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少年騎士重逢
江彥從睡夢中驚醒,夢裏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也漸漸地融入刺目的陽光中再也不見蹤跡。
他不置一詞,在門窗緊閉、充斥著缺氧感的昏暗屋內穿衣。
江彥揪住襯衫的領口,微微地屈起健碩的肩膀,另一隻手不疾不徐地套入潔白的袖子。小麥色的手臂肌肉在半透明的衣服內顯得健碩,形成一道濃重的黑,線條明顯。
他抖了抖襯衫,慢條斯理地扣上幾枚紐扣,門襟正對棗核大小的性感的喉結。喉結兩側的經脈微顯,展示著力量。
他若是不說話,倒像是一隻穩健的黑豹。他不開口時,人畜無害,一旦啟唇,嗓音嘶啞,斷字精準,具有壓迫性,倒能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江彥的另一麵。誰都有麵具,都是雙麵人。
今天江彥和許夜笙約好了見麵,帶她去見一個人。江彥本想著和許夜笙老死不相往來,奈何造化弄人,周警官又將兩人強行牽扯在了起。周警官口口聲聲地說許夜笙是個可憐的孩子,讓江彥幫幫忙。
江彥冷笑,她可憐?那他算什麽呢?
他們要拜訪的人原來是個走私犯。他剛刑滿出獄,賣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皮與骨,狠戾毒辣,經過幾年的牢獄生活改造,倒也從良了。
江彥見許夜笙第一眼時,眼中的寒氣很深,生冷地客套:“你吃過午飯了?”
許夜笙點了點頭,回答:“我吃過了。”
“那就好,省得我不僅得擔心你,還得擔心你的肚子。”他語帶譏諷,卻有些溫柔。
許夜笙的心跳快了一拍,她倒不知道是為什麽。江彥這是例行客套,哪次不是這樣關懷備至呢?
他們根據警察老周給的地址,按了門鈴,有個中年人來開門。大花臂,笑容可掬,那人沒什麽攻擊性。
江彥問:“你好,你是沈豫嗎?”
“對,周警官和我說過了,你們要來問點兒東西。請進,家裏亂,我隨便泡了點兒茶,你們別嫌棄。”
許夜笙微笑,搖搖頭,意思是他們並不介意。
進屋一番客套後,他們總算聊到了點子上。
許夜笙出示那根黑頭咬鵑的尾羽。沈豫將其視若珍寶,愛不釋手,連說好幾次:“這可是寶貝呀,要是放著賣,可以賣到這個數字。”
他比了五個指頭,老毛病犯了,專愛給人鑒定黑的白的貨物。
江彥幹咳一聲,沈豫如夢初醒。
沈豫覺得有些尷尬,說:“實不相瞞,這種好東西一般無法被帶進國內。海關一下就能認出它來,還不給收了?海關後麵還有安檢,它不好被帶進來的。我就見過這種羽毛一次,在十年幾前的拍賣會上,我們道上稱其‘聚寶會’,這兩年沒了,國內大清掃,黑的白的拍賣會都被踏幹淨了,那麽大排場的拍賣會再也沒有了。這黑頭咬鵑可是好東西,人要去美洲或是印度那些地方蹲,還得是活物,這才值錢。”
許夜笙問:“十三年前,你見過它,是在黃山區嗎?”
沈豫撓了撓遍布黑刺的平頭,說:“對,我見過它一次。它被一個有錢人買走了,他開的是全場的最高價,幾百萬吧,具體沒多說。”
“他是誰?”許夜笙繼續問。
“你當這些參加拍賣會的人都傻呀!沒人會暴露身份,都是戴著麵具,我沒認出他。我心裏也稀罕這寶貝,想看看是哪號人物這樣有錢,就湊近了看,隻記得他是個穿西裝的高瘦男人,紐扣被解開了兩個,胸口有一個黑色的刺青三角蛇頭。我沒認出他,也不敢打聽,就再沒後續了。”
那是個男人,胸口有蛇頭刺青?許夜笙總覺得這個標記似曾相識,卻又想不出來。想了很久,許夜笙猶如醍醐灌頂般地清醒了。那次演出結束後,她挽著葉昭時,好像看到他的胸口有一點兒黑,但沒瞧明白。
她得找個機會看看,確認那男子究竟是不是葉昭。
他們這一趟收獲頗豐,和好幾個這樣改邪歸正的人交涉,發現黑頭咬鵑就在十三年前出現過一次,這些人口徑一致,都說東西被那個有蛇頭刺青的男子買走了。
許夜笙得找到這個男人,找到他和姐姐的聯係。
他會是宋蓉的舊情人嗎?他買鳥博美人一笑,還是幹違法的勾當?許夜笙想了想,感到不寒而栗。
兩天後,夏日炎炎,迎麵吹來的風都略帶燥熱,空氣凝固,帶來窒息感,世界如同巨大的烤箱。
許夜笙就在這樣的環境裏排練,為了保持身材,幾乎不吃糖,能不吹空調最好,流點兒汗,多消耗些脂肪,省得刻意地節食。這是她維持優雅的身材得付出的代價。
她的肌膚滲出汗水。一片浸濕水的雪花般白皙的皮膚,與緊身的吊帶膠著在一塊兒,透出更深更薄的顏色,與淺灰色相交,格外誘人。
葉昭正巧來看排練,踏進門,目光就落到了許夜笙的身上不肯挪開半分。
機會來了。
許夜笙端起咖啡,說:“葉先生,你來得真巧,喝點兒咖啡吧。”
等對方點頭,她一個手滑潑了他一身咖啡。
葉昭不動聲色地皺眉,倒沒想和一個小姑娘置氣。
反倒是許夜笙覺得愧疚難當,紅著眼眶對他說:“葉先生的衣服髒了,這可怎麽辦?我在這附近有休息用的出租屋。如果葉先生不嫌棄,就到我那裏洗個澡,換下衣服。我親自把衣服洗幹淨了還給你,向你賠罪。”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她都不懂欲拒還迎嗎?她就這麽直接地闖進來,企圖勾他的魂。
葉昭抿唇一笑,湊近她的耳輪,低低地喘息:“好哇。”
她的邀請,他又怎能不從呢?
許夜笙真的把陌生的男人帶回家了,葉昭是江彥以外的男人。
她的心裏裝滿了不知名的惆悵與遺憾,從前那個單純青澀的自己早就從厚重的繭裏脫離出來,再也回不去了。
許夜笙強顏歡笑,以為葉昭看不出來。
哪知對方是老江湖,看站姿就知道她的技術稚嫩,權當她在緊張。
葉昭沒脫鞋,許是初次來別人家,並不覺得這樣簡陋的地方需要他脫下肮髒的外殼,露出柔軟的內在,這也包括一雙鞋。
許夜笙這時才清楚地認識到江彥是一個多麽與眾不同的男人。
她穿著襪子,蜷曲腳趾,顯得無所適從。她明明打算使盡渾身解數勾引葉昭,找到他的破綻,可事到臨頭了,還是會怕、會想逃。
“浴室在哪裏?”葉昭問她。
許夜笙想動唇,很快又反應過來。他根本就看不懂她,也不肯去學著了解她,畢竟葉昭不是江彥。
於是,她指了指走道的內部。
葉昭懂了,一聲不吭地走過去。
他沒問毛巾是哪條,很隨意,拿到一條就用。他不會過問任何事兒,爛攤子全由許夜笙收拾。她想討好他,必定會處理得幹幹淨淨。
這是葉昭作為一名迷人的成熟男性的自信,許夜笙能得他賞識,這是她的福分。
許夜笙坐在床邊,突然想哭出聲。
她蜷曲膝蓋。柔軟的被子被巨大的力量揉成一團,擠在角落裏。她把自己埋在那裏,感受四周陌生的男性氣息,突然覺得很怕。
明明高中時期,她和江彥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時候,江彥也在家裏洗過澡,她為什麽不怕他呢?許夜笙隻記得他的鎖骨若隱若現,滿身橘子汽水的味道很好聞。
許夜笙比普通人更需要安全感,現在她卻把自己往火坑裏推。這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許夜笙等了很久,浴室裏的水聲才停。
葉昭不著寸縷,腰間隻圍了一條浴巾,緩步而出。
他擦幹身體,隨手拿掉毛巾,胸口有一道蛇頭的刺青。刺青黑得刺目,蜇入她的眼中,顯得突兀生硬。
那個男人就是他,絕對是他!
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情?十三年前,帶有刺青的男人買走了黑頭咬鵑,又把尾羽送給了宋蓉?
那個男人一定是他!葉昭是收購走私物品的罪犯!
許夜笙的腦子很亂,她浮想聯翩,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她想看到刺青,所以做了潑咖啡這樣的蠢事兒。可她沒想過,潑完咖啡,他洗完澡之後該幹什麽。
很顯然,葉昭想要教她。
這時,葉昭突然握住她纖細的腕骨,將她壓製在身下。
許夜笙覺得很怕,驚慌地想叫,但她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像瀕死的魚那樣張著嘴,淚流滿麵。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哇,她再難也得走下去吧?
葉昭不滿她的掙紮,又當這是情趣,沒多說。因為他沒聽到任何聲音,隻當許夜笙沒經驗。男性的氣息越來越濃烈,喘息聲震耳欲聾,就在許夜笙的身後。他越來越近了,猶如豺狼虎豹。
她發狠,咬了葉昭一口。
後者吃痛,鬆開了手。
此刻,葉昭才有機會看到許夜笙的臉。
她哭得梨花帶雨,鼻尖發紅,是真怕了。
葉昭覺得難以置信:“你不願意?”
許夜笙沒說話,眼淚越流越多。
葉昭覺得索然無味,倒了胃口,穿起衣服就走。
他下樓時,在轉角處遇到了江彥。葉昭對江彥沒印象,以為江彥是樓裏的某個房客。江彥卻一看到葉昭就往樓上衝,眼底充斥狠戾與陰鬱。
葉昭覺得惡心大發了,今天怎麽專門遇到些有病的人?這樣想著,他扯了扯領口,決定盡快走人。
江彥見門沒關,推門而入,隻見牆角縮著一個人,正是哭得可憐兮兮的許夜笙。她的衣衫很亂,領口的紐扣被扯掉一個滾在床腳。
她是被誰施暴了嗎?這是葉昭幹的嗎?
這看起來又不像,江彥不難猜到是許夜笙邀請葉昭進屋的。
江彥覺得很氣,氣她不聽他的話,氣她不自尊、不自愛。他的腹腔裏有一股邪火上湧,就要破皮而出。
他再也壓製不住火氣,收了平日裏給許夜笙的淡漠,惡狠狠地說:“你帶他回來的?”
許夜笙淚眼蒙矓,抬頭,透過一層模糊的淚看江彥,心虛地說:“對不起。”
“你就這麽想查出你姐姐的事情嗎?”江彥不知動了哪門子的火氣,咬了咬牙,說,“你如果討好我一個晚上,無須通過葉昭,我也給你查出你姐姐的事情。怎樣,你答應嗎?你敢給葉昭欺負,卻不敢給我欺負嗎?許同學,你是不是太偏愛他了?!”
什麽?
許夜笙忽然聽不懂江彥的話了,她的櫻桃小嘴微張,舌尖發幹,想反唇相譏,卻急得團團轉,不知該怎麽說。
可在心底深處,她想問:“你在說什麽,江同學?”
許夜笙覺得有一些恍惚。眼前對她怒目而視的江彥與記憶中溫柔的白衣少年重疊,又漸漸地分崩離析,幻化為不同的個體——成熟的江彥與青澀的江彥。
在許夜笙不知道的那段歲月裏,江彥逐漸地褪去青澀,變成了能夠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江彥都成年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鹹,他逐個地嚐過,不再是初出社會的青澀少年。
從前的江彥從未做過出格的事兒。他彬彬有禮,待她溫柔禮貌,似良師益友,似兄似父。他就連喜歡一個人,都是帶著似有若無的柔情。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無論因由如何,隻要有時間催化,產物都會與從前不同。原來情愛的發酵也是如此,有眷戀,亦有憎惡。
江彥會怎麽看她呢?他親眼看見她作踐自己,親口對她說出這些輕佻的話。少年時的江彥待她如珍似寶,連句重話都不敢說。現在,他好似把她當作一個尋常的女人,說些能夠欺辱、激怒她的話,曖昧盡顯。
許夜笙張著嘴,覺得無所適從。
她想開口說什麽,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像是一顆顆圓潤的珍珠,在鮫女望海高歌時,被洶湧的浪潮卷入無邊無際的深淵。
她哭得再多有用嗎?如果他不愛她了,誰會心疼她的窘態?
她這樣一想,眼淚掉得更凶了。
江彥緊抿的唇緩緩地放鬆,疲倦地擰了擰眉心後轉身就走。
許夜笙抱住膝蓋,將頭埋進雙腿間,這樣眼睛就看不到東西,耳朵也被掩入黑暗,能將自己活埋於萬丈紅塵中。
她呀,再怎麽不堪,都不想讓江彥看到。
她想在江彥年少的歲月中,留下她青春洋溢的樣子。可惜這一切被她活生生地摧毀了。
她明明都想好要狠下心腸,這樣的畫麵被江彥看到,這不正合她的意嗎?
江彥再也不會回來找她了,嫌她髒。
許夜笙將手背覆上眼睫。她的睫毛很長,沾了淚水,濕漉漉的。她胡亂地擦著眼睛,卻發現自己淚腺發達,怎樣都止不住淚水,臉上布滿淚痕,顯得狼狽不堪。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真是不摻假。
她想洗個澡,卻發現門還沒關。她想了想,又順著走廊盡頭的光摸到門邊。甬道裏黑漆漆的沒有人,她正想關門,卻被一股怪力扯了過去。
許夜笙覺得惶恐不安,等回過神來,已經被高大的男人緊扣入懷中。四周皆灰暗如地獄,唯有熟稔的雪鬆香水縈繞、充盈她的鼻腔。這是……江彥的氣息。
她心跳加速,不知該如何反應。
男人將臉埋在她的肩窩,她隱約感覺到肩膀被濡濕,原來他也會哭。
許夜笙恍惚地想起,當年不告而別,她竟然都沒有回頭看過。她哭成淚人,卻忘了轉身看看江彥會不會難過。
他該有多恨她呀!
既然這樣恨她,他為什麽回來找她呢?
許夜笙感到無力、挫敗,想做的事兒遇上江彥就無法繼續。
這條路她究竟該怎樣走?她到底要怎麽辦呢?
“江彥……”她喊他的名字,暌別已久,這名字她喊起來竟也會感到陌生。
“你以後別放其他人進門了……”他欲言又止,鼓起好大力氣,才繼續說,“除了我。”
這真是孽緣,許夜笙苦笑不已。
若是再和他糾纏,那她離開這麽多年,為了接近葉昭將自己逼到這個份上又有什麽意義呢?
可是造化弄人,人生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許夜笙想推開他,想一狠到底。然而當她的手抵上江彥的肩膀,她這才發現自己仿佛柔若無骨,根本就沒有絲毫的力氣。
思緒千回百轉,擰斷幾欲高飛的羽翼,她頹唐地給了江彥一個擁抱,小聲地說:“江同學,好久不見。”
他們好久不見了,從當年訣別到如今再遇,之間隻不過錯失了好幾個春夏秋冬。再見也是想見,他們是彼此朝思暮想必須見的人。
江彥將她摟得更緊了,深吸一口氣,說:“你不要做出格的事情。”
許夜笙沒聽懂他的嘟囔,問:“什麽?”
“像剛才那樣的事兒,你不要羊入虎口第二次。再有下次,葉昭對你做什麽,我就對你做什麽。”這話言簡意賅,嚇了許夜笙一跳。
心頭一顫,她不自覺地想到了之前江彥對她說過的話,他說:“許同學,敢給葉昭欺負,卻不敢給我欺負嗎?”
他想欺負她,並不是一時的氣話。
那他是想要怎樣?這是……男女之間的愛與欲嗎?
江彥表麵上波瀾不驚,讓人瞧不出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說。
許夜笙不作聲,她還得接近葉昭,查姐姐的事兒。
江彥垂眸,卑微到極點:“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如果我查不到你姐的事兒,你再去找葉昭,好嗎?在此之前,你先榨幹我的利用價值。”
“為什麽?”許夜笙苦笑。
“可能……是我犯賤。”他落寞得像一隻小奶狗,搖尾乞憐。
許夜笙抿住了唇,想了很久,才自嘲地一笑。此時的她邪惡得像妖精。她忍住良心的譴責,執意憑本心做出決定,眨了眨眼,對著江彥的耳朵輕聲地說:“那今後請多指教,我的俘虜江同學。你自己要羊入虎口,不要怪我太壞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再傷到江彥,隻是這一刻,他們再也不想放手了,就當自己空有一腔孤勇,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怕情傷。
即使她接近葉昭,與葉昭親近時會傷到江彥,這也是江彥自找的,他無處申冤冤。
“既然如此,那你就來試試看吧,江彥。這次你一旦受傷,就請大膽地拋下我,義無反顧地逃跑,不要再回頭了。”許夜笙對自己如是說。
今晚的一切,兩人都有心忘記,當作沒事兒人一樣避重就輕地談話,誰都不觸碰禁忌。
江彥將黑頭咬鵑的尾羽作為物證,同其他走私犯的口供以及人證許夜笙一起告知警方。由於葉昭涉及兩樁疑點重重的墜樓案,又有違法走私的重大嫌疑,警方很快立案調查。這次警方要暗中搜集更多的證據,不能打草驚蛇。
許夜笙想為姐姐翻案,需要警方的力量,自告奮勇地說:“我能接近葉昭,想當走私案的臥底。”
警察老周徐徐地瞥了江彥一眼,見江彥沒反應,綜合了一下許夜笙的條件,上報給領導,默許了她的請求。
而江彥作為線人,幫許夜笙與警方溝通,匯報消息,這事兒就算這麽定下了。
許夜笙覺得信心滿滿,有了警方的介入,調查姐姐的事情就會方便許多,這再好不過了,一切都走上了正軌。
他們回家時,坐的是地鐵。地鐵開得很快,車窗外燈火闌珊,形形色色的星光與人潮轉瞬即逝。一個人,就是一個故事,需要用一生來書寫。
許夜笙覺得乏味,看了一會兒,疲倦地閉上了眼。
回家後,許夜笙又翻出了宋蓉的舞裙。她將臉貼在上麵,用指尖不斷地摩挲每一寸布料,感受細膩軟滑的觸感在指腹攀升。她用體溫焐熱舞裙,令它好似剛從人的身上剝離一般擁有生命。
就在這時,許夜笙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在調整鬆緊的束腰褶皺內摸到了一點兒粗糲的東西,用剪刀剪開那裏的打邊線,發現束腰上麵用淺灰色的線繡了一個“香”字。
這是什麽意思?
許夜笙的心弦一顫,啪嗒一聲,有隱秘的事物即將破殼而出。
兩秒後,她打開電腦,搜索宋蓉的成名舞《夜鶯之死》,在演員列表裏發現了那個名字——丁香。
丁香是誰?她是姐姐生前最好的朋友、舞蹈搭檔,是僅次於姐姐的最佳舞者。
誰會甘心作為第二名呢?
許夜笙的心底有一個恐怖的念頭油然而生,她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兒,但她得去找丁香一趟,問點兒當年的事兒。
淩晨時分,她打電話聯係江彥。
江彥沒睡,接起電話聽她講有關案件的線索。他突然想到了第一次見許夜笙的場景——他瞥了她一眼,不敢多看。年幼的許夜笙四肢纖細伶仃,比同齡人還要小上一圈,是吃過什麽苦嗎?
江彥的目光一暖,他朝著那點兒溫馨的燈火慢慢地走去。
叮咚——門鈴響了。
許夜笙打開門,驚訝於江彥趕來的速度。
她將最新的發現展示給他看,讓他去觸碰那個“香”字,說:“丁香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姐姐從前和丁香打過電話,我知道丁香這個人。”
江彥點了點頭,沒說其他的話。
許夜笙說:“我想見見她,江同學能不能幫我安排?”
“好。”
十年前的人不好找,江彥查了足足一個星期,才找到丁香的住址。她現在已經是國際知名的舞蹈家,宋蓉的死給丁香創造了更大的機會。丁香不再是領舞替補,而是真正的國際芭蕾舞團的領舞者,舞台的主角是屬於丁香的。
與丁香相比,宋蓉就顯得淒涼許多。
許夜笙心生感慨,和丁香說話時都分神了幾次。
許夜笙問:“關於宋小姐的舞裙裏繡有你的名字的事,你有什麽解釋嗎?這件舞裙你是否接觸過?是你自己將名字縫上去的嗎?”
丁香臉上的笑漸漸地落下去,她頓了很久後說:“你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我想這是宋蓉自己縫的吧。她知道我也想領舞,可沒有機會,所以在舞裙裏縫上了我的名字,想帶我一起實現夢想。你們知道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的那一種朋友。”
沒別的話可以說了,此時,許夜笙提出要上廁所。
丁香說請便,許夜笙便落寞地往屋裏走。
走了一段路,許夜笙回頭,確定後麵的人看不見她時,終於忍不住當了一回賊,小心翼翼地打開兩側的房間,尋找放置舞裙的收藏室。她找了很久,終於在某個隱秘的房間裏找到了有關芭蕾舞的收藏品,櫥櫃裏掛著無數精致的芭蕾舞裙。
許夜笙頭一回做偷雞摸狗的勾當,手都在抖。她咽下一口口水,將每一件舞裙翻過去看,看一件,失望一點兒,最後翻到角落裏那件和宋蓉跳《夜鶯之死》時穿的舞裙大體一致、僅少了咬鵑尾羽的夜鶯舞裙時,終於崩潰了。
她抱住膝蓋,抖若篩糠。
丁香和江彥走進房間,正好逮住她偷偷摸摸地翻動旁人的衣物的那一瞬。
許夜笙抓住江彥的袖子,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她眉頭緊鎖,憤恨地喊:“騙人!你在撒謊!你這些年拿了多少芭蕾舞比賽的冠軍,這裏就有多少舞裙,沒有一件縫有我姐的名字!就連那件替補夜鶯的舞裙,你也隻縫上了自己的‘香’字。這和我姐姐舞裙上的‘香’字一模一樣!你們不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嗎?既然我姐會縫你的名字,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想過縫她的名字?!你在撒謊!你根本沒有把我姐當作好朋友!你不甘心一輩子當替補,所以也想讓她死!”
丁香口不擇言,大吼:“你亂說什麽呢?!你快給我從家裏滾出去,滾!”
後來的事情便不再贅述,許夜笙和江彥被趕出了丁香家,並被丁香警告沒有搜查令再不能進屋,否則就要報警。
許夜笙不肯說話,坐在出租車上獨自發呆。
十三年前的國際芭蕾舞比賽上,“芭蕾女王”隻能有一個人,宋蓉奪冠。丁香作為替補領舞,並未有上場的機會。
那是經過多少場廝殺才能登上的舞台,五年才有一次,誰甘心放棄,當一輩子替補呢?她們表麵上是好姐妹,但看著自己的好朋友在舞台上起舞,步步蓮花,丁香真的不會心生怨懟嗎?
人都是自私的,獨屬於自己的榮耀,哪能分旁人一杯羹。不論宋蓉還是許夜笙,對於名譽的占有欲都極其強烈。
沒有舞者會在自己的戰衣上繡上其他人的名字,除非丁香偷偷地使壞。丁香帶著虛榮心以及恨意,想毀壞這件芭蕾舞裙,讓它沾上她的氣息。
丁香拿著針線,惡狠狠地說:“‘芭蕾女王’又怎樣?你的舞裙上還不是繡著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替代品,這些全是我的。”
丁香這樣想,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壓在收緊的褶皺裏,無人知曉。
她終於得逞地笑了。
如果這個時候,丁香知道宋蓉必死,會怎樣呢?
宋蓉之死,丁香有沒有推波助瀾?
許夜笙還得再往下挖一點,很快就要碰到核心了。
許夜笙睜開眼,將這一切臆想壓回腦內。
許夜笙覺得丁香的心裏有鬼,奈何對方油鹽不進。許夜笙無計可施,隻能轉換戰略。
許夜笙懷疑丁香,完全是出自女人的第六感。第六感理論上可行,實際上並不準確,不能用來當作參考。
許夜笙的手裏拿著剛從打印店裏打印出來的花邊雜誌報道,厚厚實實的一遝雜誌沉甸甸地壓在掌心。
凜冽的山風吹過,仿佛下一秒便能割傷人的臉。
不遠處站著一個人,身影融入藍紫色的夜空中。孤孑的野星落於他的頭頂,或明或暗地閃著光。璀璨的星光與濃厚的暗夜中,他是一道明媚的春光,直入人的心底。
這是江彥。
她的江同學一貫給人好接近的感覺,是屋簷底下搖擺喧鬧不停的風鈴,又是夏日裏冰涼爽口的西瓜,來得恰到好處、恰合時宜。他在她身邊,一切都剛剛好。
許夜笙停了一秒,隨後朝江彥狂奔而去。
她像一隻輕盈的燕子,落到了江彥的懷中,把雜誌報道交給他。
許夜笙:“江同學,這是你要的東西。”
江彥的目光柔和,他淡淡地說:“有這些就足夠了,我們回家。”
家?
許夜笙莫名地喜歡這個字眼,一聲不吭地跟著他朝前走,嘴角悄悄地上翹。在他麵前,她可以當無憂無慮的孩子,無須成熟,無須長大。
隻要他們不觸及秘密的中心,不撕裂這一層假象,一切都看似完美。
她是愧對江彥的,再溫柔的相處景象也沒用。
晚上八點二十分,江彥開始工作。
他寧願泡一杯速溶咖啡,也不願去店裏買一杯僅供擺拍的劣質咖啡。他衝泡時有自己獨到的手法,咖啡的味道一流。
許夜笙抿了一口咖啡,感歎出聲。
江彥見狀,在許夜笙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了唇角。片刻後,他的視線落到了那一遝打印紙上。
這些紙張上全部記錄著“宋蓉之死”,同樣的內容被不同的精悍的文字與毒辣的筆觸,構造出截然不同的氣氛與立場。
許夜笙掃了報道幾眼,沒發現任何特別的信息,除了最後兩張——這是夜星雜誌社出版的娛樂周刊,標題旁用碩大字號印著的“獨家”二字,代表內容獨一無二,隻有他家寫過這個,市麵上絕無僅有。
別家都是將已知的事情變著花樣地“炒冷飯”,怎麽就他家特殊,有旁人不知的事情呢?
這家雜誌社的獨家信息的真實性高嗎?這個獨家信息又從何而來呢?
許夜笙看了一下報道的內容,裏頭詳細地記錄了葉昭與宋蓉約會的場景,整篇報道都在攻擊宋蓉生前勾引已婚男子。盡管葉昭這兩年似乎離了婚,已是獨身,十三年前也是不折不扣的已婚男人,另尋交往對象就是出軌,他洗不白的。
這篇稿子寫得有模有樣,連宋蓉的生活細節以及平時的排練流程都被寫入其中,想來記者去實地取材過,甚至可能提供這些消息的人就是宋蓉身邊的親近之人。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那人要透露給雜誌社這些私家的信息,將宋蓉完完全全地拽入無盡的泥潭中?
許夜笙把稿子裏寫到的時間地點圈出來:2006年5月13日,晚上八點,宋蓉與葉先生於桐花會所私會。
此處附有一張偷拍照,盡管模糊,但人們單從側臉也能分辨出宋蓉和葉昭的五官,增強了報道的可信度。
記者將宋蓉和葉昭碰麵的地方以及時間都寫出來了,如果這些事兒並非虛假,那就代表記錄者當時也在宋蓉附近。
許夜笙渾身發冷,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寒意,汗毛豎起,做防禦狀。她盯著那些照片,通過拍攝的角度,她大概能推測出記錄者所在的位置。
此人就像是一隻隱匿在暗處的幽靈,無時無刻不盯著宋蓉,圖謀不軌。
這個人是男是女?他或她到底是誰?
此人手法下作,令人作嘔。許夜笙感到惡心,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倒抽一口涼氣。
隔天,許夜笙和江彥來到夜星雜誌社詢問情況。之前收這篇稿子的編輯已經離職,許夜笙和江彥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到了人。那位編輯現在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主編,名叫白恩,早就不做雜誌了。
幾人寒暄幾句,江彥開門見山地問:“你還記得這篇報道是誰投稿的嗎?”
白恩遲疑一秒,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實話我記不清了,就記得那人是個女人,她給雜誌社的工作號碼打了個電話,是我接的,她說雜誌社門口有一份稿件,是獨家新聞,我就接手了。後來這個報道一出,雜誌銷量當月破了三十萬,社裏本來還想做後續,結果被人壓下了。我不說,你們也知道那人是誰。”
江彥篤定地說:“是葉昭葉先生。”
“對,當時整個雜誌社都在傳,他給了總編一筆巨款,讓他們不再關注這個事情,還要了那個投稿者的電話號碼,估計是想找出偷拍的人吧。偷拍的沒準是他老婆的人,現在的女人都想著要得到男人出軌的證據,在離婚時大敲一筆,更別說男方是葉昭這樣的企業家,得有多少家產哪!”
許夜笙在紙上寫:“那個告密者的號碼,你還能找得到嗎?”
白恩沒說話,指尖在沙發上輕敲兩下,說:“如果你們是十三年前問我,那我肯定說找不到了。但我不僅有告密人的號碼,還拍下了葉昭來總編辦公室的照片。”
“哦?”江彥驚訝。
“當時這篇稿子給雜誌帶來了很好的銷量,我們編輯是靠收稿拿提成的,按理說那個月我能多拿一大筆公司發的獎金。誰知總編搶走我做的稿子,硬說是他接手的稿子,他不過是給我幫忙校對錯字,才出了這場編輯署名錯誤的烏龍。我倒想爭,可那時候哪有本事爭,我就是名初級編輯,手裏的稿子要想順利過稿,我就得討好主編,更別提是老大總編了。我想繼續混下去,就得忍。當時我受不了這口氣,就拍了照片,留了號碼,跳槽到其他社,企圖捅出葉昭收買總編壓新聞的事情。後來我冷靜了幾天,不敢惹事兒,事情就此擱淺了。”
許夜笙想了想,覺得白恩說得有道理。
葉昭可是黑吃黑的角兒,年僅二十五歲就成了國內富豪榜上的前一百名,是妥妥的資本家,誰敢輕易地惹他,那想必是找死。
白恩惹不起葉昭,隻能留個證據,在自己心裏打氣:咱手頭兒有料呢!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江彥說:“那你方便把手機號還有照片給我們一份嗎?”
“給你們可以,但你們可別說是從我這裏拿的,我可不想惹禍上身。”
許夜笙開了個玩笑:“好的,江湖道義,我們必不捅前主兒。”
“兄弟,上道。”
白恩和他們相談甚歡,幾人很快稱兄道弟。白恩問江彥在查什麽事情,江彥沒多說。白恩也是老江湖,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打過交道,很快懂了其中的門門道道,於是說:“挨到能講的那一刻,小兄弟別忘記先給我獨家消息,我就靠你這一手的消息混口飯吃了。”
“知道。”江彥允諾。
他們這一趟拿證據還算順利,許夜笙給那個手機號碼打了電話,結果是停機。她把號碼留給江彥,讓江彥找老周查這個號碼的用戶信息。信息不難查,但是老周得和上級申請,需要一周時間。
這一周,許夜笙決定在演出之餘,好好地調查一下。她準備先從桐花會所查起,那是2006年5月13日,晚上八點,宋蓉與葉先生在桐花會所私會,不明身份的投稿者也在場,暗中記錄。
許夜笙把想法告訴了江彥,對方並無異議,可以一起出門調查。他們說完這些的時候已是深夜。
許夜笙跟著月亮走,跟著江彥走。
她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些從前的事兒。高中的時候,她的成績好、人漂亮,外校的不良少年也容易盯上她。
為了避嫌,許夜笙和江彥並不一道回家。
一次下課,她一個人慢悠悠地在沈彥後頭走。
誰知道,她沒走出幾步,突然就被人堵在了半道上。幾個痞氣十足的職高生說想和她玩玩。
這種橋段太不新鮮,許夜笙隻覺得膩味。
她不想惹事兒,沉默地低頭,微彎的後頸如雪花般白皙,像是白天鵝修長的頸,既細又漂亮。
不良少年們感到口幹舌燥,想去拉她的小手。
說時遲那時快,江彥從前麵衝了回來。他頭腦發熱,揪住一人,迎頭就是一拳。這一拳打得猛烈,江彥推搡一把,不良少年的嘴角立馬見血。
江彥解了恨,卻遭了罪。三打一,場麵一下子亂作一團。
還是高中老師發現有學生在校外鬥毆,喊保安來勸架,江彥和不良少年們這才停手。
許夜笙想看看江彥的傷,卻被他拽住手腕,一路沒命地狂奔。
許夜笙問他:“我們跑什麽?你不疼嗎?”
那是江彥第一次說髒話:“你傻呀!在校門口打架的人是要被退學的。一點兒小傷,不打緊。”
拐了不知道幾個巷弄,兩人累倒在地,奄奄一息。
許夜笙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打架挺厲害的。”
江彥嗤笑一聲:“第一次打架,手生,不熟。”
“……”他還想熟悉這種東西嗎?
許夜笙沒開口,感覺怪好笑的。
兩人相顧無言,一個不會說,一個不知怎麽說,周遭就這樣靜了下來。
那天夜裏,月光很足。
等到休息夠了,兩個人才慢悠悠地走回家。
路上,江彥說:“如果我媽問起,你別說我是為你出頭。”
許夜笙愣了一下:“可是撒謊不太好吧?”
“你以為她會讓一個惹事精住在家裏嗎?”話音剛落,他自覺失言,不說話了。
“謝謝你,江同學。”許夜笙倒沒在意那麽多,知道自己的處境堪憂。
“不用謝,我隻是看不慣罷了。”
他隻是因為看不慣,快要被打死了也不肯鬆手嗎?許夜笙邊走邊想。
她跟在江彥的身後,望著他那高大偉岸的背影,一記便是一生。
她不會說,也從未說過:在她遇難遭罪的時刻,江彥猶如天神一般來到了她的身邊,給予她愛與力量。
夜裏入睡前,許夜笙在腦中刻畫告密者的模樣——是個女人。葉昭有自己的渠道,通過手機號碼必定會找到那個女人並警告她。
所以她是誰呢?
能輕易地近宋蓉的身,了解她的行蹤,並且跟蹤的人,一定是宋蓉的親近之人。
這個人想做什麽?答案顯而易見——毀掉宋蓉。
這個人會是宋蓉同舞團的丁香嗎?
許夜笙的腦子很亂,太陽穴被針紮了似的刺痛,每一根神經都腫脹不堪,被酒精浸沒。昨夜她在廚房偷喝酒,才喝了兩小杯就眼冒金星,熬過了宿醉的痛苦,好不容易才起了床。
她精神不足,排練時出了幾個細小的差錯,被人喊停。
走道裏,兩側是厚重的木板,沒有光,唯有一個通風口。長年以來,這裏潮濕悶熱,熱得人心頭發躁。
許夜笙繃直腳背,腳趾蜷曲下壓,她幻想舞鞋前端的鞋盒細成了一根針。然後她就像是音樂盒裏被插在旋轉的托盤上的芭蕾公主,旋轉旋轉,一上一下,隨波逐流。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突然有人出聲:“許小姐在想什麽?”
許夜笙嚇了一跳,回頭,目光嗔怪,她搖了搖頭。
這人居然是葉昭!
她還以為那次之後,他必不想見她。哪知他還是來舞團探班了。
葉昭彬彬有禮地說:“上次的事兒想必是個誤會,是我唐突了。”
他一會兒暴戾,一會兒正經斯文,倒讓許夜笙莫名地畏懼。
她不知說什麽好,沒一會兒,她想起江彥。江彥說要陪她查案子,讓她不要投入葉昭的懷抱來著。
葉昭挑了挑眉,倒覺有趣。這女人又變了一張麵孔,不再對他熱情似火,倒是虛與委蛇,拒他於千裏之外。
若是旁人,葉昭也就不搭理了,可那人偏偏是她。
團長說了,她是最有天賦的芭蕾舞舞者,葉昭該給她個麵子,捧一捧她。
這女人做什麽樣的姿態都手到擒來,沒有半分的矯揉造作。葉昭覺得她是假裝的,她瞧著又像是認真的,有點兒讓人琢磨不透,又有點兒誘人。
葉昭笑了笑,挨著她坐下,主動與她攀談:“許小姐跳芭蕾舞多久了?”
許夜笙頓了頓,小聲地說:“有些日子了,葉先生喜歡看芭蕾舞多久了?”
葉昭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有十六七年了,喜歡了大半輩子。”
許夜笙也裝腔作勢,嗔怪地笑:“胡說,葉先生還這麽年輕,談何大半輩子。”
“我什麽時候會死,誰說得準呢?我今年快四十歲,平安地活到現在完全是運氣,可不敢保證自己還能再活三十來年。”
話題變得沉重,夏日的燥熱又隨著聒噪的蟬鳴聲席卷而來,狹窄的通道裏充斥著風葉鳥蟲的嘮叨聲,兩人即使無言,也不覺尷尬。
許夜笙休息夠了,恢複了體力,想繼續去跳舞。
後頭的葉昭抓住她的腕骨,曖昧地往後一帶,說:“許小姐,等你練完舞,我們去吃個飯吧?算是我為之前的冒犯賠禮道歉。”
許夜笙沒理由拒絕,作為臥底,也早警告過江彥了,她不是什麽好人哪。算了,她還得跟去,接近葉昭。許夜笙隨之點了點頭,溫和地一笑。
葉昭看得愣了一瞬,心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她,靜謐而美好,猶如不能說的秘密一直被掩於牆角。
那麽她為什麽要裝成最開始那副急功近利地討好他的模樣呢?原因隻有天知道。
隻是,這樣的女人讓他更有興趣了,就和之前的人一樣……葉昭想看她露出狐狸尾巴的樣子,想引蛇出洞。
中午時分,江彥和實驗室的同事一起逛了整個菜市場,挑了二兩豬舌頭、幾根黃瓜還有番茄。
同事打趣江彥,問江彥是不是戀愛了。
江彥搖搖頭,溫和地說:“不算是。”
“還在追呀?還有我們江大學者追不到的女人?她也太沒有眼光了。”
江彥嘲諷地一笑:“她一直沒眼光。”
所以她才會推開他。
打發了同事,江彥回家做飯。他讀碩士的這兩年獨居慣了,做得一手好菜。鍋裏熬著醬汁,他剔除豬舌苔,丟入沸湯裏煮了一個小時,而後將鹵豬舌頭放涼切片,又加了一碟雞蛋炒黃瓜,配一碗味濃色鮮的番茄湯。
江彥剛到就看到許夜笙和葉昭站在一起。
葉昭不知說了什麽,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逗得許夜笙咯咯地笑個不停。一個是事業有成的企業家,另一個是姿態高雅的淑女,他們竟也算一對金童玉女,般配得很。
江彥目光黯淡,心想:她明明前些天差點兒被這個男人撕了,都不長點兒記性。
片刻後,葉昭拉開車門,請許夜笙坐進去。
車開動了,要朝江彥這個位置開過來。江彥升上車窗,將自己封閉在車中。四周逐漸暗下來,轎車像是一口棺材,他“死”在裏頭。
他是不是傻了?他早就知道許夜笙要“腳踏兩隻船”,不是什麽好人。她一麵牽製葉昭,一麵和江彥有聯係。她是在逢場作戲,應付葉昭,對江彥也有幾分真心。
她對江彥真的有真心嗎?江彥不免懷疑。
或許江彥和葉昭沒什麽兩樣,對她來說都有接近的價值。
她能借助江彥的力量,調查姐姐的死因。
隻是為了這個,所以許夜笙沒有拋開江彥。
她究竟有沒有心?她的話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江彥發現,根本看不懂許夜笙。
愛慕的情緒被他壓製在心中,再滿一點兒心就會爆裂。人就是這樣,占有欲十足,哪能輕易滿足。
不知為何,江彥來到了許夜笙的家。為了方便進出,許夜笙給了他一把備用鑰匙。
日落黃昏,人與車被暖色的光拉出纖長的黑影。他就在光中走,又逐漸消失在光裏。
江彥將食盒擺到桌上,這才想起自己都沒吃晚飯。
他打開食盒,將菜與飯一樣樣地端出來。每一樣菜裏都放了幾顆糖,帶點兒甜味。江彥記得她高中的時候,愛吃甜口菜,每次他媽燉糖醋排骨,她總要多夾一點兒。
她總是這樣,想要什麽不說,一個人憋著,等他去發現。
想到許夜笙和葉昭有說有笑的畫麵,江彥又倒了胃口,將飯菜都倒入垃圾桶裏,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閉上眼想一點兒事情,一不留神便沉沉地睡著了。
許夜笙回家的時候,屋內很暗,沒開燈,寂靜無聲。
洗碗池裏倒扣著食盒,等待水瀝幹。看樣子,食盒裏之前裝了什麽東西,垃圾桶裏也有食物殘渣。
江彥給她送飯了嗎?
她怎麽沒有接到?
許夜笙想起來了,晚上她和葉昭出門吃了晚餐,正好和江彥錯開。
那江彥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他會不會誤會?
江彥應該不會誤會吧?許夜笙心想。
她沒做什麽過激的事情,不應該道歉。隻是愧疚感像一顆種子,深深地紮在心底,隨風雨日夜瘋長。
許夜笙想搖醒江彥,一湊近,看到他濃密細長的眼睫,她的手在空中落下。
看著江彥如黛的眉眼,不知為何,許夜笙突然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用柔軟的唇瓣蜻蜓點水般碰了碰他的側臉。她不敢貪多,淺嚐輒止。
許夜笙清醒了,難以置信地捂住唇。
她是瘋了嗎?她親……親了江同學?
這都是月光惹的禍,怪它將江彥變得這般明豔動人。
隔天,江彥發現自己是睡在許夜笙的家裏的。
他啞著嗓子問:“你怎麽不叫醒我?”
許夜笙想到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吻,含糊其詞:“我看你睡得香。”
“下次叫醒我,一個男人在你家睡總不太好。”他剛說完,又想起許夜笙主動邀請葉昭進門的事,不由得譏諷地想:她哪懂這些規矩。
許夜笙點了點頭,說:“廁所裏有新的牙刷,還有一次性濕巾,你去洗漱一下。”
“你今天有排練嗎?”江彥漱口時問她。
“沒有。”
“我們待會兒出門一趟,案件有後續了。”
許夜笙點頭,繼續塗抹口紅。她用餘光瞟著江彥,心裏有點兒得意。大清早,她在這裏化妝,江彥在一側洗漱,他們好像新婚夫妻呀。
他們簡單地吃過早餐,就坐車趕往桐花會所。這是雜誌報道裏記錄的第一個地點,據說2006年5月13日的晚上八點,宋蓉和葉昭曾在那家會所裏約會,然而十三年前發生的事兒,誰會有印象呢?
早上九點,他們抵達桐花會所。
這間會所開了快二十三年,房子裏外都煥然一新,讓人再也找不到十三年前的物件。然而門窗並沒有被鑿開重整,所以仔細觀察,他們還是能鎖定照片拍攝者的位置。
許夜笙的指尖顫抖,她用手指向那個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是鏡頭,鎖定這方天地,她沿著直線後退,一直退到牆邊。
她所在的位置,就是記錄者偷拍的位置。
那個人離她的姐姐這麽近,近到那個人一伸手就能將姐姐置於死地。
這是什麽樣的惡意呢?它能穿透歲月,刻骨綿長,勒住人的喉嚨。
你是誰?你為什麽恨我姐?
許夜笙視線上移,將手裏的照片和現在的場景做對比。她在腦海裏勾勒出那個夏夜——窗外的天空幽藍,偶爾有野星閃爍,似人眨眼。
牆上的畫像變了:從最初細嗅薔薇的野鹿,變成了懷抱鮮花的貴婦。
桌上的邀請牌也變了:從起初帶有音符圖案的數字牌,變成了純白色的卡紙。
許夜笙還想繼續看,可思緒在這一秒停頓了。
這是一個人名嗎?
許夜笙上網搜了一下,發現這個人是國際知名的小提琴家,意大利華裔,常年生活在意大利,2006年曾受邀回國,來黃山區的桐花會所演奏樂章,時間是5月13日,應該就是那天晚上。
許夜笙搜索了半天,翻到幾張桐花會所官網上的現場照,有一張是從Giorgia的身後朝前拍的,鏡頭裏拍到半個葉昭,許夜笙沿著另外一張照片的拍攝角度去找,還能找到那個記錄者所在的位置。照片中那個位置真的坐著一個人,可圖片的清晰度有點兒低。
但許夜笙知道,偷拍者就是這個人!
許夜笙心跳如擂鼓,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圖片已經模糊成了好幾個色塊,許夜笙勉強看清了那張臉,那人正是丁香!
一直以來,丁香都懷有惡毒的心思,以朋友的名義陪伴在宋蓉身邊嗎?
丁香啊,從一開始就想毀了姐姐。
丁香休想!
許夜笙抿唇,跟著江彥出了會所。
許夜笙說要再去找丁香。
江彥說:“好。”
他們到了丁香家,丁香想趕人,囂張的氣焰在看到那張照片後消弭無蹤。
許夜笙說:“我們根據雜誌社的這張照片的拍攝角度,找到了告密者的拍攝位置。當時的音樂會上,台上有人錄像,也有攝影師在拍照,剛好拍到了台下的場景。你就在這裏,就在告密者拍照的位置,是你跟蹤宋蓉,拍下了照片,把這些事情告訴了媒體。”
丁香氣急敗壞地說:“你胡說,別亂講!你們給我離開,不要再來我家。”
許夜笙不動,腳如同生了根,和地麵合二為一。被丁香搡了幾把,許夜笙還是駐足在此,一動不動。
許夜笙沒想放過丁香,繼續說:“你現在人氣很高,喜歡你的人多,討厭你的人想必也多。我隻要把這些事情透露給媒體,再讓對方擬定一個‘知名舞蹈家丁香人品有問題,曾誣陷“芭蕾女王”宋蓉勾引有婦之夫,私下跟蹤拍照,將照片留給媒體’的標題,你說,那些想拉你下水的人會不會如同潮水一般襲來,將你拽入泥潭?畢竟死者為大,那些吃人血饅頭的記者可都想趁機炒作一把!”
丁香不說話了。她懊悔,但這還不算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還不能說出真相。
直到最後,江彥說:“你當年打給雜誌社的電話號碼,我們已經交給警察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查到用戶信息。如果你當時再謹慎一點兒,用公共電話,想必就沒這麽多事兒了。葉昭能找到你,我們也能找到你。他是事件的主角,不能毀了你,隻敢警告你,我不一樣。我什麽都敢做,是亡命之徒。”
她點了一支煙,是女式細煙,味淡,好戒。片刻後,她歎了一口氣:“你們想知道什麽?盡快問吧,我的時間不多。你們問完了,就替我保守秘密,別把這些事情抖出去。都過去十三年了,死人的事情還在意這麽多幹什麽?”
許夜笙恍若未聞:“你知道我姐是怎麽和葉昭有聯係的嗎?你跟蹤他們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麽惹人懷疑的地方?”
丁香想了很久,說:“我記不太清楚了,她和葉先生好像是在一次演出上認識的,葉先生點名要見她。當時我們可羨慕了,那是大主顧,她要是攀上關係,團長那裏肯定會多多地考慮她在舞團裏的地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恨上她了。她明明也沒比我漂亮,憑什麽好運氣都是她的?她當領舞,我就是替補;她上台,我就是配角。我什麽事兒都要僅次於她,誰會甘心當一輩子候選人?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曝出她和葉先生的關係,毀了她。我跟著她出過幾次門,怕被發現,所以都不敢太靠近。我也就跟蹤了那幾次,不敢再多了。其他的細節,雜誌稿上記錄得比我現在說的這些還要更詳細,唯獨有一件事兒,我怕給她加同情分,就沒說。”
“什麽事兒?”江彥問。
“他們一起去看過幾次心理醫生。一般人有心理疾病,巴不得藏著掖著,她比較特別,這種事情也告訴葉先生,不怕被人嫌棄。她也有可能想博取同情吧,畢竟有人說她得了重度抑鬱症。我看她平時挺正常的,不知道她是真病還是假病。”
許夜笙問:“他們在哪兒看的心理醫生?”
“就在梨花公園後門,有一家私人醫院,醫生好像是專門為這些有錢人服務的私人醫生,收費很高。我那時候想套話,問了那個醫生有關宋蓉的事情,對方不肯向我透露病患的私人信息,我就走了。”
江彥:“那個醫生叫什麽名字?”
“李又風,他現在可是大名人。”
許夜笙問了點兒別的事情,丁香知道得就不多了。平時練完舞,舞者們都是各回各家,私底下的交流也不算多,沒別的後續。
奔波了一整天,許夜笙無力地陷入了沙發裏。
她望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心裏記掛著事兒。從前她年齡小,不懂什麽是重度抑鬱症,可後來年齡大了,她特地去查過症狀。宋蓉的舉止好像沒有任何一點符合抑鬱症的症狀,她不會動不動地流淚,也不會滿身心的負能量。宋蓉開朗溫柔,給予許夜笙愛與溫暖。
是姐姐一直在強顏歡笑,還是她根本沒病呢?
如果宋蓉根本沒病,而葉昭帶她去找醫生做假病曆……是不是就能說明,葉昭一直在為姐姐的墜樓事故做鋪墊?
究竟是誰在撒謊?
李又風現在是明星醫生,因為醫術高明,是這些年火爆的精神科科室的名醫,人又長得俊美無儔,上過電視,尋他問診的病人不計其數。他成立了一支以他為名的醫學團隊,平日裏隻掛名問診,由他的學生幫病人看病,隻有重要的病患才能請動李又風,讓李又風親自出馬。由此可見李又風醫術高明,在醫院裏的分量很重。
許夜笙對李又風的感覺很微妙,她隻想知道,這個醫生會不會為了葉昭而偽造她姐的病曆。
許夜笙想到了什麽,從網上搜到聯係方式,給李又風的郵箱裏發了一封郵件:“如果你幫我偽造一份重度抑鬱症的診斷書,我給你一百萬元。”
很快就有了回信,對方回:“你好,我們醫生不能幹這種有損醫德的事情。”
這是很官方的答複,估計他當她是個神經病。這在意料之內、情理之中。
許夜笙還是得查一查這個男人,找出他的秘密。
許是夜太深了,許夜笙沒打到車,又不想用軟件叫車。
她突發奇想,要自己走回家。
江彥無異議,跟著她胡鬧,倒是許夜笙穿著低跟鞋,走了幾千米,就喊腳疼,嚷嚷腳要斷了。
江彥無語,叫她別動。他半跪在地,用細長的手指一鉤一挑,解開涼鞋,還真的發現她的腳底起了水皰,紅紅脹脹,她再走腳就要見血,不能瞎折騰了。
這是一條羊腸小道,燈火昏暗。遠處是荒郊野嶺,黑燈瞎火的沒半點兒煙火氣息,他倆像被世界遺棄在角落裏,無人問津。
江彥感覺自己這一輩子就要折在她的手裏了:“我背你。”
許夜笙嚇了一大跳:“讓江同學背我,好像不太好吧?”
江彥低頭,一雙黑眸寒如冰窖。
許夜笙的櫻唇近在咫尺,濕潤軟和,他險些想咬一口,讓她見點兒血,疼一疼。在理智喪失之前,他克製住了,閉上眼,啞著嗓子諷刺她:“我又不是葉昭,動不動就想占你便宜,你怕什麽?”
許夜笙懂了,難怪他今天一整天冷著一張臉,敢情是看到之前她跟葉昭接觸了,心裏不痛快。
江彥是在吃醋,還是嫉妒?或者說,他覺得她本性水性楊花,所以無所謂?
但她沒問,看江彥別扭的樣子還怪好玩的。
江彥蹲下來,許夜笙下意識地就靠過去,用瘦小的身子籠住男人寬闊溫熱的後背。
江彥將她背起來,原本隻需走一步的距離,他走了兩步。他穩穩當當地走,連細小的石子都避開不踩,生怕走快了會讓背上的人感到顛簸。
他明明想要折磨她,可當真的靠近了,他又軟下心來。江彥的心裏五味雜陳,他垂眸緩慢地走著。
許夜笙卻格外依戀他的脊背,緊緊地摟住江彥。
許夜笙有些困,眯起眼睛,上下眼皮打架,沒一會兒她便閉上了眼,靠在江彥的背上睡著了。
江彥側頭,狹長的鳳眼瞥了一下,看她如花的眉目,終究還是軟了心腸,佯裝惡聲惡氣地說:“蠢貨。”
他嘴上罵,腳上的步伐卻止不住地慢下來。
這段路江彥背她走了很久,他到家門口都不舍得放下她。
還是許夜笙自己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掙紮著落地。
這樣的許夜笙實在可愛,褪去了一身傲骨與銳氣,新葉初萌一般流露出最純最真的眉眼。
江彥別開眼,對她說:“晚安,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許夜笙目送他離開,然後回了房間。她沒洗澡,一溜煙地縮到了厚重的被子裏。屋內開著空調,棉被像是堡壘,給予人安全感。等到屋內燈光熄滅,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擁住自己,將之前掠奪的屬於江彥的溫度完完全全地擁到懷裏,好像抱著他一樣。
這算是少女懷春嗎?
許夜笙的臉頰漲紅,她咬住下唇,手足無措地想:她的思春對象好像是江彥,江同學。春天來了嗎?可現在明明已經是夏天了呀。
這一覺她睡得香甜,夢裏她又回到了過去。
夏日清晨,被涼風冰鎮了一夜的街道退去炎炎夏日獨有的燥熱。
許夜笙難得起了個大早,將纖細的長腿架在窗台上,徐徐地彎腰,緩慢地做著拉伸動作。她皮膚本來就好,這些年保養得當,從未落下搽身體乳。光照在她的腳踝,白瑩瑩的,仿佛能穿透薄如蟬翼的皮膚,一直照至筋骨。
許夜笙腰間的動作不停,心裏卻想著其他事兒。
宋蓉死於十三年前,桑連死於十八年前,她們都獲得了“芭蕾女王”的提名。
既然比賽每五年辦一次,那八年前和三年前呢?這兩次比賽的獲獎者,為何沒有遇難?
許夜笙想不明白,查了一下才發現,八年前和三年前的獲獎者都來自法國芭蕾舞團,是法國人。也就是說,葉昭隻盯著華人芭蕾舞者。
為什麽呢?許夜笙好笑地想,難道是因為語言不通嗎?
就憑葉先生的人脈與地位,多少人會為了他特地學習中文?
距離下一次國際比賽還有兩年,她無論如何也要參賽,並且奪冠!
許夜笙要成為下一個靶子!她想要得知真相,就得接近秘密本身。
她或許會被吞噬,也有可能死亡。一時間,她心亂如麻。
許夜笙出神太久,導致她和江彥喝卡布奇諾時也在走神。
江彥蹙眉,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牛奶泡沫:“你在想什麽呢?魂都飛了。”
許夜笙眨了眨眼,逗他:“想你呀。”
她說完還順勢抿了抿唇,探出一點兒舌尖,舔去唇角的咖啡漬。
噯,他這是怎麽了?他完全被許夜笙迷住了嗎?
哧,江彥告訴自己別犯傻了。這丫頭勾引人的手段一流,再放下點兒心思來,他指不定就成了她湯裏的鵪鶉,任她擺布,待自己爛熟時,還得提示許夜笙加些蔥增香。
江彥垂下細密的眼睫,刻意地避開她曖昧不已的話語,聊起正事兒:“我查過李又風了,他今年三十八歲,十三年前,本科畢業就在私人醫院裏工作,是一名精神科醫生。碩、博士學位都是這兩年他一邊工作一邊讀完的。”
許夜笙拿著銀色的小勺攪了攪咖啡,問:“他的家境怎麽樣?”
“他的家庭就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母親是老師,父親是診所的醫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有一點很有趣。”
“有趣?”
“他的妻子是他曾經的病患。”
“病患?”
“對。”
醫生接近自己的病患,利用治療病症的過程讓患者對其產生依賴感,從而讓病患對其日久生情?李又風沒有半點兒醫德。
許夜笙若有所思地問:“他的妻子叫什麽?他家住哪裏?”
“她的名字叫林漓,住址不清楚,不過據說她是一家花店的老板,店名叫淋漓園。”
“名字還挺好聽的。”
江彥可不信許夜笙會無緣無故地對人感興趣,問:“你想做什麽?”
“就是想順道套套近乎。”
“小心引人懷疑,如果葉昭知道你接觸李又風,可能又會引發其他的事端。”
許夜笙大夢初醒,皺起眉頭。對哦,葉昭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看到她接觸李又風,會不會查她的過往?到那時,她可就功虧一簣了。
江彥抿唇:“我代替你,接近她。”
許夜笙促狹地說:“人家可是有夫之婦,你這樣大大咧咧地靠近,會不會被當成情夫哇?”
江彥冷笑:“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愛腳踏兩條船嗎?”
他語畢,氣氛微冷。
許夜笙裝作看窗外的風景,江彥也緘默不語。明明兩人的距離這樣近,命運卻逼他倆漸行漸遠。人的占有欲總會無端地作祟,人們起初雖妥協與忍耐,但在時間的河流裏終將暴露棱角,最終兩人緣盡於此。
許夜笙勉強扯起嘴角,說:“我得去舞團練舞了,林漓的事兒讓我來辦,你別插手。女人最懂女人,男人幹技術活,幫我查資料就行了。”
沒等江彥回答,許夜笙就急匆匆地起身,坐出租車離開了。
許夜笙直到將自己關在車後座的那個狹小的空間裏,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她果然不是天生的壞人,也做不來壞事兒。
她墜入深淵,總不能把江彥也拉下來。和調查有關的事情,她能親力親為的事,還是自己上。至於江彥,他留下陪她,她感激不盡;他若疲乏了,厭惡她了,執意要走,她也對他笑臉相送。
許夜笙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次夢見他了,總會想起高中時期,春光明媚,一縷陽光灑在他的發頂,將發梢點亮,浮現出透明感。江彥的眉眼好看,他看書時眼睫下垂,顯得眼睛狹長。
他看得忘乎所以、沉浸其中,忘記了周遭的世界,美得好似一幅畫。她好想被他認真地注視一次,就像他對待試卷那樣。
許夜笙在少女懷春的時期,也會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出租車司機哼著歌兒,見客人心情不好,也沒搭話。許夜笙聽著那不著調的小曲兒,思緒飛得很遠。
從前,陳阿姨察覺到了許夜笙和江彥的小心思,私底下找許夜笙談話。
那時明明是夏天,許夜笙卻覺得很冷,猶如在漫長的冬季。江彥和許夜笙都是高三生,陳阿姨見他倆熬夜苦讀,每到晚上十一點就會端著托盤送碗熱牛奶給兩人喝,督促他倆早些睡,勸他們再用功也要注意休息。
那天晚上,陳阿姨敲門,走進許夜笙的房間,沒像往常那般放下牛奶碗就走,而是駐足房門前,等許夜笙發現。
被人盯著做題的感覺不太好。
許夜笙很不安,回頭望去:“陳阿姨,怎麽了?”
陳阿姨笑了笑,順手關上門。
本來就狹小的空間,因為待了兩個人,顯得更擁擠,叫人透不過氣兒來。
許夜笙有點兒不安,可能是天氣炎熱的原因,手心裏都是汗。毛孔裏擠著小刺,密密麻麻,紮在掌心裏,既疼又癢。
陳阿姨斟酌了很久,苦口婆心地說:“你和小彥最近關係挺好?”
許夜笙驀地一驚,心裏想,難不成陳阿姨猜到了什麽?
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
她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誰舍得這樣刁難她?
陳阿姨歎了一口氣,說:“小彥這孩子是我從小照顧大的。我特地辭了工作,從他出生帶起,在他的學業上操的心那是數都數不盡。自己的孩子,我想讓他過得好一些,也不想讓他考不上好大學,或者是畢業了要結婚了,找個不能給他助力還會拖後腿的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嗎?阿姨不是覺得你不好,隻是現在年輕人賺錢不容易,兩個人在一起總得講究點兒門第之說。你也是苦孩子,知道家境和物質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瞧我,說這些做什麽?夜笙,你是個乖孩子,想必不用我多說。你記得喝了牛奶早點睡覺哇!阿姨希望你好好的,考個好大學,但是你也不能累到自己。”
若是平時,許夜笙一定第一時間對陳阿姨許下承諾,順著陳阿姨的心意做事兒。
可這次牽扯到了江彥,許夜笙放不下。既然不能答應,那許夜笙就沉默不語,隻看著腳尖。
陳阿姨並不討厭許夜笙,但是不希望許夜笙和江彥有接觸。陳阿姨可以救濟許夜笙,卻不想讓許夜笙成為江彥的女朋友,他們門不當戶不對。
許夜笙和江彥,就一直這麽難嗎?
許夜笙睡醒了,出租車也到了劇場門口。
她付錢下車,挺胸抬頭地朝裏走。許夜笙一邊路過形形色色的帷幕布景,一邊苦笑不已。想必陳阿姨老早就知道許夜笙的心眼與手段,怕兒子遇人不淑受到傷害吧!
所有人都知道許夜笙的野心,她也從來不是什麽好人。
江彥為什麽還不怕死,非要來惹她呢?
許夜笙一麵想著,一麵換上鍾形芭蕾舞褶裙。
她之所以喜歡芭蕾舞,也是因為她無路可去,唯有跳舞聊以慰藉。
她穿上帶有鞋盒的舞鞋,足尖輕點,縱身躍起。她像是一隻被墨水染黑的天鵝,融入夜色,朝毫無煩憂的仙境飛去。
隻有舞台是她的地盤,在這裏誰都無法傷害她、攻擊她。
許夜笙,是這裏的女王。
許夜笙在心中默想《天鵝之死》的音樂,閉眼沉浸其中。這是多幕芭蕾舞劇《天鵝湖》中最經典的一幕:白天鵝目睹心愛的王子對黑天鵝發誓,聽著心上人對著別人示愛,傷心欲絕,在暴雨中跌跌撞撞。
《天鵝湖》講述了一個尋常的童話故事:惡魔羅斯巴特在天鵝湖畔愛上了公主奧傑塔,由於示愛被拒,惡魔羅斯巴特羞憤之下將公主奧傑塔變成了白天鵝,隻有在晚上,公主才能變回人形,唯有真愛之人才能破除魔咒。
王子外出打獵時,愛上了美麗的奧傑塔,並發誓要拯救她與天鵝少女們。然而惡魔察覺此事,讓自己的女兒奧吉莉婭偽裝成黑天鵝迷惑王子。
王子分辨不出真偽,對黑天鵝起誓,奧傑塔傷心欲絕,在天鵝湖畔起舞。
最後呢?故事有兩個結局:一個是愛情戰勝妖魔,白天鵝恢複公主人形,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另一個是王子與白天鵝不得善終,雙雙投湖殉情。
許夜笙就是可憐的奧傑塔公主,而葉昭就是那魔王羅斯巴特吧?可為什麽本該被黑天鵝奧吉莉婭吸引的王子江彥,卻再次愛上了許夜笙呢?
又或者,其實是許夜笙一人分飾兩角,麵對魔王時,她是陰險狡詐的黑天鵝;麵對王子時,她又是楚楚可憐的白天鵝?
她該讓江彥看清她黑天鵝的本質,由她與魔王周旋吧?這才是保證王子的安全的最好辦法。兩人不相見,不相念。
許夜笙長噓一口氣,芭蕾舞裙上的羽毛被她足尖的動作抖得微顫,給她平添了幾分孱弱不安。她做第四手位時,右手猶如落葉凋零,決絕而又軟綿地下墜,環於腹前,切回第二手位。
她還來不及接下一個動作,漆黑的劇場裏卻響起了清脆的掌聲。
不用猜也知道掌聲來自葉昭,許夜笙略帶不滿地說:“不注重觀演禮儀,在不恰當的時刻鼓掌,分散舞者注意力可是極其無禮的行為,也很危險。”
“那會導致動作失敗。”
“那不就是許小姐學藝不精嗎?怎能怪到我的頭上?”
“你這個人蠻不講理。”
“對心上人,哪裏需要講理呢?”他對誰都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走腎不走心是這些上位者的原則,許夜笙心裏門兒清。
她不相信葉昭看過那麽多年的芭蕾舞演出,會不知道在舞者動作定格完成之前觀眾不能鼓掌。他分明是故意逗她,欺負她玩。
許夜笙也慶幸自己能吸引到葉昭的目光,至少讓她有接近他的機會。
“還生氣呢?”
許夜笙沒理他。
葉昭裝作一副賠禮道歉的樣子,文質彬彬地說:“許小姐別生氣,不然我給你賠禮道歉?”
“有誰會生葉先生的氣?”
他卻不接這個話茬,自顧自地說起其他來:“芭蕾藝術起源於意大利,卻誕生於十七世紀後期的法國宮廷。芭蕾為法語‘ballet’(芭蕾舞)的譯音,詞源是意大利語的‘balletto’(芭蕾舞)。意大利語ballo(舞會)意為跳舞,ballare(跳舞)即為跳舞的動詞。”
“你想說什麽?”許夜笙不解地問。
“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去一趟意大利。”
“啊?我嗎?”許夜笙有點兒不安,“舞團的排練這麽緊張,哪兒有時間去呢?再說了,出國的資金也……”
“護照我幫你搞定,團長那裏我也說過了。這次在意大利Milano(米蘭)有國際芭蕾舞比賽,你們可以報名參加,機票以及開銷由我出。”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葉先生太破費了。”
葉昭無奈:“許小姐是女人,可算不得君子。你不肯來,是對自己不自信不敢參賽,還是對我有什麽偏見?如果你是為了之前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有意要對你這樣。如果不是許小姐明裏暗裏地給我提示,我也不會下手。怪就怪許小姐太多情,佳人在側,是個男人都按捺不住。”
他把之前的事情描述成一個小小的意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潑咖啡這樣的一樁小事兒。
再揪著不放就沒勁了,許夜笙鬆了一口氣,說:“也不是這些緣故,我從來沒出過國,有點兒膽怯。葉先生說風就是雨的,也不讓我緩緩。我能考慮兩天嗎?我決定了就來告訴你。”
葉昭淡笑著點頭,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是典型的笑麵虎。
他給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這是我的私人號碼,隻要許小姐有吩咐,我隨叫隨到。”
許夜笙緊緊地攥住那張紙,掌心裏潮濕一片,全是汗。
她不相信葉昭會這麽容易被人闖入心防,他是不是另有所圖?
她若是歡喜,欣然地接受他,放鬆了警惕,那不正中他的圈套了?
許夜笙思緒萬千,等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廚房亮著燈,是江彥在等她。
江彥不悅,問:“你和誰喝酒了?”
許夜笙甜美地笑,並不開口。
江彥不想逼問,知道她這時候出口的答案對他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他給她倒了一杯濃茶,兌了礦泉水,等水溫合適,喂到她的唇邊。
有一些醉意的許夜笙乖巧到討喜,不但乖乖地喝水,還朝江彥笑。那種笑風情萬種,令人無法自拔,江彥險些被撩得把持不住。
他強忍莫名的煩躁,斂眉觀察自己的指尖。
許夜笙喝了茶,枕著手臂睡了一會兒,聲音低低地問他:“你怎麽了?大晚上等我回家。”
江彥很想脫口而出一句,沒事兒就不能等你回家嗎?可轉念一想,他以什麽身份和立場說出這句話呢?他自嘲地一笑,隻得作罷。
他說:“我查到了有關林漓的事兒。”
許夜笙很激動:“不是讓你別插手這事兒嗎?”
“我不插手,等你走投無路去乞求葉昭?!”江彥也不知哪兒來的火氣,突然就爆發了。許是江彥看到許夜笙單手扶著牆,靠在玄關處,明明醉了卻仍舊固執地單指挑著涼鞋帶子,孤獨地脫著鞋。光打在她的腳踝上,皮膚白得發亮,如玉般溫潤。
她沒瞧見屋裏有人嗎?她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喊他搭把手嗎?
她就算要接近葉昭,不會讓人送她回家嗎?那種“玩夠了連送女人回家都做不到”的男人,有什麽可靠的?她就算是逢場作戲,也沒必要做得這樣真,還陪酒,就差獻身了!
他想說出這些話,想質問許夜笙。可他明明答應好了的,隻要他不幹涉她的事情,她就允許他待在她的身邊。
如果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他一定會被許夜笙毫不留情地趕走的。
他不甘心哪,真的不甘心哪。
許夜笙啟唇,丁香般的小舌蠕動,似乎想說什麽,欲言又止。
她低低地笑:“你……喜歡我什麽呀?你總是胡思亂想,亂猜這些事情。我隻是心情不好,喝了一點點酒,就這樣而已。”
她膽子變大了,望著江彥的那雙水靈的杏眼渙散,根本聚焦不了。
江彥煩悶地扯了扯領帶,和一個酒鬼吵什麽吵。
不過,聽到許夜笙說沒和葉昭廝混,無論這是真是假,都讓江彥的心稍安。
江彥繼續說:“林漓曾是李又風的病患的事兒,你知道了。那麽,你知道她患的是什麽病嗎?”
“什麽?”腦子像是凍住了,許夜笙想不出細節,隻能小聲地問他。
“她患有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也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這類人一般是在經曆過戰爭、交通事故或是其他殘暴的凶殺案等創傷性事件後產生的心理疾病。PTSD的症狀是日夜做噩夢,遇事悲觀,嚴重的話,會導致逃避社會、心理封閉甚至是出現極端行為。而李又風就是負責對林漓進行針對創傷的行為認知治療的心理醫生,也就是說,李又風是把林漓從噩夢裏拉出來的人,林漓會對李又風日久生情並不奇怪。”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問:“我想知道,林漓究竟做了什麽,才會有這樣的心理障礙?”
江彥在聊起正事兒的時候很認真,換下鋒芒畢露的冷峻模樣,對許夜笙說:“你倒是問到了點子上,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兒。林漓是十四年前意大利‘紅房子八音盒殺人事件’的幸存者。網上稱殺人事件發生的地點為casa rossa(紅房子),據說那是有名的鬼屋,曾有芭蕾舞者在鬼屋裏死了,被人發現時,唯有八音盒裏的芭蕾小人不斷地旋轉跳舞,停不下來。後來隻要有人入住紅房子,就會出現怪事兒,房子就被封了。林漓和一群人去紅房子探險時,莫名地死了四五個同伴。她由於受到了驚嚇,患上了這種心理障礙,選擇回國就醫。大概在十三年前,她找到李又風,進行心理障礙治療,而那一年,也是你姐宋蓉的墜樓事件發生的時候。”
許夜笙嘀咕:“假如李又風幫著葉昭做偽證,說我姐姐患了重度抑鬱症,那麽有沒有可能是林漓有什麽秘密被葉昭抓住了,而李又風為了保護愛人,所以聽從葉昭的安排?”
這個設想太大膽了,而且完全沒有證據,全憑女人的第六感。
人可是很容易被愛左右的生物,愛能殺人,也能救人於水火。許夜笙之所以這樣推測,是因為李又風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使被人說醫德有損,也要娶自己的病患。這讓病患家屬怎麽看他呢?
“我想查這個案子。”
江彥皺眉:“你怎麽查?”
“我想去一趟意大利,”她福至心靈,說,“正好我有去意大利參加比賽的機會,想去一趟。”
“去意大利?你別告訴我還有葉昭陪同。”
許夜笙舔了舔唇,大大方方地點頭。她與其遮遮掩掩,讓他生疑,倒不如主動暴露。
江彥蹙眉,不滿。他想了很久,說:“那我也去一趟,正巧工作上有讓我去意大利進行學術交流的機會。”
“是嗎?”
“不然呢?你還以為我會為了你千裏迢迢地跑到意大利去嗎?別太看得起自己了。”江彥譏諷一句,不敢再多說,怕露出馬腳。
江彥哪有這種閑情逸致跑去歐洲,平素有出國的機會,都通通推托。飛往歐洲,光是長途飛行都要花費十一二個小時,生命有限,他不想浪費時間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隔天,江彥和項目負責人提起此事,對方還詫異:“你不是不感興趣嗎?”
江彥含糊地說:“此一時彼一時。”
“你來正好哇,反正項目經費都由公司報銷,你做完學術交流以及一些演講,沒準兒還能在當地待小半個月。我女朋友還讓我幫忙買些化妝品,明明意大利賣法國貨也要關稅呀,價格和國內也差不多,還要費勁地跑到海外買。”他嘀嘀咕咕半天,江彥心不在焉地聽。
可他們現在關係不清不楚的,他每次見到她,都忍不住刺上幾句,真的能拉下臉來送禮物嗎?
正想著,江彥還是點開了香奈兒的官網挑選香水。臉頰微微地發燙,他一本正經地閱讀香水的材料成分。
從前,他給許夜笙送過什麽嗎?
這樣一說,他又想起來了,那是許夜笙高二的時候,她生日的那天。
江彥晚上要補課,不能趕回家給許夜笙過生日。
陳阿姨人好,知道許夜笙寄人籬下臉皮薄,什麽都不敢提,給許夜笙準備了小驚喜。她特地給許夜笙訂了一個小小的草莓蛋糕,醇厚白潤的奶油搭配上鮮嫩欲滴的草莓,紅白對比,顯得簡單又浪漫。
許夜笙很感激,小聲地說謝謝。
她想著,以後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報答陳阿姨。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給予別人溫暖的,陳阿姨是個溫柔的例外。
許夜笙舔了舔奶油,小口地吃著蛋糕。她特地留了一塊,用保鮮膜封著,放在冰箱裏留給江彥。
她知道他晚上有課,又有些失落,沒能和他過生日。
可能江彥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吧?她和他又沒有什麽特殊的關係,隻是同學、房客,他似乎也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為她慶祝吧?
等江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他口渴,打開冰箱,看到照明燈乳黃色的暖光裏有一塊兒微微泛黃的草莓鮮奶蛋糕,心頭一驚。
今天是許夜笙生日呀?!他怎麽給忘了。
他回到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張周傑倫的專輯,還是簽名款。他記得許夜笙喜歡周董,那不如投其所好。
他捏著專輯的掌心都在發燙,私底下給女生送禮物,好像怪怪的。
他送禮隻是因為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並不是因為他們親近。
他垂下眼睫,幹咳一聲。青澀的少年也有別樣的想法,因為這些隱秘的情愫,他薄如蟬翼的耳輪通紅一片。
江彥敲了敲許夜笙的房門,待裏麵剛洗完澡的小姑娘探出頭來,他頗不自然地把專輯塞進她的懷裏,說:“這個送你。”
“謝謝。”
“生日快樂。”
“嗯。”許夜笙也很不自在,生硬地回話,眼睛望著鞋尖。她洗完澡了,所以腳上穿的是拖鞋,反觀江彥,還穿著那雙運動鞋,上麵甚至有些外麵路上的泥土。今晚下了雨呢,他是一路小跑回家,還沒換衣服就惦記著給她送禮物了吧?
不知為何,許夜笙突然在心裏竊喜。
她奓著膽子,對江彥又說了一句:“謝謝你一直記得我的生日,我很高興。”
“嗯,那沒什麽事兒,我回房間了?”江彥心髒亂跳,小跑回房間,鎖上門。
可她喜歡他送的禮物,四舍五入,不就是她對他有好感嗎?
江彥尷尬地大聲咳嗽,他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荒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