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空遺夢

鵝毛大雪連續下了幾日,家裏冷的狠。晴天在四季如春的雲南生活慣了,這個冷冬讓她大病了一場。連日來一直咳嗽,感冒。連接小誌上下學也隻能勞煩高博了。可是這天他左等右等也不見高博來,打了電話過去,沒有人接。於是發了短信問:如果你有事,我送小誌上學。

那邊,唐寧拿了電話,看到晴天發來的短信。不知道為何陡然冷笑,內心一陣抖動。小誌,本是晴天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是何意思?他們?

看了一眼還在睡覺的高博,她寫了一張紙條便離開了。

晴天等不來高博回複。隻得把自己裹嚴實了,打了輛車送小誌上學。出租車裏開著暖氣,很暖和。隻是四處窗子緊緊封閉,她怕感冒在這個狹小的封閉空間容易傳染,開了窗,自己對著窗外呼吸。風呼呼的灌進來,鼻尖凍得發麻。

“車裏開著暖氣,再開著窗子,外麵的雪都刮進來了。”司機埋怨。

“對不起,我怕車裏太空氣不流通,傳染孩子感冒。”

晴天把車窗又關了一下,隻露出留著鼻子呼吸的縫隙。她抬起身子,整張臉把露著的縫隙緊緊堵著,這樣風不會灌進車子凍了孩子,病菌也不會感染小誌了。隻是,這大冷的早上,風比平時都要淩厲,晴天全身冰冷,沒有一處暖和氣。

終於看著小誌走進了學校,朝她擺擺手,她才離開。走的時候不肯打車浪費錢,坐了公交。靠在公交車上竟睡過去了,直到司機將她叫醒。

“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這車子都繞了兩個來回了,我看你一直不下車。”

“哦。”她支撐著棉花般的身子,撐著扶手,慢慢走下車。

“姑娘,要是不舒服就去醫院看一下,這附近有一家醫院。”

“謝謝,我沒事。”

剛跨出公交車,差一點倒了。本想轉到醫院拿點藥,走到門口又回去了。去一趟醫院還不要花幾個錢,因為姐姐的病,小誌的學費她已經借了很多債。宋俊祥給的銀行卡,她不敢動。如果有機會,還給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家,頭暈暈沉沉。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裏,到了一處竹林,濃密茂盛的綠葉,挺拔筆直的竹子。他在前麵跑著,回過頭來衝她笑著“快點追我啊”。她越追他跑得越快,最後她使詐“哎喲”一聲坐在地上不起來了。他緊張地跑回來,關切的問“怎麽了,要不要緊,痛不痛”,她使勁抓住他的胳膊,發出很賊的笑聲,說“我抓住你了,看你還跑不跑,我抓住你了”。他狡黠地笑著,“敢騙我,看我怎麽收拾你”,上來就撓她的癢癢,她受不住,隻得拚了命的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忽然,他不見了。她站起來,東張西望,就是看不到他。

她緊張地大喊:“別玩了,出來,出來。”

可是,竹林裏什麽也沒有,除了沙沙作響的樹葉聲。

她看到手邊的竹子上,刻了一行字:不思量,自難忘。俊祥筆。

難道她病死了嗎?她大聲喊著“俊祥,俊祥,俊祥”,直到從夢裏喊出了聲來。

額頭上全是汗珠子,原來是夢。夢裏刻下“不思量,自難忘”的是他,可是夢是日有所思,這句話是她自己的寫照。原以為忘了應該很容易,六年都過去了,還怕這幾日嗎?

可是,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忘不了他。

拿出筆來,寫下一段話:

臘月,連下了幾天的雪,一病不起。夢中見你,原以為是相遇,不想竟是絕夢絕筆。我知道這輩子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這夢就是最後的祭奠。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虛脫的身子,執筆已是困難。晴天從來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竟然深的割舍不斷了,深入骨髓不能全身而退。

如果可以重來,她不想再遇上他。因為遇上他,除了自己痛,他也在痛。她希望他能有平常的幸福,過著平常的日子。

高博一直沒有消息,晴天心想他應該是做手術了。還是自己接小誌放學。於是穿了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才出門。

剛下公交車,便看到宋俊祥的車停在學校旁邊。望過去,看到宋俊祥站在學校門口在等小誌放學,晴天躲在一邊。

小誌,看到了爸爸,飛快地揮著手,張開雙臂幾乎是撲到爸爸懷裏。晴天看到小誌臉上漾開的笑,宋俊祥臉上一模一樣的笑,她似乎覺得不該剝奪小誌的父愛。

躲著,看著宋俊祥接走了小誌。

電話響了,是宋。接起來,聽到他說:“我把小誌接走了,吃過飯就送他回家。”

她隻說:“好。”

身體虛弱,一陣風把牆頭上的雪吹下來,撒了她一身。好冷。她撣下那些冰涼的雪,心口一陣一陣的涼。

頭暈得很,既然小誌已經被爸爸接走了,她又有什麽不放心,還是趕緊回家吧。

車裏下來一個人,是林楠。她一直坐在車裏等。鵝毛外套,盡顯了富貴。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麽,爭吵起來。正是放學的時候,周圍全是車,全是人。小誌不知怎麽闖進車流裏,等晴天反應過來,等宋俊祥發現小誌已不在時,小誌已經躺在路上,安靜的像一個小天使。頓時,熱鬧的街道安靜了,瞬間又熱鬧起來。晴天瘋了一樣闖進去,顧不得那些車,那些人,發了瘋一樣喊著“小誌”的名字。眼淚滴了一路,滴的羽絨服上全是。她脫下衣服,把小誌抱在懷裏,裹著小誌,喊“救命”。

林楠臉色難看,宋俊祥臉色煞白,看著兒子不說話,伸手就要抱小誌,晴天把他擋回去,瘋了一樣說“你別動我兒子”,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上車,送兒子去醫院。”他話說的不硬,卻不容違逆。

晴天抱著小誌上了車,宋俊祥闖了幾個紅燈,車開的極快。到了醫院,兩個人飛一樣抱著小誌往裏跑,喊著“醫生,醫生”。

林楠早打了電話,醫生推了車子,把小誌推進了手術室。

晴天全身一陣發燙一陣發冷,眼睛早已無力抬起來,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急診室的燈,一分一秒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過去了。

“晴天,坐下等吧,小誌會沒事的。”宋俊祥過來勸她,拉著她要她坐下。

“別動我。”她掙脫了他。

“你的手好燙,是不是生病了?”

“我是病了,否則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接走小誌無動於衷。”晴天的語言冰冷到了極點,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戰栗。

“是我錯了,是我沒有看好小誌,如果不是為了爭去哪裏吃飯也不會鬧的小誌非要跑,都怪我。”宋俊祥不住的自責。

“就是因為一頓飯,就害我兒子躺在醫院裏。宋俊祥,我真後悔遇上了你,我真後悔認識你這樣的人,冷酷、自私、無情、霸道、沒有人性。”她看著他,眼睛射出寒光,看的人陡然多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寒而栗。

“小誌出事,俊祥他也很難受,你就別罵他了。”林楠走過來,看不過晴天指著宋俊祥謾罵。

“你滾開,如果不是你,我兒子也不會出事。如果小誌有什麽事,我會讓你們下輩子都不好過。”

晴天已經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她隻是發瘋了,沒有了小誌就沒了意義,小誌是她的全部,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問題。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難過啊,我們每個人都很擔心小誌。”

“小楠,你還嫌不夠亂!”

宋俊祥一聲嗬斥,林楠鼻子一酸,瞪了他一眼,委屈的掉下淚來。這時賀家易來到了醫院,林楠奔著表哥就過去了。

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宋俊祥一遍一遍的自責,這一切都怪他。這一刻他才體會到與他血脈相連的兒子,對他是何等的重要。什麽富貴,什麽事業,甚至天下,他都可以拋棄了,隻要兒子能安然無恙。爸爸是那麽愛他,就算忍辱負重也要留給他最好的。他愛小誌,也要給小誌最好的。可,什麽是最好的?難道是連婚姻也由不得自己選擇,卻坐擁房產無數,家財萬貫?一定不是的,因為他不幸福。

宋媽媽聽說孫子住院了,也過來了。高博、唐寧都來了。

“我早就說小誌跟了她我不放心,這下好了,連孩子都看不好,我孫子有什麽事,我不會讓她好過。”宋媽媽一來就對著兒子數落晴天。

“媽,你別說了。”

唐寧過來,扶著晴天,要她坐下。這才發現她全身發燙,嘴唇幹得起了一層皮。

“晴天,你發燒了?”

“我沒事。”

“晴天,我在這守著,你去休息一下吧。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兒子有事。”宋俊祥看晴天一直不吃不喝不坐,怕她撐不住。

突然醫生出來了,說小誌還未脫離危險,需要輸血。晴天伸出胳膊就說“抽我的,抽多少都沒關係”。醫生看了她一眼,說“你身體太弱了,不行”。

宋俊祥說:“醫生,抽我的,我是孩子的爸爸。”

“醫生,我沒關係,隻要能救我兒子,我的身體不要緊。”晴天說。

“盧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孫子,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宋媽媽抓住醫生的手,懇求。

“我不要你的血,我兒子跟你沒關係,醫生你抽我的,我身體很好。”

“晴天,救小誌要緊。”宋俊祥說。

“不行,我不允許用你的血,我不要兒子留著你的血,我不要他跟你有任何關係,我不要,不要……”晴天已經失去理智了,她恨透了宋俊祥。

“晴天,救小誌要緊,再怎麽說宋俊祥也是小誌的爸爸啊!”唐寧勸道。

“我不要,不要……”晴天哭著。

“小誌也是俊祥的孩子,是我們宋家的骨肉,他身體裏流的一直是宋家的血。”宋媽媽看不過忍不住說了幾句。

晴天哭的心髒都已被震痛了,口口聲聲說著“我恨你,我恨你”。

宋俊祥跟著醫生去抽血了。

賀家易看晴天臉色不對,也勸她去休息一下,這裏有他們在,如果有事會通知她。可是晴天說什麽也不肯走。

“別勸了,小誌不脫離危險,晴天是不肯走的。”唐寧搖搖頭。

晴天像是三魂丟了七魄,靠著牆站著,眼睛裏是絕望。

“兒子,吃點東西吧,你抽完血一直還沒吃東西。”宋媽媽讓保姆燉的雞湯端來給兒子吃。

宋俊祥端了雞湯給晴天,“吃點吧,你身體垮了,小誌一會兒要媽媽怎麽辦?”

晴天搖搖頭,不肯吃。

林楠和宋媽媽看到宋俊祥把雞湯拿給了晴天,略有不悅。

“是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不要不吃飯不說話,你這樣會垮掉的。”宋俊祥心疼晴天。

“我早就垮了。”

“是我沒照顧好小誌,沒有盡到做爸爸的責任,你怎麽怪我我都沒有怨言,隻是為了小誌你吃一點。”

“小誌,小誌。”晴天失魂落魄的,眼淚再次湧出來。

宋俊祥把雞湯遞給保姆,摟過晴天,在她耳邊說:“是我錯了,我會用下半生彌補你和兒子,我們一家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晴天的眼淚就突突的冒出來,分不清過去和現在,隻覺得很累很累了。

林楠走了。

宋媽媽咳嗽了一聲,叫到:“俊兒,你先回去,公司還有些事,媽在這守著。”

俊祥扶著晴天坐下,對媽媽說:“媽你先回去吧,我在這等。”

賀家易看著這一切,看到晴天伏在俊祥肩膀上哭泣,他無力安慰。這一刻才明白一家三口的意義,他始終是個局外人。

“俊祥,我先回公司,你在這陪著晴天。”

“好。”

過了很久,醫生終於出來了。晴天看到急診室的門開了,抓住醫生就問“我兒子怎麽樣了?”

“度過了危險期,但是現在麻藥還沒過,還沒醒。隻是一塊碎玻璃紮進了肩膀裏不好取,現在已經沒事了,先轉到普通病房觀察一段時間。”

“盧醫生,給我安排最好的病房。”宋媽媽說。

“我兒子要緊嗎?會不會有後遺症?”晴天又追問。

“腦部縫了幾針,會留疤,不過不是很大。碎玻璃取出來了,但是以後盡量不要幹重活。不影響以後的生活,基本沒什麽影響。”

醫生說完,晴天鬆了一口氣,卻隻聽一聲悶響,她暈倒了。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晴天醒來,微微睜開雙眼,看到周圍白光刺眼的世界,一張臉映入視線。

“你醒了。”他問。

“小誌呢,我要去看兒子。”說著她就要起來。

宋俊祥把床簾一拉,小誌躺在另一張病**,還在睡著。是宋俊祥特意要求把晴天和小誌安排到一間病房的,他知道她醒來第一件事一定是要看小誌。

“小誌剛睡著,已經沒事了,剛才還在叫媽媽。”

宋俊祥把病**的小桌子支起來,把早已準備好放在保溫杯裏的飯菜拿出來。

“發著高燒,還能撐那麽久,醫生說除了母愛沒有一種力量能讓一個高燒近40°的人支撐那麽久。快吃點東西,有了力量才能好得快。”

宋俊祥夾了一筷子魚肉,喂她吃。

一家三口的團聚,竟然是因為兒子的車禍,自己的病倒為代價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樣來之不易的團聚太短暫了,一出這個病房,一切又要回到原點,各自退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是個極愛幹淨的人,卻沒有刮胡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在這守了多長時間。她內心知道他愛兒子,也愛自己。隻是這樣的愛在現實裏總是阻礙太多,無法前行。

伸出手,摸著他的下巴,胡須有些紮手。看著滄桑的宋俊祥,似乎是時間走得太快,他們已經來不及細想。晴天看著他,看的眼睛濕潤了。她叫“俊祥”,他“嗯”了一聲,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用衣袖為她擦幹,可是眼淚掉得越來越多,滾雪球一樣,他擦不完。

“俊祥。”

“晴天。”

他們彼此喊著對方的名字。在這場愛情裏,他們都錯誤過、自私過、霸道過,也無理取鬧過,最後越走越遠了。

“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們麵前,我不希望你再打擾我們的生活。”

“晴天,我錯了,你原諒我!”

“原諒?兒子身上的傷,那些還滲著血的紗布,你讓我怎麽原諒。”

林楠和賀家易站在病房外麵,林楠還是推門進去了。

“老公,你已經幾天沒吃飯了,你去吃飯,我來照顧晴天。”

晴天收回手,擦了擦眼淚,一聲“老公”,有些刺耳。

屋裏的四個人,一時有些尷尬。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小誌迷糊地喊著,從夢裏醒來。

晴天、宋俊祥幾乎是同時過去,握著小誌的手。這樣的畫麵,隻寫了三個字:一家人。賀家易拉了林楠,走出了病房。

“兒子,媽媽在這兒。”晴天把兒子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兒子,是爸爸錯了,爸爸不該不顧你的感受,爸爸錯了,你打爸爸。”

“小誌不怪爸爸,是小誌非要趕林阿姨走,小誌不喜歡爸爸跟她在一起,爸爸才和林阿姨吵起來的。別人的爸爸媽媽都在一起,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不能在一起。”

小誌渴望的眼睛看著他們,宋俊祥看了晴天一眼。晴天說:“小誌,乖。爸爸媽媽不在一起,可是都會愛你。”

宋俊祥拉過晴天的手,握緊小誌的手,說:“我們一家再也不分開了,以後小誌的爸爸媽媽就在一起了,小誌開心嗎?”

“開心。”

晴天想把手抽回去,無奈被握得太緊。他灼熱的眼神看著自己,說出的話像誓言一樣,可是她知道都是為了哄小孩子的。

“小誌,都是媽媽不好,要是媽媽早一點接你放學,你就不會……你怪媽媽吧。”

“小誌不怪媽媽,媽媽不哭。”小誌伸出小手為媽媽擦眼淚。

“爸爸,不要再離開我和媽媽了。”

“不會了,爸爸保證再也不會離開小誌和媽媽了,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

宋俊祥握著晴天和小誌的手,他看著晴天,好像在征求她的意見,給了一個承諾,隻待一個回複。晴天避開他的目光,問小誌還疼不疼,餓不餓?

“媽媽,我想喝你做的八寶粥。”

“好,媽媽給你做。”

宋俊祥對兒子說:“寶貝,爸爸給你做好不好,媽媽也生病了,需要躺在醫院靜養。爸爸的手藝也不錯哦!”

“我沒什麽事,你陪著小誌,我回家一會就回來。”晴天說。

“那,我吃爸爸做的飯。”

“兒子乖,等著爸爸的大餐。”宋俊祥吻了孩子一下,跟晴天告了別就走了。

當宋俊祥從病房走出去,那個喊著笑容的回眸,最後關上的那扇門,似乎讓她覺得一切那麽不真實。是夢裏吧?現實總是殘忍的把希望留下來,卻留的不徹底,不幹淨。你還要生生的看著希望破滅,損壞。

晴天坐在兒子病床前,撫摸著兒子嬌小的臉龐,充滿愛憐地的說著“寶貝,我愛你”,似乎要將對俊祥的愛都轉嫁給兒子,隻有這樣才能安放她內心的惶恐與不安。

不能,不能再做夢了。不能抱有任何幻想。

“媽媽,我們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稚嫩的語言帶著期盼的希望問她。她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了。曾經的成全,今日又一次抉擇。

默不作聲,可是小誌還是追著問:“媽媽,我要爸爸,我們不要分開”,她眼角濕潤,看著兒子,那充滿哀傷的眼神早已泄露了不得已的答案。她說:“兒子,你希望讓爸爸和我們一起吃粥,一起擠公交車,一起住在租來的小房子裏;還是希望爸爸有大車開,有大房子住,有大公司賺很多很多的錢?”

小誌提起媽媽臉上難以掩飾的得意,他說:“我喜歡爸爸的大車,大房子,浩浩他們都說爸爸很威風,爸爸的大奔很漂亮。每個人都羨慕爸爸。我以後也要像爸爸一樣。”

英雄式的父親形象,早已種植在小誌內心深處。她不忍打破這種崇拜,這種幻想。她更無法想象和宋俊祥在一起之後,麵對婆婆的責罵,宋俊祥的頹廢,如何建立一個完美的家庭。她沒有信心,說的更確切一點,她害怕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倒下。

無論宋俊祥曾怎樣的刁難過她,曾怎樣的羞辱過他,在她心中他始終是那個有著崇高理想的熱血青年,是那個在公司上千人麵前指揮若定,氣宇軒昂的宋俊祥。伸出雙手,看著,她不能讓自己這雙柔嫩的雙手,摧毀他的理想,他的未來和他的希望。

走。她又一次堅定。

“小誌,爸爸在大房子大車和我們之間隻能選擇一樣,爸爸的爸爸為了這些大房子大車去世了,所以爸爸不能放棄這些,所以爸爸要離開我們。明白嗎?不要怪爸爸,小誌是個懂事的孩子。”

“可是爸爸不能要大房子也要媽媽和小誌嗎?”

“媽媽不是能給爸爸大房子的人。”

小誌更糊塗了。他隻知道爸爸愛他,他也愛爸爸。

“俊兒,婚禮要請的人你看一下有沒有遺漏。”

“俊兒,小楠的禮服我又讓他們改了一下,等下你拿給小楠看看合適嗎?”

宋俊祥隻是淡淡地說了一聲“知道了”,直接走進廚房。

“你餓了嗎?我讓下人給你準備點糕點。”

“不用了,媽。我想自己做頓飯。”邊說邊係上圍裙,如果晴天看到了,一定會驚訝,這樣一個驕傲的人,也會下廚房。她更會眼睛濕潤,好像是六年前,沒有什麽宋總,隻有她的俊祥。俊祥會說“寶貝,你先看會兒電視,香噴噴的中式大餐馬上就好”,然後聽見廚房裏叮當叮當地響。

“你一天沒回來,累了吧。你歇著,我來。”宋媽媽看不得兒子下廚房,看他的神情,似乎很疲憊。

“媽,我想給兒子做一頓飯。”宋俊祥鄭重地說。

“你從來就沒下過廚房,媽幫你。”

“媽,您就別添亂了。”

俊祥一直看著鍋中的水沸騰,他心無雜念,隻想著給小誌煮一碗粥。

林楠來了。

“你想喝粥嗎?我幫你。”林楠脫下外套,紮起頭發,挽起袖子,就要解開宋俊祥圍在身上的圍裙。

“不必了。我兒子想喝爸爸煮的粥。”

林楠的手像被定住了一下,不再動。“爸爸”、“宋俊祥”、“兒子”,這幾個詞她聯係不起來。看著自己所愛的男人忙得團團轉,卻不是為了自己。她什麽都能爭,什麽都能搶,卻不能擁有一個他的孩子。

她往後退,看著在廚房裏那麽不搭調的宋俊祥,這一刻的他,沒有絲毫的冷酷和嚴峻,隻是一個單純的慈祥的父親。

可是,這一切都不屬於她。不屬於也就算了,還會奪走她的幸福。

“俊祥,我幫你吧?”她再一次試探性的問他。

“你不要煩我了好不好,你先回去吧。”

他居然又一次嗬斥了她,距離婚禮不到一周的時間,所有紅色鮮豔的幸福都應該圍繞著她,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幸福。冷。

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雙手從俊祥身後抱住他,說“俊祥,我愛你,你是知道的。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對我,可不可以把你對晴天和小誌的愛分給我一點,哪怕隻有一點。我知道我爸爸不該用這麽方式逼迫你跟我結婚,可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太愛你,太在乎你了,我不能沒有你。俊祥,求求你……”她趴在他的身後,堅實的背上還有淡淡的男人的香,就是在廚房這種油煙濃重的地方也蓋不住他身上的荷爾蒙味道散放。

“你放開我!”他嗬斥到。

她驚嚇著,鬆開。看他緊張地擺弄著小菜和八寶粥,對她置之不理。

眼淚,流下來了。愛美的她沒有拿出化妝包裏的紙巾,用挽起的袖口擦幹了淚水。

“宋俊祥,我讓你做,我讓你做。”

她發瘋了一樣,那鍋粥被她弄倒在地上,廚房裏叮當桄榔的聲音,砸的到處都是聲響。滾燙的粥灑了出來,灑在他的皮鞋和褲腳上。

“瘋了,你有病啊!”他把隻殘留一點粥的鍋又踢了一腳,狠狠罵刀。

“我就是有病,我瘋了。我愛你愛的瘋了。”她也吼起來。

他不在說話。把踢到一邊的鍋撿起來,刷幹淨,繼續他的粥。任林楠聲嘶力竭的叫喊著。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一會兒就聽到廚房裏叮當咣啷的聲音。”

宋媽媽來到廚房,看到一片狼藉。林楠哭著,宋俊祥在水池裏又洗著大米和紅豆。

林楠哭得更痛了。

“俊祥,趕緊給小楠道歉,看把她惹得。你是男人,有什麽不能擔待一點嗎?再說,你們都要結婚了。”

“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

林楠抽泣的更厲害。

“小楠多好的姑娘,你不知道珍惜。你想要氣死媽啊!”宋媽媽輕輕撫著自己的額頭,一副頭疼的模樣。

“伯母,您怎麽了?”林楠看到宋媽媽向她使了個眼色,趕緊嚷起來。

俊祥聽到媽媽有事,趕緊過去看。宋媽媽一把推開了他。

“我沒你這不孝子,我有病也是你氣出來的。”

“媽!”

“快,給小楠道歉。”

“媽,如果你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宋俊祥轉移了話題。

“你就氣死我好了,反正我走了,你就能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沒人管你了。”

“媽!”

“怎麽了,都要和小楠結婚了,連道歉的話都不能說嗎?媽現在連這個麵子都沒有了嗎?你就看著爸爸的基業毀於一旦,反正我也是一隻腳踏進墳墓裏的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見你爸爸去了。”宋媽媽越說越淒慘。

“好了,對不起。”

宋媽媽知道兒子的脾氣,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於是對林楠說:“小楠,你扶我到沙發上,讓張媽把我的藥拿來。”

“媽,我扶您。”

“我孫子還等著吃你煮好粥。我有小楠就夠了。”

林楠攙扶著宋媽媽回到了客廳,喊了張媽收拾廚房。

待宋俊祥粥煮好了,宋媽媽和林楠和他一道去了醫院。

小誌喝著爸爸帶來的粥,邊喝邊說“媽媽,你也來喝一點吧!”

“小誌喝,媽媽不餓。”晴天看到宋媽媽和林楠的表情,有些僵屍,於是說。

“爸爸,你以後會煮粥給小誌喝嗎?”

“會的。”宋俊祥充滿慈祥的撫摸著兒子。

“爸爸也要煮粥給媽媽喝!”

一屋子的尷尬。

小誌叫“媽媽”,晴天過來握住小誌的手說“媽媽在這兒”,小誌把爸爸的手和媽媽的手握著一起。

晴天忽然覺得這個孩子有著她不知道的成熟,他什麽都懂。因為從來沒有過,所以極其敏感。

林楠頓覺得在這裏自己是多餘的。三代同堂,隻是沒有她的份。她默默地走了出去。

宋媽媽“咳咳”咳了兩下,追出去。

林楠從醫院病房的走廊裏,走得越來越遠,直到拐彎,消失不見。原本應該是幸福的一家,因為有了不能完滿的理由,隻能這樣破碎著。醫院的這一幕,深深印在了宋媽媽的心裏,她已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隻知道不能後退了。

這幾日宋俊祥一直衣不解帶的照顧晴天和小誌,三個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病房因為三個人的團聚,像家一樣溫馨。

林楠再也不來病房了,再也不去宋俊祥家裏,什麽也不催。隻等著那日看他是不是要出現在婚禮上。她整日看著屋裏那件拖尾的白色婚紗,幻想著穿著它走在長長的紅地毯,那端是等她的新郎。

賀家易有時候也過來,但是呆得時間不長。唐寧和高博時常過來,但是兩人總是不一起來,唐寧一看高博在找了借口就走了。

晴天試著跟唐寧聊點什麽,唐寧也總是轉移話題。似乎不想再說。

項寶兩口子也來看晴天了。晴天發現短短的一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變了。單身的三個女人和各自有了愛人之後的三個閨蜜,是不一樣的。沒有什麽永垂不朽。這些東西的改變讓她覺得無力,憂傷又無可奈何。

晴天隻能跟高博說:“唐寧是個好姑娘,她單純,性子又直。你找個機會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高博應著,卻一直沒等來這樣的機會。

因為生病,這些朋友接二連三的來看她。尤其是宋俊祥天天守著他們母子,原來生病是一種幸福。

幸福長著翅膀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飛走了。晴天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短暫的幸福。

可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宋媽媽趁俊祥不在的時候找晴天,祈求她離開俊祥。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也很愛俊祥,但是我們沒有選擇,我沒有,俊兒沒有,你也沒有。為了他爸爸的遺願,為了我們孤兒寡母能夠保住最後的尊嚴,我們別無選擇。晴天,就當我這個長輩求求你,你離開俊祥吧。過兩天他就要結婚了,可是現在對婚禮上的事他一點也不操心,天天在病房裏,林家人已經很不高興了。萬一他們不同意撥款了,我們宋氏,那麽多員工,他爸爸的心血……可都要……”宋媽媽越說越傷心。

晴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不是威逼就是利誘。

“可是小誌現在傷還沒好,我們沒辦法離開。”

“你可以把小誌留下,我會照顧他,隻要等俊祥結婚了。”

“我不能丟下小誌。”

“你又何苦。你一個沒結婚的女人帶著六歲大的孩子,以後還怎麽嫁人。孩子跟著你,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看著都心疼。你何不把孩子留下,你也可以找個愛你的男人嫁了。”宋媽媽苦口婆心。

“我不能沒有小誌,我不要什麽嫁人,我會給他好生活,我會把最好的留給他。”

“你再怎麽奮鬥也不會有宋氏給他的好。你希望你考慮一下。這裏是十萬塊錢,你最好盡快離開。”

晴天沒有收錢。六年前她沒有收,六年後,她怎麽可能收下。幸福來得快,去得也快,幸福的期限已經到了。

她不是不想給小誌好的生活,不是不想把他送到爸爸身邊。隻是富貴的殼子是一個牢籠,一旦呆久了,人也就浮華了。她寧願自己的兒子在風雨中學會跑步,也不想讓他做牢籠裏的一隻金絲鳥。

他愛的人已經回不去了,她怎麽忍心把兒子也丟了。

她還貪婪地享受著最後的幸福,隻等它自己長了翅膀,自己飛走。

婚禮前的一天,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飯,出乎尋常的安靜。飯後,小誌睡著了。晴天和宋俊祥走到外麵散步。

很久,他們誰也不說話。

他慌張的有點像年輕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她羞澀的偏向一邊,卻並不把手抽回去。兩個人就這樣沿著醫院的路來來回回地走,一圈又一圈。走路和感覺,都像是一個輪回。

因為擁有過,才知道不能失去;因為失去過,才知道失去之痛;因為必須失去,才連話也說不出來。

為所有愛執著的痛,為所有恨執著的傷,曾經燃燒成灰燼,今日還要飛蛾撲火。

怔怔地站著,她理解他的難,他讀得懂她的理解。風在兩人身邊來回的飄**著,夜靜謐的可怕。

終於。

“對不起。”他說。

“我懂。”她說。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她低著頭,不讓風把眼淚吹下來,慢慢地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她的難過。

她說:“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支持,我相信你。但是你一定要快樂起來,一定要快樂!”

她背著他喊著。心在低泣,在淌血,心哭得嗚嗚咽咽。

他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直到聲音越來越小。

她慢慢走遠了,時間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她轉過身去,決絕地離開。那時候的傷心更多的是恨,此時的痛是無可奈何。

是她讓他懂得了什麽是愛。

在風裏,在夜裏,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在她越走越遠的時候,他大喊:“我-愛-你!”這三個字飄在風裏,碎了。

晴天不敢讓自己回頭,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怔住了腳步,但是她必須走了。回頭對著空空的風喊:“我會照顧好小誌,你要照顧好自己。記住,要快樂!”

“晴天,晴天,晴天……”風的那邊他大喊著,一聲比一聲響亮。

她再也不能控製,跑回來,迎著他,他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裏。

抱著,就是一種安詳。

“親愛的,讓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我們早已回不到過去,現實的距離殘酷的把我們一分兩地。我一直舍不得放手,每天隻要看到你,即使被責罵是開心得要命。可是,我必須走了,這裏不是我的世界。雖然,我們的交集隻有短短的兩年,但是我們不是彼此的過客,我們都會在彼此心裏深深留下痕跡。因為愛,所以懂得。最後一次,再仔細地看你,最後一次再躺在你懷裏,最後一次再抱著你,最後一次……再見!”晴天說完這些話,推開他,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他站在原地,抱著風,舔舐憂傷。

她走回到病房裏,看著睡著的兒子,眼淚滴在了兒子的臉上。想要大聲地哭出來,卻不能。強忍著心中的痛,默默的流淚。

走或者留,都是沒有選擇的傷。

恨或者忘,都是沒有選擇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