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是我的心之所向
今夜回家後,許夜笙很難說是睡好了還是沒睡好。說睡好了,她對不起自己滿心的悸動和澎湃的情感;說沒睡好,她難免辜負江彥的一腔孤勇,帶點兒惶恐與不安,這不該贈予他。
許夜笙想和江彥說話,回家敲了半天手機,愣是一個字都沒發出來。她能調侃似的說一句他的吻技不好嗎?還是告訴他,她不討厭這樣,甚至有些心動?
現在這樣的關係算什麽呢?他們還沒正式地談戀愛,已經談婚論嫁,許下許夜笙會是江太太的承諾了。
真是……羞死人了。
屋裏開著空調,涼絲絲的冷氣直躥腳心,凍得她把空調被往上拉,蓋住眉眼。這樣細膩漂亮的五官不該在厚重的被子裏蒙塵,她捂出了一層的汗,幸虧沒化妝,否則都要花了。
睡覺吧,睡覺吧。她什麽都不說,反正江彥心知肚明,他都幹了些什麽好事兒!
渾蛋,憑什麽他的一舉一動都能撩動她的心哪,他又不是三月的春風,吹得山巒江海鬱鬱蔥蔥。
已經好久沒夢過從前的事兒了,許夜笙懷著心事,夢回高中。
她仿佛看到了坐在座位上一板一眼地刷題的江彥,瞧見她過來,江彥把一杯滾燙的奶茶遞到她的掌心,說:“買多了,送你。”
他這麽好心嗎?許夜笙捧著奶茶,讓那熱乎的塑料杯溫暖她的掌心。
上課前,許夜笙偷偷地瞥了江彥一眼,他似乎覺得有點兒冷,左手忍不住蜷縮到寬大的校服袖子裏,微微地顫抖。
啊,他明明自己也很怕冷啊,非要逞英雄給她暖身體。
口是心非的江彥,似乎特別可愛。
醒來的時候,許夜笙不記得夢到了什麽。一照鏡子,她嘴角上揚,弧度美好,想也知道是個甜膩的美夢。
另一邊的江彥也睡醒了,把工作上的事情交給同事處理,延遲了回國的時間。同事問他在忙什麽,他含糊其詞,隻說是重要的事情,連工作都顧不上了,希望領導能給他緩一緩,放個假。
江彥又翻開田中鍵給他的資料。“紅房子事件”最初發生在十九年前,一名叫砂華的中意混血的芭蕾舞者死了,年僅三十多歲。死的那一年,她正處於事業的高峰期,榮獲過幾項國際大獎,前途無量。沒有人料到,她會選擇在花一樣的年紀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時的她,褪去青澀,磨礪舞技,一切都成熟完美,所有人都以為她會享受勝利與榮耀,這個女人卻輕易地赴死了。世人看我春花燦爛,我知我腐朽成泥。是這樣嗎?她的心裏有故事,所以死去了嗎?
江彥感到不可思議,也有人和他同感。對方是砂華的狂熱粉絲,用戶名是“曼陀沙華”。他二十來歲的時候就瘋狂地迷戀上了這個成熟的芭蕾舞者。在砂華死後的第二年,他突然在某涯論壇發布了很多關於砂華死亡故事的信息,甚至給雜誌提供資料。某涯是1999年才出現的論壇,那時候電腦普及度不高,帖子的關注量不夠,紙質媒體才是主流,大家對於一名有一半華人血統的混血芭蕾舞者不感興趣,更熱愛與明星有關的閑談八卦。帖子浮了一會兒,便不了了之。
江彥翻到“曼陀沙華”的帖子,原帖下的回帖數寥寥無幾。在前些年這個帖子曾被人“挖墳”,放上微博,火過一把。但大家都當這是詭異案件,並沒有多在意。一是年代太久遠,已經沒人能查證真偽,二是怪力亂神的恐怖事件的信者不多,有人懷疑這是捏造的故事,舉報其宣傳虛假信息。
江彥突然想找到這個名叫“曼陀沙華”的用戶,花了一些手段,找到某涯的後台工作者,在警方的協助之下,他們提供了曼陀沙華之前實名登記過的手機號碼。萬幸,這個手機號還在使用,接電話的是個中年男人。
江彥遲疑一秒,問:“你是‘曼陀沙華’嗎?”
“什麽?”
“就是某涯上的用戶名,你之前發過砂華死亡的帖子。”
“你有什麽事兒嗎?”對方警惕心大作,顯然是被江彥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蒙了。想也是,那些都是十來年前做的事兒了,怎麽突然有人來找他,甚至查到了他的手機號碼。
“我算是警方的人,想調查一下砂華死亡的案件。”
“都是……十九年前的事兒了。”男子嘀嘀咕咕。
“十四年前,不是還死過人嗎?”江彥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不覺得有點兒古怪嗎?”
電話那頭,男子沒說話。
江彥把手上檸檬茶的易拉罐捏癟一寸,小聲地說:“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是砂華身邊的人吧?”
“你……什麽意思?”
“砂華剛死的時候,你不但在雜誌上鬧,還在論壇上鬧,每兩年鬧一次,就想惹來關注度。可是五年後,真正出現了吸睛的事情,你卻人間蒸發了。”
“我……還是不明白呀。”
“五年前,‘紅房子八音盒殺人事件’,多麽嚇人哪,你怎麽不繼續提供信息,深扒砂華的故事?偏偏是她死亡的屋子裏繼續死人,按理說應該有更多的料可以爆吧?”
“曼陀沙華”沉默,電話那頭死一般地寂靜。
江彥嗤笑一聲:“你保持沉默,是為什麽呢?你知道砂華這麽多的事情,後來幽靈事件鬧得這麽大,為什麽不把消息提供給警方?”
“我隻是砂華私生粉,跟蹤過她,所以知道這麽多的事情。很多消息都是我的主觀猜測,又不能當真,我為什麽要告訴警方?一旦信息有誤,警方說我提供虛假信息怎麽辦?在網上發發,鬧一鬧就得了唄,這麽較真做什麽。”
原來是怕惹事兒呀,真的是這樣嗎?
“更何況,那些人都該死,他們死得不冤枉,有人替我愛的人報仇了,我要知恩圖報,怎麽可能背叛他?”
“曼陀沙華”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就掛斷了電話。江彥再打多少次都打不通了,很明顯被拉黑了。
報仇?什麽仇?那些人都該死嗎?
一個手機號碼很好找,但是要得知“曼陀沙華”的行蹤,就要靠技術警的幫助了。江彥沒理由去動用警力,這樣興師動眾也容易驚擾到葉昭,遂放棄。
他想去調查一下這個叫砂華的芭蕾舞演員,於是找到了她年幼時曾待過的福利院。那是意大利人經營的福利院,照看過她的老師在幾年前患肝癌去世了,江彥問起砂華,負責人推薦他去詢問砂華幼年時期的玩伴伊拉。伊拉成年後為了報恩,特地在福利院工作,成為一名照顧孩子的生活老師,今年快五十歲了,保養得當,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顯老。她會說英語,所以江彥和她交流起來並不困難。
說起砂華,伊拉很傷感:“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出現極端行為。明明過得最好的就是她,所有人都在羨慕她。我曾經看過她的演出,舞台上的她接受眾人的仰望,舞台下的我顯得多麽渺小。那麽幸福的人生,她為什麽非要結束呢?”
江彥呢喃自語:“幸福嗎?華人有一句古話叫作,眼見不一定為實。或許你覺得她幸福,可她不認為自己很幸福。你能不能好好想想,她有哪些不幸的時刻?”
“不幸的時刻?”
伊拉擰著眉心想了很久,如夢初醒:“她說她想要孩子。”
“孩子?”
“對,她二十歲的時候結過一次婚,因為流產喪失了生育能力,丈夫想要小孩,於是兩人天天發生矛盾。最後,她的丈夫因此離開了她。除了這一點,她好像沒有任何不幸的地方。她那段時間很消沉,直到……啊,對,直到她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什麽意思?”
“她領養了一對在車禍中失去父母的雙胞胎姐妹,好像就六七歲的樣子。”
“一對雙胞胎姐妹?”江彥愣了一秒,想到了什麽,問,“那為什麽我在報道上都沒看到有人提過她有女兒?”
“對她的形象不好哇,她連結婚的事兒都沒往外說,是隱婚。後來她離婚了,更不會暴露孩子的事情了。不然那些碎嘴的記者肯定會說她私生活混亂,跟了哪家的金主,還生下豪門私生女。當年的輿論八卦可是能逼死人的。”
沒有人知道,也就是說沒人能查到這些事情。砂華並非被謀殺,警方也不會多管閑事兒,畢竟不是職責所在。
那砂華死後,她的孩子呢?
江彥問:“她死後,孩子去哪了?她有沒有給你留遺言,把孩子托付給你?”
伊拉搖搖頭:“沒有,我和她的關係並沒有親密到那種程度。不過她在死亡的前一個月曾給我打過電話。她和我假設過她的死亡,我問她,如果她死了,兩個孩子應該怎麽辦?她說她會馬上就立好遺囑,再找到她的前夫作為監護人,等孩子成年後,把遺產都交給她們。難道,這是真的?她真的這樣做了?”
江彥不置可否:“她前夫的聯係方式,你有嗎?”
“我沒有聯係方式,不過砂華的葬禮,她的前夫來參加了。我記起來了,當時他還帶了兩個孩子,沒說這是砂華的孩子,別人還以為是他和後來的妻子所生。由此可見,砂華的女兒們確實跟著她的前夫了。”伊拉站起身,翻箱倒櫃一陣,找出一張照片,“我還有葬禮時的照片,因為我們是幼年的玩伴,我很難過,所以保留了當時攝影師拍的照片。”
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的照片有點兒模糊,許是大家都統一穿了黑衣服,看起來像是黑白照。照片裏,有個男人攬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的肩膀,神情肅穆。這兩個女孩不愧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外人完全分辨不出差異。隻是這眉眼,是不是有點兒像誰?
江彥想了很久,突然從檔案袋裏翻出林漓當年作為案件幸存者的照片,那時候的她大約二十歲,正是少女初長成的年紀。許是林漓太過美麗動人,縱然眉眼處被打了馬賽克,五官也還是較為清晰的。報道者甚至惡意地減弱了馬賽克的遮擋效果,讓人能隱約地看出她的眉目,知道她是妙齡少女,以此吸引眼球。美麗的少女遇難,所有人都會感興趣,報紙不愁銷量。
現在的問題不是林漓漂不漂亮,而是砂華的女兒也太像林漓了,簡直就是青澀版的林漓。
江彥把林漓的照片遞給伊拉看,問她:“像不像?”
伊拉沒敢說,隻支支吾吾:“好像有一點兒……像。”
“你應該知道這個案子吧?”
伊拉如夢初醒:“是‘紅房子’的事情嗎?”
“對。”
“當年的新聞你應該也看到了吧?你有沒有覺得,活下來的那個小姑娘,很像你在葬禮上看到的兩個孩子?”
“我當時覺得像,可沒敢說什麽。這也不關我的事兒,我總不能亂惹是非,不過她們是真的像。可是幸存的女孩是一個人,她們是雙胞胎呀,這有什麽聯係嗎?”
江彥自言自語:“當然有聯係。”
一個人可怎麽幹那樣的事兒呢?
如果那棟房子裏一直有兩個林漓,一個迷惑別人,另一個將純镓刺入人的身體。無論是哪個場合,隻要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神情語態一模一樣,同一場景隻出現一個人,又有誰知道其實“林漓”是兩個人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這詭異的殺人事件就能順利地進行了,最後再讓田中鍵感恩戴德地閉上嘴,“紅房子”事件從此就成了一樁懸案。
是呀,不需要多麽精妙的計劃,隻要這樣,就能將一切禍端鏟除。
江彥想到“曼陀沙華”說的話,他說,她們兩個是在複仇。
假如林漓和她的姐妹真的是砂華的女兒,那麽她們為什麽會在最好的年紀,選擇殺人呢?她們有什麽非殺人不可的理由?這是不是和砂華的死有關?
在她們幼年時解救了她們的養母砂華,應該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吧?這樣好的女人,最後拋下孩子,死了。砂華有什麽非死不可的理由嗎?
江彥突然覺得有些頭疼,“紅房子”背後的故事正在逐漸地浮出水麵,這才出了一個頭,帶著濃鬱的水汽,水底下的龐然大物影影綽綽,讓人瞧不真切,心生畏懼。
江彥跟伊拉道別,打算去查“紅房子”死者的事兒。當時共死了四個人,一女三男。
他先從那名被田中鍵稱為“貴婦”的女性查起。貴婦本名是蔣蝶,被殺那年三十七歲,是意大利的知名企業家安道先生的太太。假如是林漓姐妹殺了她,那麽理由呢?出於**裸的恨意嗎?還是平白無故滋生的惡意?不,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怨,有因必有果。
江彥想聽這個故事,那定是一壇氣味芬芳的老酒,酒味濃厚,在暗無天日的土裏埋了不知多少年。
安道先生自太太死後便離開了意大利,定居美國。找不到人,江彥也無法詢問蔣蝶生前的細節。無奈之下,江彥隻能翻砂華生前的事跡看,想找出一點兒線索。砂華在二十五歲那年,曾出過一次醜聞。某富人的太太在她演出結束後,領著保鏢堵在劇院門口,當著眾人的麵潑她水,丟下一地的豔照。照片裏,砂華的身上覆著另外一名男子,據說就是這位太太的丈夫。砂華是被包養了嗎?眾人都很好奇。此事一出,舞團團長立馬棄卒保帥,將砂華踢出了舞團。那一段時間是砂華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她幾乎人間蒸發了一兩年。
這麽漂亮的芭蕾舞演員,很少有男人能不對她起貪念吧?砂華渾身濕漉漉的,否認一切。可誰會聽她說這些話呢?大家隻關心豔照的來源,這種捉奸在床的戲碼實在奪人眼球。
江彥翻到了那時候拍下的新聞報道的照片:砂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紅毯上,如海藻般濃密的長發蓋住她的臉。即使被冷水潑麵,在暖色的燈光下,她仍舊帶著恬淡的微笑。她是妖女吧?這樣狼狽不堪,還不忘蠱惑世人。
隨後,有和砂華交好的舞者攬住她的手臂,挺身而出:“砂華絕不會幹這樣的事情!你們這些無良媒體滾開啦!”
這名舞者是亞洲麵孔,可能也是華人。
她竟敢和記者對著幹?許是報複心重,刊登報道的時候,編輯還把這名舞者的姓氏也暴露了出來,也沒給她的照片打馬賽克。江彥對她有點兒印象,他曾在砂華的葬禮照片上見過這個女人。她站在離墓碑很近的位置,空洞的雙目一直望著黑色的棺木,傷心的神色不似作假。
江彥搜索了一下砂華所在舞團的成員,很快通過姓氏找到了這名舞者的名字。她應該是砂華的好朋友,那她會不會知道什麽事情呢?江彥決定去找她聊聊。她的名字是謝拉娜,退役的芭蕾舞者,現在擔任米蘭天鵝舞團的教練,是資深的舞者。臉書上有她的個人主頁,江彥試探性地給她留言,還粘貼了一些與砂華有關的個人信息。許是因為和砂華感情深厚,謝拉娜很快有了回信:“你好,請問你有什麽事兒?”
江彥給她發了葬禮的照片,問她能否見一麵。許是傷懷往事觸動了她,謝拉娜同意和江彥麵談。
一天後,他們在米蘭城郊的一家酒吧見麵。這是山腳下的小酒吧,來往的車輛很少,僻靜冷清。
謝拉娜今年快五十歲了,可保養得好,瞧起來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魚尾紋都不太明顯。一見麵,江彥就把貴婦蔣蝶的照片遞給謝拉娜看,問她:“砂華生前和這個女人有沒有接觸?”
謝拉娜瞥一眼照片便認出了蔣蝶:“蔣太太,我知道她。她的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安道老板,那時候團長也捧著她,很歡迎她來看舞團排練。”
“她為什麽會來看你們排練?”
“是安道先生要舉辦慈善晚會,想要我們舞團去跳舞,這種風雅的事情就交給了蔣太太來辦。”謝拉娜似乎想起了什麽,欲言又止。
江彥捕捉到她的異樣神色,問:“有什麽問題嗎?”
“最開始,蔣太太很喜歡我們舞團的芭蕾舞,還定下了表演的劇目。後來好像出了點兒什麽事情,她不願意讓我們來跳舞了。”
“什麽意思?”
“她好像……和砂華有什麽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
“對呀。”謝拉娜咬了一下唇,“我是無意間聽到的……”
那是一次芭蕾舞演出,獲得滿堂喝彩的砂華回到後台褪下舞裙。砂華是舞團的首席舞者,芭蕾舞跳得非常好。兩人都是華人,蔣蝶自然跟她比較親近。當時其餘的舞者都收拾完東西回家了,唯有謝拉娜和砂華還在卸裝。
謝拉娜晚上想去迪斯科跳舞,縮到後台的小房間裏翻找私人衣服。她挑了一套性感的內衣,打算繼續撩前些天認識的陽光男孩,若是成了,今晚就是她的必勝夜。謝拉娜得意地笑,剛想出房間就聽到蔣蝶和砂華的說話聲,聲音有點兒大,不似平日寒暄。
這是怎麽了?她嚇了一跳,偷偷地將門拉開一道小縫隙,觀望外頭的情形。
砂華和蔣蝶坐著聊天,突然失手將茶水打翻,灑在蔣蝶的雪紡裙麵上。砂華焦急地拿毛巾給蔣蝶擦幹,沾了水的裙麵很透明,一下子便能看到蔣蝶的大腿膚色,那裏好像有個粉色的燙疤。謝拉娜沒太看清,剛想眯起眼睛確認一下,隻見砂華驚喜地扣住蔣蝶的手腕說:“你是小蝶,對不對?我最開始見到你,聽你的聲音就覺得很像,可你的臉和她不太像,我沒敢認。現在看到這個燙疤,我算是能肯定了。這是我們以前在福利院偷甜餅吃的時候燙到的,你踩著椅子,沒站穩,腿碰到了煮熱水的爐子!我們兩個還因此被老師罰了!”
蔣蝶手足無措,蠻橫地拽回手:“你……胡說八道什麽?!小蝶是誰?”
砂華茫然地望著她,呢喃自語:“你的耳垂上有黑痣,我不會認錯的。而且你的聲音沒變哪,我怎麽可能不認識自己幼年的玩伴?我們還有伊拉不是在福利院裏玩得最好的朋友嗎?自從你十五歲離開福利院,去寄養家庭以後,我就再也沒能和你聯係了。我很想你,一直想見你的!”
“你瞎說什麽?”蔣蝶避開她的目光,強壓住不適感,生硬地說,“我怎麽可能是福利院的孩子?我的母親是英國貴族的後裔,父親是知名華裔企業家,不然我怎麽可能和安道先生結婚?我這種上流社會的人,和你不是同一個階級的!我警告你,亂攀關係不要太過分了!”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砂華還是不相信,抿了抿唇,小聲呢喃,“你是不是整容了?是不是有苦衷,所以不敢認我?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你答應過我,離開福利院以後也會回來找我的。”
“胡說八道!我要先走了!再見,砂華小姐。”蔣蝶用手擋住裙下的粉色燙疤,拎起包,快步走出後台。
等蔣蝶走遠了,謝拉娜才一臉尷尬地走出房間,不好意思地笑:“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的。”
砂華垂眉斂目,溫柔地搖搖頭:“我知道的,沒事兒。”
砂華的性格好,很少有人跟她交惡,就連一貫好勝心強、想奪首席舞者位置的謝拉娜也沒對她生出過惡感。她拍了拍砂華的肩膀,說:“你很想小蝶嗎?”
“嗯,我和她一起在福利院長大,院內的華人小孩不多,也很容易被孤立。那時候我意大利語說得不好,和她比較親近。”
謝拉娜能理解,畢竟她也有過被歧視的經曆。不怪身處異國他鄉的華人總抱團,在陌生環境裏,擁有同顏色的皮膚與眼睛的人天生相互吸引,他們聚在一起,抵禦寒冬。
謝拉娜抿了抿唇,說:“不過那個蔣太太好奇怪。”
“嗯?”砂華不解,蹙起眉頭看她。
謝拉娜撫了撫砂華的眉心,撇了撇嘴,說:“如果她不是小蝶,說一句‘認錯人’就好了,這樣瘋婆子似的爭論,好像做賊心虛。”
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謝拉娜笑起來:“是咯,難保她不是心裏有鬼,急於反駁你的話。她的身份是不是假的呀?她是裝成富家女才嫁給安道先生的吧?哈,愛慕虛榮的女人。”
“別這樣說,可能真的是我認錯人了。不過謝謝你,我知道你在安慰我。”砂華站起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她真的是小蝶,那她變成這樣,不想讓我認出來,一定是有什麽苦衷吧?”
“我懶得理你這種爛好人,出去跳舞了,要不要帶你見見我新釣到的凱子?”
“不了,你去玩吧。別喝太多酒,明早還有排練。”
“知道了,婆婆媽媽的。”
再後來,每每砂華遇到蔣蝶,都規規矩矩地喊一聲蔣太太,絕口不提那天發生的事情。她似乎在竭盡全力地保護她的幼年玩伴,如蔣蝶所願。
江彥聽完這個故事,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兩人就這樣詭異地沉默著,直到江彥想到另外一件事兒:“這件事兒,你和誰說過嗎?”
謝拉娜搖搖頭:“沒有,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記憶,我怕惹禍上身,對誰都沒說過。”
“我看到一個新聞,說是有人拍到了砂華做‘小三’的豔照。這件事兒是真的嗎?”
謝拉娜嗤笑一聲:“你說別人,我信,若這人是砂華我是死活不信的。”
江彥把那張打印出來的照片拿給謝拉娜看:“那這張照片是怎麽回事兒?我看著,好像也沒有合成的痕跡。”
“嘖,這很明顯是暗算哪!”謝拉娜說,“有人想置砂華於死地!”
“你怎麽知道?”
“我……”謝拉娜猶豫了一下,說,“那天晚上,是我扶砂華回來的。”
“什麽意思?”
“我晚上喜歡去迪斯科跳舞,看砂華太悶了,就帶她去玩玩。其間朋友喊我喝點兒酒,我就去了,再回來的時候,砂華不見了。我找了大半夜都沒找到她,正想報警,就在迪斯科後門看到砂華了。她的衣服被人換過,不過等她醒了之後,我問她有沒有事兒,她好像沒什麽異樣,也沒有被迷奸。她被人騙著喝了混有迷藥的酒,帶出舞廳,轉眼又帶回來了。這種事情不太好,反正沒什麽損失,砂華讓我別聲張。誰知道,忍著忍著,後來出了那樣的事兒!很明顯是有人把她帶去擺拍,再拿照片陷害她的!”
江彥皺眉:“這種事情,你們沒和記者說嗎?”
謝拉娜點了煙,冷笑:“那些無良記者隻想著吃人血饅頭,搞個頭條,他們會聽解釋嗎?富家太太說砂華是‘小三’,她的丈夫還當眾給妻子道歉,砂華說什麽都是在詭辯,是不要臉的計謀,誰肯聽我們的?”
也是,那個年代的媒體沒有現在這樣遵紀守法,隻要報紙銷量足夠好,沒人管束,全憑一張嘴,什麽都敢說。
謝拉娜抽了一口煙,鼻腔噴出白色的煙霧,哼了一聲:“砂華死後,蔣太太不是也死了嗎?中國有句古話,不做虧心事兒,半夜不怕鬼敲門。她心裏有沒有鬼,你知道嗎?我看哪,她八成做了什麽對不起砂華的事情,所以被鬼魂索命了!”
“你的意思是,讓砂華身敗名裂的‘豔照門’事件,是蔣蝶的手筆?”
“誰知道呢。”
“她們沒有利益衝突,蔣蝶有什麽必要這樣做?”
“作為富太太,她當然沒必要,但作為福利院的可憐蟲小蝶,她自然要封砂華的口了。”謝拉娜微微一笑,“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與其聽我這樣說,你不如去查查看蔣蝶的背景,沒準兒會有什麽意外收獲。”
江彥也沒想到,這一路會挖得這樣深。他剛知道了一點兒東西,又出現了其他的事情,這樣下去何時才是個頭。
這夜,剛下過雨。山路上,車燈所照之處,皆是霧茫茫的一片。浩瀚黑夜,望不到星辰,沒有一點兒光。
江彥給伊拉打了個電話,問:“你記得一個叫小蝶的人嗎?砂華說過,她是你們的童年夥伴。”
伊拉說:“我記得她,不過她好像去了寄養家庭。”
“哪個家庭?她的養父母的信息,你能找到嗎?不過這都是那麽多年前的事兒了,福利院的檔案是不是都被銷毀了?”
“沒有。我們福利院的孩子並不多,所以資料沒有多到會被丟掉的地步。而且對於被領養的孩子,每隔幾年,我們的院長都會聯係一下,問問近況,所以時間並不久遠,應該會有最新的資料。就是那些信息都在倉庫裏堆著,有些難找。這樣吧,我明早再回複你,好嗎?”
“好的。”江彥掛斷電話,轉身回到車裏。
一無所事事,他就想聯係許夜笙。現在是晚上九點,他給她打電話合適嗎?會不會撞上葉昭?說來好笑,上次那個吻應該是定了名分的吧?他這個正牌內人還怕一個外人。他們像**嗎?開始了一段充滿野性與禁忌感的戀愛?他倒吸一口涼氣,越想越古怪了,這是哪門子的說法。
明明……他都親她了。
這樣一想,江彥沒來由地將手覆上唇。那日的觸感猶在,軟軟香香的女人近在咫尺。她比他矮上一個頭,隻要江彥想,他隨時都能將她擁入懷中。
那次親了她之後,他應該再抱一下的。他已經有資格……這樣做了。
江彥拿出手機,想給許夜笙發短信。他要改稱呼嗎?很多男女朋友都會互相取個愛稱,傻瓜笨蛋這些都已經過時了,媳婦或者小姑娘會不會很老土?
江彥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高中時也會有同學背著老師偷偷摸摸地談戀愛,能不能稱之為愛,他也說不清楚。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更多是出於好奇以及朦朧的情愫在一起。或許是因為這個男生打球好看,也可能是因為這個男生數學題解得又好又快,隻一個點對上了,少年少女便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那時候,許夜笙還取笑過別的同學,說她年紀輕輕就喊男朋友老公,羞不羞人。
“要是你們沒能在一起呢?”許夜笙這樣問她,“如果以後你們沒結婚,現在喊了他老公,豈不是虧大了?”
女同學猶豫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也是哦,我還沒有這麽隨便。那就再談久一點兒吧,等到上了大學,真的能談婚論嫁,再換稱呼。”
是了,太早喊這些,會讓男生沒有責任心和擔當吧?
江彥猶豫了幾秒,抿住薄唇,心想:如果許夜笙要喊他老公,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反正他肯定會娶她的,並不是玩玩而已。就怕她不願意……
噝……他怎麽想到這方麵去了?會不會太快了?
江彥的耳根有些燙,若是車內光線再亮一點兒,或許就能發現他那白皙如玉的耳朵已經紅了。
要不,再緩幾天吧?到時候,他沒準兒就能想出符合他的心意、許夜笙也會心甘情願地喊的情侶愛稱了。
江彥並不急於聯係許夜笙,決定等許夜笙有空給自己發信息時再聯係她。他回到旅館後,一覺睡到天亮,直到伊拉給他打了電話:“我找到小蝶的寄養家庭的住址了,他們住在Riccione(裏喬內),那是一座海濱城市,坐火車要六七個小時。我待會兒把地址發到你的手機上,不過我不確定她還住在那裏,你可以去當地打聽一下。”
江彥收到的是一條彩信,裏麵還有小蝶十五歲時的照片。江彥收到彩信後,幾乎沒停留一刻,直接出發。意大利的房子幾乎是永久產權,買了房子後,很少有人會更換家庭地址。江彥隔天中午抵達裏喬內,乘坐出租車找到了地址。陰雨天氣,光線昏暗,各家都亮起了暖色的燈。可小蝶家沒亮燈,似乎沒人居住。他再看一眼二樓,掛著“vendersi(出售)”的牌子,積了灰。很明顯,裏麵的東西都被搬空了,房子也要被轉手販賣。
雖是意料之中,但他不免感到遺憾。隔壁老太太探出頭,望著江彥,用英語詢問他:“你找誰?”
江彥回答:“我找恩裏克先生,他以前住在您隔壁,對嗎?”
許是太寂寞了,老太太喜歡別人和她聊天。她沒及時回答江彥的話,反倒問:“你是華人還是日本人?”
“華人。”
“我最喜歡中式炒飯了!”老太太笑吟吟地繼續說,“你要不要來屋裏坐坐?在門外站著說話很冷吧?”
江彥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實在沒想到沿海城市的海風會這麽大,特別是下過雨後,風涼颼颼的,凍得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過他這樣貿然地進陌生人的家裏,會不會不太好?老太太的警惕心有點兒弱。
江彥剛要出聲提醒,老太太就說:“我退休以前是意大利語老師(類似國內語文老師),也教英語。在高中上課的時候,我教過華人學生,他們都很聰明很有禮貌。你是留學生嗎?還是來意大利旅遊的?”
江彥說:“我是來意大利出差的,有點兒事兒想找恩裏克先生一家問問。”
老太太給他開門,江彥小心翼翼地跟了進去。原來老太太請他進屋是因為玄關處很冷,老太太的腿腳不方便,站著說話也不合適。
她領江彥去客廳的沙發處坐下,壁爐裏的火燒得很旺,餘燼裏埋了土豆和紅薯,火光在人的身上投下一道道黃色的光影,那光仿佛帶著溫度,驅散所有寒冷。要不是今天天冷,江彥還會納悶兒老太太怎麽在大夏天用爐子烤東西吃。由此可見,意大利人全然不顧別人異樣的眼光,隻要不妨礙到其他人,他們就能為所欲為。
老太太熄了炭火,說:“我小時候,長輩就用爐子烤土豆。現在我老了,突然想吃了,就自己試試看。還好沒什麽煙,不然把屋子裏搞得烏煙瘴氣的,我的女兒要生氣了。對了,你找恩裏克先生是有什麽事情嗎?”
“您知道隔壁家領養過一個叫小蝶的華人女孩嗎?”
“小蝶呀?我有印象。她的英語成績不好,下午還常常會來我這裏補習。”老太太給他端了一籃子剛烤好的餅幹,葡萄幹曲奇餅下墊著鏤空的雪白吸油紙,奶香四溢,酥脆香甜。
老太太的盛情難卻,江彥隻能客氣地拿了一個餅幹。
他吃了一口,誇讚餅幹烤得好,又喝了紅茶解膩,隨後繼續問:“我看到他家的房子正在出售,那他們去哪裏了?”
“他們一家都搬到英國去了。英國之前是歐盟國嘛,去了也無須簽證,他們可能換國籍了吧,畢竟這麽多年沒回來了。”
“英國?”江彥想起蔣蝶曾說她的母親是英國貴族的後裔。
這麽巧嗎?小蝶去的也是英國。
他不動聲色地垂眸,內心百轉千回。想了一會兒,江彥問:“那他們家裏還有誰嗎?我看到有出售房屋的信息,那個電話是恩裏克先生的親戚的?”
“不,那是中介所的。在意大利買房子,人們一般會把信息還有房屋鑰匙留給中介所,由中介所員工帶人去看房子。通過那個號碼,你是找不到房主的,這也是為了防止購房者跳過中介這一環,直接和房主商談價格。”
“我要是想找恩裏克的家人,該怎麽找?”
“我們和恩裏克先生家都有好多年的交情了,聖誕節也會一起聚餐。我這裏有他親戚的電話,不然我幫你約一下?”
“那就麻煩您了。”
老太太打電話給恩裏克家的親戚,說了幾句後,她捂住揚聲器,小聲地說:“他們就在裏喬內,晚上跟購房者約好了一起看房子。到時候有空的話,應該能見一麵,你要和他們聊聊嗎?”
江彥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謝謝。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江彥去華人超市買了點兒雪梨、羅漢果、紅棗以及大塊冰糖,打算給老太太熬一罐冰糖雪梨膏,等到喝下午茶的時候,舀上一勺泡水,清熱止咳,算是東方人的智慧。
聽江彥說了雪梨膏的做法,老太太感興趣得很,和朋友炫耀了半天,說有個華人後輩給她做真正的中式料理,聽得幾個老閨密羨慕不已。
江彥解釋不了,隻能默默地將雪梨去皮去核切塊,再敲了塊冰糖放到瓷碗裏。他翻出一口小燉鍋,把雪梨塊與冰糖還有羅漢果紅棗等物放進去,兌小半碗水,煮至雪梨糜爛。待湯汁冷卻後,他用紗布過濾,擠出梨汁,丟棄殘渣後,再燉一兩個小時,放冷至常溫,加入幾勺蜂蜜攪拌均勻,再倒入玻璃罐密封。剔透的罐子裏滿是黃澄澄的漿液,光照過去,還有些顆粒感,格外好看。
老太太看了半天,好奇地問:“這做法和我們的藍莓醬差不多。”
江彥說:“我們那裏講究食物性冷熱,你之後咳嗽、喉嚨難受時,就盛一勺出來泡水,比茶要好喝。”
“也算,就叫它梨子茶好了。”
老太太美滋滋地拍照,把照片發到臉書上和退休了的老同事們炫耀。才不過一個下午,她已經和江彥混熟了。
晚上她熱情地給恩裏克先生的侄子弗蘭介紹江彥:“這是我的朋友,叫彥,他有點兒事情想問你,如果有什麽知道的,請你一定幫幫他。”
弗蘭的年紀差不多三十幾歲,他和江彥打過招呼,問:“我聽卡麗娜太太說過了,你想問我叔叔的家事?”
江彥翻出彩信,問:“你叔叔之前領養過這個華人女孩,對嗎?她的名字是小蝶。”
弗蘭仔細確認了照片,說:“對,我知道小蝶。你別告訴我,你就是憑著這張照片找她的?”
“嗯?”
“她出過嚴重的車禍,那場災難幾乎毀了她整張臉,恩裏克叔叔對這個養女很好,花了大價錢給她做整容手術。”
“她整過容?”
“對。”
“她整容後的照片,還有嗎?”
“應該有。”弗蘭摸了摸身上的鑰匙,說,“你等一下,家裏的地下室裏有他們的全家福。我上次看到了它被存在地下室了。”
大約過了五分鍾,弗蘭從地下室拿來了全家福。照片裏的小蝶已經做完了整容手術,許是為了更新全家人的麵孔信息,他們微笑著又拍了新的照片。小蝶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笑容燦爛。最重要的是,她這張臉和蔣蝶太像了,分明就是年輕版本的蔣蝶!
小蝶和蔣蝶是同一個人!
江彥問:“你的恩裏克叔叔現在還定居英國嗎?”
弗蘭說:“他早過世了。”
“那麽他們的養女小蝶現在跟誰一起生活?”
“恩裏克叔叔去英國的第二年就因心髒病突發而去世了,他的妻子改嫁,小蝶也因為成年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再沒聯係了。這套房子是我爺爺的遺產,本來是想留給恩裏克叔叔居住的,可他去世後,房子就空出來了,我父親這才讓我聯係中介所的人,把老房子賣了。”
如果是在中國,弗蘭怎麽說也會和叔叔的養女有聯係,問問近況。可西方國家並沒有這種親人之間的羈絆,他們認為成年後,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能獨自負責人生,沒必要的話,甚至可以一直不聯係,家族觀念不強。
那麽,也就是從那以後,小蝶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終於自由了,從厚厚的繭子裏蛻化成蝶。她擁有獨屬自己的人生,不依附任何人,改變了臉與國籍,獨自活成了蔣蝶?
她能將令人羞恥的過去盡數摒棄,捏造一個身世的謊言,活成想象中高貴的自己,嫁給金龜婿安道先生!她的人生毫無瑕疵,完美到不可思議。直到砂華的出現將她的美夢撕碎!
蔣蝶會相信砂華不會把她的過去說出去嗎?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被砂華掌控人生,捏著把柄了?
殺了砂華吧!殺了她吧!
假如謝拉娜沒有撒謊,砂華的“豔照門事件”是被算計的,那麽有動機的人就是蔣蝶。是不是紅房子裏死了的人都傷害過砂華呢?唯有這樣,才能稱為複仇,這些人死不足惜。
是這樣嗎?是這樣卑鄙可恨的故事嗎?他隻能逐一地去查了。江彥若有所思。
又是一個深夜,葉昭邀許夜笙共進晚餐。
舞團接的幾個表演的單都在晚上,許夜笙跳舞前不敢吃飯,生怕腹脹感影響發揮,劇烈運動也對腸胃不好,她隻喝了一小袋營養包果腹。
等到表演結束,她卸完裝,已經很遲了。
一如尋常那般,葉昭的車在劇場外等。
他似乎偏愛黑色,幾輛車都是深沉的純黑色。車的漆麵反光,鋥光瓦亮,能將映在上麵的人襯出典雅的黑白照的感覺。
許夜笙駕輕就熟地上車,係好了安全帶。
她甜甜地笑,喊著:“葉先生。”
葉昭挑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說:“演出感覺怎麽樣?”
“很不錯。”
“我就猜到你會喜歡的,我的小夜鶯可不是囚在籠子裏的鳥,國內那屁點兒大的舞台不夠你展現,把你放飛到異國他鄉,你會更自在。”
“這樣說來,我還得謝謝葉先生的栽培咯?”
“好說。”葉昭微笑,“你想謝謝我,就得報答我。”
聞言,許夜笙懸著一顆心,生怕他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哪知葉昭隻是壓低了聲音,緩緩地說:“既然是恩惠,要給我回報,不如就為我破一次例吧?”
“破例?”許夜笙不解。
“你不是沒有夜裏吃東西的習慣嗎?就當是感恩,陪我吃上一頓。”
許夜笙狐疑地看他,有點兒摸不準葉昭的想法。真的就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兒嗎?因為上次她拒絕葉昭的喂食,對方心生怨懟?不對,他恐怕是在試探她的底線。許夜笙不能為之事,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攻略,直到許夜笙為葉昭完全破戒。
到那時,她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又會變成怎樣一副模樣呢?真叫人吃驚。
許夜笙咬了咬下唇,出於緊張,都忘記自己剛塗抹了豆沙紅的口紅,牙齒上染了一道窄窄的紅線,惹得葉昭一笑。
葉昭抽出一張紙巾,捧著佳人的小臉慢慢地擦上去,說:“冒冒失失的,怎麽會塗到牙齒上?”
“應該是不小心……”
葉昭語氣溫柔:“是急著見我嗎?”
許夜笙還沒開口,他又冷了臉,皮笑肉不笑地問:“還是因為……怕我?”
許夜笙慌忙低頭,自個兒抿了抿唇:“您說笑了,我怎麽可能怕葉先生呢?”
葉昭不吃這些路邊小吃,今日紆尊降貴地陪許夜笙來,說出的話不知是何意:“我怕你吃不慣西餐,就找點兒尋常的年輕人喜歡的東西帶你來吃。”
許夜笙奉承他:“葉先生不也是年輕人嗎?”
葉昭嗤笑:“我可比你大很多,小姑娘拍馬屁也沒個限度哇。”
許夜笙咯咯地笑,氣氛正好,兩人走進料理店,點了一份烤肉。
許夜笙是有晚上不吃東西的習慣,可她不想讓葉昭生疑,也不想惹他生厭,於是她乖巧地坐在旁邊,看服務員幫忙用剪刀剪肉。
桌上有個凹槽,凹槽底下鋪著炭火,上麵蓋了一層有洞的鏤空的貼片。紫紅色的牛肉抹了油,一被擺上去就發出嗞嗞的煎油聲,肉色變成灰色,生的部分帶血帶紅,熟的部分灰褐微焦,顏色對比強烈,香氣撲鼻。
待肉熟了,撒上芝麻,塗上濃香醬汁,吹去熱氣輕咬一口,滾燙的肉片搭配冰啤酒或者烏龍茶,快活賽神仙。
許夜笙不是不愛吃烤肉,和江彥在一起的時候,時常也會出門吃。隻是為了芭蕾舞,她平時的飲食必須節製,這樣才能維持良好的身形。
葉昭咬了一口肉,問她:“你怎麽不吃?不是都說好了陪我吃嗎?”
許夜笙強顏歡笑,點頭。她拿筷子的手都有點兒抖,重若千鈞。
“不過是一塊肉罷了。”葉昭諷刺地笑。
許夜笙有點兒火大,腹誹:“是呀,於你而言不過是一塊肉罷了。”可這一塊肉就能毀了許夜笙的計劃。她的自律性與強大的執行力就像是一個笑話,一個在強權麵前毫無尊嚴的笑柄。
葉昭想怎樣,她就得怎樣。
不過是一塊肉罷了,她在矯情什麽呢?
許夜笙將肉放到嘴裏,細嚼慢咽,味同嚼蠟。
葉昭似乎很高興,不斷地給許夜笙夾肉。許夜笙也慪氣似的,盡數吃完。
等到許夜笙吃了一頓肉餐,葉昭單手撐頭看她:“你知道嗎?豬肉和牛肉,還是牛肉比較瘦,脂肪少些。我為你好,才特地挑了牛肉。我不過是想給你吃一塊而已,可看你吃得這麽香,忍不住多夾了一些給你。你若不想吃,完全可以拒絕我的,隻吃一塊就是給我麵子了,何必暴飲暴食,像是在生氣。”
許夜笙垂眉斂目不說話,用紙巾慢慢地擦拭嘴角的油脂。
“沒想到你這麽喜歡吃肉,那麽就吃吧,別壓製自己。”
許夜笙的手都在抖,這不是葉昭的要求嗎?到頭來,他反倒怪上她了。
隻吃一塊?吃一塊和吃一頓有什麽差別?左不過都是破戒。
葉昭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是一聲笑:“你這種人,真是一身反骨。”
“嗯?”
他說得沒錯,很會觀察人。
葉昭繼續說:“要是你真是鳥兒,把你關在籠子裏,恐怕就兩種結果:要麽我放你飛,要麽你絕食到死。”
他這話是在暗示什麽嗎?許夜笙忍不住拿眼覷他。
“葉老板這話是什麽意思呢?”裝傻而已,許夜笙信手拈來。
葉昭鉤了鉤她的下頜,輕聲地說:“我是說你,野性難馴。”
被他說中了,這人的眼睛厲害著呢!他什麽都知道。
許夜笙屏住呼吸,餐廳內,死一般地寂靜。
一回到賓館,許夜笙就關上房門,跑進浴室裏催吐。她把手指抵在舌苔,摳搜舌根處,稍一按壓,惡心感上湧,把腹中的食物盡數嘔出。人工催吐的代價是胃疼,喉嚨裏胃液上流的酸麻感經久不散。
不過她好歹把葉昭的東西都吐了個幹淨,很想哭,又欣慰地想笑。
許夜笙給江彥打電話,時間已經很晚了,但她覺得江彥還沒睡。他就算睡了也得起來陪她,這是作為未來江太太的任性福利。
江彥剛想睡就被她吵醒了,不過他對於許夜笙給他打電話一事並沒有半點兒的不開心,反而很高興。他喜歡她主動地聯係他,喜歡她遇事找他。
江彥問:“發生什麽事兒了?”
許夜笙答:“就是想聽你說話。”
這話她順口而出,自己都覺得肉麻。後來想想,她和江彥又不是一般的關係,平白搞得生疏客套,惹人生厭。
不知想到了什麽,許夜笙笑了笑。她夾在中間好難做人,既怕葉昭對付她,又怕江彥討厭她。人活一世,怎麽會有這麽多煩悶苦惱?
“以後想聽我說話,就給我打電話吧。”江彥說。他很想問許夜笙發生了什麽事兒,可她不說,那就是不願意說。比起強行了解她的事情保護她,江彥更想她能自在一點兒,不被任何人強迫。
許夜笙用手指繞著手機殼上掛著的小墜子,低聲問:“江彥,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麽嗎?”
“肉?”
“對呀,明明是愛吃的東西,我以為自己不分場合都會喜歡吃。原來不是這樣的,也要看是和誰吃,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吃。”
“看來你今天吃了一頓不太舒適的肉餐。”
“吃飯的對象不對。”
“嗯。”
“假如是和你去吃,或許我不會這樣排斥。”許夜笙勾唇,很愉悅地說。
又來了,她總是懂得如何讓江彥心潮澎湃。
許夜笙躺在柔軟的**,耳邊能聽到江彥清晰的呼吸聲,即使隔著電話,隔著千山萬水,她仿佛也能感知到江彥就在她附近。
許夜笙閉上眼睛說:“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吃烤肉。班裏的女生怕你沒肉吃,肉一熟就夾給你,害得我每次眼巴巴地等著肉烤熟,還沒動筷子肉就沒影兒了。”
“你不是說因為不愛吃肉吃不下才夾給我嗎?”
“好東西怎麽會嫌多?原來我對你好,你從來就不知道。”
“那你也應該說出來,不說的話,我什麽都不會知道的。”
“那麽許同學,你聽好了。”江彥鄭重其事地說。
許夜笙被他清冽的嗓音驚得睜開了眼,哼哼:“嗯?”
“這世上再沒有比我對你更好的人了,請務必珍惜。”江彥的聲音很好聽,帶著股少年的倔強與執拗。這不算語氣強硬的陳述句,她卻生生地聽出了一股頑石般的堅毅感。他說的是真的,還不容人反駁。
她的心跳怎會這麽快呢?許夜笙苦惱地想。
然後,她翹了翹嘴角,心柔軟得要化開:“我一定銘記於心,江同學。”
掛了電話,江彥跑去泡了一杯解秋燥的梨子茶。他喝完茶有些昏昏欲睡,陳阿姨給他打了一個語音通話。
江彥擰了擰眉心,舒緩棱角分明的眉眼,低低地喊:“媽?”
陳阿姨憂心忡忡:“我聽你的同事說,你還在意大利出差呀?”
“嗯,出差小半個月吧,就快回來了。”
“回來了好哇!我聽說你張姨的女兒也從美國回來了,年紀和你差不多大,單身,是碩士呢!都是高知分子,你們肯定有的聊。要不你抽空見一見她?”
江彥想也不想就拒絕:“我不喜歡相親。”
“別急著拒絕,你這樣會錯過很多好女孩的。”
“和我同樣大的年紀,條件好卻單身,這樣的女孩不愁人追,您說她是不是有其他的原因才不談戀愛?譬如她本身就有缺點導致單身,又或者人家就是獨身主義者,不想談戀愛,強扭的瓜也不甜。”
“這……”聽了江彥的說法,陳阿姨也犯嘀咕。她想了半天,說:“我不讓你相親,你自己也不找哇!”
“找了。”
“找了?”陳阿姨驚喜地說,“你是不是和誰在談著戀愛?”
江彥默不作聲。
“是誰呀?過年帶回家吃個飯唄?她家裏人知道你倆的事兒嗎?”
“她沒有家人。”
“沒有家人?”陳阿姨愣了愣,說話的聲音都在抖,“是那個女孩?”
陳阿姨說的是她資助過的貧困生許夜笙,也是被她一手趕走的女孩。
江彥抿著唇,說:“她的名字是許夜笙。”
陳阿姨呆若木雞:“是她找上你的?”
“不是,是我找上她。”
陳阿姨並不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相反,她性格很軟,待人溫柔,不然也不會心大到讓許夜笙高中時期住進自己家。
陳阿姨猶豫半天,說:“我覺得她不太好。”
“怎麽不好?”
“你知道媽媽之前為什麽反對你們在一起嗎?”
陳阿姨想了半天,說:“她的心機太重了。她明明知道,我供她讀書,就不該來招惹你!你是我兒子,我精心培養長大的驕傲,不該和她這樣家庭背景的女孩在一起。她分明是知道的,可她還是來找你。這……明明就是白眼狼!”
江彥一直都知道,他的媽媽怕他受騙,覺得許夜笙居心不良。
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許夜笙想在成年之前靠自己的力量在社會上紮根,那是很困難的事情。她選擇了陳阿姨,也選擇了他,不管她是抱有目的還是怎樣,義無反顧地愛上她的人不正是江彥自己嗎?
江彥歎了一口氣,說:“媽,夜笙是個好女孩。”
“我知道哇,她的成績好,人也乖巧,不然我也不會資助她上學了。可我心裏就是過不了那道坎,她沒有家人可以幫襯,又在我們家裏住的時候和你有了感情。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想的?現在還……還陰魂不散地糾纏你。”
“媽,是你說錯了。”
“我說錯了?”
“是我對她念念不忘,人都走了,還死皮賴臉地糾纏她。”
“你剛才說,是你找上她的?”
“對。”
“你圖什麽呀?”
“這麽多年了,我還是喜歡她。媽,你要是真為我好,就別攔著我了。”
陳阿姨歎了一口氣,無話可說。
她掛斷語音通話之前,說了一句:“過年的時候,帶她來家裏吃頓飯吧。”
陳阿姨實在沒辦法,總不能讓兒子一輩子打光棍。何況人家女孩雖說有野心,倒還沒不堪到那種程度。至少高考後,陳阿姨讓她走,她還是離開得很幹脆,沒有拖泥帶水,也有些骨氣。
“知道了,謝謝媽。”江彥聽明白了,他媽媽這是鬆了口。家人不反對,總歸是一件好事兒,江彥難得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