友時,冷峻的眉目帶上了一點兒柔情,讓許夜笙的心狂跳不止,她莫名其妙地亂了方寸。
若是一切都如初,那該多好。
清晨,許夜笙在蓬鬆的真絲被裏醒來。她身上的珍珠白睡袍滑落,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臂,那腰身不盈一握,被細細的腰帶勾勒出窄瘦的輪廓。
她揉了揉額頭,哭過一夜的效果與宿醉相同,都是後勁大,讓她頭疼欲裂。
許夜笙下意識地摸來手機,有兩條未看的短信,一條是江彥的,另外一條是葉昭的。
她點開江彥的短信,見上頭寫:“醒了?你早上有排練嗎?我打算去調查一下貝拉的事情。”
許夜笙十指翻飛,給他回話:“我早上得去小鎮的劇院排練,團長約了地方,不然我們晚上見吧,到時候我聯係你。”
指尖在屏幕上點了兩下,她思索一番後,點開葉昭的短信:“許小姐睡得可好?我這裏給你準備了第二個驚喜,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驚喜?”她詫異。
葉昭回答:“看這個驚喜可是有代價的。”
“什麽代價?”許夜笙心生警惕。
“哈,別緊張,隻是你得換上一件漂亮的禮服,我要帶你去見意大利芭蕾舞劇編舞兼作曲家盧卡先生。我向他預約了新創作的芭蕾舞劇,結合中國怪談,這是為你量身定製的一個故事。”
許夜笙的心髒怦怦亂跳,聽了他準備的驚喜,她一下子頭腦發蒙。
國際知名作曲家盧卡?為她量身打造芭蕾舞劇?這天上掉下的餡餅未免太大,饒是許夜笙有心理準備,也不免被砸暈了。
舞者,以舞飾角。哪有本末倒置,因人造舞的?
許夜笙莫名地很期待,咬了咬唇,決定接受葉昭的好意。她拉開衣櫃,裏麵有一件黑色禮服,長裙華麗高雅,一字肩、鎖腰、下擺開衩,裙擺沿著腿部線條綻放,鋪展至地,仿佛一朵倒立的黑色康乃馨,香味不重,淡到神秘。
這是葉昭對她的印象嗎?那支舞曲又會是什麽樣的呢?
與此同時,江彥剛剛看完許夜笙回的短信,垂下眼睫,叫人分辨不出情緒。他沉默了好幾秒,靜悄悄地將手機塞回口袋裏。
他的車的正前方就是許夜笙下榻的賓館,他本想在樓下等她。
許夜笙拒絕了他,並且在她的賓館樓下,出現了另外一個捧著花、名叫葉昭的男人。
葉昭來這裏是因為排練還是因為和許夜笙有約?江彥冷哼一聲,並不想知道答案。
江彥抿唇,加快車速,一直到貝拉工作的新聞辦公樓才停。
日報社的上班時間是早上九點,江彥提前半小時到了附近的咖啡廳,決定從清晨開始監視貝拉。
他所坐的座位正對寫字樓,可以將進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分鍾後,貝拉踩著高跟鞋走進公司。江彥正想起身,卻見鄰桌的一個女人匆匆忙忙地站起來拿著手機對準貝拉猛拍。
直到貝拉走進公司,那女人才停止自己可疑的動作。
江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端起自己的咖啡,挪到女人的桌旁,問:“你認識貝拉?”
女人聽到這個名字,一臉驚恐。她嘀咕一聲“不認識”,手在桌上一陣摸索,胡亂地把個人物品收拾進包裏,隨後戴上墨鏡,拔腿就跑。
這太奇怪了,江彥忍不住追了出去。男人的體力豈是女人能比的,她沒跑幾步便被江彥拽住手腕,拖到了一側的深色的巷弄裏。
路人側目,還以為那是情侶間的小打小鬧,沒特別在意。
“你幹什麽?小心我報警!”
“你是華人?”江彥聽她字正腔圓的中文,詫異不已。
女人適時地閉上了嘴,低眉不語。
江彥忍不住問她:“你跟蹤貝拉做什麽?”
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小巧可人的瓜子臉,皺眉,不滿地說:“你認識貝拉?”
五秒鍾後,她嗤笑一聲:“你該不會是被貝拉這個壞女人甩開的男人吧?她都丟開你了,你還裝癡情跟著她呀?”
江彥不會被這種幼稚的話激怒,相反,他覺得人在危急的情況下所說出的氣急敗壞的話很可笑。於是他輕輕地笑了:“你和貝拉有仇嗎?”
女人默不作聲。
“我也和她有仇。”江彥陳述一個事實。
女人像是找到盟友一般,流露出欣喜的神色。片刻後,她突然後退一步,眼中充斥戒備的情緒,緊繃著嗓子:“你怎麽知道我和她有私人恩怨?”
“不止這些呢!”江彥雲淡風輕地補充,“我還知道你和她有情感上的恩怨,她搶走了你的什麽人。她是勝者,可你是可憐蟲。”
“你胡說!你……為什麽對我下這種評價?”
“如果不是被我說中了,你又怎麽會質疑我呢?”江彥笑容冷淡,“你明明戴著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底下的妝容卻很精致,細致到連眼線都記得勾了。所謂妝容就是女人的鎧甲,你做好了隨時與貝拉用美貌決一勝負的準備。外貌是由旁人來評價的,也就是說,你在意別人對你們的容貌差異的評價,這個‘別人’的集合體,按理說應該就是情人、戀人一類。貝拉很可能搶走了你的戀人,而你的好勝心驅使你不斷地迎戰,不斷地關注貝拉。”
“你單憑這一點就可以斷言我和貝拉有情感糾紛嗎?”
“你一進咖啡廳,第一個動作不是點單,而是下意識地朝窗外望,注意貝拉的動向。等她出現,你立馬放下手裏撕到一半的糖包,拿出手機拍照。由此可見,你是衝著日報社來的,針對對象是貝拉。你再看看你的耳環,SW的限定款,我曾在一張貝拉的獲獎照片裏看到她戴過這款耳環,想必是同一個男人送給你倆的?他用同一種手段泡兩個女人,腳踩兩條船,還真是個中老手。所以,是貝拉搶走了你的愛人嗎?她是第三者?”
“哦?”
“我的確想和她一爭高下,也和她有仇,不過不是為了戀人,而是上司。”
“上司?”
“一次,有個爆點新聞的資源,總編說讓我跟進報道,隻要我和總編產生私人關係。我本來就單身,所以同意了。眼看著資源到手,半路卻闖入一個貝拉,她用肮髒的手段綁住了上司,還搶走了原本屬於我的資源。就這樣還不夠,她為了讓我攻擊不了她,先下手為強,曝出我和上司的私人照片,讓我在行業內身敗名裂,隻能夾尾逃跑。中國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兔子急了也咬人。既然她不給我留退路,那我也要讓她嚐嚐被人當狗一樣驅逐的滋味。”
女人永遠忘不了,前一秒還裝純潔痛斥她的貝拉,下一秒就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露出魔鬼般的嘴臉。貝拉輕撫她的臉,低低地笑:“你怎麽會做出這種事兒呢?你還真是沒用呢!你仗著自己年輕漂亮,霸占上司風光了這麽久,是時候退場了。你呀你,還是太嫩了。這些老男人,一邊品嚐你的滋味,一邊承諾給你車呀房啊的,隻有你這種蠢貨才會相信。你別急著生氣,就算告訴別人,我說了這些話,拆穿了我的麵具,又有誰敢相信你呢?Pirandello(皮蘭德婁)就說過,人在不同環境會戴上不同的麵具。意大利高中的閱讀必修課,你該不會沒學過吧?”
女人沒忍住,揚手就給了貝拉一耳光。
路過的同事急忙將貝拉攔到身後,嫌惡地盯著女人:“收拾你的東西趕緊走哇,貝拉安慰你,反倒遭到你的暴力對待。你再不走,小心我報警!畢竟你離職了,無關人員也沒資格在公司裏作威作福吧!”
女人閉上眼,往事曆曆在目。
江彥說:“不如我們合作吧。”
“合作?”
“我和你聯手,給貝拉一個教訓。我有想從貝拉身上得到的東西,你也有想看到的事情。我可以幫助你,把她拽下地獄。”
他們一起將貝拉拽入地獄嗎?以惡意還治惡意?這甚得女人的心。
“好,我同意。”女人笑了,“我叫安妮。”
“江彥。”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肯定會的。”
江彥和安妮約了一個時間,到時候再詳細地製訂計劃,引蛇出洞。他悉心調配的好菜,即將出爐。
貝拉的事情有了進展,江彥感到通體舒暢。他擰了擰眉心,給許夜笙打電話,邀她共進晚餐。
許夜笙正在劇院裏和盧卡以及他的助手討論新芭蕾舞劇的事兒,很顯然,這個意大利人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最近還研究山海經一類的怪談傳說。
《山海經》雲:“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西方有公主與仙女,東方也有君王與妖怪。西式美古典開放,中式美婉約含蓄。盧卡的想法前衛先進,他想在國際平台宣揚一下東方文化,與許夜笙不謀而合。兩人用半吊子的英語相談甚歡,很快便定下了排練的時間,由盧卡擔任芭蕾舞劇導演。
等許夜笙聯係到江彥,已經是晚上九點。
一進屋,許夜笙就踢掉高跟鞋,卸下及地的長裙,從房間的冰櫃裏拿出一瓶啤酒,單手拉開拉環。
忙碌了一整天,她也需要像個普通人一樣,有屬於自己的愜意時光。電話那頭是她年少時的愛人,配上冰啤酒,她感覺還不賴。
許夜笙得喘一口氣,否則生活的重擔一定會壓垮她。
“今天查到什麽了嗎?”許夜笙抿去唇邊的泡沫,長噓一口氣。
“我找到一名叫安妮的女人,安妮和貝拉有過節兒,手裏有貝拉的料。我想利用安妮讓貝拉遭受一次名譽危機,然後我像天神一樣從天而降,拯救貝拉,逼貝拉說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江彥開了個玩笑。
“你說得這樣容易,看來是有十足的把握?”許夜笙嘴角上翹,甜甜地說,“江同學,你長大後變壞了。”
江彥但笑不語。他在那頭吹著冷冽的夜風,聽到電話裏傳來泡沫爆裂的吱吱聲,問:“你在喝起泡酒?”
“啤酒。”
“少喝些。”
許夜笙的酒量是真的不行,她每次豪氣衝天地要開一瓶,沒喝幾口便兩頰酡紅,眼神迷蒙,神色微醺。她渾身發熱,也不知道怎麽奓起的膽子,突然風情萬種地說:“你是不是沒想到我會喝酒?你是不是以為我高中的時候是乖乖女?都是騙你的,我很壞。”
可能是惡意作祟,許夜笙總想刺激一下江彥,叫他好看。
江彥也不惱,聽著女人發酒瘋,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很壞,不然也不會丟下我,一個人逃跑了。”
占便宜的總是許夜笙,而江彥被傷得千瘡百孔。
許夜笙有些傷感,屋內光線昏暗,她落寞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江彥輕笑出聲,“你早晚得還給我的,不是嗎?”
“還什麽?”
“沒什麽。”
江彥的笑意淡去,語氣恢複了以往的平靜。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早點兒休息吧,別喝多了,省得醒來頭疼。”
“嗯。”許夜笙應了一句,聽到電話那頭的人掛斷電話。
她疲乏地閉上眼,將頭埋在柔軟的鵝絨枕頭裏,深吸一口氣。她很在意江彥說的話,可剛才耳朵裏嗡嗡作響,什麽都沒聽清。
大約是她高二的時候,同班同學在開學之前搞了一次小聚會,地點是某家偏僻的KTV。班長拿了他哥的身份證,給大家開了一個包間,來之前警告大家,一定不能穿校服,不然被認為是未成年人,保不準被攔到外頭去。當時她年輕不懂事兒,現在成年了再去看,也覺得很可笑。
同班女生建了一個班級QQ群,取名“公主聯盟”,當年她們浪漫又“中二”,也沒人會笑話她們。
副班長蔣茹提議:“不如我們都穿短裙吧?”
丁籟:“短裙?會不會不太好哇?”
“都是自己班同學,知根知底的有什麽不好的?而且開學後我們就都要穿校服了,難得聚會一次,總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兒。我還打算偷我媽的口紅呢!”
“哇,蔣班長,你好大膽。”
丁籟問許夜笙:“夜笙,你穿短裙嗎?你穿我就穿。”
許夜笙不想掃興,抿唇敲下一行字:“我隻有連衣裙。”
“是裙子就行,姑娘們打扮起來呀!”
蔣茹:“你們知道男生都怎麽打扮嗎?”
丁籟:“許夜笙和她的同桌江彥不是關係挺好的?夜笙,你有他的手機號吧?你發個短信問問他?”
許夜笙很窘迫,急忙辯解:“我們關係一般哪……”
“你少來,他從來不教人做題的,前兩天居然會幫你分析試卷。”蔣茹促狹地說。
許夜笙更無奈了,怕這些人在這種曖昧的話題上糾纏,連忙接下了任務:“那我發短信問問,他回不回,我就不知道了。”
“快去!”
同學們並不知道江彥和許夜笙同住一個屋簷下,還以為他倆平日關係親密是因為私底下有短信往來。
許夜笙握緊了手機,躡手躡腳地去敲江彥的門。
“等一下,我在換衣服。”江彥隔門回答。
許夜笙的臉頰立馬發燙,她老老實實地後退半步,仿佛這樣就能不被人認為是偷窺狂。原來江彥在換衣服哇,是為了出門準備嗎?一想到他**上身的樣子,許夜笙就一陣心跳加速。她數著指頭,在腦中模擬江彥穿衣的步驟,盤算他還有多久會開門。
現在的江彥應該剛剛褪下短袖吧?他精瘦結實的手臂穿過袖口,麻利地套上衣服……
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夜笙的演算正確,江彥的確剛剛換好衣服。她更害羞了,做賊心虛地低著頭,小聲地說:“班裏的女同學問我,你們男生都穿什麽。”
江彥挑眉:“穿什麽?你自己不會看哪!”
許夜笙抬頭瞥了一眼。江彥今天穿的是短袖襯衫,下身是深藍色牛仔短褲。襯衫領口微微地敞開,露出男性骨感十足的鎖骨,給他平添幾分淩厲與性感。
許夜笙呢喃自語:“男生都穿襯衫嗎?”
許夜笙看了一眼自己現在穿的長褲,怪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穿裙子。”
“裙子呀……”江彥若有所思地笑,“我還沒見過你穿裙子。”
“啊!”她舔了舔下唇,“我不太穿那個。”
江彥低語:“肯定好看。”
“你說什麽?”許夜笙怔怔地抬頭,剛才氣氛太奇怪了,她沒怎麽聽江彥說話。
“沒什麽,好話不說第二遍。”江彥不自在地解開一枚紐扣,生硬地結束話題,“不和你說了,我先出門了。”
“哦。”許夜笙呆呆地點頭,在心裏咀嚼江彥的那句話。他說了句好話?他是在誇獎她嗎?她偏偏沒聽到,可惜了。
許夜笙這一夜有酒精催眠,睡得還算沉。另外一邊,江彥卻睡不太著。
他一閉上眼,腦海裏滿滿都是許夜笙。她喝了酒,說話嬌滴滴的,有些魅惑誘人。她怎麽突然想起來喝酒了?說起來,江彥之前給她釀的酒她應該喝完了,不如再給她做一些水果酒?水果酒的度數低,能解饞。壓力大的時候,正常人能吃炸雞可樂,通過暴飲暴食來解壓。可她是舞者,得控製飲食,就隻能“酗酒”了。
嘖,這妮子的毛病真多。
江彥頭疼地擰了擰眉心,閉眼睡了。
第二天,他和同事做完工作上的事情,就和安妮見了個麵。
見麵地點定在安妮家,她有許多關於貝拉的資料,在外麵碰麵不太安全。
江彥進入陌生女人的家裏,還是有些不習慣。他在廚房拉開椅子,與安妮隔開一米遠,疏離感十足地說:“你有哪些關於她的信息?文件給我看看。”
安妮把手上的黃皮紙袋遞過去,上麵是各種手寫記錄以及裁剪的大頭照,從貝拉小時候到現在,所有的信息都記錄在內。
江彥嗤笑一聲:“你倒像個黑客,把她的信息挖得這樣全。”
安妮喝了一口水,麵對江彥的嘲諷,不甘示弱地說:“不然呢?我可是要置她於死地,不挖出點兒料哪能行?”
“這麽多資料,我一時半會兒可看不完,你直接說重點吧。”
“我發現她離過婚。”
“她都三十多歲了,離過婚不是很正常嗎?”
“不一樣!”安妮興奮地說,“我可是發現她有壞女人的潛質。”
“壞女人?”
“她搶走了她繼姐的老公!”
“你怎麽知道這種事情?”
“我從貝拉的大學同學那裏打聽來的。聽說貝拉的老公原本是她繼姐的未婚夫,可後來跟貝拉結婚了,這裏頭不就是有貓膩嗎?按照貝拉喜歡勾引男人的性格,肯定是貝拉在背地裏使了手段。”
“那貝拉的繼姐呢?”
“聽說她的繼姐出了車禍摔下山崖,後來變成植物人,一直昏迷不醒。”
安妮知道江彥想說什麽,如果是繼姐出事兒後,貝拉才和繼姐的未婚夫在一起,這樣貝拉可不算“小三”,這件事也不屬於汙點。
安妮垂頭喪氣:“是之後。”
“電視劇還有小說裏,女生的閨密去世,然後女生和閨密的未婚夫在一起的橋段可不在少數,也不違背倫常。”
“貝拉真的這麽幹淨嗎?”安妮忍不住問。
“我可沒這樣說。”江彥把資料重新拿回來,翻閱了幾頁。
原來貝拉的母親在貝拉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貝拉跟著父親過活。貝拉的家境普通,幸好意大利的小學和初中無須繳學費,政府也有發放補貼,貝拉這才得以生存。她高中的時候,父親再婚,繼母帶來一個女兒,也就是貝拉的繼姐。貝拉不是繼母的親生女兒,繼母不虐待貝拉就算好的了,加上繼母在貝拉的爸爸耳邊日夜吹枕邊風,導致父女關係淡薄。在這樣的家中,貝拉必須時刻小心,不被繼母抓到告狀的把柄,整日如履薄冰。
江彥腦中靈光一閃,問:“貝拉的前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安妮漫不經心地說:“據說他是個富二代,旗下還有分布整個歐洲的物流公司。”
“我覺得你說得對。”
“什麽?”
“貝拉不一定是個好女人。”
“你有什麽線索?”
江彥垂眸:“我倒沒什麽線索,隻是我們也無法確定,貝拉和她的前夫是在繼姐出事兒後產生情愫,還是出事兒之前。假如是出事兒之前,那麽難保繼姐的事情和貝拉與其前夫全無關係。畢竟我知道,女人為了達到目的,總會不擇手段。”
他想到了許夜笙,平日裏柔弱溫婉的女人,為了查明真相,以身涉險,把他丟到一邊。許夜笙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會怕嗎?她會想小鳥依人地賴在他的懷裏休憩片刻嗎?江彥情不自禁地想:女人狠起來,還真的沒男人什麽事兒了。
安妮興奮地點頭:“我覺得你說得對。我不相信她是什麽好人。”
“你因為討厭她,所以心懷惡意,認定她做事兒很壞嗎?喪失對事實的判斷,隻根據對做事的人的觀感來判定對錯,這可是沒腦子、情商低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江彥放下資料,淡淡地說完這句,一副高高在上地說教別人的模樣。
安妮不服氣地反駁:“還說我呢,你不也是這樣?”
江彥瞥她一眼,目光凜冽,雲淡風輕地開口:“我和你不一樣。我即使要她身敗名裂,也會找出相關的證據與事實,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潑人髒水,拽人下地獄。”
“那要是她真的毫無汙點呢?”
“你覺得可能嗎?人哪,或多或少都會作惡,隻是有的惡不為人知罷了。”
江彥但笑不語。
他怎麽不會作惡呢?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將許夜笙鎖在金絲的牢籠裏,給予她錦衣玉食,限製她的自由,讓她隻為他高歌。
可是他不能這樣呀,那不就和葉昭沒什麽兩樣了?
作為許夜笙的男人,江彥可比葉昭這種卑鄙小人高貴一點兒,手段也得高明一些。
可萬變不離其宗,江彥和所有男人一樣,都想狩獵許夜笙。
安妮問他:“那你有什麽好法子能查出貝拉的前夫的事兒嗎?”
“有空時我們先去看一下貝拉繼姐的情況,或者拜訪貝拉的前夫。”
“行,那我這兩天查查看她繼姐的住址還有她前夫的聯係方式。等有消息了,我就告訴你。”
他們聊完這些,已是晚上八九點。夜空漸漸地暗下來,下起瓢潑大雨。意大利的夏天,晴時陽光明媚、萬裏無雲,陰時陰雨綿綿、愈演愈烈,能將人從頭到腳淋成落湯雞。
安妮勸他再留一會兒,至少等到雨停。
可江彥執意要走:“我得去接人。”
他在傘下這樣說,被傘影蓋住的眉目顯得越發柔和。
安妮情不自禁地問:“是你女朋友吧?”
“何以見得?”
“你聊起她時,眼睛在笑。”
“是嗎?”江彥不喜歡在別人麵前顯山露水,表達出情緒。於是他垂眉斂目,匆匆上車,和安妮道了別,啟動車子離開。前些年,他在意大利工作過幾個月,那時考取了意大利的駕照,證件有五年的時效,如今還能派上用場。
夏雨很冷,車內的溫度降低,冷氣滲入衣料,覆蓋在他的肌膚之上,人都被凍得清醒了。
江彥想起許夜笙剛剛排練結束,給她打了個電話,詢問:“外麵下雨了,你帶外套了嗎?”
許夜笙剛剛走出劇院,正打算坐巴士回賓館。哪知,淅淅瀝瀝的一場雨將她堵死在了酒吧門口。意大利的酒吧不隻賣酒,還是咖啡廳,若是有人想吃點兒甜點或是喝點兒熱飲,進門準沒錯。
她在歐式建築的門前徘徊半天,指尖因為受凍忍不住蜷縮,低語:“沒帶。”
“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太麻煩了。”
江彥冷了臉:“知道我開車麻煩,你就少給我惹麻煩。”
“嗯……”許夜笙訥訥,“我在sette bar(七號酒吧),就在劇院的外麵,你過來吧。”
幸好她沒拒絕江彥的幫忙,不然他還得胡思亂想。
許夜笙望著路燈底下被照亮的雨絲,一時間心神恍惚。江彥嘴上說討厭她,可他做的事情裏總是透露出關心。他是天生愛做好人,還是受盡了委屈呢?
可這委屈是她親手給的。
想起來,許夜笙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等了多久?”江彥就這樣朝她走來,眉目俊朗,嗓音清冽,猶如畫中世外仙人。
“沒多久。”許夜笙一見他便欣喜,微微地勾唇。
這一瞬間,他與好些年前的少年江彥重疊,一樣俊俏的眉眼,芝蘭玉樹。他朝她走來,帶著滿身的人間煙火氣,眼眸裏滿滿當當地倒映了她一人,再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