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末日之戰
[1]
一個月後。
洛杉磯,比弗利山莊。
安德裏亞將仔細熨燙好的新款婚紗穿到模特身上,一麵望向門外,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隨著夏天的來臨,婚禮也多起來了,她工作的這一家婚紗店名叫“亞瑟的王後,”坐落於洛杉磯最豪華的購物街羅迪歐大街上,靠近聖塔莫妮卡大道的街區一角,門臉不大,但收羅了不少小眾設計師的獨家作品,款式別致,品味高級,因此聞名遐邇。
顧客通常會在上午稍早就上門,都是女人,帶著自己的閨蜜或者姐妹,預備了充足的時間,除非萬不得已,她們今天的日程表裏都不會有任何其他的安排來掃興。
買婚紗和買酸奶差別很大,買酸奶的目的是喝酸奶,在前者而言,“買”或者說“得到婚紗”這個部分隻是最後而且最不重要的一環,重點是要在無限貼心周到的服務下試穿款款婚紗,從容享用這種人生中稀有而難以複製的體驗,那是煙火,鮮花和生理欣快交織而成的強烈夢幻感,和高級佳釀或巧克力一樣必須盡情品嚐,絕不能一蹴而就。
安德裏亞已經做好一切準備,現在是九點五十五,今天的第一個預約在十點,盡管另外一個早班店員突然請假,她自信仍可應付有餘。
提前了十幾秒鍾站在門口,安迪利亞透過大落地玻璃櫥窗注視著外麵的街道,一旦有車停下來,或者有人駐足,便要及時做出反應——不能讓預約的客人親自推門而入,這是她們服務的標準,即使對方遲到,也是如此。
十點正,安德裏亞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極為輕柔的風掠過她的鬢角,前後大概是十分之一秒鍾,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店鋪中間已經站了一個人。
在洛杉磯的婚紗店裏工作超過三年之後,安德裏亞算是見過了無數美人,其他人一輩子加起來也許都未必見得到那麽多——畢竟在洛杉磯這個地界上,好看的人本來就和滿街的棕櫚樹一樣,密集得毫不出奇——但眼前這位仍至為獨特。
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很高,非常纖細,身上穿著一片式純白色的和服式長裙,質地很好,但也很奇怪,看不出來是什麽材料。
她的頭發梳成圓圓的鬆鬆的髻,明明打理得十分完美,絕不會鬆開,但看上去就在往左邊的肩膀跌下,安德裏亞在大學修藝術史,她依稀記得自己選修過的東方服飾與妝容史課程中有對這種發型的描述,“是墮馬髻嗎?”她心裏問自己。
女人的容貌和衣著發型都極相配,眉眼細而長,眉毛與瞳仁都有一種啞光的黑,唇色微赤,膚色如羊脂玉一般細膩潔白,那是純粹東方式的和婉容貌,如同放在博物館中的古老瓷器。
此外,她還光著腳。
安德裏亞第一眼瞥到對方的光腳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的眼睛盡忠職守,完全沒有出差錯。
那雙腳小巧細致,皮膚柔嫩得讓人聯想起絲綢,此刻泰然踩在地毯上,纖塵不染。
這是怎麽做到的?
洛杉磯市容相當幹淨,但沒有幹淨到可以赤腳不沾塵的程度。
即使是車子直駛到店門前,也有人行道那三五米的距離,或者如同公主一樣坐在身高兩米的保鏢肩頭進店,那麽明顯的陣仗,安德裏亞沒有理由從頭到尾看不見。
她心裏一波一波疑問,但對方沒有給她繼續推理的機會,開口說:“我來看婚紗。”
聲音非常平靜,如同虛無本身,就像有人在她咽喉上架了一道堤壩,在言語與空氣接觸之前,堤壩攔截了聲音的一部分——和情緒有關的所有部分。
安德裏亞回過神來,查看了預約信息,急忙上前:“您是狄小姐?”
“戴安娜狄,你叫我戴安娜就好。”
“好的,戴安娜,請這邊走。”
店堂後的更衣室如洛可可時代貴婦人家中的會客沙龍,又帶了一點刻意為之的魔幻色彩,巧妙設置在各個角度和家具切麵上的鏡子,讓客人能全方位地看到自己包裹在曼妙婚紗中的身姿,“亞瑟的王後”非常懂得揣摩客人心理,配置了三架迷你無人機相機此起彼落在室內盤旋,拍下大量的照片,自動傳輸到客人的手機裏,令對方不費吹灰之力便有質量上佳的素材在社交媒體上展示——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比精美點心和美酒更最超值的附加服務。
所費無幾,店家的名字卻能天然地在客人的社交圈裏一波一波傳開來,而接收到品牌信息的人,基本上也都是他們需要精準定位的人群。
試穿一件婚紗有時候能耗費半小時之久,但這樣一輪下來,店員很少有機會會讓對方空著雙手走掉。
不過,今天來的狄小姐卻是一個特例。
按照慣例,絕大部分客人在來之前都已經在店鋪的服務網頁上選好了數個款式,以便店員為之準備合適的尺寸,以及配套穿搭的鞋子及首飾。
狄小姐也選了,但她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些配件,甚至幹脆就沒有要去試穿衣服的意思。
她隻是默默站在那裏,看著安迪利亞將一件又一件婚紗拿到自己麵前,舉高,供她的眼光緩慢地遊弋著,從領子的款式到袖口的蕾絲,繡花的針腳到襯裙的長度,前後不過數秒,狄小姐唇角便掠過一點微笑點點頭,輕聲說:“好了,下一件。”連伸手摸一摸質料這樣常規的動作都沒有,很明顯,她對眼前這件衣服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關心。
安迪利亞非常聰明,從第四件開始,她就不需要等對方發出明確指示再動作了,狄小姐眼角稍一垂落,她就立刻轉換手中的衣服,如此往複,一直到她拿出來的所有款式都走馬燈一般輪換了一次。
“第七件。”狄小姐說,眼中閃出啟明星一般令人難以忽視的喜悅之意,“第七件。”
“好品味。”安迪利亞發出了由衷的讚美。
出自於日本鬼才級新銳設計師的長擺婚紗裙,據說是借鑒了日本平安時代皇族公主出嫁時的禮服式樣,但與西方人想象中那種性冷淡的東方情調截然相反,婚紗上大量使用了飽和度極高的金色,紅色與綠色色塊,線條與刺繡都濃墨重彩,剪裁對身體曲線的要求極高,胸臀腰的比例幾乎要接近設計師所要求的完美,才可能與之相貼合,當初店鋪的買手收下這件衣服的時候,直言采購那筆錢是為了藝術而犧牲,他們都不相信——即使是好萊塢的大明星——任何人能夠穿得下並且也駕馭得了那條婚紗。
本著對顧客負責任的態度,安迪利亞多提了一句:“狄小姐,你確認不需要試穿一下嗎?這是孤品,沒有第二件,因為設計的原因,衣服本身也根本無法修改,即使想要定製,也沒有可能了。”
“為什麽?”
“設計師已經在今年年初自殺身亡,這是他最後的作品。”
“是嗎?”
安迪利亞一時興起:“據說死前留下遺言,說,公主本人,一定會對我的心血加以青眼的,即使我在煉獄之中,也會為此含笑。”
“公主本人嗎?”狄小姐優美的脖頸如同天鵝,低下去,喃喃自語,片刻間粲然一笑:“也許他是對的。”
安迪利亞跟著笑起來:“也許。”自然而然地恭維了一句:“狄小姐的氣質與真正的公主毫不遜色。”
再度提示:“不試穿的話,萬一不合適,狄小姐會不會掃興?”。
狄小姐的眼角微微揚起,眼波流轉,向安迪利亞凝望:“不會的。”她微微低下頭,似乎在向那件衣服,或者站在那件衣服背後的死魂靈致意,破天荒地多說了幾個字:“那是為公主早早設計好了的婚紗,完美無缺。”
試穿完畢,狄小姐要求結賬,安迪利亞依照慣例向客人建議了用於搭配婚紗的鞋子和首飾,都被簡潔地拒絕了,她於是作罷,用兩層絲綢包好了婚紗,再用歐根紗與木質鑲嵌而成的套盒裝好,放進精美的大提盒裏。
捧著盒子走出前台,安迪利亞問狄小姐:“需要為你叫輛車嗎?”她猜想對方不是自己開車來的。
狄小姐搖搖頭:“為我開門吧。”伸手接過那個提盒,安迪利亞低頭忘了一眼她的雙足,欲言又止,但順遂客人的心意比多此一舉重要,她依言為對方打開了門。
狄小姐沒有動,卻有兩個人先行從門外走了進來。
一個矮小的中年人,一個年輕女孩。
東亞麵孔,五官眉目況味約略相似,應當是父女。
中年人穿著宗教書中古代東方僧侶才會穿的那種暗褐色長衣,寸發不存,光頭上有明顯的圓點黑色戒斑,似乎遁入空門已久,慈眉善目;女孩子大概十六七歲,藍色牛仔褲,白色T恤,眼睛圓圓的,模樣很可愛,神情卻極冷漠。
他們與狄小姐擦身而過,彼此都看了看對方,但沒有停下來攀談。
國際化的都市裏各色人等都不稀罕,包括在一家店裏同時出現兩組亞洲人。
狄小姐神秘莫測,周身都像是被幽暗的陰影圍繞,她行走交談宛如常人,但她不是常人,常人無法了解她的存在。
而那一對父女則是真正的大人物。
隻有大人物才會用這樣的陣仗出來逛個街:外麵停了七輛車,兩車在前,兩車在後,一左一右各有一輛車衛護。
安迪利亞在為狄小姐開門時,已經看到了那些車,也看到了來人從停在中間的車子裏下來。
保鏢車是兩輛路虎,兩輛奔馳一輛賓利。
這些車雖然貴,但不算特別,洛杉磯也許什麽都缺,卻從來不缺大量的各種豪車和招搖過市,警衛森嚴的名人。
至於那輛被嚴嚴實實保護起來的車甚至更加普通,隻不過是一輛明黃色的古董甲殼蟲,最大眾的那種款式,圓頭,四門,現在已經停產。
是那些從六輛保鏢車上分頭下來的人突破了安迪利亞對排場兩個字的概念。
一共二十四個人,組成了一支小型軍隊。
荷槍實彈,武裝到了每一顆牙齒的小型軍隊。
盡管都穿著便服,卻有著頂級的特種部隊才有的做派,在極短時間之內卡住了街道兩頭的防守位,在門外四個盯防點安排了崗哨,有兩條身影如狸貓般從街對麵的樓房外牆麵快速地攀到了頂層,布下了狙擊點,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在亞瑟的王後店鋪所在的建築物上也會有狙擊手。
三個人一組一共兩組,守住了店鋪的門口,有一位還試圖進入店鋪先行搜查,但中年男人微微搖頭,對方識相地退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無聲無息,訓練有素,顯然這不是某一次的臨時起意,而是習慣成自然的安保常規。
除了那些專業級的保鏢,在某一輛車車門開啟又關閉的瞬間,安迪利亞還注意到了一個黑色的手印印在車窗上,一閃即逝,如同幻影,她眼睛很好,一向來對自己的視力很有自信,但現在她開始不那麽確定了。
她冷靜了一下,將注意力從室外收回來轉向客人,中年男子從門關上後就沒有再走動,默默佇立,視線低垂,手心中的佛珠一顆顆數過去,而少女站在店鋪中央,身體站得筆直,逐一看著店鋪裏掛著的婚紗展示品,裝飾畫和牆角案頭的插花。
誰都沒有說話,仿佛一切行若無事,但一向來都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的安迪利亞卻感覺到空氣中正有一根弦在逐步緊繃。
她盡量地放鬆自己,走上前去恪盡職守:“有什麽能幫到二位的嗎?”
即使對方看上去隻有十六歲甚至更小,也無法由此斷定她不會在近期內需要一件婚紗,少女新娘在現代社會既不合情更不合法,但太陽底下許多齷齪與怪異事,常常發生,常常成真,凡人無法自度,也無法度人,安迪利亞也不是例外。
總體而言,她希望自己離麻煩越遠越好,除非麻煩一定要找上門來。
聽到她的話,女孩子慢慢轉過頭來,看了安迪利亞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安迪利亞釋然了。
確乎有成千上萬的十六歲女孩生活於黑暗中,但眼前這一個不是,她的眼神威嚴而傲慢,是生來就應有盡有,睥睨天下者才會有的眼神,裝不出來,也演不出來。
唯一與女王氣質格格不入的是她的唇角,總是自然而然地微微往下,似乎無時不刻都在壓抑悲傷。
“不用了。”她說,揮揮手,是對父親說話:“我們走吧。”
中年男人沒有動,他聲音輕微而低沉:“遠晴說這一帶不安全,需要停留觀察後再前進。”
女孩子冷笑一聲:“遠晴說?”語調像是一個問題,又根本不是一個問題,至少男人沒有去應答。他隻是輕輕皺起了眉頭,幾乎是帶著哀愁凝望女孩,柔聲說:“也許我們可以去隔壁,那裏應該有適合你的衣服。”
隔壁是一家服裝精品店,確實都是比弗利山莊那些富家女平常穿的衣服。
但女孩子傲然不理。
她帶著明顯的不耐態度環顧四周,忽然被櫥窗裏一件婚紗吸引住了眼光,徑直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婚紗的下擺。
那是一件童話色彩十足的純白色歐洲風格婚紗,宛如直接從宮廷壁畫中摘下來,名字也取得非常應景,就叫做王後。
本店的鎮店之寶——“亞瑟的王後”所穿的婚紗。
裙子穿在模特身上,放置於櫥窗內的展示台上,很高,少女要努力仰頭才能看清楚衣服的全貌。安迪利亞緊隨其後:“想要試穿一下嗎?我們可能有你的碼數。”
高級婚紗店不接受隨機進店客人的試穿要求,但安迪利亞此時顧不上規矩,店鋪內的氣氛壓抑而古怪,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軌道上。
她預計對方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但那女孩子隻想了一下就說:“好。”
安迪利亞急忙找了最小的碼數出來,在試衣間幫她將裙子穿上身,不出所料,衣服不合適,一眼便知,卻不是寬窄長短的問題。
婚紗是用於匹配飽滿人生的,像對感情戰鬥中最後勝出的贏家加冕,披掛到青澀如斯的少女身上便自然而然會格格不入。
女孩久久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不知她看的到底是什麽,是裙子本身,還是隱藏在人生暗處許多無解的謎語。
安迪利亞陪在一邊,不知道為什麽,她大氣都不敢喘。
“你們西方人在婚禮上,會對彼此起誓,永遠忠於對方,陪伴對方,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健康還是疾病,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離,對嗎?”她波瀾不驚地問。
“是的。”安迪利亞說,她很誠實,“但大部分時候,那更像是祝願或祈禱,否則就不會製定離婚的製度,更不會有那麽多殺夫或殺妻的案件了。”
說完又後悔,在十六歲的孩子麵前,在一家婚紗店裏,何必要談論真實的人生呢。
女孩子莞爾一笑,伸出手:“說得是,那麽,脫下來吧。”
安迪利亞上前幫忙,年輕就是好,女孩子的皮膚飽滿緊致,閃閃發光,她的未來照說也理應如此,安迪利亞脫口而出:“等你結婚的時候,一定會有人給你設計出最美最適合你的婚紗的。”
“不會的。”女孩子答得奇快,斬釘截鐵。
腰圍褪下,紐扣一粒粒解開,婚紗裙委頓在地如玉山傾倒,她凝望著那一堆白色的絲綢與紗,語氣非常平靜。“我沒有那一天。”
她話音未落,更衣室外,忽然響起一陣絕大的震動,就像房子忽然被什麽重物迎麵撞中了。
安迪利亞吃了一驚,急忙跑去查看,少女卻無動於衷地留在鏡前,淒然望著自己纖細的身姿,小聲地說:“我沒有那一天。”
安迪利亞清楚地記得,她陪客人進更衣室的時候是十一點十五分,試穿一條婚紗,最多不超過半小時,但等她再走回店堂前廳,就發現天莫名地黑了。
店鋪所在的街道向東西方向延伸,兩頭接壤的街區仍被明媚的加州陽光照耀,唯獨店鋪前的這一片地域卻被濃墨一般的夜色密密籠罩起來,黑暗中有幻影瞳瞳來去,間中詭異的暗紅色火球飄逸升浮,明滅不定,強烈的利刃破空聲連綿不絕。
對安迪利亞來說,這種感覺就像坐在一間老舊的影院看一出表現冷兵器時代盤腸血戰的電影,突然放映機出了故障,屏幕變得漆黑,但電影仍在播放,廝殺,慘叫,肉體受到重擊的橋段一一演出,隻是視覺離席,要靠想象填補空缺,在活躍的腦補之下,慘烈程度竟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安迪利亞驚慌地站在門前,她陷入了徹底的慌亂之中,更沒有開門去查看一個究竟的勇氣。
中年男人就站在她旁邊,溫和地說:“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
但安迪利亞聽若未聞。
她顫栗著一路退,直到身體緊緊貼住了收銀台,雙手向後撐住了大理石貼麵,手心冰冷的觸感給她帶來了微弱的真實感,安迪利亞閉上眼睛深呼吸,不斷告誡自己,你沒事的,這都是幻覺,今天起得太早,十公裏晨跑又跑得太狠,隻不過是低血糖症狀罷了,喝一杯加糖的拿鐵就會好的,而後她扭身從收銀台台麵上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始撥打911。
9,1,1。
一隻手憑空伸過來,按住了她撥號的手指,就像千斤重壓,安迪利亞整個人都被釘住了一般,動也不能動,她惶然抬眼,看到麵前站著一個戴著口罩,將整張臉嚴嚴實實蓋住的高個子男人,眼神和他的手一樣毫無溫度。他什麽時候進來的,怎麽能無聲無息就走到她身邊,安迪利亞毫無頭緒。
那隻手輕巧地拿開了她的手機,接著放在了她的額頭上,指尖帶來的觸感像極了蛇,冰冷、滑膩,恐懼如煙花炸裂於胸口,讓血液嘩嘩倒流到了喉頭和太陽穴,下一秒鍾就會衝破血管和皮膚的屏障,猛烈噴發出來。
內心的安迪利亞已經在拚命狂叫,她想掙紮,想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拉開那隻手,想奪路而逃,一口氣跑出一千米之外,哪怕為此心髒病發作也在所不惜。
但這一切雄心壯誌都沒有用,她叫不出來,動不了,聲音、動作、思考,甚至呼吸,全都被禁錮了,活像那些常在午夜爆發的夢魘,在噩夢中她喪失行動的力量,頭腦開始混亂,隻能看著怪物步步逼近,深知自己死到臨頭。
這時耳邊傳來柔和的聲音,是那個中年男人,帶著一絲憂愁和歉意,說著:“真抱歉,讓你看見這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場景,現在睡一下吧,醒來就沒事了。”
那隻手離開安迪利亞的額頭,她身體癱軟,貼著收銀台向下滑落,而後倒在婚紗店的地毯上,沉沉入睡。
蒙著口罩的男人穿著一絲不苟的窄身西服,配細長銀色暗格領帶,聲音就像上世紀的初代機器人,帶著濃烈的疏離感:“鬆本先生,東京血衛追蹤到此發動了攻擊,我們的保衛團隊正在戰鬥,您恐怕要等上一陣子才能離開。”
鬆本清張微微頷首,輕聲問:“遠晴,血衛為什麽總是能知道我在哪裏?”
蕭遠晴皺眉,兩絲鮮明的紋路出現在額頭當中,這個問題也困擾著他:“我也想不通,簡直就像有人在時刻同步我們的行程一樣,因此我才請求您取消所有出外的安排……”他說到這裏停住,咽下了有可能像是指責或者埋怨的下一句。
鬆本清張往更衣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蕭遠晴和他一樣清楚,他並非沒有把警告當真,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完全是因為大小姐鬆本美亞在住所大發脾氣,無論如何都要出門。
數月前,他們在京都的本宅遭遇到不明來曆的毀滅性攻擊,鬆本清張幾乎命喪當場,是蕭遠晴帶回白條天皇的貼身侍衛,九死一生才將他救出。
鬆本清張帶著女兒和少數親信緊急飛往洛杉磯,之後他們就一直住在日落大道附近。
那棟房子是鬆本家的產業,置於十七年前,那時候美亞還沒有出生,鬆本清張懷著極致喜悅的心情,請來迪斯尼樂園的設計師作為顧問,一擲萬金,前後花了五年多時間設計,改造和裝修。
無敵海景,附帶景觀級的多重花園,裏麵的珍貴花木價值連城,此外擁有私家的動物園和遊樂場。住在附近,勉強稱得上鄰居的,都是跺一腳四方雲動的大人物。
他的計劃是建造一處供女兒盡情遊玩的樂園,平常住在日本,但暑假與入冬之後,便到洛杉磯,鬆本家的大小姐有資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那是世界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居所,可是美亞不喜歡。
嚴格來說,她那種態度甚至都很難定義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者根本是全然的漠視,愛的反麵根本不是恨,而是當對方不存在。
繁華似錦,烈火烹油,根本和垃圾桶裏一根爛香蕉無異,且莫說吃,連看都懶得看。
她自從到了洛杉磯之後,整日隻是在某個地方坐著,木然等待管家來安排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要吃飯、要入浴、要就寢,除此之外,任何活動她都一律拒絕參與。
花季少女天然所有的活力被強行剝除,失落在了遙遠的日本,寄托在了某一個永遠也不會再出現的人身上。無論是財富還是父愛,都無法讓她振作起來。
對於鬆本清張來說,家族傳承數百年,鬆本集團的產業在全球範圍內根深葉茂,離開日本無損其皮毛,真正的衝擊其實隻來自於兩個字:失控。
他這一生隻經曆過一次失控,那是美亞的母親去世之時,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財富、決心和智慧加在一起竟然都無法拯救自己最親近的人,在煎熬到幾乎崩潰的時候,他接受了白條天皇的建議:讓妻子成為吸血鬼。
就算永遠無法一同在陽光下攜手散步,至少還有許多個夜晚能夠陪伴在你四周。
如此,也就夠了。
可是鬆本夫人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一提議,態度無可轉寰。
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對她來說,生而為人,是前世無上善緣的凝結。下一世如何,冥冥中早有注定,倘若變成吸血鬼,便是在輪回的中間墜入了魔道。
鬆本清張選擇了尊重妻子的意願,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她溘然長逝之前,盡可能保留她所有的生物指標;鬆本夫人身體的各處器官和大腦的樣本,和最重要的東西一起藏在安保森嚴的保險庫裏。
她有她的選擇,他有他的執念。
不多,仔細算算,也許隻有兩個,一是亡妻,一是愛女。
可是現在,他在愛女的麵前,再一次體會到了失控的苦澀滋味。
除此之外,還有如影隨形的吸血鬼追殺者。
窗外波譎雲詭的夜色絲毫不見減退,鬆本垂下頭,一絲苦惱之色從臉上掠過,他什麽也沒有再說,但腦海中卻是千頭萬緒。
背離連綿數代的血族同盟轉而與異靈結為合作夥伴,在選擇之初鬆本清張也有過不少彷徨,他常在佛堂中端坐,凝視佛祖沒有瞳仁卻似乎明見三千界的雙眼,反反複複想著進退與結果。
無論如何推演,決定都無二致。
餘生也短,也長,但長長短短之中,無分秒片刻必須用來留戀任何事,虔誠向佛的鬆本清張,於世上隻有一個執念——他絕對不會將美亞送去地宮,成為下一任吸血鬼天皇的皇後。
名義上的皇後,實質上不過維係兩家之間盟約的人質,青春枯萎於不再為人的瞬間,以犧牲品的角色苟且在黑暗之中,不可見天日,不得享歡愉,年年歲歲。
想到那一幕,作為父親的鬆本,無論怎麽修煉,想要不為外物所擾的心,仍然輕易就碎了。
那不是美亞想要的未來。
既然如此,他就為之去戰鬥。
這是身為父親的責任,也是對逝去妻子的告慰。
即使母親帶著遺憾逝去,不再能站在女兒與邪惡或死亡之間,也不代表這一道屏障就此破碎。
唯一的問題是:他做得到嗎?
鬆本抬頭望向蕭遠晴,他站在自己和美亞的中間,身體朝外,占據的是一個微妙的中間點,無論進攻來自門還是窗戶,他都能立刻反應。
“遠晴,”他說道,“你有收到任何川的消息嗎?”
蕭遠晴搖搖頭:“沒有。”他無法忽略養父臉上掠過的那一絲失望與焦慮,盡管這簡短的對話已經進行過不止一次。
他們從東京飛洛杉磯,滿心以為馬上就會見到異靈川,得到關於本宅受襲這件事詳盡的解釋,也得到關於下一步行動的指示。
但對方音信杳然。
一直到今天。
這個過程中,關於東京大難和劫後餘生的訊息零零碎碎傳過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各路關係,不同的人、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立場,說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根本無從分辨誰說的是真的。
越是撲朔迷離,越需要明察秋毫,而這本是異靈川最強悍的能力——他直接在人腦子裏翻取信息,根本不被言語或虛飾迷惑。
他之所以當初決定選擇偏離白條天皇而與異靈為伍,也是因為親眼見證了後者以精神力操縱日本政界舉足輕重的大佬的場麵,那位大佬斯時所作所為,與三歲孩童無異,所錄下的視頻如果給外界看到,立刻就會引發狂風暴雨一般的民眾質疑,立竿見影可以讓他下台。
視頻能輕易證明他根本是失心瘋,連坐下來用筷子好好吃飯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勿論有資格領導整個國家前進。
他將異靈川引見給了許多大人物,日本的、西方的、從未有人能夠抵抗異靈的影響力。作為回報,川也為那些必須保持體麵的人們解決了很多不那麽體麵的問題,就像往鱒魚密集的河中不斷投入誘餌一般,被牢牢套在魚鉤上的獵物越來越多。
有趣的是,川也常常告誡他:“倘若太過高調,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這個世界上並不僅僅隻有人類而已。”
自視如神一般,卻還是小心翼翼地防備著必經之路上可能有的陷阱。
這與鬆本清張的處世哲學不謀而合。
直到現在,他對合作夥伴的信心終於開始動搖起來。
手中的佛珠撚動,鬆本清張慢慢走過去和女兒並肩站在一起。
他們一起望著窗外的混沌黑暗,美亞仍然麵無表情,但身為父親當然自然而然看出了少女內心的惶恐,他心中默歎一聲,開始念誦《金剛經》。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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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婚紗店大約一百米,熱烈陽光仍然如常籠罩著街區,遊客與行人來來去去,對另一頭莫名其妙的黑暗混沌視若無睹;正往那邊走的,眼看都要接近了,卻忽然就改變了主意,轉去其他方向。
路邊的一張綠色長椅上,平清盛穿著和洛杉磯天氣格格不入的長款風衣,戴著最新款式的多邊形墨鏡,望著遠處若有所思,那團濃黑的霧氣籠罩出了一片適合吸血鬼白日出現的領地,而他的責任,是在此掠陣,並且釋放擾亂人類五官與判斷的幻力,排除不必要的幹擾。
他戴著一塊陀飛輪鋼表,不時查看。黑色霧氣留存有期限,必須要非常精確地控製時間,在其即將消散前就命令血衛們撤退。
否則的話,一道微不足道的陽光就足以讓整個血族殘存的戰鬥精銳就此覆滅。
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長椅的椅背,這時有人靠近了他。
從與婚紗店相反的方向,一直來到了平清盛的背後,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輕輕一拍,他才反應過來。拍得非常之輕,對平清盛來說卻不啻一個晴天霹靂。
刹那間脊背上閃出一陣寒意,他身體繃緊了,慢慢取下臉上墨鏡,情不自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身後的女人非常美,東方人的麵孔似曾相識,手裏捧著一個碩大的盒子,包裝精美。
她站在那裏,光著腳,但平清盛一眼就看出來她的腳根本就沒有沾地。
在洛杉磯,不正常的什麽都很多,人、怪物、潮流,或者哲學流派,反而是所謂的正常其實最少見。
即使如此,一個人要是能夠陸地飛行的話,無論如何都還算得上是獨一份兒的。
而她紅唇輕張時吐出的兩個字,威力甚至更加驚人:“迷行符?”
平清盛徹底被鎮住了,因為對方徑直說出的,正是遠處那團霧氣出現的原因。
吸血鬼天皇擁有以精純的皇族幻力凝結出的各種符牌,其中一種能夠在晴天白日製造出局部的,短暫的夜色,令吸血鬼能夠在其中自由行動而無生命之虞,那就是迷行符。
製造這種令牌非常耗費幻力,用起來的風險也很大,因為時間和控製範圍都難以把握,有任何閃失都會帶來不可估量的犧牲,所以數量很少。
如果不是那個符牌上印著字,平清盛自己都不知道這玩意兒叫什麽,自從白條天皇掛了之後,平清盛最近都在努力學習成為一個領導者,但是他發現那實在是太難了,要麵對的,要負擔的,要承受的,甚至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多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皇後本人性格真的一般,讓不習慣長時間對付一個女人的平清盛很吃不消。
如果現在還有選擇的話,他才不要當什麽鬼監國,他多想回到東京的街道上,去吃自己喜歡的血旺刺身,去賭場玩兩把百家樂,然後和火女們隔著防火手套拉拉小手調調情,眉來眼去一下啊。
現在,冒冒失失從街上跑出來一個女人,語氣裏卻對迷行符透著隨隨便便的熟悉。
他從長椅上站起來,退後一步,仔細打量著停在眼前的人,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孔,平清盛可以負責德說自己從未見過。
但在素昧平生的五官下,熟悉的輪廓如同蓮花在夏夜浮出水麵般悄然呈現,兩個截然不同的麵目於水光飄搖一般的虛幻中重疊在了一起。
平清盛大吃一驚:“阿狄公主?”
阿狄微微一笑:“叫我戴安娜或者狄小姐,美國沒有公主。”她打量了一下平清盛:“你是平清盛大人?我認識你,我在家裏寄的簡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簡報?照片?
平清盛從來不知道白條天皇這麽有愛,還會給出門在外的皇族吸血鬼發家庭簡報,上麵放自己照片的那一期不知道說的是啥,他怎麽也想不出自己幹出過令白條天皇覺得需要記錄或表彰的事兒。
更是做夢都沒想到,他此時此刻會在洛杉磯,遇到日本血族中的傳奇人物:阿狄公主。
阿狄是白條天皇唯一的女兒,據說她的母親是皇族中的異類,從來就離經叛道,不拘一格,生下女兒後就神秘失蹤,從此芳蹤杳然,而白條從此不再充實後宮,直到鬆本家的女兒出現。
阿狄自小聰明絕頂,再加上備受恩寵,在日本血族的世界裏為所欲為,從來沒有人敢告誡她遵守任何規矩,連向來最苛於各種規矩的白條本人也完全不會製止他。
好好的過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到底經曆了什麽,有一天阿狄公主忽然宣布自己要去做藝術設計師。
大家都以為她隻是一時興起,多半隔幾天就把這事兒給忘記了,結果事實證明公主本人是非常認真的。她在吸血鬼世界學不到啥,於是沉迷於在人類社會遊走,四處尋找學習的機會。那幾年不少日本甚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設計師家裏都頻繁半夜鬧鬼,而且通常都發生在他們全情投入工作、通宵達旦不知疲倦的關鍵時刻。開作品展會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不是討論藝術,而是討論怎麽鎮宅安魂,個個都被折磨到形銷骨立,要知道本來藝術家自帶的神神叨叨就夠強力的了,現在更是變本加厲。
實際上呢,那不過是阿狄公主前去虛心觀摩各位大藝術家們現場作業罷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也不負吸血鬼,她一路奮鬥,孜孜不倦投入到無限的藝術海洋之中暢遊,最後竟然從美國康奈爾大學拿到了真資格的藝術設計碩士學位。
在學校通宵念書界,阿狄是神一般的存在,甭管多晚,這位姐姐都神采奕奕,兩眼放光,跟內置了一個LED燈似的,不必咖啡因和藥物幫助,一樣全天候不泄氣。
她刻苦努力,精於進取,但最終學業能夠維持下去,其實白條天皇也居功甚偉,因為不管怎麽樣,讀大學總要有在白天活動的時候吧。於是乎,別人家的小孩子讀個書最多費錢,對白條天皇來說,供阿狄公主受教育基本上算費命。她自己的修為不夠,必須勞動老爹以幻力結出日行符持續供給,是實際意義上的嘔心瀝血。
皇族與血衛之間幾乎沒有私人來往,平清盛也隻在很久之前遠遠見過阿狄公主幾次,但他絕不可能看錯。
“狄……小姐,你怎麽在這裏?”
狄小姐遠眺著那昏天暗地的街區:“家裏出什麽事了?”
平清盛稍一猶豫,她已經猜了出來:“陛下駕崩了?”
“是的。”他頓了頓,“你怎麽知道?”
“符牌錦囊。”狄小姐的眼光落在平清盛長風衣下的腰間,那裏隱約凸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形狀,“天皇陛下常賜臣下符牌,但這個錦囊是他貼身帶的,裏麵放置著所有已成型的幻力符牌,除非他死了,否則不可能交到任何外人手裏。”
平清盛歎口氣:“你猜得沒錯。”指了指遠處:“我們正在追蹤謀殺白條天皇的凶手,如果能夠抓到那家婚紗店躲著的幾個人,應該就有眉目了。”
他想要把東京發生的事向阿狄公主原原本本交代一遍,還沒來得及開始,狄小姐就舉起了手,她離家日久,卻仍有皇家的威嚴,說一不二:“我不需要知道。”
她看了看平清盛,語氣很平靜:“我下個月一號結婚了。”
平清盛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什麽?”
“我在參加社區活動的時候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今年二十七歲,跟我駕照上寫的年齡一樣大,我們下個月一號結婚。”
“普通男人,他叫達利爾,愛爾蘭裔,綠眼睛。人不太聰明,但是很善於做木工,手非常巧,他住在三十公裏外的一棟小房子裏,院子裏長了不少玫瑰。他很愛我,平常會叫我Didi,生氣的時候會喊我的全名。”
“呃……”平大人處於無言以對值滿格狀態。
狄小姐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婚紗盒,微微一笑,根本也不需要有人應對,她生來就我行我素,百年起落後性情亦未更改:“我命已不久,平大人知道吧。”
平清盛略一猶豫,說;“我知道。”
羅馬尼亞的原生吸血鬼能夠通過不斷更換身體來保持生命活力,但日本的血族做不到,他們的一生很長,但終有結束的時候,就像走完一條八百米的跑道,一開始遠遠不見盡頭,忽然之間終點就到了腳下。
“其他的事就罷了,要在一個地方安安穩穩生活下去,還要結婚的話,對我來說,隻能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才能著手去做,至少知道要儲備多少日行符才夠吧。”
她語調非常輕快:“否則怎麽交上真心朋友,全程見證彼此經曆成長?又要怎麽跟心愛的人長相廝守,白頭偕老?”阿狄公主笑得很甜:“人類不是說最美好的感情就是從一而終?”
如果阿狄公主的未婚夫是她的真愛,她這輩子過得便頗為勵誌,完全夠資格寫雞湯忠告各路牛鬼蛇神(字麵意義上的牛鬼蛇神):對愛可千萬別灰心啊,想想吧,老娘足足七百二十歲的時候,親老公才剛出生。
很明顯,阿狄公主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而平大人對從一而終這事兒看法很不一樣,他嘀咕了一句:“一輩子就睡一個?無不無聊?”沒敢很大聲。
他們嘮嗑的功夫,婚紗店門口的局部黑夜已經漸漸變淡,迷行符的效力要過了,平清盛在這一頭等著本意是為了控場和掠陣,但從頭到尾卻未見半個敵人逃出,眼見戰況成謎,今天說不定又要無功而返,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此時狄小姐對他揮揮手:“那麽,就此別過了。”
超脫如平清盛,此刻都難免腹誹阿狄公主冷靜得過分,畢竟白條天皇可是她親爹。這念頭稍縱即逝,但阿狄公主精似鬼,馬上又把他逮住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吸血鬼流行熱血沸騰了?”
平大人很坦白:“熱血倒不至於,但至少我們仍有親疏,否則何以繁衍流傳?否則我們何必千裏迢迢來到洛城。”
來就是為了複仇,平清盛已經活得足夠久,足夠明白所有的愛和寬恕都毫無意義,愛要留給愛的人,寬恕隻不過是自我欺騙。
誠然複仇本身也毫無意義,傷害已經造成,送某人下地獄對發生了的一切無濟於事。
有意義的是感受。
倘若這件事如鯁在喉,就隻能動手去掉這根魚刺,其他無路可走
阿狄公主仿佛被這個說法觸動了,她專心致誌地望著自己的手,眼神閃爍,但那隻是一瞬間。
而後毅然決然宣稱:“不,那根魚刺不在我喉嚨裏。”
那嫣然一笑稱得上豔光四射:“我很好。”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平清盛聳聳肩:“那麽,請便,祝你新婚愉快。”
阿狄公主凝望著他:“謝謝。”她真是氣定神閑:“七八十年不過一彈指,很快就會過去,我會和陛下在某處再見的。”她言語罷,飄然轉身,準備穿越街道離開。
這時候平清盛嘀咕了一聲:“你再活個七八十年,那是毫無疑問的,不過呢,你男人可就未必咯。”
阿狄公主身形微微一頓,脊背處霍然亮出兩道羽翼豐滿的黑色翅膀,旋即又消失,宛如幻影,一把空空****毫無情緒的聲音飄忽而來,悄然問:“什麽意思?”
但說無妨:“我們找鬆本清張,是因為隻有他知道異靈川的下落,如果你聽說這個名字,如果你聽說過他的所作作為,也許就應該想到,白條天皇的悲劇,不過是一個開頭。”
“不是非常稀少,而是隻有一個。正因如此,他想要回到自己的來源地。”
“哦?”
“即使回到出生地,他仍然需要大量的精神力能量供養他自己,以及將來可能出世的異靈成員。”
“所以呢?”阿狄公主越問越警惕,不祥之兆濃如黑夜,苦如黃連,正在一步步毀掉她精心設計好的,身為一個正常女人的計劃。
她也不想想自己天天不穿鞋飄來飄去,到底怎麽就算是正常了。
“所以?很簡單啊,他要毀掉現在這個世界,把人和能用的資源全都弄過去,而後在異太空重新建立一個啊。”聳聳肩:“且不說你老公會不會被選上帶走繼續去那邊做家具什麽的,但這個世界既然要毀,那你們倆想歲月靜好長相廝守,一多半是沒戲了。”
阿狄公主修長如刀的濃眉一挑,鎮定如她,似也覺得這個消息來得不可置信。
“當真?”
平清盛對她擺了一個苦笑臉:“你覺得我這個人看起來像是常常很有心情開玩笑的樣子嗎?”
其實在任何情況下,平大人都會有心情開玩笑,尤其是跟漂亮姑娘在一起的時候,問題是阿狄公主對此毫不知情,因此也就完全無法體會這句話裏麵的幽默感。
她沉吟了一下,雙目微微眯起,眼神如刀般在平清盛臉上遊移不定,似乎在琢磨對方說的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偶爾眼開一線,端的是殺氣騰騰,換了平常人,大概褲子都要嚇掉了,但平大人何許人也,他坦然回瞪,一副理直氣壯為國為民的忠臣表情,心想老子花了小半輩子跟白條天皇鬥智鬥勇,未嚐真落下風,而要說老奸巨猾,阿狄公主沒吃過苦,沒機會修煉,估計到死都還是跟她爹有點差距的。
“你剛才說,你要抓到婚紗店裏那幾個人,就可以找到異靈川的下落?”
“是的。”平清盛心如電轉,眼光落在那個巨大的婚紗禮盒上,恍然大悟:“你剛從那家店出來?”
“你要找的人是一個出了家的中年男人,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或者兩個都是?”
“男人,那個女孩子是他的女兒。”
阿狄公主點點頭,眼神還是躊躇,一直捧在身前那偌大的婚紗禮盒卻已經輕輕放下,向平清盛伸出手:“從符牌囊裏找出‘君臨’和‘寒露’這兩塊符,給我。
“君臨?寒露?”平清盛把這袋勞什子掛在身上可掛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第一次知道每一塊符居然都有名字。
他翻了半天一頭黑線:“那兩個符牌長啥樣啊?”
阿狄公主對他投來鄙視的一瞥:“你天天把符牌囊掛著,卻從來不去了解裏麵的東西嗎?”平大人很委屈:“這不沒習慣過來嘛,我們需要打架的時候,都是抄起家夥就上,哪還有工夫去翻什麽牌。”
“俺們老家在羅馬尼亞。”
公主興趣上來了:“你是原生吸血鬼?”馬上把自己要幹的正事兒給忘記了:“原生吸血鬼為什麽要跑到日本來?歐洲多好啊,天氣好,有山有海有文化,去過克裏特島嗎?天空美得不像真的啊。”
平清盛失望地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狄小姐,我一分鍾之前還非常尊重你,但你為什麽要跟任何一個普通的文藝女青年一樣,提起歐洲就變得沒有判斷力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而且你知道羅馬尼亞在哪兒嗎?扯什麽克裏特島啊。”
“羅馬尼亞的玫瑰精油是我的摯愛,每次我去做spa都要帶……”
忽然戛然而止,像是回過神了似的,阿狄公主冷冷哼了一聲:“大膽平清盛,跟我說話這麽放肆。”
平大人一點都不害怕,相反他甚至還覺得特別有趣,因為在又想要自由自在又想要矜貴自持的阿狄公主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白條天皇本人。
說不定先皇本人曾經就是一個文藝青年,想要開著摩托車在曠野流浪吧,可惜開不開車燈都有點危險啊。
他微笑起來:“狄小姐,是你自己說的你喉嚨裏沒有魚刺,家族的事再也和你沒關係哦。”
“想要脫離自己的根基,卻又保留從中所得到的饋贈,不覺得太貪心了一點嗎?”
阿狄公主一怔,臉上漸漸浮起怒色,忽然揮手,一道黑色幻力化為扇狀的刀鋒,從她手心閃出,切向平清盛,後者一擰身,輕易躲了過去,回頭笑笑:“你的幻力也所剩無多,還是留著多活幾天,好好享受人間生活吧。”
阿狄公主還要發作,平清盛及時把那一整袋符牌都遞了上去:“狄小姐,我實在不知道那一塊是君臨,哪一塊是寒露,要麽還是你幫我找把。”
興許是天皇禦用的符牌囊實在吸引人,或阿狄公主借坡下驢,她順手接了過來,握在手心,輕輕撫摸那光滑的外皮,眼底浮起一絲懷念之色,而後伸手進去稍一摸索,拿出了一塊六角形的半透明符牌,對平清盛晃晃:“這個是寒露。”語氣裏帶著教訓,像是順便為之前的鬥嘴找回場子:“寒露符牌用於製造短時間的極寒天氣,摸上去冰冷刺骨,怎麽,你的手指沒有感覺嗎?”
平清盛笑嘻嘻的,猛點頭:“有的有的,我知道裏麵還有一塊特別熱的,那是什麽?”
阿狄公主尾指一挑:“這個?”
跳出來的符牌形狀神似花骨朵微開,顏色如朱砂,中心有微微的凹陷,帶著深淺不一的黑色斑點。
“這是炎極,和寒露不是一類,主要用於製造局部高溫,瞬間焚化物體,殺人滅口毀證據用起來特別方便,但是這一塊鍛造不純,有黑色瑕疵,想必是因為製作符牌的時候幻力不濟了。”
平清盛看著她,悠悠地說:“常識嗎?”他語調溫和,但內容是殘酷的:“狄小姐,真正的常識就是,除了你之外,這個世上已沒有真正的日本血族皇室成員了,這些幻力符牌用完,大家就一了百了,不會再有新的被製造出來。”
阿狄公主睜大了眼睛,厲聲說:“什麽意思?”
“皇族的成員都被禁閉在東京地宮的結界之中,白條天皇親自設置,皇族以外無人可破解,你不是要脫離血族嗎?脫離就脫離吧,誰也不能勉強你,所以就一了百了咯。”
他們對望彼此,阿狄公主的眼神五味雜陳,她憤怒而不知為何,傷感亦不知為何,但有一點很清楚,她到這一刻其實才明白過來,降臨在日本血族身上的災禍,遠遠不止白條天皇駕崩那麽簡單,於是冰涼的恐懼悄然潛入她的內心,向著整個現在與未來的計劃輻射開來,就像夏日傍晚的烏雲籠罩整片天空,因為雷雨將來。
這時候,濃黑夜色從婚紗店那邊的街區上空散開,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陽光即將重新奪回它的領地,平清盛一驚,顧不得再跟阿狄公主多說,甚至沒顧得上把符牌囊拿回來,扭身拔足就向婚紗店方向飛奔,他看到薄暮之色中有著許多閃電般光華閃耀,短促,迅捷而明亮,那是刀鋒在空中飛過時所留下的痕跡。
有刀的吸血鬼,當然是井口清兵衛,他在戰鬥毋庸置疑,可是如此多的刀光,如此紛繁往複,去向不一的蹤跡紛繁,說明執刀在此的並非井口一人。
平清盛衝到了婚紗店的門外,一邊衝一邊撮唇發出了口哨聲,那是約定好的撤退信號,一聽到這個聲音,沒有鑲嵌日行符的吸血鬼就要馬上進入地下,他們來之前已經偵測好,這一段街上有兩個下水道口,另有一處商鋪的地下室入口可以利用,不管發生什麽事,保全實力永遠優先。
隨著口哨聲的響起,一條條吸血鬼的身影趁著殘存的昏暗,逐一消失在了地下,平清盛稍微放心了一點,自己已經接近亞瑟的王後前門,這時他一眼就看到路麵正中一輛路虎的車頂上,有兩個身影正在對峙,背對平清盛的是井口清兵衛,麵對他的,卻分明是一個凡人。
一眼瞥去有點麵熟,隨後平清盛便記起這人是鬆本家大小姐的保鏢,姓柳生。他在東京一家茶道館外碰到過,當時他正和金之斂去找豬小弟。
此刻他與井口對峙,雙手五指張開,憑空按在身前,微微彎腰,腳尖虛踏,如同箭在弦上,彈指即發,他穿的是西裝便服,左身側從腋下到膝蓋被拉開一道長長的裂口,不斷有鮮血滲出,更多的血順著褲腳流下,在他踩著的車蓋上洇出烏黑一攤,顯然傷及血肉,程度不淺,傷者卻超然物外,聲色不動,仿佛傷勢與自己無關,猶自對著井口清兵衛虎視眈眈。
好在井口身上鑲嵌了日行符,即使日色全亮,也不需顧忌,想必繼續下去的是一場纏鬥,更吸引平清盛注意力的,反而是另外的東西。
他所施放的迷行符能夠籠罩最大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區域,差不多就是婚紗店前這個街區的麵積,鬆本家的車隊與衛隊覆蓋範圍則幾乎貫通了整塊場地。
此刻車與車之間的地麵上,橫七豎八躺著不少身體,有的顯然已經掛了,有的還在發出輕微的呻吟,有吸血鬼,有人類,還有寥寥和以上兩者都不一樣的奇異存在。
正是這些存在令平清盛移不開目光。
任何已知的自然圖譜中都沒有記載過眼前這種生物,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有著人的外形,包裹在正常的上衣之中,軀幹猶如NBA王牌中鋒一般高大,但從腰身以下便開始顯得極為突兀,首先雙腿的強健程度則遠超過任何人類健美冠軍所能夢想的程度,一塊塊線條分明的肌肉黑色發亮,豐隆虯結,互相填充在一起密無縫隙,平清盛隻在最卓絕的冠軍賽馬或大型貓科動物身上見到過這種爆棚的強壯感,腿的盡頭基本上仍然算是人類的腳掌,形狀方正多肉,本應該是足趾頭的地方鑲嵌著長長的刀甲,以三十度左右的角度向上翹起,頂端與邊緣都極為鋒利。
平清盛入迷地凝視著那些奇異而強悍的身軀,忽然背後一寒,他騰躍而起,避過身後的一擊,轉身看到了仍然活著的怪物,向他呲出雪白巨大的犬牙,咽喉間嗚嗚作響。
不是一隻,也不是兩隻,甚至不止十隻。
外形一模一樣的獸人們從各輛車裏源源不斷鑽出來,很快填充滿了街道上的每一個縫隙,活像每輛車都是一個納尼亞世界裏的衣櫃,裏麵有通道連接著另外一個天地,他們的手掌也是黑色的,握著,指節突出,閃耀著寶石一般的亮光,向著平清盛伸過來,伸過來。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看四周,幾乎無路可退,正要往上空去,剛一抬頭,就見到一張窮凶極惡的臉遮蔽了天空,俯瞰著他,眼神冷酷而殘忍,仿佛他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為什麽臉會這麽大?”他第一時間想的居然是這個,“難道我看的其實是一個攝像頭?不是說上鏡大一圈嗎?”一麵想著,一麵沉著地抽出了他的鐮刀,自從跟幻獸血戰過之後,平大人的戰心提升了何止一個等級,九死一生贏回來之後,十死一生也不過就是那麽一回事,既然地下躺著他們的屍體,那就可以源源不斷倒下更多屍體。
他將鐮刀拉在身前劃出防守圈,側耳傾聽,井口清兵衛那邊的戰鬥似乎已經結束了,想來如果突然有那麽多的怪物出現,井口應當也要當機立斷撤退的吧。
怪物疾風般撲到,平清盛出刀,刀鋒橫切,直取對方的脖頸,要麽不打,要打就封喉,否則敵人源源不斷而來,勢必變成纏鬥,局勢便會變得非常難以把握。
刀鋒順利切中怪物,奇怪的是,平大人手上卻完全沒有傳來傳統上武器與血肉接觸時會有的感覺,怪物的行動亦毫不受影響,繼續高歌向前,轉瞬間就衝到了平清盛的身邊,其他的隨之跟進,挺進包抄首尾呼應,從四麵八方如潮水一般湧來,這陣勢叫他心裏一凜,油然想起了和幻獸的死鬥。
這完全出乎意料,無論多麽強的戰士,平大人自信都能一戰,或贏或死,都是實實在在的,但這些怪物卻像是來自虛無之中,也和幻獸一樣令人摸不到實處。
他回刀,後退,擺出防守的姿勢,同時眼角瞥見怪物群出現在自己的身後,切斷了所有退路,一切行動都沒有意義,他紮紮實實地陷入了重圍。
平清盛撐住了自己那一口氣,他不肯眨眼,也不肯讓驚慌從心底裏冒出來,此時一點水珠不知從何而來,落在他的手背,極冷,令皮膚傳來劇烈的刺痛,仿佛渾圓的水珠上帶著無形的針。
還真是像極了絕望的感覺,就是那種隻要生活在人世間就會有的,無處不在的絕望感,好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在一個人最不防備的時候,會從某處衝出來,給出重重的一擊。
水珠接踵落下,就像局部有雨,怪物群暴露在水中,凝滯,接著平清盛耳邊傳來刺啦一聲,眼前的敵人消失了一大半,餘下那些則被當機立斷地凍在了朔風雪雨之中,三五成群散落排開如同怪物木偶。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睜開時便看到了阿狄公主,她靜靜立在街邊的阿狄公主,婚紗盒被放在了腳下,她的手中緊握符牌囊,雙足微微離地,望向平清盛,說:“冷嗎?”
平清盛一怔。
冷。
活得了那麽長的吸血鬼,在生理上來說,對正常範圍內季節的更替幾乎不會有任何感覺,平清盛特別不喜歡潮濕,潮濕令空氣,衣物和心情都變得沉重粘稠,除此之外,冷熱他都無所謂。
但此刻他有了全新的體驗:寒徹骨成就達成。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都護鐵衣冷難著。
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加州四季陽光燦爛,從未有真正的冬天,可此時馬路地麵卻像西伯利亞大地,覆蓋上了薄薄的冰殼,而後變得渾濁堅硬,一層一層凍結起來,屋簷下伸出冰棱,天空中濃雲密布,狂風卷著飛雪,肆意咆哮。
小小的街區像是遭遇了《冰雪奇緣》中艾莎公主的冰凍魔力襲擊,變成了獨立於整個世界的苦寒之地。
她緩緩點頭,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的樣子:“是的,寒露。”唇角露出讚許的微笑:“你果然是純種血族,不畏至寒。”
環顧四周,微微向後方頷首:“馬上把他帶走,他不是純種,需要維持一定的體溫,留在這裏很快就會冷死的。”
順著阿狄公主的視線,平清盛這才發現她說的是井口清兵衛,後者原來一直站在那輛路虎車頂上,和他的對手雙雙都已經被凍僵了,兩個人在被凍僵的瞬間都保持著出刀姿勢,仿佛是兩道閃電將臨時的凝結,遠遠看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現成搬下來放進美術館,不失為雕塑的名作。
他依言將井口從車上拎下來,找到路麵上的下水道,井蓋被死死凍住在路麵上,平清盛舉起鐮刀,高舉起來一刀插進路麵,環繞著井蓋切出一圈凍得如鐵如鋼的堅冰,冰下粘連著井蓋,打開就有一股騰騰熱氣衝將出來,平大人將井口清兵衛抓起來丟了下去,伸手要蓋上井蓋,忽然頓住,猶豫了一秒,扭身踏上車頂,將柳生也提了下來,依樣畫葫蘆扔到了下水道。
能與井口清兵衛一戰的人類刀客,站在用刀者的巔峰,不知經過了多少春秋的苦練,以及與刀術之間全副身心的膠著,人人都要死,頂級刀客也不例外,但他至少可以死在另一個同好者手裏。
他放上井蓋,回到阿狄公主身邊,後者用探究的眼神看著他:“那是一個人類?”
疑問是真實的,“為什麽要救他。”
平清盛倒不承認自己在救他:“隻是讓他有一個死得其所的機會。”
阿狄公主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是嗎?”
“那是井口清兵衛的勁敵,身為人類而修煉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不應死於幻術。”
他不再等待阿狄公主的回應,徑直轉了話題:“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盡管強作鎮定,但內心深處知道自己餘悸未消:“那些怪物哪裏來的?”
“一部分當然是真的,另一部分,則從你的幻覺而來。”
阿狄公主淡淡地說,走過去彎腰仔細看著那些死得很透的半獸人,身體細節被覆蓋在厚厚冰層中仍清晰可見,她皺起眉頭:“這是什麽鬼東西?”腦海中搜索自己平生所見所聞所學,沒有任何一點線索指向這種生物的存在。
平清盛一語點破了天機:“這是人工合成的生物。”隔著冰層他無法接觸半獸人的肉體,但從safat鳥的合成原理可以推斷一二,“想必是用人類的結合某一種或者幾種非人的基因培育而成。”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阿狄公主一愣:“這樣都行?”
平清盛轉向亞瑟的王後正門:“問問裏麵的人就知道。”忽然心裏咯噔一下:“哎喲,鬆本家不會被凍到滅門了吧。”
漂亮,不愧是公主殿下本人,這一手玩得666,不過,君臨又有什麽用呢?
阿狄公主對平大人間隙性的油嘴滑舌似乎有點不習慣,詫異地瞄了他一眼,說“從前中國的皇帝走進朝堂,或者,就是白條陛下本人召見臣下時,會發生什麽事?”
其他人不知道,平清盛對自己還是很了解的:“中國的皇帝我沒見過,白條陛下嘛,一般征召入朝的時候我都會告病,不準告病的話就有多遠跑多遠。”說得這麽坦白,簡直叫人生氣。
阿狄公主倒是不生氣,好像還挺了解平大人德行的樣子,微微一笑:“是嗎?那平大人運氣真好,居然苟活至今。”
話風一轉,變得犀利:“皇帝來時,大家都恭謹拜服,鴉雀無聲,皇帝垂詢,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嗎?”
平大人未必不知道人家公主已經暗搓搓放了自己一馬,就是不肯服氣,硬逗悶子:“表麵上當然鴉雀無聲,要是腹誹帶響的話,能把全東京的汽車報警器都鬧醒,至於言無不盡什麽的,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公主陛下!治國要三思啊。”
阿狄公主狠狠望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但同時嘴角上揚,忍不住還是笑了,那笑容如同水中蓮迎風徐徐開放,平清盛怦然心動之餘,心想天下的妞不管是人是鬼,高低貴賤,撩法基本都是一樣的嘛。
不管怎麽樣,且不說有平清盛這種逆臣,君臨符牌的作用是在短時間內令人停止一切行動,靜止溫順安於原地,中符牌時所使用的法術或幻術也都因此立即失效,因此君臨也有君到令行,天下莫非王臣的意思,三分鍾之後有三十秒時間被大量追加誠實屬性,對任何問題都會如實回答。
阿狄公主率先走向亞瑟的王後:“來吧,我們去找那個你要找的人。”
“你剛才問我要君臨和寒露,難道已經想到了要這樣用嗎?”平清盛緊跟其後,那是相當的佩服,“你怎麽會知道呢?”
阿狄公主在推門的瞬間回頭:“因為我剛剛在店裏買婚紗的時候,就見到了那個會製造幻覺的人。”
亞瑟的王後店鋪中悄然無聲,就像一個寧靜的夏日午後,蜻蜓於飛,清風習習,窗紗染著草木綠,鬆本清張和鬆本美亞站在一起,神色中都帶著悲哀,望著窗外,蕭遠晴半蹲在離他們不遠處,似乎正準備騰身而起,腳跟已經離地,手臂揮到了半空,卻再也無法動彈,他在凝固的一刻似乎察覺到了符牌的力量,盡管無法反抗,眼神中卻流露出強烈的憤怒與不甘,估計平時脾氣就不怎麽好。
另有一個穿著合身小洋裝的褐色皮膚女郎躺在收銀台前,長發披散,雙眼緊閉,完全失去了意識。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鬆本?”
阿狄公主漫不經心看了一眼:“是啊。”搖搖頭:“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一點沒有變化。”
“東方人通常都比較善於藏匿年齡。”平清盛站在阿狄公主身邊,自然而然伸出手去,輕輕撚了一下她的發尾,指尖上傳來蓬鬆而又順滑的手感,“你一直是現在的樣子嗎?實在太好看了,是從什麽樣的美人身上得到的靈感呢?”
阿狄公主臉上露出一絲神往之色:“一百多年啦,來自鹿兒島的那個漁女啊,名字叫佐藤清子呢。”她嫵媚地說著,緩緩轉頭,向平清盛露出笑容。
“至於我出生時候,是這樣子的啊。”笑容越來越明亮,雙唇張開,隨之臉頰開裂,一直裂到了耳下,雙眼也凸出,帶著血色的瞳仁占據了整個眼眶,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如果有凡人在此,血肉淋漓的麵容呈現於昏暗店堂,極為可怖,足以成為一生的夢魘,但平清盛不是凡人,也不是外人。
他溫存地與她對視,抬手在她額頭上輕輕一觸,說:“哎喲,要是想離婚的話,用這一手應當瞬間就可以說服你老公簽字淨身出戶啦。”
阿狄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腦海中似乎真的掠過那可憐男人目睹此情此景時可能的反應。
平清盛注視他,說得很輕快:“而我呢,則是你的同類,你可以打死我,但肯定是嚇不死我的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時刻,唐突地說:“想要結婚,跟人白頭偕老的話,不如跟我結啊。”
阿狄公主一怔。
他指了指她手中緊握的符牌囊:“多多努力生幾個純種的血族小崽子出來,幻力符牌就不用絕跡了。”
現場的氣氛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阿狄公主幾乎像是被他的大膽迷住了,她的臉一點點恢複美麗的原形,和平清盛對視了好半天,搖了搖頭:“我現在知道白條天皇陛下為什麽會拿你沒辦法了。”
他們閑扯著,兩分半鍾已然消失如離弦之箭,平清盛將注意力轉回了婚紗店鋪:“是他用了幻術嗎?”腳尖在蕭遠晴的屁股上輕輕一踢。
這誠然是最有可能的猜測,蕭遠晴是現場看上去唯一有戰鬥力的人。
但事實和猜測往往相去甚遠。
阿狄公主的手指筆直伸出,指尖所對的,竟然是鬆本美亞。
平清盛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他見過鬆本美亞,對她的印象就是一個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誠然中他也聽說過東京城中所傳的八卦,知道鬆本美亞的生日就是她母親的忌日,因此不可避免的,生命中跟隨著陰影——但誰不是呢?至少她還有無窮無盡的錢去為她抵擋。
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詫異,阿狄公主走到美亞麵前,貼近那張吹彈得破的少女麵孔,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姑娘。”
她伸出手,將鬆本美亞的左眼眼皮輕輕拉開,說:“你來看。”
在那秋水分明的眼中,有一個若隱若現的暗影,邊緣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正襟危坐在某處,也正在通過美亞的眼往外麵的世界窺看。
“有人住在她的腦子裏。”
平清盛皺起眉頭:“是誰呢?”
阿狄公主笑得很美,她看了看牆上的鍾:“我們有三十秒問出答案。”
時針一點一點走向三分鍾的盡頭,還有七秒,被君臨符牌所攝,失去行動能力的人就會恢複知覺,接下來的三十秒,是吐露心聲的黃金時段。
“你確定你想要知道的,就是誰住在她腦海中嗎?”
平清盛搖搖頭:“當然不是。”
七秒鍾轉瞬即逝。
躺在地上的安迪利亞發出了迷迷糊糊的呻吟,蕭遠晴則緩緩站了起來,茫然站在原地,而鬆本清張猛然長出了一口氣,唯獨美亞反應最為激烈,她張開雙臂,放聲尖叫,一麵伴隨著身體的劇烈扭動,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就向大門口衝去,雙腿的行動極不協調,如同重度殘疾人企圖依靠義肢飛奔,極為不自然。
突然之變讓阿狄公主嚇了一跳,她伸手去拉鬆本美亞,卻被震到整個人飛了出去,飄若驚鴻般在空中折腰翻轉,一圈之後,落在門與美亞之間,擋住了後者的去路,厲聲說:“有能量極強的東西附在她身上,很危險,趕快問問題。”平清盛一愣,立刻問出了他的問題:“異靈川在哪裏?”
伴隨著尖叫,一縷白色煙霧從美亞的口中湧出,在空中籠出一麵稀疏的霧牆,霧中有藍天白雲,海島如遺珠零落,影影綽綽仿佛一張風景照片,拍的是熱帶風情,又仿佛是從俯瞰視角繪製的方位圖,一眼收入圍繞於周邊的城市,島嶼,碼頭,還有飛馳往返的水上摩托艇,甚至顏色與旁邊海水相對更深的洋流帶。
其中有一個島嶼的位置格外突出,仿佛看的人正在死盯著那裏,而其他的都是背景。
平清盛大叫起來:“這是哪裏?這是什麽地方?”
美亞雙眼凸出,手緊緊卡住自己脖子,咽喉間哢哢作響,發出時斷時續含糊不清的語句,因為卡得太緊了,一時間涕淚橫流,平清盛忽然明白過來,不管附身在美亞身上的是什麽,現在都在試圖阻止美亞回答自己的問題,他毫不猶豫上前,想要將美亞的手拉開,出乎意料的是居然遭遇到了強到根本不應該是來自於一個少女的抵抗,他手上加勁,絲毫顧不上惜香憐玉,隻聽喀拉一聲,鬆本美亞纖細的手腕骨折斷,抓住脖子的手沒了支撐,無力地低垂下來,聲音失去桎梏,陡然變得清晰,隻聽到一個地名脫口而出:馬累,羅特卡爾特島。
他們一出門平清盛才明白過來為什麽阿狄公主會突然緊張,因為不但君臨的符牌幻力已經消失,寒露的效力也消失了。
怪物們沒給凍死,這會兒又開始活蹦亂跳,瞅到他們出來嗷嗷就往上衝,好鬥的平大人又要去摸鐮刀,被阿狄公主惱怒地阻止了:“事有輕重緩急,先離開這裏。”
她對洛杉磯這一帶非常熟悉,在街道上三拐兩彎,跑到了離亞瑟的王後婚紗店大約一公裏外的一處地下停車場,輕車熟路找到一輛嬌滴滴的奔馳小跑,跳上去招呼平清盛:“上車。”
平清盛有點不適應:“你開車來的?”
阿狄公主沒好氣:“我每天要上班的,當然要開車。”隨手摸出一副墨鏡戴上,倒車出庫,速度快得一塌糊塗,完全是老司機的狀態,平清盛怪好笑地看著她:“每天上班?你不能飛過去?”
阿狄公主很嚴肅:“偶爾堵車會飛一下,但每天那樣的話會被攝像頭拍到的。”
“然後呢?”長年生活在人與妖混雜如一體的東京,平清盛其實沒有特別強烈的自我防範意識,想象中倘若一隻能禦空的吸血鬼在美國暴露了行蹤,可能會招惹到神盾局出麵吧?
阿狄公主露出了標準的洛城人嘲笑土包子表情:“神盾局?”她回憶了一下自己所住過的東京,仿佛不是那麽落後的地方啊:“最多隻不過是接到好萊塢的電話,問願不願意去某部電影裏演一個炮灰角色而已。”
平清盛為此憤憤不平:“什麽?演炮灰角色?太不尊重了,我們家的阿狄公主不應該天生自帶主角光環嗎?”
阿狄公主微笑不已:“沒有。”
她很坦誠也很慚愧:“我去試過鏡,第二輪的機會都沒有。”揮了揮手,“和這個城市裏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招待命運一樣。”
“什麽角色啊?”
“美豔吸血鬼。”
平清盛一下沒繃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阿狄公主也笑,笑聲中奔馳小跑飛馳在街道上,仿佛一對養眼的快樂情侶正共度美好的午後時光,得到了不少路人豔羨的注目禮。
平大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笑點還挺低的,擦了一把眼睛他忽然想起來了正事:“我們去哪兒?”
“機場。”
“機場?”
“飛馬累,羅特卡爾特島。”阿狄公主淡淡地說,看他一眼:“不是要去對異靈川趕盡殺絕嗎?”她拍了拍方向盤:“想要飛過去的話也行,但是路途相當遙遠。”
平清盛看著她:“你呢?”他看起來很隨便地按住了方向盤上阿狄公主的手,人類的皮膚帶來溫暖觸感,可惜卻不是他們需要的東西,屬於彼此共同來源的血即使冰冷,卻比一切都更吸引:“回去結婚嗎?”
平清盛什麽也沒說,他耐心地等待著。
終於聽見阿狄公主輕輕歎了口氣,又說:“即使隻需要隱藏自己八十年,也未免太多了。”
[3]
狐山。
坐落於狐山絕頂的選命池,終年水色如碧,沉靜如雲,不到祭祀日或更重要的選命節點,景象從無任何變化。
今天池中與往日不同,布滿了林立的長柱,高矮粗細不一,材質各異,粗看上去有黃金,青銅,血玉,水晶,璀璨生光,蕤蕤然。
長柱群按照某種規律排列,而且還在不斷緩緩遊移,不斷變換著彼此之間的排列組合陣勢,柱子的四周都圍繞著淡淡的銀色光輝,光輝條條縷縷向上升騰,到一定的高度便折向下行,遠看整個選命池如海市蜃樓,飄搖動**,一時澄明無礙,一時風雨如晦,儼然一個小小世界中也有日月四季,天雷地火,輪轉不休,但池水本身,始終都是不動聲色的。
選命池的中心,最高的黃金柱上,狄南美纖細的身影端坐,長發披散,白色長衣垂入池麵,水立刻從衣裳的邊緣退去,保持它的幹燥與飄逸。她不言不動,不食不眠,守在選命池中猶如一尊守護神,這一幕景象已經保持了將近一百天。
如果查閱狐族的《族人須知小紅本》,會找到相關的詞條指出,選命池脾氣很大,一年的工作時間相當斷,要祭祀,要選命,要占卜,都必須遵循定時,按律行事便順理成章,不必花什麽功夫,實在不行擺個樣子要殺兩隻狐狸崽子祭天什麽的,通常不用真的下手選命池就心軟了。
但如果強行發動選命池,就會出現不應期超久,而且毫無征兆什麽時候可以結束的情況,因為選命池的秉性不可知,反應不可控,占卜者首先不應該逆天而行,如果非要得到結果,就要靠軟磨硬泡,而且這種泡法還不能中間斷鏈子,因為誰都不知道哪一個點上選命池水就鬆勁了,退讓了,給機會了,那機會細得隻有一條線,沒抓住就是沒抓住,再繼續等,就更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南美現在所幹的,就是軟磨硬泡,從東京被秦慕強行帶回狐山後,她不等任何人交代,便一頭衝進了選命池,強開占卜,不出所料,祖先們都沒鳥她,冷屁股一給給了三個多月,都快要結冰了。
每天差不多的時候,白棄都會過來看看南美,今天也來了,他坐在選命池邊的石頭上,看著南美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一群小狐狸崽子從不遠處的山穀通道中走出來,爭先恐後向選命池跑,跑過來一看到白棄,嚇得掉頭就逃,被叫住了:“回來。”
小崽子們不敢不從,刹車也是毫不含糊,扭轉來互相挨挨擠擠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慢慢回到白棄麵前,招呼都不敢打,就把紫狐傻看著。
白棄認識這隻四蹄踏雪,他的名字叫小黑黑,一聽應該就知道是狄南美取的,在狐山上受訓不少日子了,已經掌握了基礎的飛行術,常常見到他帶著其他幾隻也能低空飛行的小狐狸在山穀中蹦上蹦下練習。
想起南美曾經說:“退一萬步,他們去人間生活的時候也可以當快遞啊。”白棄禁不住莞爾,說“小黑,你們做什麽呢。”
小黑鼓起勇氣回答:“我們來看看南美姐。”
“之前來過嗎?”
小黑黑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天天來。”
他指了指不遠處,那裏有一座山峰,與選命池所在的狐山絕頂隔著一條長長的,僅容一人亦步亦趨走過的山梁,如果有人要從地麵上山,首先要跨過那座山峰,然後走過長梁,然後才能見到養命池。
“我都住在那裏。”
這才出乎白棄意料:“為什麽?”他記得來受訓的狐族成員都有統一的住所。
小黑黑微微瑟縮了一下,還是說了:“我怕南美姐萬一要我們幫忙,統一住所太遠了,在山腳下,我們收不到信號。”
“信號?什麽信號?”
小黑黑非常鄭重其事:“南美姐以前給了我們一些法力符,讓我們好好收著,說如果有一天她需要我們幫忙,就會給我們打信號。”
狐狸爪子舉起來拍了幾下,聲音不響亮卻很悠長,在空氣稀薄的狐山上空傳出了長長的一段。白棄笑了:“那很好。”
他說:“謝謝你。”
似乎這隻修為淺薄如紙的小狐狸真的有可能在某時某地,對神通廣大的銀狐施以援手,而後者也真的會對他們求援。
小黑黑臉上露出了非常驚訝的神色,直勾勾瞪著白棄,仿佛不敢相信那三個字來自紫狐。
就在此時,選命池忽然沸騰起來了。
灰色煙霧代替了銀色光輝,從水麵蒸騰起來籠蓋四周,蔓延如鐵騎,不鬆動,不後退,風吹過也毫無消散的跡象,一直到把站立在選命池旁的人都全部包裹起來,小小的鞭形閃電不斷在煙霧中劈落,落在水麵上,激起電光發射,遠望去,沸騰水麵上銀色的圓形煙花此起彼伏綻放,讓場麵熱鬧到了不可收拾的下場。
白棄奔到選命池邊,很快秦慕兩兄弟也趕到,過去就問:“怎麽樣?”
他頷首向南美若隱若現的背影示意,說:“選命池似乎開了,但南美沒有動靜,應該還在入定修複,我想她還是沒有足夠精力開始占卜。”
“確實,幸好選命池轉了一百天之後才開,如果時間短一些,更難預測後果。”
身為未婚夫,他說得十分平靜,秦禮忍不住說:“不應該起初就擋住她嗎?”
最關心的人往往也就最了解,白棄反而看得很開:“你不讓她去,她多半是跟你拚命,不是更冒險。”
說得是很有道理,但還不夠說服秦禮。
起初從東京歸來,開選命池占卜,基本上算是狗急跳牆,狄南美的主要目的是找出豬小弟的生死安危,但隨著選命池遲遲不開,時間流逝,族中探子傳回了消息,說獵人聯盟傾巢而出,將全東京居民救走,之後城市四圍的穿之黑洞莫名消失,之後政府和獵人聯盟聯手開展了紅紅火火的苦幹一千天,還你大東京的重建計劃,國內外各大媒體一通忙活之後,也統一得出了這是不可抗天災的事後結論,基本上就算是災難化解了,為什麽南美還要繼續等時機占卜呢。
白棄很幹脆:“我也不知道,她反正就是不出來。”
指了指選命池:“我也不敢進去,你們呢?”
大家都搖頭,誰都不敢。
南美脾氣不好,她要幹啥都得順著,否則就跟你拚命,選命池脾氣也不好,它要怎麽樣都得等著,否則就要你的命。
哪怕是平時靜悄悄啥事沒有的時候,誰不打個招呼趟進去,不知怎麽就能摔斷腿,大好天氣猛打雷直到劈出狐狸原形來,誰都不是例外。
這樣說起來隻有銀狐才能選命是有道理的,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一窩子狐狸幹脆都沉默下來,屏息觀察著選命池的動靜。
灰色煙霧濃密到一定程度之後,不再有任何變化,選命池上盛開閃電縱橫交織而成的光球,宛如閃閃發亮的夏日王蓮,一切都凝固了,唯獨池水仍然沸騰不休,同時水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升,很快漫過了所有立柱,還留在池麵以上的,隻有南美坐的那根黃金柱了,她的白色長衣深深垂入了水麵,一動不動。
秦禮微微皺起了眉頭:“一旦水麵超過黃金柱,選命池的活躍周期就要循環完畢了,南美如果始終不動,我們就麻煩了。”
秦慕和白棄不約而同輕輕唔了一聲。
選命池本質上是一個自洽的強力能量場,每當周期循環完畢之時,或占卜或獻祭,必要有結果,前者需要祭祀者全力以赴的能量輸出,否則難以得到透徹的指示,甚至可能解讀出錯,誤入歧途,而後者則更加慘烈,選命池會隨機選定四門顯貴之中的一員祭池,倒不用大卸八塊點天燈啥的,但肯定會折騰到死去活來奄奄一息,否則不足以撒氣——你說你一個池子,為啥要這麽暴躁?跟狐狸們是不是一家的?
選命池翻雲覆雨,氣勢狂暴,秦慕不錯眼看著,忽然閑閑問了一句似乎沒頭沒腦的話:“阿展怎麽樣?我在東京見他狙擊異靈川,精神力之強,大出我意料。”
他說話的對象是秦禮。
秦禮微微一驚,視線落在大哥身上,從東京回來已經數月了,難道那時候所消耗的精力至今未曾恢複嗎?他很擔憂:“有那麽嚴重嗎?”
“日常無礙,但如果要祭池的話。”
他不必說得詳細,多年兄弟,心有靈犀,雙方都了然他們在談論的是什麽。
選命池發動的規矩嚴格,不容僥幸,那麽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現在就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如果狄南美無力發動占卜,而選命池反噬之下選定的出祭者是秦慕的話。
以他如今的狀態,也許今天就是這一任狐祭最後履職的一天了。
在那之前,他得把接班人找出來。
秦禮終於正麵回答了問題:“阿展很好,他隨他母親,在讀心和駕馭精神的方麵是天縱奇才。”
問題是,“但是你如果要讓他當狐祭,關在祖廟下麵,應該沒兩天咱們的祖墳就會被刨完了吧。”
他說得平淡,事實上也一點都沒有誇大的意思,隻是刨祖墳什麽的猜測,甚至還算得上相當保守。
秦慕歎了口氣,這時白棄讓他們噤聲:“南美動了。”
黃金柱頭,南美呼出長長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白衣從她身上滑落,每一寸衣物消失,就出現一寸白銀或玄冰般的皮毛,顏色冰冷,絲絲點點閃耀不息,美輪美奐。白衣掉入水中,旋即在滾燙的水中化為碎片,留在原地的是狄南美的原身:巨大而美麗的銀狐。
銀狐昂首向天,它的雙眼中疊印著多色多重瞳仁,泛出交印的冰藍色,仿佛另有一整個世界藏在其中,此刻注視著選命池上空亙古不變的碧藍天幕,若有所思。
仿佛被銀狐的目光觸動,藍天猶如裝了聲控係統的自動舞台,霎那間暗淡下來,突如其來的黑暗轉瞬即逝,再出現時搖身一變成了夏日的璀璨星空,乳白色的銀河橫貫天幕,繁星似清溪流淌其中,仙後座,射手座,摩羯座,凡是得了名的星座都各自驕傲地占據著自己的位置,遠望上去如同浮雕般明顯,閃閃發光。
銀狐緩緩站直,忽然從黃金柱頂縱身一跳,選命池中汩汩跳躍的沸水如得了生命一般,席卷而起,成了一道道水鋒,向上方逆勢而淌,眨眼間斜上九霄,鋪出了一條持續上坡的碧水大道,與天上銀河遙遙練成一線,銀狐就在那大道上狂奔,瞬間奔上了極高的所在,在它足下,水與星辰交融在了一處,形成了小小的多重旋渦,銀狐身在旋渦中心,寶相莊嚴,忽然仰頭長嘯一聲,水路嘩一聲散了口真氣似的,化作潑天大雨跌回選命池,而天上星河黯然失色,唯獨那旋渦越來越明亮,旋轉如癲狂,一點點光從漩渦中心飛散開去,仿佛不堪重負的諸神逃離奧林匹亞山。
銀狐落回黃金柱上,腳尖點地變身為人,即刻掉頭,淌水回到岸上,白棄飛快地迎上去,遠處那一群小狐狸崽子也想迎上去,跑到一半又慫了,站在原地踮起腳尖,擔憂地往這邊望著。
南美投到愛人懷中,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眼瞼垂下來,臉上的神色一時怨恨一時悲傷一時怒氣衝衝,仿佛心底裏正在五軍交戰,亂象叢生,白棄像拍嬰兒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南美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似乎非常冷,他溫柔地問:“你怎麽樣。”
狄南美偏過頭去,臉貼著白棄的臉,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終於開口說話時,聲音細若遊絲,耗盡了全部體力,也耗盡了全部心力,此時虛弱如強弩之末:“他媽的。”
旁邊沒孩子,白棄對南美飆粗口也就不怎麽有所謂:“怎麽了?”
南美眉毛都彎下去了,變成離一個倒八字:“占卜的題眼是連。”
“嗯?”
“以東京為發端,與之相連的人,地與事件,交錯而成的命運走向。”
“結果如何。”
南美舉起手,指了指空中的那十三個點:“你看。”
白棄一怔:“什麽?”
“那是與東京同在一顆禍星下,接踵而來要爆發大災難的地方,不從發端就阻止的話,大家都完犢子了。”
這事兒很重要,當然,畢竟狐狸家在人世間過了幾千年日子,而且過得都不錯。
但對南美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這十三個點中的某處,還有豬小弟的痕跡存在,非常微弱,但他還活著。”
抬起頭來,鼻尖對著白棄的鼻尖:“我要找到他。”
白棄這位同誌,非常拿得準輕重緩急,但凡事關愛老婆,跟老婆走的狐生原則,半點不能含糊,馬上說:“好,我們一起去找。”
問題是那橫布空中十三個點,到底是啥地方啊。
南美幹脆地認慫:“我地理不行,看不出來。”
地理不行咱們可以上網,現在的關鍵其實是她連多說一句話也不行了。
白棄緊緊摟著她,指尖傳來極微弱的脈動,她占卜完畢,再次鎮住了選命池,辛苦養息回來的元氣已經低落到了穀底,就像一缸水剛剛漏完最後一滴,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俯在白棄懷裏,顫抖著伸出手,伸向秦慕,秦慕急忙握住,她偏過臉來,露出一絲調皮笑容,不管到了什麽時候,她都是受盡千萬寵愛,無人對她說不的小公主,說:“大哥幫我。”
都不去看秦慕有沒有點頭,自己眼一閉,手一垂,任性地睡著了。
白棄把她拉到自己背上背背好,秦慕伸手拍拍南美,抬起他的麵具臉,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許久沉默不語。
他看了一陣子,竟然也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果然。”
舉起一根手指,看似隨意地在開始在空氣中塗畫起來,動一下西一下,長線條短線條或整塊整塊塗抹,有時手指尖從東到西,貫穿延伸很長一段,他胸有成竹,沒有一刻的停頓,錯綜複雜的圖案慢慢成型。
秦禮最先看出他畫的是什麽。
“世界地圖?”
秦慕糾正他微小的失誤:“精確的說,是地球儀。”他畫完了,指尖輕輕一撥,一個巨大的寫生地球儀便滴溜溜轉了起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浮於半空。
十三個被狄南美占卜而出的亮點,清清楚楚地鑲嵌在了地球儀的各個部分。秦慕的地理成績感人,完全不需要任何參考,他一五一十把光點所在各處的詳細地點都說了出來。
南極點,巴黎,亞馬遜河上遊未開封發的原始森林群,撒哈拉沙漠中心點,玻利維亞天空之眼,挪威海灣,拉薩,東非大裂穀,東京,蘇格蘭高地,伊斯坦布爾,阿爾卑斯山,馬爾代夫。
秦禮喃喃自語:“喲,還都是去旅遊的好地方。”
串起來完全就是一張“人一生非去不可的十三個度假勝地”榜單。
但在選命池上空,命運的意誌仿佛在說,它的計劃比較簡單,那些美輪美奐景色與凝固悠長曆史的城池,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將付之一炬。
光點鮮紅,在空中閃爍不已,亮得像用鮮血仔細塗染過的燈泡。
明亮接近於焚燒的紅。
災像。
選命池占卜,以色定吉凶,以形指路徑。
白棄沉吟起來:“如果和東京一樣,難道仍然是異靈川所為?”
秦禮皺起眉頭:“異靈川不足為患,它會帶來什麽才是問題,暗黑十獸全軍覆沒,短時間無法再度成型,穿之黑洞呢?還有什麽來作亂?”
南美一睡了之,不負責答問,隻剩下秦慕能被指望,他白色長衣無風自動:“我猜,除了穿之黑洞之外,很大可能還有來自靜默層甚至寂滅層的高能量非人。”
狐狸們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抽得很含蓄,但也很徹底。
他們都學過傳奇非人史,對靜默層和寂滅層的高能量非人代表什麽非常清楚。
他們與平常樂與人類混居的非人完全不屬於一個認知範圍,其區別之大,相當於電影中的異形與爬蟲,什麽安居樂業,快樂成長,好好學習,**,不是他們的興趣,甚至完全沒有概念。
唯一的需求與渴望,就是吸收能量,籍此生存並壯大,衝出地球走向太空,沒有限製的話,它們不介意將整個宇宙都吸收完畢,再從排泄腔裏拉出另一個宇宙來。
一旦寂滅層的怪物出現,受到傷害的就不僅僅是人類和花花草草們的生命,對整個地球,太陽係,甚至近太空的環境破壞都可以是摧毀性的。
暗黑三界之所以不受影響,是因為有破魂的存在,他們在能量鏈的頂端,以怪物們為食,客觀上保證了全世界的人身安全,一旦後者暢通無阻地出現在人間,不管是誰,都算是玩脫了。
秦慕歎口氣:“看來服萊長老說法無誤啊。”
真是叫人摸不到走向的談話呢,白棄不明白怎麽會扯上服萊長老,狐與破魂向來各搞各的,沒有聽說過彼此之間有什麽私人來往啊。
畢竟:“大哥你什麽時候見過破魂的長老?”
秦慕說:“南美找到豬小弟之後,我總覺得蹊蹺,因此去過一次暗黑三界,想要問問清楚。”
“服萊長老當時在喧囂層,局麵非常混亂,任何關於暗黑三界的記載之中,都從未提起有過如此瀕臨失控的時候。”
“我見到服萊長老,他說,攝政王殞命之後,達旦回到暗黑三界,在不經祭祀淨化精魂的情況下,強行打開了邪羽羅的所有分身封印,把它們帶離,並且親自在邊界上布下了非常強硬的無差別殺傷結界,沒有達旦的允許,根本沒有生物能夠自行進出。”
白棄想起小破幹淨溫和的臉,扭頭看了看南美,幸好,她睡得很熟,沒有聽到秦慕提起了她生平最愛的人之一。
“服萊長老知道達旦和邪羽羅的分身們都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他們從此了無音訊。”
“盡管設了結界,但達旦不主事,暗黑三界內部根本難以安寧,靜默層開始崩塌,寂滅層的生物蠢蠢欲動,不斷闖入喧囂層,破魂親衛隊不斷往複鎮壓,但缺少達旦的絕對能量製衡,根本無法一勞永逸。”
白棄恍然大悟:“所以他送了豬小弟出來。”
秦慕說:“是的,服萊長老深覺事態難以控製,因此千方百計重生了豬小弟,請奎木狼護送到人界,看能不能找回達旦。”
說到這裏,總算明白了怎麽會跑出豬小弟這一號人物,想一想服萊長老也是不容易,估計頭上那幾根僅剩的毛都給抓沒了,在複活豬小弟那瞬間,心情恐怕隻能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病急亂投醫。
秦禮忽然想起來:“大哥,既然達旦布下了無差別結界,你是怎麽進去的。”
秦慕答得很隨便,事實卻頗驚悚:“硬闖。”
他緩緩拉開衣袖,露出自己手臂,那上麵縱橫漫布的傷痕如絞索收緊,如火舌舔舐,絲絲縷縷不斷不絕,微小的一朵朵黑色火焰仍在他骨肉中隱現燃燒,他固然硬闖成功,可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由此推理,如果秦慕能夠硬闖,想必就有其他比他更強大的非人一樣做得到硬闖,在東京出現的暗黑十獸,甚至於穿之黑洞本身,或許都是這樣出來的。
最有效的管轄來自於信服,而不是懲罰,無論結界多麽有殺傷力,達旦在暗黑三界缺席太久,他的威權慢慢便模糊了,闖和不闖,不再是個問題。
異靈川想必不會放過這一點。
如果南美還有意識,一定會跳起來恨得牙癢癢:“死烏龜,攪屎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顯然攪屎棍也是會成長的。
不過,為什麽偏偏是這十三個城市呢?
“川的夢想是將地球的自然,科學,人口資源全數搬去他多爾,在一個高度控製的美麗新世界裏實現異靈的複興與統治,我猜這十三個地方是他選中的優先標本,地貌,風物,人種,文化,差異都足夠大。”
第一站是東京。
以失敗而告終,但全盤計劃仍繼續運作
第二站會是哪裏呢?
“他要整個城市搬走,一定要動用類似於穿之黑洞這樣的空間通道否則絕不可能,而空間轉移的道理是物體越小越簡單的,能量需求越小,越容易動。”
那十三個城市一字排開,一目了然。
最好搬的,當然是島嶼。
除了東京,就是馬爾代夫。
白棄點點頭:“有道理。”隨隨便便的,也沒覺得是多大一件事,仿佛就是出門買包口香糖:“那麽,防患於未然,我沿著亞歐非洲一線一趟都去看看,隨機應變吧,如果暫時都沒有問題,我就在馬爾代夫等候變化。”
秦慕想要從他背上接過南美,被阻止了:“我帶她一起去。”
“恐怕對南美恢複不利。”大哥說的很實在,但紫狐超長待機的未婚夫不是白當的:“等她醒了,就會鬧著要去找豬小弟,到時候大家都麻煩,不如現在就把她帶走。”
他扭頭瞅了瞅南美,睡得好啊,是真精疲力竭心無旁騖,鼻涕泡泡都吹出來了,一呼一吸就一大一小,忍不住莞爾:“放心,她不會有事的,有我在。”
[4]
馬爾代夫位於南印度洋,是一個純粹的島國,北麵與印度相望,西麵六百多公裏外就是斯裏蘭卡,雖然小,曆史卻非常悠久,從雅利安人第一次到此定居至今已經超過兩千六百年。
整個國家由1200多個珊瑚島組成,有人居住的則隻有兩百個上下,其中有許多是第一流的奢華度假島,每晚價格不菲,一島一酒店,為世界各地的旅客提供美妙的海島體驗。
首都馬累也是個島,隻有1.5萬平方公裏大小,常住人口十多萬人,號稱全世界最小的首都,連接世界與馬爾代夫的機場在距離馬累半小時渡船之遙的另一個島上,很多遊客會在到達或離開的時候順帶來半日首都之旅,而坐落在市中心的獨立廣場通常是必去之地,那是整座城市的地標,旁邊就是公園和總統府,夜幕低垂之時,無論是遊客居民們,都非常樂於在其間漫步,盡享海風輕拂的愜意。
不知情的各方一開始難免覺得莫名其妙,雖然是雨季,但今年沒有發大水,天氣十分可愛,不見發生戰爭,總統也活得好好的,政變或暴亂都沒有跡象,令人心惶惶的原因傳播在口耳之間,在現代社會非常魔幻,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謠言:“有怪物會在夜間從海裏出來,殺死它們遇到的所有人。”
漸漸不限於晚間,白天也開始出現各種事件,馬累警方接到此起彼伏的報警,卻根本幫不上忙,民間沸沸揚揚到極點,終於鬧上了媒體,一開始來的卻是辟謠。
國家安全部門的頭頭在電視上慷慨激昂安撫國民,同步還自在全世界的網絡媒體上發文,表示馬爾代夫以前,現在和將來都是一樣的安全和美麗,仍然是全世界最值得前往的度假地雲雲。
結果在一周之後,國家層麵頂不住了,總統終於頒發了官方的宵禁令,晚間七點之後,任何人不準私自外出,街道上有軍隊巡邏,而且所有士兵都待在軍車內,巡邏範圍嚴格控製在城內街道,臨海的城市沿線上用軍用沙包搭起了一人高的臨時隔離帶,每隔數百米就有極明亮的探照燈遊動掃射,配備大口徑機槍和全副武裝的成組守衛。
整個城市如臨大敵。
所有飛往馬累的航班落地之後,旅客不被允許自由離開機場建築,如果目的地就是馬累,會被告知直接返回出發地,如果是去其他海島,則被直接被帶到飛往各處的水上或陸上小飛機機場,等候轉機,機場門口和不遠處的沿海處,荷槍實彈的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叫人心裏七上八下。
更要命的是,社交媒體上開始出現了大量關於馬爾代夫海中怪物的短視頻,其中流傳最廣,也是最早出現的一則視頻隻有一分多鍾,卻有幾千萬的點擊,視頻拍攝於晚間七點多,頭兩秒是景色,落日餘暉尚在,晚霞絢爛,天雖然是暮色,那暗色調的藍仍美得心曠神怡,拍攝者的位置就在往返機場島與馬累島之間的輪船上,第三秒開始,一根長長的灰色觸手忽然從天而降,伸進水底,接著整個渡輪被卷了起來,在空中倒了一個個兒,半側著直接被拍上了水麵,拍攝者飛出了輪渡窗口,落在了水中,大部分乘客也一同落水,許多人受傷,輪渡砸落的聲音震耳欲聾,尖叫,哭泣,混亂和恐懼充滿了鏡頭,而後戛然而止。
如果定格在第三秒,那根觸手正好垂落在鏡頭前方,根本無法以視線錯覺之類的理由來解釋它的在,在觸手的正前方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黑色眼睛,如同恐怖片中鬼娃的眼睛一般,沒有眼白,瞳仁漆黑,閃爍著怪異的淡紫色光芒,向拍攝者森森凝視。
大家去馬爾代夫,都是去玩的,看這場麵,分分鍾能把命給玩完了,那誰還去啊?雖然怪物們目前似乎都隻在首都登陸,但這事兒誰能說得準?萬一它們在海裏走著走著任性了,忽然就換了個地方開練呢?
慢慢的,遊客群幾乎絕跡了,每天飛馬累的航班從幾十班,銳減到了幾班,而且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空****的。
政府官員,有錢人,能逃去其他地方或至少是其他島上的居民統統逃走了,雖然總有人無處可去,或寧死也不願他去,但十萬人口迅速減少了數千,曾經熱鬧的都市,變成了寂靜的空城。
但馬累並非獨此一家,關於怪物襲擊人類世界的證據,在短短一兩個月之間,在全世界許多個地方都出現了。
無數的傳說,言之鑿鑿的目擊者,手機拍攝的即時視頻不斷傳出來,在社交媒體上形成颶風,真實但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麵和故事顛覆了人類對於正常世界的認知,恐慌席卷大地。
人類世界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災難之中,但實際上大多數人對此並不知情。
他們傳播怪物視頻,為的是不落伍,最關心的不是視頻中的怪物到底從何而來,而是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是不是得到了更多的關注。
所有人都默認,不需要幾天,這一陣子熱潮就會過去,大家奮力想要成為浪潮中的一份子,圍觀是起碼的樂趣,能成為關注的中心當然更為開心,真實的遭遇被淡化成一個又一個話題,有一個tag甚至在很短時間內就風靡世界,那就是#怪物為何不找我#。
人們用文字,圖片和視頻在互聯網上尖叫著世界末日將至,就像一個小姑娘哭著在地上打滾要多一根棒棒糖。
他們不知道世界末日將至。
馬累城,晚上九點半。兩輛吉普軍車並排轟隆隆開過獨立廣場前的大路,車上一共有十二名軍士,開車的人把速度放得很慢,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沉默不語。
再轉過一個路口就要開上臨海大道,開完整段路需要大概十二分鍾,對軍車上的士兵們而言,這即將到來的十二分鍾仿佛有一輩子那麽漫長,就像有一個壓力炸彈放在他們腦門正中,誰也不知道下一秒鍾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自己將會以什麽樣的形態到達臨江大道的另一頭。
活著,還是死了;完整的,還是四分五裂。
就在昨天,同樣的巡邏時段,同樣的兩輛吉普車,開到臨海大道正中的時候,被空中飛下來的怪物襲擊了。
車毀,人沒死,傷得很重,被找到的時候都神誌不清,喃喃說著囈語。
襲擊者在現場留下線索,明顯得根本不需要去找:巨大的羽毛,水泥路麵上留下的清晰可見的足印,被輕易咬成渣子一般的人的腿骨。
可是,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見那些怪東西,而那些怪東西的可怕又遠遠超過人類武器所能反抗的極限呢?有何戰鬥可言??
一千米。
八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車裏的氣氛越來越壓抑,也越來越躁動,就像滿滿一罐子煤氣正在動**,隻要一點點火光,就能炸出一個稀巴爛的新天地。
後排有人咳嗽了一聲,似乎想要說什麽,就在這時候,開車的軍人一腳踩下了刹車,吉普車在路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停在了離臨海大道大約一百米的地方。
盡管一路上每個人心裏想的都是老子不想幹了別往前開了大家脫掉軍裝各自回家吧,但車子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前方站了四個人。
一字排開,車燈打在他們身上,看得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逆光下看不清楚模樣。
有人在對他們喊話:“別往前了。”
兩輛車上的人同時嚇了一跳。因為那聲音就像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非常輕柔,但也非常清晰,一個字一個字飛進耳鼓,仿佛閃著光的螢火蟲,照亮了一整個腦仁。
“很快有怪物登陸,告訴你們沿海所有的兄弟,都撤了吧,絕對不要下水,在市中心躲起來。”
不需要說第二遍,三分鍾之內車子就掉頭了,在平時是逆行的路線,今天反正也不會有交通警察出現,嘟嘟嘟轉彎,眨眼就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
他們沒忘記在車上把來人的告誡傳出去,五分鍾之後,臨海大道沿線掩體上的守衛也撤了,有人走的時候連武器都沒有攜帶,留下唯一忠於職守的是探照燈,它們以平常的速度巡回掃視,在黑色的金屬槍身反射出幽幽的光,遠處是黑中帶藍的海平麵,晚上漲潮了,帶著鹹味的風一陣陣吹拂過來,偶爾有極大的魚跳躍於水中發出的喧嘩聲。
繁星滿天,每一顆都明亮得像是假的。
攔車的四個人慢慢走到了臨海大道旁,越過掩體眺望遠處。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其中一個人說,探照燈從他的身上頭上晃過去,照見他的黑色行動裝,標誌性的獵人工具袋,還有胡子拉碴的臉,赫然正是阿拉丁。
所謂公不離婆,秤不離砣,阿拉丁既然在,小腦袋當然也在,他這會兒沒背電腦,好像瘦了很多,愁眉苦臉地趴在掩體上,應和著阿拉丁的感歎:“是啊,簡直沒完沒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話頭一轉:“我們算好的,畢竟馬累就巴掌大,戰鬥在亞馬遜上遊原始森林裏的哥們兒不知道有什麽感想。”摸出手機看了一眼,臉上有不忍之色:“據說撒哈拉那邊最吃緊,好幾個兄弟一去就重傷,抬到撒哈拉之眼去急救,要不是老爺子的設備這次格外給力,不知道要掛多少。”
他們倆你一眼我一語,旁邊兩位始終沒搭話,直到阿拉丁停了一下,轉向他們:“不過說來說去,我們能兩個人守馬累,主要靠你們。”
打了個響指:“回去喝酒我請。”
探照燈繼續掃,這次變了角度,照出了另外兩個人的臉。
一張清俊,一張嫵媚,兩人都似笑非笑。
那是平清盛和阿狄公主。
他們是三個月前在馬累機場遇到的,當時阿拉丁和小腦袋的飛行器出了故障無法多重折疊,隻好付費停在了機場,他們正往公務機機場的入口走,平清盛和阿狄公主從洛杉磯飛臨馬累,從到達廳出來,大家在航站樓外的碼頭上撞個正著,沒人近視,但至少有三個人同一時間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平清盛?”
“阿拉丁?”
“小腦袋?”
“平清盛?”
一通亂叫,他鄉遇故知,相見歡,喜相逢,然後——
“你們在這兒幹嘛?”
“你們來這兒幹嘛?”
“你們這是幹嘛去?”
最後阿拉丁大喝一聲:“慢著,一個一個說。”
說就說,怕你啊,盡管阿狄公主在旁邊翻了好幾次白眼,對平大人身為吸血鬼卻跟獵人好像很熟的樣子不以為然,但大家還是言簡意賅誠實可靠地說完了自己來馬累的目的,接著就轉入了麵麵相覷模式。
平清盛確認了一下:“你們是要去哪個島來著?”
阿拉丁說:“無名島。”
在任何地理參考資料上都無法找到那個島的名字,馬爾代夫有超過一千二百個珊瑚島,很多自然條件欠缺,或者幹脆就是太小,根本沒有人願意去開發成居住地,更不用說度假地了,這樣的島通常以方位加數字來稱呼,計算在國土麵積之內,如此而已。
但電腦打開給平清盛一看,他就明白了。
羅特卡爾特島。
從鬆本美亞被死死掐住的喉間所吐出的那個名字,就是冒牌的獵人聯盟理事長開著春分號去的地方。
是safat鳥生產線所在的地方,被激活後開始執行任務留下的數據發端之處。
兩相印證,毫無疑問,這個島就是異靈川的據點,至少是之一。
阿拉丁非常關心美亞的遭遇:“附身在她身上的人是異靈川嗎?”
平清盛不敢肯定:“也許是,就算不是,也肯定是異靈川派出去監視鬆本一家的間諜。”
想一想也很合理,畢竟鬆本清張是異靈川在人間留下的最後代理人,其他那些都被達旦派人給幹掉了,不管是監視還是保護,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解釋了他的保安團隊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合成獸人跟著蕭遠晴戰鬥。
阿拉丁福至心靈,一拍大腿,用力猛得差點把自己的腿給拍出青紫來。
“因為他們在等豬哥。”
平清盛對豬哥不熟悉,豬小弟他倒是認識一個,阿拉丁趕緊解釋:“就是豬小弟。”他把東京後來發生的事跟平清盛簡單說了說,說到豬哥最後出現力懟穿之黑洞,把後者變成了一麵小鏡子的關鍵點時,他注意到對方臉上露出了一種柔和的表情,就像牽掛已久的一樁心事終於釋然似的,他感歎道:“果然是攝政王啊。”
阿拉丁沒聽明白:“什麽?”
平清盛拍拍他:“故事很長,以後慢慢跟你說,現在這個島的事兒怎麽搞?”
阿拉丁坦白地說,他們來了,他們搞了,他們,沒搞成,現在正準備回去搬救兵。
羅特卡爾特島的周圍覆蓋著質地不明的能量護罩,無形無色,無法突入也無法破壞——至少以他們的力量和裝備水平無法破壞,進入島嶼周圍五百米方圓就會自動激活攻擊係統。
阿拉丁和小腦袋來的時候,是被鎖也用定位瞬移地圖炮打過來的,按理說根本不繞路,結果他們最後隻出現在了島嶼上空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出了兩海裏之外。
小腦袋不甘心失敗,故伎重施,調了斯裏蘭卡空軍基地僅剩的無人機去探路,結果和它們之前的同伴毫無二致,都是壯烈犧牲,害得斯裏蘭卡空軍基地管設備的軍官被抓起來了接受調查,大家懷疑他私自拿無人機去窺視他人隱私雲雲。
阿拉丁接下來換了法子,他動用了深海潛水裝備,從六百米深的海底深潛接近島嶼,但跟空中突入比起來,也隻不過多靠近很短一段距離,那個能量護罩是全方位的,就像一個泡泡將整個島嶼包住一樣。
他們折騰了好幾天,沒有絲毫進展,遇到平清盛他們的時候已經放棄了,準備回北京總部去弄點新技術再來,結果想瞌睡天下掉下個枕頭,居然遇到了平清盛。
平大人知道自己的對手是異靈川,倒也不敢托大,格外溫存地問阿狄公主:“咱們有什麽符牌可以破能量罩嗎?”
話音未落,阿狄公主指尖就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一枚少女發箍一般形狀的符牌,黑眉嫵媚,挑一挑精靈一般:“玉碎,能破法術能量。”拍拍手一馬當先:“少廢話了,走吧。”
大家馬上吃了定心丸一般,雄赳赳氣昂昂跟在後麵,小腦袋悄聲問:“這位是誰啊?”聽到身份之後感歎:“還是封建製度好啊,公主的頭銜比第一夫人啥的可帶感多了。”
結果事實證明兩軍相逢勇者勝,不管是公主還是第一夫人都得不到什麽優待,玉碎符隻發揮了前後五分鍾的作用,能量罩倒是真的敞開了,剛夠他們在羅特卡爾特島上空將島嶼情況觀察一個大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落點下地,島的防禦係統就被激活了,平清盛和阿狄公主扛住了第一下,發現自己居然打不過,趕緊溜之大吉,阿拉丁和小腦袋也沒事,因為他們一直很雞賊地跟在吸血鬼戰友們的後麵,要知道逃跑一直是獵人們的首要修行法門,絕不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魚頭人身,長著巨大彎鉤一般四肢,有半人高,寬如卡車,外皮泛著金屬磷光,一共有四到六隻,輪番襲擊渡輪和在海邊散步騎摩托車的行人,襲擊延續了大概三分鍾便消失於深海。
阿拉丁正好在附近吃泰國菜,丟下咖喱碗衝過去時攻擊已經到尾聲,他從海裏救出三個受傷後溺水的人,小腦袋想要追蹤怪物沒成功,差點自己也給拖下水去。
那一天之後,事態就開始一天天變壞,怪物襲擊人類世界的風潮席卷了全球,獵人聯盟一臉懵逼地變成了風口浪尖,被各國政府要求協同防禦,獵人們疲於奔命,供不應求,連實習獵人都全副武裝上陣。
所謂青山處處埋忠骨,在哪兒打怪獸都一樣,阿拉丁和小腦袋幹脆主動請纓留在了馬累效力,不甘心空手而歸的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也沒有離開,就這樣呆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通過獵人聯盟的渠道和互聯網,當然還有第一線的親曆經驗,不斷收集出現在馬累和其他城市的怪物信息,包括身體組織部分,大量照片視頻資料,並且手繪出全貌,越來越確鑿的結論就是:所有怪物都是人工合成的。
將人與不同的非人基因混合在一起,配合克隆技術,製造出結合多種功能的怪物。
他們也越來越相信,羅特卡爾特島是一切的關鍵:safat鳥的生產線,也就是所有這些怪物的生產線。怪物出品相關的研發團隊,生物材料庫,工廠。必然全部,或至少是關鍵部分,都在島上。
古人打仗講究師出有名,要寫詩明誌,詩還要寫得有氣勢,不破樓蘭終不還什麽的,阿拉丁們有心模仿,奈何羅特卡爾特島名字太長,不好寫詩,因此琢磨了一番之後,四人組的行動代號是:破渣島,擒異靈,大幹一百天,誓要保馬代。
也不知道人家領情不領情。
現在他們四個在臨海大道的掩體上坐著,拋開一切,風和星空都是美的,難免叫人懷念花生米毛豆冰啤酒,但馬累整個城市都不賣酒,大家隻好喝點兒可樂聊勝於無。
時間一點點過去,昨天從天而降的蒼蠅頭鷹翅怪物不知道會不會再度造訪。
那種怪物有蒼蠅一樣的複眼和金鷹一樣銳利的視力,可以說方圓二百七十度之內,沒有一根頭發絲能夠迎風搖曳而不被它們發覺,如果用於偵察的話,那真是好用,小腦袋對當初鎖也提過的交易念念不忘,這會兒又提起來了:“safat鳥能賣二十億,這玩意兒不知道能賣多少?取代無人機一點問題沒有啊。”
阿拉丁白他一眼:“鎖也都不知道死哪裏去了,你看他這段時間有找過我們嗎?”
扭頭問平清盛:“你說是不是。”
結果沒人理他,一看平大人在和阿狄公主玩親親,甜得漏一地,這幾個月兩位血族純種成員並肩戰鬥,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最近開始,幹脆正式把友誼延伸到了更加偉大的愛情領域。
兩隻單身狗羨慕嫉妒恨,忍不住嘀咕:“去開間房啦,滿城酒店都空著好不好。”
阿拉丁推推小腦袋:“你說平大人是不是為了泡妞才留在這裏的?”
小腦袋點頭:“肯定是,不然異靈川什麽時候不能追殺,非要跟我們耗在這裏。”
兩人綻開了欣慰的笑容:“也好,否則就靠我們倆,天天打怪還真費勁呢。”
蠅頭鷹身怪一直沒出現,每人兩罐可樂快要喝完了,從平大人和阿狄公主的狀況來看,再不打斷他們,十個月後就會有小吸血鬼叫阿拉丁和小腦袋叔叔了。
“城裏已經沒什麽人了,”阿拉丁說:“怪物會不會去了其他地方?”
平清盛打斷了他:“吸血鬼不需要懷十個月的胎兒,受孕之後會馬上娩出,然後進入保育井培育,根據早期發育的情況被決定是長成前驅戰士,多才藝者還是血衛,你們不懂別胡說。”
阿拉丁聳聳肩:“不說就不說,反正叫叔叔。”
越想越得意,趕緊和小腦袋擊了個掌,忽然眼光一轉,聲音就發起抖來,跟見了鬼似的:“那是啥?”
騰地跳起來往遠處張望,身體繃得緊緊的,阿拉丁怪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伸手拍小腦袋:“你趕緊給我一下,來重一點打醒我,老子肯定有幻覺了。”
小腦袋是個資深的理科男,他雖然膽小,在順著阿拉丁視線看了一眼遠處之後已經嚇得快要滴尿,但至少在事實麵前努力保持住了冷靜。
“你沒有出現幻覺,”他說,“是穿之黑洞又出現了。”
沿著海天交際處的弧形,閃耀著不祥光芒的橢圓形黑洞憑空出現,如同大型激光秀中在舞台上一字排開的背景,存在感爆棚,這一次不是四個,不是八個,而是根本數不清,數量多得簡直要無窮無盡地裂變和延伸下去。
隨著穿之黑洞的生成,水麵逆動,一層層向海中心卷起迥異於平常的波濤,帶來躁動的呼嘯聲,整個海洋像是亂了章法,應和著穿之黑洞的引力方向開始波動,一個接一個巨型的漩渦由遠至近出現,海麵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遊樂場瘋狂老鼠裝置,在毫無章法地大肆旋轉。
阿拉丁感覺自己的血都要冷掉了,滅頂的驚慌讓他語無倫次:“不是被豬哥收了嗎?不是變成了小鏡子嗎?”
掉頭就跑:“小腦袋跟我來。”
他跑到臨海大道的空曠處,伸手扔出飛行器壓縮包,一張鋼鐵飛毯在空中騰地出現,他跳上去,小腦袋趕緊也跳,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不明就裏,用了禦空術緊跟其後,一行往海上而去。
小腦袋在飛行器裏問阿拉丁:“你幹嘛去?”
阿拉丁緊盯著穿之黑洞,心裏貓抓一樣:“豬哥在東京把穿之黑洞變小了,他說會有人召回它,然後穿就會再度變大,跟著變大的穿就能找到那個在最開始激活它的人。”
往前一指:“我靠,你看現在就在變大啊。”
小腦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什麽?”一時間頭昏眼花,心中天人交戰,自己這是去呢,還是不去呢?東京一戰時的九死一生猶在記憶之中,活蹦亂跳,他癱在飛行器一角,苦著臉喃喃自語:“能夠操縱穿之黑洞的,那該是多可怕的角色啊。”忍了一下忍不住了,哀嚎起來:“為毛我們還不跑啊,為毛你還要送上門去啊?”
阿拉丁聚精會神,他關掉了自動駕駛,全程手動,對自己的技術他還是有信心的,他說:“我要過去看看豬哥是不是真的跟著穿過來了。”
這一刻他真的是個好朋友:“如果是的話,他可能會需要我們的幫助。”
小腦袋話都懶得大聲說了,有氣無力嘀咕了一句:“你他媽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幫誰啊我的哥。”但說歸說,他也並沒有哭著喊著非要從飛行器上下去,望著越來越近的閃亮黑洞,他隻是默默地打開了自己的電腦,它忠誠,能幹,不多嘴,和自己相依為命從不抱怨,最大的缺陷是費電,還有肉搏的時候沒法跳出來幫他貨真價實助個拳。
他調出即時衛星監控圖像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對阿拉丁說:“最大那個黑洞就在羅特卡爾特島上,而且咱們現在就在往那兒去。”說完雙手撐住腦袋呻吟起來:“媽呀,怎麽辦啊。”
阿拉丁聽了這一段情報介紹,跟被打了一棍子似的縮起脖子,努力沉住氣,說:“怎麽辦,涼拌唄,先去看看再說。”
飛行器呼嘯著來到了黑洞與海岸的中央,突然之間一腳急刹停止了前進,懸在空中,而後在原地緩慢地旋轉起來。
這並不是阿拉丁幹的,他在駕駛艙裏猛按各種操縱開關都無濟於事,一股神秘的力量接管了他的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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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光從馬累的上空照下來,定住了飛行器,光束之中塵土緩緩旋轉,像是有一道風在那裏盤旋。
有人順著光束跟坐滑梯一樣順下來,落在了飛行器表麵,輕車熟路打開了飛行器的入口,跳了進去。
阿拉丁和小腦袋對此毫無心理準備,聽到開門的聲音膽都嚇破了,雙雙一回頭,看到的卻是一張熟人麵孔,笑嘻嘻地打招呼:“哈羅,好久不見啊。”
來人趕緊糾正:“叫哥!怎麽就亂了輩分呢。”把小腦袋說得一愣,他上來打量,將信將疑:“你是豬小弟?”伸手去摸了一把對方的臉,又左右捏了捏肩膀胳膊手一條龍:“真的是豬小弟?”感覺不怎麽符合自然規律:“你從東京跑哪兒去了?怎麽走了幾個月就長大這麽多呢。”
豬哥脾氣是真好,給男人這樣捏了也沒什麽,聳聳肩:“歲月催人老啊,一催就不小心催大了。”
他跟平常一樣笑眯眯的,但其實沒什麽心情跟大家敘舊,招呼阿拉丁:“你看到黑洞了吧,飛行器不能再靠近了,穿的引力範圍正在飛速擴大,你再過去就歇菜了。”阿拉丁猛點頭:“嗯嗯嗯。我過去是想找你來著,你怎麽來的?是不是跟著穿過來的?”
豬哥皺皺眉,笑容沒有變,卻有一絲陰影從他的眼睛裏浮起,他說:“確實是跟著穿來的,激活它的人就在附近,在穿自主蓄能滿格之前發動了召回,現在穿之黑洞處於能量最飽滿的狀態,比在東京的時候更可怕。”
阿拉丁又拍自己大腿,腹股溝充血雪上加霜:“我就說嘛。”
這時候平清盛和阿狄公主先後進來了,把飛行器內艙擠得滿滿當當的,一見到豬哥,平清盛上去伸手去擊了一下掌,剛要敘一下家常,被豬哥阻止了:“先幹正事。”
他隨手打開了飛行器裏的全息投影,調出了數據庫裏的高精度電子世界地圖,屏幕上有十三個被電子記號筆標出來的圈圈在閃閃發光,正是近幾個月被怪物襲擊得連媽都不認識的那些城市和地區。
“阿拉丁,你馬上回北京總部,叫老爺子把所有防禦設備和獵人就近調到這十三個地方,新的舊的別琢磨,全都要去,讓理事長通知各國政府,連常規核武器在內的武裝力量統統部署起來,他們不相信也要相信,盡快行動,千萬別開會,開會就晚了。”
阿拉丁莫名其妙:“大部分獵人都已經在這些地方跟怪物戰鬥了呀,你知道吧?最近怪物可多了,但至於要動用常規核武器嗎?”
豬哥歎口氣:“我知道怪物多,我一直在查這些東西出現的原因,剛剛搞明白怎麽回事,跟你這麽說吧,那些怪物隻是小意思,它們出現根本不是為了衝著人類來的,它們隻是誘餌。”
“什麽誘餌?”
豬哥指向地圖上一個點,正是他們眼下所在的馬累地區:“這些地方,地下或者海底,被封印著來自靜默層的高能量非人,那些怪物的出現是為了吸引人類進行攻擊,讓火力疊加能夠形成能量流擾亂結界,讓大怪物出來,而後通過穿之黑洞去到全世界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現在根本誌不在人類,否則這些城市都早被滅了。”
豬哥歎口氣,說:“因為有個小兔崽子不幹正事。”捏著拳頭在空中虛晃了一下,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看爹不教訓你。”
繼續交代:“記得啊,必須盡快大量消滅那些小怪物以延遲結界被衝破的時間,如果實在不行,要定位大怪物可能出來的點,露頭就用核武器轟,轟是轟不死的,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看著平清盛,用商量的口氣卻不容拒絕:“要不你也去?撒哈拉的非人很強,獵人去都是送死,要麽你頂一下?”平清盛點點頭,拉住阿狄公主的手:“我們倆都去。”豬哥看了他們一眼,心眼明亮,高興了一點:“好,回來請我喝喜酒。”
阿狄公主聽到喜酒兩個字,皺了皺鼻子:“真庸俗,”但平清盛卻高呼一言為定,麵對阿狄公主的白眼還振振有詞打抱不平:“怎麽庸俗啊,不是你想結婚啊?不是婚紗都做好了嗎?就換個新郎嘛,怎麽不行了。”
阿狄公主噗嗤笑了,豬哥也笑,笑了一下就收了:“好,你們都去,白棄守在梵蒂岡,另外幾隻老狐狸和五神族的長老分別去了其他地方壓陣,大家都動起來。”
聽到這個陣容,阿拉丁滿懷希望:“有用嗎?”
豬哥的回答給他澆了一盆冰水:“盡人事,聽天命吧。”
小腦袋頓時眼淚都下來了:“完了,這樣都要聽天命那一定是完了。”
平清盛他們說走就走,豬哥也準備走了,他拍拍小腦袋的肩膀,像個大哥的樣子,叫人很安定:“沒事的,大家一起玩兒蛋這個設定不挺帶感的嗎?上天堂有人一起喝啤酒也不錯啊。”
小腦袋瞪著他看了半天,不肯相信這個是自己所認識的豬小弟,但他的臉,他永遠懶洋洋的溫存笑容,熟悉可親,怎麽看都仍然是那個人,是那個會冒著生命危險從深海裏救起冤家對頭的那個人。
最難以忘懷的是他的眼睛,微微的綠色,如同深林中的湖水,被看著的人仿佛刹那間就洗淨了紅塵。
他目送著豬哥輕靈地鑽出了飛行器,從出口的縫隙間,他看到豬哥沿著一道光迅速往天空的深處升起,很快就消失在了視力範圍之內。
他傻看了半天,扭頭問阿拉丁:“獵人有什麽法門是可以爬光升空的嗎?”想著這個法子好啊,一人發根手電筒,什麽登月登火星計劃都可以歇了。
阿拉丁探頭看了一眼,以過來人的姿態毫不留情地說:“二貨,什麽爬光,那肯定是辟塵長老用風在托著他往上啦。”
手指連點,在屏幕上輸入了北京的坐標,飛行器在空中呼啦一個大轉圈,朝著獵人聯盟總部的方向飛去。
“他們走了?”辟塵問。
“走了,平清盛他們去了撒哈拉之眼,阿拉丁回北京報信去了。”
“撒哈拉?吸血鬼不行吧,他們這麽弱?”犀牛對平大人的戰鬥力信心一般。
“兩口子吸血鬼應該還行吧,再說了,山狗在撒哈拉之眼,他會接應,沒問題的。”
“他在啊,那就行。”
海天縹緲一色,黑洞熠熠生光,有一瞬間他們倆望著遠處,似乎都忘記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麽。
這段時間他們過得還不錯,去洛杉磯找到了美亞住的地方,遠遠觀察了一段時間,姑娘精神不太好,但還挺得住,她這麽年輕,隻要好好活著,身體沒問題,情緒上的高高低低不算什麽,遲早會恢複過來的。
豬哥是個心特別軟的人,看不得姑娘的眼淚,看不得她望出窗外時那心碎的眼神,總讓他想起自己一生之中那許許多多難以釋懷的往事。
可是心再軟的人,也知道飲鴆止渴於事無補,人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哪怕手眼通天富可敵國,也一樣無可奈何。
他們守在附近守了幾天,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跡象,就離開了。
穿之黑洞遲遲沒有動靜,他們也就假裝太平無事,樂得輕鬆,去以前住過的地方去走一走,期間還去找過一次狄南美,發現整個狐族上層的成員都沒在人間聯絡點出現,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當然不知道狄南美正在狐山倔強占卜中,而狐山沒人帶的話,即便他們兩個也是找不到的。
豬哥慢慢從能量等比例守則造成的迷你狀態恢複成了正常型號,於是放飛自我享受人生,到哪兒都要求住家庭旅館,第一便宜,第二家庭旅館都配備廚房,方便辟塵做飯。
他踴躍參與買菜,洗菜,盡管每次都會被趕出去,他於是就搬一小板凳坐廚房門口,滿臉神往地瞧著犀牛敲敲打打,切切剁剁,煮啊蒸啊燒啊烤啊,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著將任何一種食材都調和為至味的境界。
往往吃著吃著,就歎口氣:“老狐狸在就好了。”
更戳心的是:“兒子在就好了。”
忽然之間世界各地就開始鬧怪物,忘川之心活躍起來,發出了高危預警。
他們收拾了一下,趕緊各個地方跑了一圈,剛看出點所以然,穿之黑洞就被激活了。
飯一時間吃不上了,好日子戛然而止,那感覺還真熟悉。
現在,他們終於來到了這裏,心情非常的微妙,渴望著找到真正的幕後黑手,又似乎有一點近鄉情怯。
眺望著黑洞,豬哥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異靈川幹的,咱們怎麽辦?”
辟塵一向來對同態複仇有偏好,他言簡意賅地說:“丟他進黑洞,能吸去哪兒就算哪兒。”
他真正想問的是:“如果不是他,那還會有誰呢?”
兩人沉默下來,身下的清風起伏,很舒服,就像坐在秋千上,望著遠處被穿之黑洞包圍著的羅特卡爾特島。
不管坐在這裏坐多久,答案也不會嫋嫋降臨到眼前,一切迷霧,都要靠自己去撥開才行。
豬哥振作起來,拍拍手,說:“走吧。”
他們禦風而行,很快就來到了羅特卡爾特島的上空,島嶼的背後,巨大的穿之黑洞矗立著,亮光籠罩了數十公裏的海平麵,引力攪動海水,漩渦的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島上的能量罩已經撤去,在穿之黑洞的引力之下,其他防護都是多餘。
豬哥俯瞰島嶼,深呼吸,他本應無所畏懼,卻莫名驚栗,那是對未知的極端敬畏。
他扭頭對辟塵說:“我上島,你幫我擋住引力?”
辟塵的表情清楚表明他其實也想要跟著上島,但看了一眼星星點點遍布海上的穿之黑洞,他妥協了:“海平麵空氣流動速度很快,很容易形成一係列六級以上的颶風,我會確保它與穿的黑洞群正麵對抗至少一小時。”
看了看遠處的馬累:“在那之前你得找到召喚黑洞的人,不然馬爾代夫也不用等到五十年後了,一會兒就直接陸沉了。”
豬哥撥浪鼓一樣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還沒攢夠錢住沙屋水屋享受**早餐呢。”他堅決地揮揮手,不知道在對誰表決心:“頭可斷,血可流,馬爾代夫不能丟。”
辟塵翻了翻白眼:“就靠你攢錢?我估計五十年後真沉了你也住不上。”他日常損完豬哥之後,舉起一根手指,很鄭重:“找不找到一小時內要出來。”
豬哥說:“好。”他也舉起一根手指,也很鄭重:“如果沒出來,你得跑。”
辟塵很幹脆:“不跑,我去找你。”
豬哥想了想:“好吧。”劈了個叉,說:“走了。”
像羅特卡爾特島這樣的島,在馬爾代夫和南亞一帶很常見,縱海而觀,它們就像小小的棋子落在巨大的棋盤上,不適合居住,也沒有商業集團立項開發,表麵通常都會布滿原始狀態的海島植被,麵包樹,椰子樹,檳榔樹,羅望子,毫無規劃地雜在一起,其間遍布沒心沒肺亂開一氣的雞蛋花,一小叢一小叢的果樹東一下西一下地胡亂生長著,木瓜,芒果,香蕉,成熟的果實除了鳥和猴子無人問津,於是自顧自地長,自顧自地熟,最後沉甸甸地墜下去,在地麵漸漸腐爛,和灌木和草葉混在一起,發出似乎能從空氣中直接滴出漿汁般強烈的氣味,談不上好聞,而且聞過之後便很難忘懷。
蜥蜴,晚間的蝙蝠,無數螞蟻忙忙碌碌來去,蜜蜂也不斷嗡嗡嗡,熱帶的世界充滿活力,生命在不斷出生成長又進入輪回。
仍然有花有樹,清風緩緩吹拂,但一切所見所覺,都像處身於一個技術臻於化境的VR遊戲中,每一樣東西都毫無瑕疵,因為每一樣東西都不是真的。
他緩緩走在叢林間,暴露在牛仔褲和鞋子之間的腳踝被草葉劃過,有輕微的刺痛感,但那種刺痛感顯得非常虛無。
他不需要再做任何驗證,因為最大最實在的證據就擺在天地之間:
以穿之黑洞發動時的引力,能令印度洋經過這一帶的洋流全部為之改變方向,將深海變成一個攪拌壺。
可是這座完完全全暴露在黑洞射程範圍之內的小海島,卻紋絲不動。
連島上的一根草,都不為黑洞的引力而彎腰,端的是大義凜然。
豬哥繼續往前走,速度非常快,有時還像人猿泰山一樣在叢林間跳躍,隻是沒有發出任何喊聲。
他在感應黑洞被激活那一瞬間,召喚者的定位,像一個攝像機的zoom in,從亞洲,南亞,馬爾代夫,這座島,到某一個點,一個他可以一拳打出,將滿懷疑惑打個粉碎,將世界從中解救出來的點。
遠在天邊,但也終於近在眼前。
在距離海邊大約七公裏的一處椰林中,豬哥停下了腳步,圍繞著椰林中最大的那棵樹走了幾圈,而後趴下,耳朵貼上了密布蕨類植物的地麵。
自然有其脈動,集中注意力去聽時,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裏,能察覺蚯蚓在努力吞食土壤,種子在汲取破壁的力量,一條蛇試圖潛伏到獵物足夠靠近之時或想要入睡,屎殼郎一家大小在美好的午後享用糞球。
這一些在羅特卡爾特島都不存在。
自然失去了其密集而鮮活的存在感,代之以巨大的空洞,其間回響著微妙而有節律的震動,遵循著某種一早設計好的規律,一刻不停,如同在高科技的飛船或生產線車間裏,沒有人的存在,高效能的機器精妙流暢,運轉時平滑如水麵,並無噪音,但無數螺絲,齒輪,電線的連接之間仍帶來極輕微的,單聽不可測不可覺的摩擦,成千上萬的匯集在一起,造就了工業世界獨特的聽覺環境——不作用於聽,而是作用於感覺。
豬哥撥開了那些死氣沉沉的蕨類植物,指尖點在濕潤的土中,一道藍色的光湧出,伴隨著手指的移動,在地麵上劃出了一個直徑兩米大小的圓圈,光芒停止,圓圈中的土層微微蠕動,仿佛有什麽棲息於中的動物受了驚嚇一般,而後刺啦一聲,白色霧氣蒸騰而上,植被,土壤,一切,都化為烏有,一個邊緣光滑的洞穴出現在這個造作的世界上,唯獨它是真的,因為它通往一個真實的世界,藏匿在這座島地下中心的世界。
豬哥爬起來,插著腰想了大概兩秒鍾,然後一下跳了進去。
落點在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四麵都是明亮的銀白色,一頭通往一個拱形的門,好像開關壞了,那道門不斷打開又合攏,每次間隔幾秒鍾,反反複複不斷,門外是一個十分廣闊的空間。
走廊另一頭延伸出去而後拐彎,直麵的牆壁正中挖出一個小小的龕,裏麵擺著一瓶花,是豬哥從未見過的一種花,很大一朵,半透明的花瓣重疊蓬鬆,花瓣中心流淌著鮮豔的紅色寶石顆粒,嬌豔欲滴,花瓶也是銀色的,和牆壁渾然一體,遠望去就像有一團花鑲嵌在了銀色空間之中。
他猶豫了一下,轉頭走向那扇抽風的門,小心地沒有碰觸到牆壁和門的表麵,走了出去。
外麵果然是一個大廳,足有十幾個籃球場大小,整體被設計成橄欖型,流暢的弧形外壁向上擴展一段後再往裏收縮,最後每一條線都匯集在極高的頂端,扭結在一起構成如同王位般的基座,座位正麵翻轉過來,垂直向下的,基座上鑲嵌著著一隻巨大的,沒有瞳仁的空白眼睛,森森然凝望下方,不可見不可查的視線籠罩著大廳中的一切。
但大廳中其實沒有什麽可供查看,四周空無一物,地麵也是金屬的,非常光滑,呈現出一種優雅的啞光黑色,物體無法倒影其上,因為它似乎是排斥光的。
每一扇牆壁上都有門,豬哥剛才走出來的就是其中一扇,門的精神狀態全都不怎麽穩定,隻是開關的速度有快一點有慢一點,瘋的程度稍有區別,
微透的表麵下,一道一道隱隱的灰色裂縫延伸到各處不斷開合的門裏,在豬哥凝視它們的時候,那裂開的程度似乎還在加深。
是站在這裏等著,看要多久才有人發現他的存在呢,還是主動去看看這地方到底有什麽呢?
近鄉情怯。
又一次,他想起這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幹的詞。
激活黑洞的原發點就在這裏,隻要他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夠鎖定精準的定位。
但豬哥遲遲沒有這樣做,反而自己跟自己商量著,要不要先到處逛一圈呢,你看那個做成熊掌一樣的飛行器還蠻好玩的,抓上兩個出去後給設備司的老爺子,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越是走近真相的時候,越是難以承受對後果的想象,因為真相帶來的往往是更多的悲傷。
但一連串沉悶的回響將他從兩難之中解放了出來,聲音來自大廳東南向牆壁後的深處,沉悶而且持久,就像是滿遊泳池的水向狹小的出水口擠壓。
豬哥循聲而去,牆上的門恰好打開,他眼前一花,隻見無數奇的東西一湧而出,從他身邊衝過。
站在奔騰而去的怪物潮中,豬哥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在遙遠的人類未來,如果人類有未來,世界大概就是這樣的。
一切都是銀白色,一切井井有條,機械與生物智能主宰著每一處,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世界會按照精妙的設計自動運轉,廣大,壯麗,繁複,精致,是科學審美的極限。
他不喜歡那樣的世界,但一個人喜不喜歡都於事無補。
逆著怪物們的去向,他慢慢往門的深處走去,那走廊的樣子和降落時那個一模一樣,但是出乎意料的長,經過一個又一個轉角,每一個轉角都以為下一眼可以見到什麽,結果隻是另一段走廊。
在其中一段走廊的轉角處,他見到本來裝飾著花瓶的牆壁無聲上滑進入天花板深處,露出一麵高高的金屬柵欄,柵欄內是一間令人大開眼界的高科技生產車間,空間縱深,非常狹長,像西斯廷教堂一樣高而莊嚴,所供奉的神祗是一排排精密高大的機器,它們排列在一起,組成了錯綜複雜的全自動生產線,機器群的盡頭高懸著產品的平麵標本,在空中緩緩旋轉,豬哥看到了熟悉的safat鳥,還有長著鷹的眼睛,和蒼蠅身體的東西。
車間的兩邊是整齊排列的牢籠,此刻都打開了,有一些籠子十分巨大,叫人不敢去想裏麵本來關著是什麽,此刻半歪著,或幹脆翻轉過來,看上去活像剛發生了一場大規模的逃獄事件。
豬哥想要走近一點,柵欄卻突然向兩邊悄然分開,他往後退了一步,一群safat鳥從車間深處竄出,越過他的頭頂遙遙飛去,他終於知道剛才那些怪物是從什麽地方跑出來的了。
他所經過的每一麵牆壁後麵,都應該是這樣的生產線車間或者產品儲藏空間,有什麽東西擾亂了一整套的生產和管理的係統,他在進門時聽到的聲音象征著一場大型的混亂已經開始,正在發生,而且越來越強烈。
豬哥沒有停下來去探究這場混亂發生的原因,如果全世界搞一個好管閑事人士排名,他至少進前三沒問題,,但現在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時候。
資深獵人的直覺告訴他,更重要的,最重要的東西就在這些迂回的走廊盡頭。
他一直走到那裏,看到一扇門。
如果說整個地下世界都是太空探奇一般的未來風格,這扇門則獨辟蹊徑,走的是高級度假酒店風,大顆大顆的多色寶石拚嵌出洛可可式的華麗裝飾,門的表麵包裹著真正的小羊皮,門縫微開,裏麵傳來一個尖銳聲音的咆哮,聽得出來咆哮的人滿心憤怒,滿心恐懼。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開始定位。
而後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
激活穿之黑洞的原發點就在這扇門裏。
那必須是異靈川。
他幾乎是滿懷喜悅地悄然走進了大門,貼在牆壁旁邊,動作如此輕靈,就如同他隻是一縷空氣,事實上,他現在的存在感也等同於一縷空氣,任何人也無法察覺。
眼前是一間套房,壁爐有真正的火熊熊燃燒,十五世紀歐洲風格的起居室牆壁上掛著真正的拉斐爾作品,地毯來自波斯,手工製作,顏色中的紅以紅寶石研磨後調和而成,因此經久不會褪色,始終高貴華美。
壁爐前的扶手椅轉了過來,麵對大門,有人站在那扶手椅前,正對著長得極其好看的一對年輕男女大喊大叫。
豬哥認識在場的所有人,一點不奇怪,他這時候居然有工夫想,我是不是活得實在太久了,久得不怎麽見得到陌生人,也不怎麽見得到新鮮事。
異靈川,穿著黑色的正式燕尾服,禮帽,胸前的手帕整整齊齊疊著,仿佛立刻就要去白金漢宮與女王共進下午茶一般隆重,他握著雕刻出蛇頭的手杖,蛇頭雙眼是黃金絲線為底的巨大綠色寶石,散發著幽幽的光亮。
帽子下麵和領子上麵,一如既往沒有臉。
一團空氣正在暴跳如雷。
“我們談好的交易不是這樣的!我隻需要你們幫我阻止達旦,在我回到他多爾之前不再追蹤我,現在呢?你們把所有的合成生物都放出去激活邪羽羅的分身,他們能幫我做什麽?你們毀掉了我最大最重要的基地,我的損失怎麽彌補?”
一連串的問題,就像真正的弱者所為。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懶洋洋坐在起居室的高茶幾上,確實是一副很大膽的樣子,絲毫不為異靈川所動,他非常漂亮,五官就像一副畫,經過反複修改,去掉了所有可能的瑕疵,那種漂亮之中有一種通透的純淨感,任何黑暗都無法吞噬它。
豬哥倚靠在牆壁上,滿懷憐惜地看著這個孩子,腦海裏浮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的場景,可愛的阿落,羸弱的阿落,你回來了,你還好嗎。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想撲上去這樣問啊。
阿落對異靈川的怒氣毫不在意:“要阻止達旦的話,不激活邪羽羅的十三分身是做不到的,難道要靠你那些怪物軍隊去和他對抗嗎?”
他好看的手指在空中搖了搖,表示這是癡心妄想,還問身邊的女孩:“阿羅,你說對嗎?”
長發如雲的阿羅靠在阿落的身上,冷淡地說:“對,那些怪物弱爆了。”
阿羅想了想,露出甜美可愛的笑容,就像個天使:“狴熾。”
她眨了眨眼睛:“你會喜歡它的,雖然脾氣是有點暴躁,但特別認真,要它做任何事都不拖泥帶水呢。”
揮揮手:“比如說,把南印度洋整個翻過來什麽的。”她問阿落:“會有龍蝦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我想吃龍蝦刺身了。”
異靈川被這段對話徹底弄炸了,這對於沒有情緒的異靈來說,還真算得上是新鮮的體驗啊:“不行,不行,不行。”
他重複了大概一百次不行,然後舉起了手,手指在白色的手套裏捏緊了,象征了一個被激怒的瘋子最強的決心:“我不會讓你們胡來毀掉我的計劃,邪羽羅的分身根本不受節製,而我要保留我的標本地完好無損去到他多爾。”
他試圖用高昂的語調去讓麵前的兩個人聽從命令:“收回邪羽羅的分身,你們兩不是有足夠力量對抗達旦嗎?你們之前已經跟他戰鬥過,然後他再也沒有露麵了不是嗎?”
阿羅翻了翻白眼,有點不耐煩:“話是這麽說啦,可是我們並沒有打敗他啊,他是達旦耶,不露麵,說不定隻是不願意而已。”
拒絕得非常明確:“十三分身,連我和阿落的元神都已經快要出來了啦,收不回去的。”
異靈川愣住了,但他反應很快,轉瞬間下了決心:“既然這樣,那麽我要加速穿之黑洞的運轉,”
他頭上的帽子微微向阿羅和阿落轉過去,甚至可以想象他臉上還露出了一點笑容:“邪羽羅的分神都具有強大能量對吧?不是剛剛好為黑洞加速嗎?”
仿佛抓住了又一根新鮮出爐的救命稻草一般,他興奮起來:“他們一出來,我就加速穿的吸引力,有了分身們的能量,計劃的進度說不定可以加快很多呢。”
阿羅坐在了沙發上,把腿放上麵前的桌子,她好奇地看著異靈川,看了好一陣子,然後搖搖頭說:“川,到底你從哪裏得到的信心,以為你真的可以操縱穿之黑洞呢?”
豬哥站在門邊,這句話就像是一瓢雪水,在隆冬天氣澆進了他的脖頸,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那裏無聲地尖叫著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
但阿羅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也不可能會理解他的訴求。
隻是自顧自地說:“從喧囂層帶走暗黑十獸,找到走私的通道和所謂的線人,讓失去達旦控製的九工為你服務。”
她偏著頭看著異靈川:“你不是能操控其他人的精神,從而明察秋毫嗎?為什麽你會愚蠢到認為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呢。”
而後他虛弱地反擊了:“可是我做到了。”
和人類一樣,他試圖用語言來武裝自己,也許像人類一樣生存太久,又對人類了解太多之後,就會變得難以從中脫身吧。
衣服再度有了生命,仿佛發出聲明之後就有了信心。
“我做得到了,穿之黑洞此刻正在全世界範圍內落地,你們召喚出的邪羽羅分身,不過是為我更快補充黑洞壯大的能量罷了。”
他暫時地鎮定了下來,不等阿羅回應他的反擊,他徑直轉向阿落:“說起來,你不想見到你父親了嗎?”
他知道,眼前的兩個人之間,男孩子是心腸比較軟的那個,因為他有所掛念。
關心,則亂,人與非人,概莫能外。
仿佛是即興表演,他揮了揮衣袖,套間裏那麵掛著拉斐爾聖母降臨畫作的牆壁,忽然間變透明了,能一眼看進隔壁的房間。
那兒空空****,隻有一個巨大的長方體玻璃培植皿豎立著懸在空中,培植皿中靜靜站立著一個中年男子。
**的身體強健優美如米開朗基羅刀下的雕塑,還有一張看起來比身體更加堅強的臉,線條利落,可是閉著的雙眼眼角又有絲絲紋路,讓人想著,也許在某些人和某些事麵前,這個看起來鐵打一般的漢子也有溫柔的時刻。
比如說,以養父的身份,麵對自己心愛的兒子時。
那是阿落曾經的養父,安,曾經是頂級的人類殺手,後來因為複仇的渴望而寧願被改造成為妖怪的男人。
阿洛看著躺在配置皿中的安,臉上微帶嘲諷的笑容收斂了,他慢慢走過去,伸手按在透明牆壁上,手所按的位置對應著那個男人的肩膀。
他的背影無聲述說著強烈的感情波動,這讓異靈川非常興奮,那整套燕尾服慢慢飄過去,停留在阿落的身邊,輕輕開口說話,聲音低沉而甜蜜,充滿神秘的蠱惑力:“達旦能給你帶來什麽呢?這是你唯一的執念,他是那個製造執念的角色,為什麽不跟我好好合作呢?”
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是真誠的:“在他多爾的美好世界裏,安會複活,而你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你們會好好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嗎。”
他拋出橄欖枝,描述著傳說中流奶與蜜之地的勝景:“隻要到了他多爾,這一切就能實現,我,你,還有阿羅,我們是新世界的神,不再受任何人的節製。”
更加低沉,更加有**力了:“讓激活了的邪羽羅分身投入黑洞,為我們提供能量吧,好嗎,這樣是最完美的安排。”
阿落一動也沒動,而阿羅注視著他的背影,這一方小小的世界忽然安靜了,而房間之外,騷亂和喧嘩在一波波加碼。
異靈川的腳在輕輕敲打著地麵,也許他已經完全喪失了耐心,可是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他必須要拚命讓自己相信,這場無聲的博弈中,他會是最後的贏家。
沉重的等待中,阿落慢慢轉過了身,他向異靈川笑了笑,說:“陛下,你說我們怎麽辦好?”
異靈川一怔。
而豬哥全身的血都涼了。
有人從烏有之中一步跨出,出現在異靈川身後。
穿著牛仔褲和黑上衣,短短的頭發,小小的眼睛,模樣就像年輕時的豬哥加上辟塵混合打個版,
他的兒子,他親愛的朱小破。
但此時此刻,他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親人,或可供給予感情的對象。
來的是達旦,帶來的是毀滅和死亡,冰冷的黑色暗物質包圍了他經過的每一寸土地,千萬年冰結雪蓋,寸草不生。
仿佛是遠道而來的旅人,進門時抱怨突如其來的雪,他悠然說:“躲在這裏,還真不好找呢。”
燕尾服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仿佛聽出了這一句話裏的凶險意味。
達旦好奇地看著透明牆壁後的玻璃皿,說:“複活安對嗎?”問的對象是異靈川:“為什麽你認為我做不到呢?”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抵上牆壁,一道藍色的柔和光芒穿了過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悄然落在玻璃皿上,接著透了進去,安的身體就像被一道閃電擊中,猛然蜷曲了起來,當他再度舒展的時候,眼睛便睜開了,茫然瞪視眼前的銀色世界,仿佛生命回來得太快了,靈魂還來不及入駐,更不知道對自己的遭遇作何評判。
達旦看了看自己的手,漫不經心對異靈川說:“你想用人類的科學創造生命,實在是很有勇氣。”
“但無論你走得多遠,走到了哪一步,都隻不過是在模仿德穆革,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阿羅和阿洛在旁邊皺起了眉頭,他們和異靈川一樣都沒有聽懂自家老板的話,唯一懂的人是豬哥,因為江左司徒那個家夥什麽書都看,什麽學問都研究,所以他知道德穆革是什麽:遠古的神秘教派諾替斯的文獻記載,那些妄想取代真神創造生命者,名字就叫德穆革。
這個詞達旦口中叫出來,充滿了輕蔑和諷刺,可惜諷刺得太高級了,所以效果很不好。
“這個家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愛讀書了嗎?”豬哥心裏嘀咕著,更加努力地隱藏起了自己的存在,即使在忘川之心的加持之下,要在達旦麵前屏蔽自己的存在,都是很難的。
可是現在不是衝出去的時候。
他一定要知道達旦要做什麽,或者,已經做了什麽。
而這也是異靈川心中所存在的問題。
隻可惜達旦根本不給機會,他自己不怎麽喜歡問,也不怎麽喜歡答,所以他隨便卷了卷袖子,交代阿羅和阿落:“讓十三分身全部先過穿之黑洞,而後將穿加速到最大,進入近太空。”他說得輕描淡寫:“爭取一次把地球整個帶過去。”阿羅答應了一聲,指了指異靈川:“他呢。”
非常意外地還安慰了一下異靈川:“你是靈體,不會疼,很快就解脫了。”
他殘酷起來極其殘酷,毫無餘地:“你不必再去想他多爾,或者如何繁衍異靈族了,以前隻有你一個,之後不會再有,一了百了。”
異靈川一聽,一秒鍾都沒有強嘴,噗通一聲跪下了,高呼:“陛下,你既然要去他多爾,何不讓我跟隨你?我一定侍奉左右,絕不會有任何二心。”
特麽怎麽一點骨氣都沒有呢?折騰了那麽多年下來苦心化為泡影,不應該不成功則成仁嗎?怎麽還是命最重要呢?
達旦想了一下,真的就是一下,然後就拒絕了:“不行。”他凝視著帽子下的虛無,平淡地說:“我非常討厭你。我不想見到你存在於這個世界,或者任何世界。”
異靈川發出了一聲悲鳴,眼睜睜看著阿羅走向他,伸手按住異靈的額頭,一道紅光擊出,那套製作精良的晚禮服爆開,在空中氣化,留下那道紅光上下穿梭,勾勒出一個隱約的人形輪廓,軀幹,四肢,五官,甚至還能見到表情,極不甘心卻走投無路,被絕望深深籠罩著。
眼看就要魂飛魄散,異靈川聚集了最後一絲能量,突然張口喊出來:“陛下,我找到了你父親。”
達旦眉頭一皺,忽然伸手推開了阿羅的手指,紅光消失,人形輪廓散落在地上,光的碎片慢慢滲入地麵,熄滅了,空氣中一絲縹緲的微光掙紮著浮起,那是異靈川最後的生命力,吐出氣若遊絲的聲音:“他就在這裏。”
那絲微光飄到了壁爐前,按下了上方一個白色按鈕,壁爐向兩邊分開,露出了一個小隔間,正中擺著一張長台,台子上躺著一個人,也穿著黑色上衣和牛仔褲,長長的頭發沒有紮,披散到台子下麵。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像是睡著了,和玻璃培植皿中的安不同,這個人不需要複活,他本來就是活的。
異靈破碎的聲音在空中回**,微弱得像高鐵上的手機信號:“陛下,這是你最重要的人,而不論多麽大的能量,都無法讓他醒來,唯獨我知道怎麽做”。
他似乎一早就預感到了自己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因此也留了最後的後手,一係列豬哥生命中的悲傷時刻都和異靈川的作為息息相關,也許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個人對於達旦的重要。
達旦沉默了,他沒有下令繼續毀滅異靈川,後者的縝密和謹慎,又為他開啟了一條生路——就跟以前一樣。
他慢慢走上前,站在那張台子旁邊,注視著躺在上麵的人,而後慢慢伸出手,撫摸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耳朵,輕輕把一縷碎發從眼前撥開,而後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像過去一樣,像任何一次老頭子需要安慰時一樣。
四目相對之時,小破,你要對老爹說點啥呢?
達旦搖了搖頭,仿佛把這樣的想象趕出腦海,而後他伸出雙手,握住台子上那人的脖子,一扭。
卡啦。
最後一絲呼吸在胸腔之中折戟沉沙。
未曾真正活過來,便已經再度死去。
當達旦轉過頭來時,眼中閃出罕見的,真正的悲痛之色。
異靈川忽然之間明白了什麽叫終極的自尋死路。
而達旦的聲音此刻有了感情。
“我喜歡你的計劃,川,去遙遠的地方,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與此同時,保留著這個世界裏最好的,最值得保留的一切,所以我縱容你從暗黑三界走私我的臣民,因此我命令穿之黑洞接受你的召喚,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
他注視著異靈川,那縷微光不安地閃爍著,慢慢失去活力,達旦所說的一切,都不是他所預料得到的——魔界的王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你收集數據,收買人心,建立生產線,組織為自己服務的人際關係網,這些我都沒有學過,養育我做人的那兩位不會去想那麽複雜的事,而關於人世間的一切,我都從他們身上學來,所以我讓你去做,剛剛好。”
“他們曾經跟我說,不管怎麽樣,總有美好的東西在某個地方,我等著你完成把世界搬去他多爾的計劃,我想,也許那些美好可以換個地方存在下去,提醒我從前這樣生活過。”
他扭頭看了看那張台子上的屍體,說:“謝謝你。”
異靈的微光幾乎要完全熄滅了,卻仍然為達旦的語氣震驚,那個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刻的禮貌用語,象征著絕大的不祥之兆。
“你克隆了豬哥,讓我有機會親手結束他的生命,謝謝你。”
我在人間徘徊那麽久,想要找到解脫。
不管是哪一種。
直到現在,我終於能夠徹底接受那殘酷的事實。
最美好的存在,已經消失了。
無論是生命的創造者,還是毀滅者,都對此無能為力。
我也徹底明白,這個世界配不上他這樣的人。
因此這個世界也不配繼續存在下去。
無論是在這裏,還是在遙遠的外太空。
他抬起腳來,踩上了那縷光。
隨著一聲短促的嗚咽,微光熄滅了。
異靈滅族。
死一樣的沉默隆重了整個房間,許久之後,阿洛溫柔的聲音才打破了寂靜,他很忐忑,但也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跟從自己的王:“那麽,還繼續讓我們的分身去哺育穿嗎?”
達旦輕輕點點頭:“是的,但是,我們不去他多爾了。”
剛剛終於放下了心頭最後一絲掛念的達旦,對任何與人類有關的美麗新世界都不再有興趣。
阿羅和阿落一愣,而後臉上出現了狂喜的表情,與此同時,阿落往隔壁看了一眼,安在緩慢的呼吸,但還沒有恢複意識,他隨之憂慮起來:“那樣的話,穿的力量會讓五大洋變成一個巨型的漩渦,整個人類世界都會摧毀啊。”
他想起了在洛杉磯街頭開著一間小小漢堡店的阿布,想起了那麽多他們曾經與之問候過的人,想起了他們住的臨海別墅,門口的草坪上還曬著自家做的魚幹。
想起自己和安去過的所有地方。
無論如何,都有一些美好在某處存在著,存在過。
可是達旦已經有了決定。
“安已經是妖怪,可以在喧囂層生活,你帶他去吧。”
他平淡地說,不再言語。
而後,他的臉消失了。
屬於朱小破的,帶著人類痕跡的容貌,像被無形的橡皮擦擦過,就這樣不見了。
一團黑色的霧氣出現在了他原先站的地方,霧氣中慢慢伸開的,是巨大的翅膀,翅膀輕輕扇動,第一下,地底下的全部建築物如多諾米骨牌一般連環倒塌,轟然巨響之中磚石金屬向四麵八方飛射,熊熊大火轉瞬吞沒了一切,高溫急劇上升,很快就能將整個地下世界蒸發成氣體;扇動第二下,地表開裂崩塌,世界豁然開朗,達旦仰頭,看到滿天星光,照耀著一個即將毀滅的塵世。
阿落的身影從他身邊閃過,率先衝出,他的肩上扛著安的身體,阿羅隨後跟上,他們停在高處等待達旦,腳下的大海發出恐怖的呼嘯聲,漩渦即將連成一片,準備整個世界卷入其中。
達旦一時間沒有動,星光真美,他要再看一次,也隻要再看一次,就夠了。
他緩緩展翅,準備向著天空升起,在高空與邪羽羅所有的元神匯合,大家可以在那裏稍微等一會兒,親眼目睹世界毀滅的一刻來臨,而後再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
外麵有極其強烈的風,似乎正在對抗穿的引力,讓這一片島保持最後的寧靜,這感覺似曾相識,但達旦什麽都不願意再去回憶。
他掠向天空,姿勢擺得很端正了,結果並沒有動。
有人從下麵拉住了他。
達旦以為這是幻覺。
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拉得住他。
除非是破魂的攝政王,除非是忘川之心的擁有者。
他們都已經消失了不是嗎。
但他也硬是被拉住了。
那團黑色霧氣迷惑地停下,在它的下方,有個雄赳赳氣昂昂的男人,灰頭土臉地從一大堆建築物殘骸中冒出來,一隻手伸出來揪住達旦的一邊翅膀尖兒,另一隻手插著腰,正對他怒目而視,大叫著:“你這個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馬上給我下來收拾爛攤子!馬上!不然我就要告訴辟塵了。”
[6]
六個月後,拉斯維加斯,威尼斯人酒店最大的宴會廳。
一場婚禮正在舉行。
整個酒店都被包了下來,從大堂入口開始就設置了嚴格的安檢製度,所有人都要通過身份和邀請函雙重驗證才能上電梯,電梯門打開後便進入了歡樂的世界。
通往宴會廳大門的走廊上鋪著紅毯,被裝成了一個室內市集,兩邊擺著一個一個的小攤子,有鮮花裝飾陳列,有玩射擊遊戲,有夾娃娃,還有琳琅滿目的各色小吃攤,真的有人現場做小吃,也有人現場吃,糖油果子奶油煎餅關東煮,中西日浙陝川各種風味一應俱全。
賓客們都衣冠楚楚,在市集上逛吃逛吃買上一兩朵鮮花之後,便去了宴會廳門口,那裏沒有設置迎接處,本應迎賓的新娘新郎也不見影蹤,幸好大家都很隨遇而安,自己推門進去。
迎麵而來的是身高達兩米的華麗九尾鳥,為了呼應婚禮的喜慶氣氛,平常九色的長羽尾全都變成了紅色,九尾鳥為賓客們送上歡迎飲品,瘋狂植物園特調的“今天是個好日子”雞尾酒,以金酒為基酒,加上番茄汁,小酸橙片,一點點胡椒粉,以及幾顆像是白芝麻粉末一樣的東西,飄在酒的表麵人畜無害。
但那是青陸有史以來種出來的最強力的情緒振奮藥物,這幾顆白芝麻足夠正常人不眠不休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火力全開效率賽高連續一禮拜,而且藥效過去後隻要睡夠二十小時身體就能完全恢複,幾乎沒有副作用。
賓客們喝完這杯,馬上就鬆了口氣,有的繼續衣冠楚楚,有的則放飛自我,拉開燕尾服領結或長裙的拉鏈,噌噌從人類服裝的包裹中跳將出來,歡天喜地的來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幾乎整個非人世界的成員,全都出現了。
就連整個廢物公寓的避世群體都不例外,此時此地沒有天敵也沒有爭鬥,在銀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世界必須和平並友善。
整個大廳都被擠滿了,銀色的鳶尾花和紫色的紫羅蘭填滿了四麵牆壁和天花板,大廳正中有一眼真正的湖泊,水色清朗,微微有浪,璀璨的煙花噴泉從湖水中不斷噴發到天花板的高度,百色千萬形變幻。
天花板上前後懸浮著兩個現場樂隊,一個是小型的交響樂團,另一個是搖滾組合,演奏者全都正裝出席,大頭朝下,但該吹該拉該吼一點沒耽誤。隨著音樂縈繞,香檳餐台遍布在大廳各個角落,身上圍繞著玫瑰色火焰的火女們穿梭往來,手持銀質托盤,為賓客隨時提供點心和酒水,上壽司的時候如果客人覺得魚生烤一烤表麵會更好吃,火女馬上現場提供加工服務。
大廳中不時會有某處突然出現旋渦,其中充滿岩漿一般流動的紅色液狀物體,旋渦速度會越來越快,突然之間就往外吐出一個外裝精美的包裹,包裹隨之炸開,跳出來的是什麽根本無法預測。
賓客們盡情地應和音樂,聊天跳舞翻筋鬥,忽然一聲長笛破空而來,良時已到,立刻大家都安靜了。
賓客們讓開了通道,從大廳盡頭,無數花瓣緩緩飛起,在空中飄揚,銀色鳶尾,紫色的紫羅蘭,落下時鋪出了一條長長的通道,通道一直延伸到大廳中央,更多的花和蝴蝶從天花板上落下,交疊起來,瞬間堆出了一座心形的絢爛高台。
有兩隻長著翅膀的小精靈飛過來,在高台上拉出了一道霧態的橫幅:賀白棄狄南美喜結連理。
音樂再度響起,理所當然是經典的結婚進行曲,狄南美穿著白蓬蓬的婚紗,挽著自家老公,噔噔噔就從通道盡頭出來了。
賓客們都劈裏啪啦鼓起掌來,開始往銀狐和紫狐兩口子身上丟各種東西,都是好東西,是他們給新人的禮物,隨便撿一樣放珍穀拍賣都能掙出八輩子生活費來。
狐族的親友團站在靠高台最近那一圈,一窩子大大小小的狐狸都出來了,碧狐,霍東野都在,小黑黑他們那幫南美訓出來的小的也在,都伸長脖子看著遠處的新人,滿臉歡喜。
豬哥和辟塵也站在親友團裏麵,身邊還有一條跳來跳去不安分的影子光行,一麵跳著薩滿的祭祀舞,一麵還不斷調整自己透明脖子上打的領結。
獵人聯盟老爺子和理事長送來了禮物,阿拉丁和小腦袋則親自來了現場,他們是真正的人類,也是現場最惶恐和恍惚的客人,整個宴會過程都處於“啊,哦,媽呀,是不是真的,太牛了,這是什麽這是什麽”的狀態,大家都有點不想理他們。
但最過分的是豬哥這個人,簡直不行了,他從宴會開始就不斷在笑,笑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幸好辟塵一直把他拉著,小狐狸秦展還不時跳過來推他一把表示抗議,眼看南美和白棄扭扭捏捏的越走越近,他簡直笑得要昏過去了,這時從賓客的後排擠過來一個人,一看豬哥的樣子有點懵,問辟塵:“我爹怎麽了?”
是小破來了。
豬哥拉住兒子,還在嗤嗤嗤忍不住地笑,斷斷續續地說:“你南美阿姨,噗,奉子成婚,噗噗,哈哈哈哈。”
小破一聽楞了,也跟著笑出來:“真是蒼天饒過誰。”他看看四周:“地方好漂亮啊。”
豬哥點點頭:“嗯,她說既然逃不過俗套,就要搞得最俗套,往死裏整,非人婚慶公司都換了七八個,最後是廢柴公寓的小二出來斡旋才搞定的,他一會兒會從天而降當司儀。”說著指了指站在他們前麵的秦禮,悄悄說:“花了你三叔一大筆錢哪。”
豬哥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勉強鎮定了一下,問小破:“阿羅呢?怎麽沒來?”
小破摸摸頭:“我們在伊拉克搞了一個武裝安保的大單,她出差去了。”
辟塵問他:“你們公司業務挺好的吧?”
自從豬哥把兒子拎回來之後,在秦禮的建議和直接投資下,小破搞了一個安保公司,哪兒危險奔哪兒去,保護人質,定點追殺恐怖分子,營救文物專家什麽的,隨口報價,利潤百分之一百萬。
員工一共三個就夠了,阿落負責談判,阿羅和安負責動手,運營品牌營銷什麽的全丟給了秦禮,大家都各得其所。
小破點點頭:“挺好的,阿落他們很能幹,我不怎麽管。”
辟塵是個嚴厲的長輩,不過跟兒子板起臉說的話總還是透著軟:“那你幹嘛去?不怎麽管也老不見回家吃飯。”
小破抱著他的肩膀搖了兩下:“我不是還經常要回暗黑三界去看看嘛,不然服萊長老又要囉囉嗦嗦了,說上次把邪羽羅的分身抓來抓去害得大家元氣大傷,得多花點時間修補寂滅層的君臣關係,免得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他搖搖頭:“封建製度要不得,我準備改成民主集中製。”
這時候南美伉儷已經踏上了高台,天花板上炸開了如油畫畫卷一般色彩濃烈的光和影,化作綠樹葳蕤,鳥語花香,將高台圍將起來,恍然間如在伊甸。
小二的聲音遠遠傳來:“大家鼓掌!我來了!”
賓客們翹首以盼,結果小二並沒有出來,好一陣子他又喊了:“機關卡住了!等一下!”大家集體發出噓聲。
趁這個當兒,南美彎下腰示意豬哥上前,在他耳邊悄悄說:“生了孩子給你帶啊,行不行。”堂堂天命銀狐此刻竟然表情有點慌:“我才不要一天八次給小崽子衝奶粉!”
白棄在一邊趕緊表態:“我衝,我衝。”
南美白他一眼:“你要帶我去玩的。”就不想想人家豬哥也要玩啊,剛養大一個不省心的兒子好不容易才消停一點,這又來一個簡直坑隊友。
豬哥點頭如搗蒜,全心全意,百分之百,他伸手摸摸南美的臉:“行行行。”一臉笑啊,笑得就像春風吹過草原上第一片綠葉,或一隻鳥自由飛翔在藍色無垠的高空,在這一刻他什麽都有了,一切都如意。
“有我呢。”
-------獵物者係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