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影貘

[1]

廢柴公寓這幾天很熱鬧,熱鬧得小二一個頭兩個大。

首先,狄南美的傷養得差不多了,雖說因為渡劫期還在繼續,元神精氣遠談不上飽滿,但肉身已無礙,行走自如,生活自理,飲食自取。

至於自古以來就有的淘氣狀態,則從醒過來第一秒鍾開始持續滿血,偷雞摸狗,上躥下跳,害得公寓樓的居民們都避之則吉。

這會兒她來複查,就翹個二郎腿跟華佗嘮嗑:“我好了吧?”

華佗不管麵對誰都一本正經:“好了。”

“我到底怎麽了?”

“給人家揍得元氣大傷。”

南美放下她不知道從哪兒偷來的椰子,睜大眼睛看著華佗:“我?給人家揍?”

“嗯。”

她不肯相信:“這不科學!”叉著腰站在那兒望天,望了半天,想起來了,“哦對,藤原這個醜八怪!身為吸血鬼居然驅使幻獸打架,犯規!害得老子出元神護體,難怪連記憶都斷片了。”

她這個人說風就是雨,生氣起來掉頭就走,華佗不緊不慢在後麵問:“你上哪兒去?”

“我去揍藤原啊。”

這時小二進來了,聞言沒好氣:“別去了,藤原掛了,掛得扁扁的。”

“你怎麽知道?”

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看著他掛的。”

話說當時藤原、豬小弟、阿拉丁和狄南美四個在火女賭場扭成一團,一時間誰也擺脫不了誰,進入了長期膠著的狀態,其他賭客們都散了,隻有明處的平清盛和暗處的孫小二還各自看著熱鬧。忽然天地震動,一直杵在那裏苦苦思考人生的平清盛聞聲跑了,小二就趁著那個空檔走了出去。

老實說他當時還挺犯難的,雖然他不怎麽在東京混,但正常非人誰也不願意在日本地界上得罪吸血鬼;要說就這麽甩甩手走了吧,他認識狄南美,也認識狄南美的男朋友,知道這位主子死在這裏的話大家會有什麽結果。

但藤原幫了他一把。

兩隻隱約現形的幻獸突然從他的背部沿著脊椎破出,血淋淋地躍上半空,隨即絕塵而去;藤原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一下子甩開狄南美和豬小弟,跟個衝天猴一樣躥起來,剛好蹦到了小二的麵前,他也來不及想了,抓起身邊的半張椅子,劈頭就砸了過去。藤原歇斯底裏,根本不理他這茬兒,噌噌又蹦遠了。

豬小弟這時候一滾二滾滾到了小二的腳邊,趴在哪兒伸手隨便抓了兩下,抓住了他的褲腳,於是小二歎了口氣,把那三個人弄起來,帶回了自己的公寓裏。

狄南美對他這一段幹巴巴的講述不是很滿意,更不滿意的是:“什麽叫你認識我,還認識我男朋友?難道我男朋友比我厲害嗎?啊?你捂著良心說句實話。”

小二脖子一梗:“你讓我捂著屁股我也是這麽說,你男朋友當然比你厲害,有定論的好嗎。”

狄南美瞪著他:“誰給的定論?《大英百科全書》編委會嗎,他們都住哪兒我上他們家丟狗屎去。”

“關大英帝國什麽事,這是五神族編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上說的。原文就是銀狐雖然很難纏,但主要是因為她的男朋友紫狐太能打,所以誰都不敢跟她纏。”

小二有學術依據,因此不怕狄南美要刺他幾個洞洞般的眼神,說得理直氣壯。

結果狄南美翻臉如翻書,頭一秒鍾還橫眉立目,後一秒鍾突然眉開眼笑:“官方認證的?那就對了,我們家小白就是有那麽厲害呢。”

說到紫狐白棄,小二想起一件陳年舊事:“紫狐有一年去珍穀拍到了命運藤蘿子,你知道他拿去幹什麽了嗎?”

結果南美一愣:“什麽?”

“命運藤蘿子啊,瘋狂植物園折騰了一百年才種出一顆的那玩意兒,配合強大能量使用,可以回溯時間,從一開始就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如果不是紫狐跟我爭,本來我拍到了它呢。”小二的六對手都插在兜裏,如果附近放個風扇吹起他的衣擺,就能營造一種無限乘以六的極致滄桑感,他還翻了一個大白眼,“本來還想靠這玩意兒把傑夫從這兒弄出去的,現在看樣子沒有捷徑可走,隻能耗到那哥兒們死了。”

狄南美完全對傑夫的死活不感興趣,她緊盯和自家男人有關的事兒不放:“小白拍的什麽價錢?”

“你們狐族的一年分紅好像是,那得是多少錢啊?”

狄南美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的分紅都給秦禮拿去處理的。”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皺起了眉頭,“但確實是很多很多錢,不僅僅是人間的錢,還有在非人界的產業運營收入。”

她和白棄青梅竹馬,生死與共,盡管成年後大家各有所為,同行共處的時間並不算多,但情比金堅,從來無一事不可對彼此言說。

但後者跑去以天價拍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肯定有所圖,自己卻全不知情,這事兒簡直破壞了她對世界的信心。狄南美想著想著,眼淚都掉下來了,小二給她嚇一跳:“你怎麽了?”

狄南美用袖子擦了擦臉:“這個世界上隻有小白不會欺瞞我任何事,本來是不止的,結果另一個王八蛋跑去死了一下,現在也不知道算不算他好。”她紅著眼睛看了看小二,爬起來就往外走,“我去找他問。”

小二一把揪住她:“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們那會兒談上戀愛了嗎?”

“廢話,我們出生就在一起好嗎!”

小二還是不放:“那你也不能走。”

“為啥?”

華佗插話了:“因為你還沒好全,事實上你離好全還差得遠,隻有外殼修複了而已。這段時間周邊的天氣都不大好,一會兒你走出去,天上隨便打個雷,你就要下輩子去問白棄為什麽瞞著你亂花錢了。”

狄南美雖然渾,命還是要的,聽完一愣,想了半天,還是縮回來了,放了一句狠話給自己找台階下:“等我沒事了,看我不把小白打得滿地找牙。”

小二對這個主意很有興趣:“真的嗎?那你到時候能提前通知在哪兒打嗎?我做個黃牛中介生意,提前發發小廣告,估計一半以上的非人都會過來買票看現場的。”

狄南美爽快地答應了:“票款你四我六,夠公道吧?要是賣得多我們還可以加開一場,我讓小白提前上去打一套八段錦(中國傳統保健功法)暖場你覺得怎麽樣?”

小二點頭:“記得讓他穿緊身衣,捧紫狐顏值的迷妹很多,安排一個SOLO很妥當。票價嘛,可以在不同售票階段階梯式上升,十位以上團購九折;不過先開一個預售看看,如果賣得快,就壓根不提團購這回事了。”

他目光很長遠:“賣完現場咱們出高清藍光,說不定還能整點紫狐銀狐同款戰衣什麽的賣賣。非人世界有自己的電商網站嗎?收益很長遠啊。”抄起手來沉吟,“要是能說服光行快遞有限公司加入就完美了,物流問題即刻解決。”

小二這個人一看就是個務實派,走一步看五步,如果非人世界也有股票市場的話,他估計現在已經把在珍穀交易所敲開市鍾要用的講話稿都準備好了。

狄南美對他刮目相看:“看不出來你也是個奸商。”她覺得挺奇怪,“歐米尼妖精一直隻在珍穀接客,出珍穀之後就服務頂級的有錢人……呃,還有非人……你最精通的是怎麽讓人過上世界上質量最高的生活,現在在這兒籌劃草台班子是個什麽情況?”

小二對著公寓門努努嘴,一把辛酸淚:“你覺得呢?你看看這個公寓裏住著的,個個都要吃好喝好冬夏開空調,還講究精神生活。你知道的,不管研究人類進化史還是收集限量版牛仔褲,是個愛好就得花錢!但是呢!沒幾個願意出去賺錢的,你說,我不精打細算怎麽辦?”

他的控訴句句是實,還字字血淚,害得華佗都不好意思了:“我說過要去開個私家診所,專門治闊佬,一個感冒能收一萬多,你又不同意,非要我待在公立醫院。”

事實證明小二身為樓道總管,是比心性單純的專業人士來得高瞻遠矚:“你在公立醫院當全科醫生,一天看一百多號人,大部分是小病,隻要你稍微控製一下手,不要製造出太多摸一下鼻子把膽囊炎整好了的案例,治得好治得不好都不明顯,你就能踏踏實實過你的日子。”

他真的是在人間久了,深明世理:“要是你開個診所,白血病兩天治好,惡性骨肉瘤也兩天治好,帕金森還是兩天治好,第七天你就被人盯上了,來的還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到時候麻煩大了你信不信。”

華佗表示他信,小二說的他都信,這和過往的案例或者小二的智商無關,更多是因為華佗不喜歡麻煩——凡事有人代替下決定對某些人來說是極端的不自由,必須揭竿起義,寧死不屈;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可能是維持簡潔生活的不二之選,巴幸不得。而華佗剛好是後一種。

狄南美在一邊抱著膀子看他們扯談,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跡:一隻歐米尼妖精,在教育一隻神演如何適應人間的生活,而且說的話還都很在理的樣子。她忍不住問:“說實在的,你們幹嗎要在這裏待著?”

他們現在待的地方是三樓A座,華佗的房間,布置得很簡潔,東西很少,但都是好東西:頂級的手工製家具,古董裝飾,第一流的**用品,但從陽台看出去,外麵的風景則好像一坨屎,既不山清水秀,也不海天一色,跟賞心悅目這幾個字絕對拉不上任何關係。

非人和人一樣,生命中存在諸多局限,但至少他們不需要花一輩子的積蓄買所謂的好房子;他們所選擇與居住的環境,通常都會是他們的理想狀態。

住在一棟土黃色的公寓樓裏,旁邊還有一兩百棟長得差不多的公寓樓,唯一的綠色是那些半死不活的綠化帶,退一萬步,就算對某一種非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的理想居住狀態,但這樓裏可不止一種非人啊。

小二的回答是:“我們沒辦法,有契約在身的。”

狄南美聽到契約兩個字馬上精神了:“什麽契約?你的契約很貴的哦,誰跟你簽的?”

小二搖搖頭:“一言難盡,但也不是正規的那種契約啦,也不是我一個人,算是全樓人一起簽的。”

“跟誰?”狄南美開始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了。

“傑夫?”

狄南美陷入了嚴重的懷疑狀態。

“你們這兒有多少住客來著?”她問。

“十八戶,底樓和頂樓五戶,二三樓四戶。”

“除了那個啥米傑夫,都是非人對吧?”

“對。”

“神演,歐米尼妖精,魔鬼鐵天牛,還有呢?”

“每一戶都不一樣。”

狄南美一攤手:“所以有十五種珍稀非人,跟一個人類簽了個什麽契約,然後就要在這裏待上一輩子?”

小二糾正她:“不是我們的一輩子,是傑夫的一輩子,他死了我們就可以走了。”

“那你掐死他好了。”狄南美覺得這太容易了,朋友你數數你有多少隻手啊,你一邊掐他,一邊還可以同時做好毀屍滅跡一條龍的準備工作,絕對什麽都不耽誤好嗎。

小二笑起來:“哪用掐死他啊,隻要三天不給他做飯,他就有很大幾率會死於嚴重的大腸杆菌感染。”

他搖搖頭:“但是我們不願意。”

了不起的歐米尼妖精,就像狄南美所說的,在生命的長河中服侍過很多頂級的有錢人:英雄、君主或軍閥;他致力於為所服務者設計最貼合其需要和最高級的生活模式,任何細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像看不見的幽靈巡視自己的領地,不需要有人察覺他的存在,卻讓自己的存在變成如同呼吸一般重要的部分。

但他對那些英雄、君主或軍閥都無任何感情。

他隻是做自己應當做的事,完成一個契約,然後離去;之前或之後,他所服務的人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死還是活,都和他無關。

直到在某一個時刻,他發現了那在人類之間普遍存在的奇妙元素——感情。

“銀狐,就像你,大家都知道你的至友是一個獵人,我親眼目睹你在火女賭場,祭出護身的元神,隻是為了延緩他一刻的生命,這對狐族來說,常見嗎?”

“常見才有鬼了。”銀狐實話實說,“你知道我們有四色場煉色,沒有通過考驗的要不死在裏麵,要不就變成了雜色,被剝奪靈性,變成普通的動物。”她聳聳肩,“所以你看,我們每一代都生得不少,但被煉出色來的成員眼看越來越少了,大家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她想起金狐秦禮那兩個聰明絕頂的兒子,至今還在四色場裏磨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來,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秦禮在乎嗎?他覺得心痛過嗎?誰也不知道,也許沒有。

她很堅決地搖搖頭:“我絕對不要生孩子,我可能改變不了狐族的規矩,但我也不會讓我的骨肉進入修羅場,被命運選擇。”

小二溫和地看著她:“因為你舍不得,你愛他們。”

狄南美費勁地想了想,愛這個話題始終過於深奧,她很少去花腦筋思考,但聽起來就是這麽一回事:“對,如果我真的生了孩子,誰要強迫他去煉什麽色,我就幹翻他。誰來都一樣。”

說到這個份上小二覺得大家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說:“那麽,你就能夠理解我們和傑夫之間的契約,不是建立在任何相互牽製或利益相關的基礎上。這裏的十五種非人都是成員極度稀少的種族,我們降臨到這個世上時是絕對孤獨的,根本沒有機會體驗什麽是感情。因此,在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之後,我們理解的所謂感情就是,我們在這裏待著,完全是因為某一個人的存在。”

那個人的理想是大隱隱於市、一事無成、混吃等死,那麽因為他的緣故,我們願意一起消磨過這一段和狗屎一樣的人生。

如果這都不是感情,那還有什麽是感情呢?

小二還說:“回頭你跟黑格爾聊聊去吧,他把這個當正經課題研究呢,準備寫一篇《特定非人與人類交互情感機製極其影響》的論文。”他歎口氣,“也不知道準備上哪兒去發表。”

他們的話題聊得這麽深入,簡直都忽略了外麵的世界還在按部就班地跟大家搗亂,直到聽到公寓樓下廣場一片大呼小叫的聲音。

小二走到陽台上,探頭看了一眼,扭頭就叫南美:“快來看,你的獵人朋友回來了。”

狄南美喜出望外,嗖就竄出來去了,一看,卻傻了眼:“這是幾個意思?”

[2]

回來的是豬小弟沒錯,但可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個相當巨大的飛行器,一看就是人類掙紮著凝結出來的科學智慧結晶。能用,但不夠精密圓滿,不夠行雲流水,所以著陸的時候壓根就不順暢,基本上算是摔下去的,現在整個底部都爆了,側著躺在自己砸出的一個大坑裏。

飛行器的蓋子歪歪扭扭的,好不容易才給打開了,豬小弟正站在舷梯邊緣上,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內艙砸出了幾個洞,但受損麵積不算大,至少裏麵密密麻麻躺的幾十號人還算齊全,都跟僵屍一樣仰麵朝天、臉色慘白、一動不動。

他們三個趕緊下樓,南美上去拖著豬小弟:“啥情況?”順手渾身上下摸了一把,確認他都沒事了才放心。

豬小弟看到她很高興:“你能起床啦?”捏她的臉,捏她的手,還推她一把,“走起來沒事了吧,來,走兩步給我看看。”

南美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一頭驢,什麽叫走起來沒事了。”看回那個飛行器,“裏麵那些人怎麽了?”

“應該是中毒,在毒素作用下進入了一種假死狀態。但具體是哪種毒我看不出來。”

接話的人是華佗,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爬上了飛行器,蹲在其中一個“僵屍”的身邊,正在檢查。他檢查的方式很環保,就靠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奇長,泛出極地寒冰般的青色,輕輕按在心髒部位、脖頸、內髒位置,而後指甲在手腕上一劃,一顆圓溜溜的血珠迸出,他用指甲就那麽挑著,站起身來:“我估計是人工合成的毒藥,以前沒見過,我去化驗一下。”

跳下飛行器,扭頭就走了,瘦長的身體挺直,走得飛快,臉上還帶著笑容。

豬小弟傻看著那哥兒們:“他為啥高興成那樣?”

小二說:“你沒聽他說,他不知道那種毒物是啥嗎。遇到了需要研究的新東西,這對他的意義,就跟你中了一千萬的樂透大獎是一樣的。”

結果豬小弟對一千萬的樂透大獎興趣一般:“眼下吧,一碗紅燒肉蛋炒飯對我來說比較重要。”說著肚子裏就嘰裏咕嚕亂叫起來,這是餓了。

小二很體貼:“我上去弄點兒東西給你吃吧。”看看南美:“病號你也該進食了。”

那倆一聽這話跟中了蠱一樣,自動就跟上了小二的步伐,結果走了幾步感覺不對,趕緊回去:“這些人怎麽辦?”

小二覺得很容易:“讓他們在這兒躺著唄。華佗去化驗完毒素,應該幾個小時內就可以找到解毒劑,到時候一人給一針解毒劑,再屁股上給一腳,咱們就沒事了。”

豬小弟急忙擺手:“No No No,事情沒那麽簡單,不能給他們屁股上一腳算數,他們是被吸血鬼抓去當血源的。”說這話掐指一算,“全部人的情況怎麽樣我不好說,其中好幾個至少被吸血鬼控製超過十年了,你讓他們走,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就讓他們這麽半死不活地躺著,反而是最消停的,豬小弟發愁啊:“怎麽辦啊?”問南美,“等他們好起來了,能安排他們就個業嗎?”

南美很爽快地答應了:“可以啊,我跟秦禮說一聲去。他在東南亞開了不少工廠,包吃住,免費wifi全廠區覆蓋,還有全天候值班的心理醫生服務室,免得大家加班十小時回來一個想不開就跳樓。”她爬上飛行器看了看那些活死人的體格,覺得還行,“幹點兒體力活應該沒問題吧。”

豬小弟沒好氣:“那還不如讓他們在妖怪村繼續賣紅豆餅呢,至少上班的時候還能吃點零食。”

他發愁的其實也不是這些人的生計,而是:“你說,我怎麽跟人家的爸爸交差?”

他從活死人堆裏找到歐文的兒子,就是在劇場裏演琴師的那個人,此刻和所有人一樣無聲無息,不知道沉沒在什麽樣的世界裏。那個世界想必喑啞混沌,靠自己的話,無論怎麽走都走不出來。

豬小弟自言自語:“我讓他相信我,說我一定會幫他找到兒子的。”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摸那個高大男人的肩膀,神態就像在摸他想象中那個垂髫之年的小男孩子。他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孩子有一張帶著雀斑的笑臉,缺了牙齒,咧嘴笑起來時想必會漏風;他才進小學,放暑假了本該在農場裏奔跑玩耍,盡情過一個無拘無束的盛夏,而後在父親來接自己回城的時候,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過去,投入溫暖有力的臂膀,訴說自己和妹妹爭冰激淩失敗的委屈。

他有漫長的人生要度過,其中會有許多挫折起伏就和其他人一樣,但他終究會成長起來,死在父親的後麵,和妹妹站在一起,互相搭著肩膀回憶童年。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雖生猶死。

如果讓他這樣子回到歐文身邊,也許歐文根本就拒絕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即使經過DNA檢測驗證無誤,他也會這樣說:“這個兒子,雖生猶死。”

甚至,他寧願如同自己的揣測,想象和曾經拒絕相信的一樣,真的已死。

對豬小弟來說,這樣的結局確實比死亡更加悲慘,沉重得他無法接受。

但他一時之間也什麽都幹不了,隻好站在那裏,一麵以悲憫的眼神注視眼前的受害者們,一麵苦惱地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南美趕緊抓住他:“我知道華佗做醫學美容很厲害,但未必對頭發有研究,你先確認一下他能幫你脫發再生再抓自己好不好?”

她眼珠轉了一下,繼續好言相勸:“這樣吧,我們先把這些人放到廢柴公寓地下室去,然後我們去好好吃點東西洗個澡,等華佗回來說說看他們到底怎麽回事,再從長計議。”

豬小弟以狐疑的眼神回應她溫柔得要疊起來的語氣:“你說的很和氣,手為什麽卻要放在我的後腦勺。”

南美說:“因為你要是再敢跟老娘嘰嘰歪歪,我就一拳打暈你,再跟這些人一起拖進去,相信我,那樣子會快很多。”

小二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計劃,他跑到頂樓,招呼了一些金太下來。它們以流動金屬的形式瀉落到地,馬上變成了一個巨大而靈巧的鏟土機,將活死人們從飛行器裏一個一個鏟出來,放在車鬥裏;再變成一個小卡車,嘟嚕嘟嚕開到廢柴公寓門前;再變成一個自動傳送帶,覆蓋了大門到地下室一條通道,將幾十具人體卸下卡車,放到傳送帶上;然後轟隆隆送到了地下室,在平坦冰涼的水泥地板上一字排開。豬小弟他們跑過去一看,那排得叫一個整齊,人和人之間的間距都是精確相等的!金太你們是不是處女座!

金太一氣嗬成幹完活,變回那個隻有拳頭大小圓頭圓腦的機器人,機械臂裏舉著他們寶貴的叉衣棍,滴溜溜就走了。走之前嘰裏呱啦跟小二說了一堆話,小二歎了口氣,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豬小弟大開眼界,幸好南美跟在身邊,把金太詞條解釋了一下。他跑來問小二:“它說啥?”小二做了一個攤手的姿勢,通常賣烤紅薯的少收了人家五毛錢的時候就會做這個手勢:“它說剛才一連變了四次身,用力過度,負了工傷,所以今天的服務時間到此為止了。”

他越說越生氣,衝著金太離去的方向吼了一聲:“明明才上班一小時好嗎?明天給你們住的地方停電!”

金太走得雖然遠,居然還聽得見,而且還回嘴,嘰嘰咕咕說了一堆飄過來,小二更生氣了。豬小弟完全不管人家的情緒,熱情地要求同聲傳譯,小二悻悻地說:“它說它們能變太陽能儲能器,所以隨便停電沒問題。”

人既然都收拾到了地下室,飛行器就好辦了,吭哧吭哧拖到公寓樓後麵,用一塊大塑料布遮起來。小二真是個過日子的人,盤算著過兩天找個收廢品的人來把它給賣了,至少能把豬小弟和狄南美的夥食費換回來。

考慮到獵人聯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來研發和製造這個飛行器,設備司老爺子聽到小二的這個打算,心情可能會相當低落。

他們三人回到廢柴公寓會員俱樂部,準備喝一杯等華佗出結果。豬小弟看著芝華士在那裏轟隆隆調酒,問:“估計華佗要花多少時間化驗?”

小二搖頭:“不好說。”

他拿過一杯馬提尼給狄南美,南美一口就給悶了,拿著杯子啃玻璃邊邊,氣得芝華士在吧台後麵跺腳。小二裝作沒看見,自己動手弄了一個純威士忌,看看豬小弟:“你喝什麽?”

他撓了撓頭說:“我不喝了。”,小二覺得他樣子不大好看,畢竟在妖怪村幹掉織田之前還是被胖揍了一頓的,腦門上血糊拉雜,鼻青臉腫的,“你去我房間洗個澡睡一會兒吧?華佗回來我就叫你唄。”

豬小弟站起來:“不要了。”他看看牆上的鍾,“你們家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回來了嗎?”

“回來了,你要幹嗎?”

豬小弟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狄南美,小聲說:“趁這會兒沒什麽事,我想去看看朋友。”

南美馬上站過來了,笑眯眯地看著他:“女朋友唄。”

他又不小心猶豫了二分之一秒才說:“就是朋友嘛。”

南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豬小弟覺得這怎麽是個問題呢:“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她又哼了一聲:“那怎麽從來不見你要來看看我?”

豬小弟當場被難住了,隻好向小二求助:“有人不講理的話怎麽辦?”

小二看了看南美,很公平地說:“我覺得銀狐很講理。”

受到二次打擊的豬小弟眉毛都耷拉下來了,努力地想了想,決定求人不如求己,他慎重地握住了南美的手,清了清嗓子,聲音又誠懇又溫柔:“如果我在不認識你的時候,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你,那我一定會想盡辦法來看你的,不管路多遠多難走,天上是不是下刀子,我都會來的。”

南美馬上彈開一米,眼睛瞪到酸橙那麽大,跟見了活鬼一樣看著豬小弟:“你!這部分技能是從哪裏來的?誰教你的??難怪你突然就有了女朋友!”

小二閑閑地說;“他還是有一半算人類嘛,對不對。人類最大的好處不就是持續成長嗎?語言技能進步了很正常啊。”

但南美簡直無法忍受這個程度的肉麻,於是吼叫著衝上去,一個過肩摔把豬小弟丟出老遠,直接穿出了俱樂部的大門,摔到了走廊上。他哎喲哎喲爬起來,小二就對著他喊:“你去四樓一戶找凱撒,跟他說要《非人世界漫遊指南》,他會拿給你的。哎,你別走太久啊。”

豬小弟在門外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一聲,跑了。

樓道裏傳來他咚咚咚上樓的聲音,漸漸遠了。

過了一會兒,樓道裏又傳來他咚咚咚下樓的聲音。

他又跑進了俱樂部,跑到狄南美麵前,伸手拉了拉她耳邊的一根頭發,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剛才是說真的。”

南美咧嘴笑起來,說:“我知道。”

[3]

美亞在她的房間裏做法語作業,書房的白木窗半開著,天色將晚,夕陽正下,從窗口望去,餘暉映著高台寺的一角,金褐交織,幽靜又莊嚴,隱隱約約傳來梵鍾晚唱。

今天的安排很滿,而她和平常一樣專注,找不到絲毫昨晚嚴重睡眠不足帶來的影響,白天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她一直帶著笑。

身為鬆本清張的女兒,她柔軟和脆弱的一麵隻會在非常有限的人麵前展現,比如父親,比如柳生。

比如某人。

但是當她合上電腦,纖細手指輕按著突突作跳的太陽穴,昨晚所做的夢忽然就溜進她的腦海,占據她全部思緒,就像推開一扇虛掩的門那麽容易。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夢,沒有什麽情節出乎意料。她長大了,就像所有媒體、所有旁人預期過的一樣美麗而強悍。鬆本清張順理成章地退休,追隨古代天皇和失意梟雄們的腳步,他選擇長居寺廟,落發為僧,從此不問世事。鬆本財團完全掌握在了美亞手中。

她放棄了高台寺下的祖屋,搬到了美國海邊的豪宅,占地數千平米的房子外麵停著她的私人客機;她支配上百億的投資,出席頂級的商業場合,在閃光燈下嫻靜而從容地踏上紅毯,人們在她麵前紛紛避讓,心甘情願為她亮出通道,如同紅海避讓摩西。她開口,全世界都為之安靜,聽著。

那些字典裏所能夠找到的許許多多好字眼,都順應漲潮而來,為她披掛在身。它們說,鬆本美亞,新時代資本操縱者的傳奇。

她像是那個流落在《盜夢空間》潛意識底層的人,以意念操控,建立起圍繞著自己的完美一切,任何細節都在控製中。

就連柳生都在那裏,他沒有老,也許除了父親,誰在夢裏都不會老,因為她根本想象不出柳生老的樣子。他仍然陪著她,走遍世界每個角落,看到那挺拔的身影,她就安心。

多好。

鬆本美亞的完美世界。

如果這場夢是一部電影,就應該取這個名字。

如果不是那種奇異的感覺一直跟隨她的話。

那種像是一個在外麵挨了打的小孩子,忍著眼淚回家去的感覺,恐懼、委屈、慌張、生氣,又不知所措。

在她的完美世界裏,她走路,她說話,她發號施令,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時時刻刻忍著眼淚,恐懼、委屈、慌張、生氣,又不知所措。

因為有一個人一直沒有回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他走的時候連再見都沒有說,留下一個巨大黑色的空洞,而淩駕於一切之上的時間,看起來都不能使其愈合——至少暫時不能。

鬆本清張信佛,他得到佛祖賜予一切福分,除了他終生摯愛的妻子,在生育美亞時死於難產。

他的女兒也得到一切福分,唯獨除了她第一個愛上的男孩。

在夢裏,她就這麽孤獨地傳奇著,慢慢老去。

太鮮明了,細節都像是真的,她醒來的時候記得自己夢裏所住豪宅的前門模樣,還記得在她的臥室旁是一棵有上百年曆史的老樹;粗壯的枝節伸到了窗邊,在不需要出門的時候,美亞總是坐在窗邊,什麽也不做,若有所思。

在夢裏她已經知道自己在等人。

因為醒來的時候,她也在等人。

她慢慢站起身來,將電腦和書本收好,放回平常所放的地方,而後她用頭抵住牆壁,雙手垂在自己身邊,深呼吸。

每個人第一次失戀的時候,都像大病一場,有些人從此不能複原,心的某一處仿佛受到了永久的毀損,從此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到了後來,失去或離開一個人就像有點小感冒。你當然是難受的,但你知道自己不會死,而且恢複正常隻要七天。

現在的美亞,就覺得自己病到了彌留的階段。

她開始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從窗戶那裏跳下去——不是去一死了之,而是離開這裏,到街上去,一寸一寸找豬小弟的蹤跡。

這時候,窗戶那裏動了一下,美亞慢慢轉過頭去。

看到一隻烏鴉站在窗台上,黑色冷漠的眼睛向她凝視著,嘎嘎叫了兩聲。烏鴉在日本的傳說裏是不祥之兆,美亞抓起旁邊一個花瓶,揮手擲出,烏鴉嘎嘎叫著,振翅飛走了。花瓶飛出窗戶。

但是久久沒有聽到瓶子摔碎的聲音。

不但沒有摔碎,而且從窗台下麵,搖搖擺擺地,冒出頭來,跟長了腳正在爬牆似的。

美亞盯著那個花瓶看,雙手抓住衣服的前擺,她不敢走過去,怕看到的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東西。

但是那個花瓶很快超過了窗台的邊緣,然後一隻手冒了出來,穩穩當當地把花瓶托著。

而後豬小弟就冒了出來,在窗台前那根老樹的枝條上踮腳站著,向美亞笑:“怎麽在臥室啊?不是應該在上鋼琴課嗎?”很遺憾的樣子,“本來說躲在門後,等你進來的時候嚇你一跳呢!”

美亞盯著他,手心突然冰涼一片,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裏,爭先恐後往外衝,卻造成了交通堵塞,一時間半個字都出不來。她臉上是什麽表情,歡喜、憤怒還是難以置信,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站在那裏,穿著平時穿的衣服,鼻子微微皺起來,唇角總是帶著笑,神情像是對什麽都好奇,又像對什麽都不在乎。

她從木奇菌感染中死裏逃生,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豬小弟的臉。

那瞬間鬆本美亞已經被命運的電流擊中,決心要讓這來路不明的少年常伴自己身邊。

她能夠對上整天、整個月不分離的臉,盡管絮叨,嬌嗔,賴皮,生氣,半點都不需要擔心自己會不得體,不矜持、不高貴的臉。

那些互相陪伴的場景,如電光石火閃過腦海,而豬小弟已經從樹枝上跳了過來,雙手撐上了窗台,那瞬間美亞反應了過來,大叫了一聲:“不要!”

但太遲了,庭院中頓時回**起極具穿透力的警笛鳴叫,警衛被驚動,極速向美亞的住所趕來。

豬小弟沒有經過身份掃描取樣,觸發了建築物上的警報係統,被認定為侵入者。

第一個到達現場的當然不是外部警衛,而是柳生。

他手底下貼著薄如蟬翼的飛刀,如同幽靈一般將門推開極微小一道縫隙,而後便滑了進來,製造出的動靜不比一根頭發飄落在地更明顯。

如果房間裏真的有歹徒,不管有幾個,不管正做什麽,是傷害美亞、偷盜,還是挾持,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會暴露在柳生的飛刀攻擊範圍之內,而他也的確會即刻發起攻擊。

致命的威脅往往要用更致命的方式解決,重在行動,而非衡量。這是柳生的原則。

但他一閃進來,手腕還沒動,指尖便及時控製飛刀,然後站在那裏,和豬小弟麵麵相覷。

後者還趴在窗台上,跟隻刨土豆的時候被人抓了一個現行的傻孢子一樣,腦袋昂起來,眼神迷惑,表情愚蠢,看到柳生就鬆了口氣:“怎麽了?”

“你剛剛碰到了窗戶上的防護網絡,激發了安保係統。”

豬小弟不得其解:“我以前不是老在這兒爬上爬下嗎?係統怎麽不認識我了?”

“新裝的。”

豬小弟跳下窗台,拍拍手:“幹嗎裝新的啊?那個不是挺好嗎?”他走到美亞身邊,揉了揉她的頭發,把她肩膀摟著,“是不是我沒來的日子進了小偷啊?你沒丟東西吧?”

美亞簡直不想理他。氣衝衝地把頭扭到一邊,豬小弟還逗她呢:“小偷一定不知道你房間裏最貴重的是什麽。”她還是不理,但是又舍不得走開,因為她走開的話,豬小弟的手就不會搭在她肩膀上了。

他們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外圍警衛也趕到樓下了,柳生看了看美亞,壓低聲音:“小姐,你想讓鬆本先生知道他在這裏嗎?”美亞一怔,馬上明白過來柳生的意思:“不想。”

柳生點點頭,走出去,警衛小組的已經上到樓梯口,他站在美亞房間的門口,朗聲說:“這裏沒事。”

警衛頭領站住了腳步,仰望柳生,神色間仍然滿懷警惕:“觸發警報的人不在經過身體掃描的安全人員名單內,我們需要查看一下。”

美亞也走出去,板著臉:“我沒有做掃描,我屬於不安全人員嗎?”

警衛頭領急忙道歉:“對不起,美亞小姐。”

但他職責在身,明擺著美亞不高興,還是鬥膽多了一句:“那麽,是美亞小姐自己觸發的警報嗎?”

美亞一拍走廊的欄杆,提高了聲音:“誰給你的資格質問我?還有,我臥室窗戶上裝警報經過我同意了嗎?是不是下一步你們就要在我臥室的所有角落裝攝像頭?看我洗澡睡覺換衣服直播?”

她聲色俱厲,言辭冷峻,嚇得警衛頭領急忙否認:““鬆本小姐,我們不敢,這是鬆本先生和蕭先生的要求,我們隻能奉命行事。”

鬆本美亞聽到父親的名字,臉色更沉,哼了一聲,扭頭回到臥室。柳生對警衛頭領輕輕頷首,說:“不用緊張,我會看緊小姐,你們不放心的話,在周邊加派巡邏就是。”

警衛頭領沒奈何,答應一聲,一行人掉頭離開。

柳生走回到美亞臥室門口,停下來,隻聽豬小弟在問:“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窗戶上裝了監測啊?”

“我當然知道。柳生什麽都會告訴我的。”美亞聲音好像很不高興,但又有問必答,所以生氣生得不大純粹。

他這麽問合情合理,畢竟之前鬆本家的大宅雖然對外人戒備森嚴,對豬小弟是很友好的,他每天都是**,登堂入室,從沒想過要帶身份證等查驗這種事——反正他也沒有。

美亞繼續冷冰冰地有問必答:“我不知道,爸爸最近把以前的安保係統和安保團隊大部分人都換掉了,家裏人進出門都要掃描。”但這個解釋還不足以讓豬小弟信服:“那你帶我去掃描一下就好了。鬆本先生應該會把我放進安全名單吧。”

他想了想,聲音有點苦惱:“不然的話,難道以後我每次爬窗台都要冒著被柳生射一刀的風險嗎?”

大概腦補了一下被射中臉的慘狀,他感歎起來:“那就太慘了啊。”

結果他說的兩個關鍵字觸發了美亞的怒氣條驟升,頃刻間爆表:“以後?”她倒是沒有大叫,但已經撲上去抓著豬小弟的頭發大幅度拉扯了,“原來你還想著以後要來啊?你今天不是來跟我永別的嗎?先消失幾個月然後若無其事地冒出來?讓我每天等著你,還不明白爸爸看到你為什麽會不高興。你這個家夥,你的腦子到底怎麽回事,這樣子做不行的你知道嗎?”

豬小弟發出“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整個人在風中淩亂的聲音,柳生趕緊把門給他們關好,下樓去了。

盡管確信無疑是豬小弟觸發的警報,柳生還是秉承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習慣,繞著整棟建築物走了一圈。一切平安無事。

他正要往回走,忽然眼角瞥見空中有一點東西,目測離地有數十米高,遙遙看去,隻是一個黑點,可能是斷線的風箏,也可能是高性能的無人機。

但柳生眼力極強,他的直覺更準,他幾乎可以確定那不是風箏,也不是無人機。

他站定,凝視著那個黑點,而後奔回室內,找出一個軍用級別的高倍望遠鏡,撲到窗邊望出去。

那是一個人。

就在空無一物的天幕之下,不是樹上,不是屋頂,不是直升飛機,幽浮或者用了翼裝或降落傘。

空空****虛無之中,有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一條腿上,另一條腿垂下來,還在輕輕晃**,感覺上很是悠閑,似乎自己是在山光水色之中垂釣或飲茶。

從柳生的角度看不到對方的模樣,但看得出他一身白衣勝雪,在長風中飄**;腳上穿著藍色的淺口鞋子,是平底的男式鞋,款式很優雅。

柳生的注意力被他的鞋子吸引。並非他突然之間對時尚有了興趣,而是因為那隻鞋子底部有一個浮凸的LOGO,形似鷹麵,鷹麵上雙眼炯炯,如有生命。整個LOGO精美堪比雕塑,線條繁複,形像傳神。

這個LOGO柳生認識,因為蕭遠晴也穿這個牌子的鞋。

那LOGO以黃金線條勾勒而成,鑲嵌鷹眼的是頂級的綠寶石,這是佛羅倫薩一家手工鞋店的店標。那家店有超過兩百年的曆史,匠人都是曆代家族直係傳承,後代生得多的年頭還好,這幾代可能做多了鞋子缺乏人生樂趣,變成了代代單傳,所以出產量很受限製。

他們隻接受定製,不賣成鞋,新客戶需要熟客轉介,還要遵守嚴格的定製要求。每個客戶的訂單數是有限製的,一年定額接滿就轉下年。據說現在手頭的新客人訂單已經排到了三十年之後。

能常年穿這家店出品鞋子的人,有錢是最基本的條件。但不管那些達官貴人名媛牛逼到什麽程度,照理說他們總不能徒手上天。

結果這兒就來了個徒手上天的。

柳生看了一陣子,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聽到樓上傳來一陣美亞如銀鈴般的嬉笑聲,看來她已經原諒豬小弟了。這笑聲已經許久未曾出現,柳生心生欣慰,又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畢生醉心於刀術,對男女情愛從來是敬而遠之,但他並不缺乏相同的感受——刀術是殘忍的情人,以山外有山、永無止境來**他,又以百尺竿頭極難寸進的挫敗來羞辱他,但隻要他付出足夠多,便能在某一刻飽嚐得心應手、隨心所欲的甜美回報;回報一旦來臨便經久不去,直到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絕不會不辭而別或移情別戀。從這個角度來說,刀術又比一切情人都更忠厚。

等他回過神來,再看空中時,目力所及,已然空無一物。他站起身來,正在沉吟間,美亞下樓來了,牛仔褲白T恤,頭發紮成馬尾,青春活力呼之欲出,笑吟吟地看著柳生:“我們要出去。”

柳生遲疑地看了一下時間:“出去嗎?但是鋼琴老師快要來了。”

美亞即刻說:“取消吧。”她口氣不容置疑,回頭喊了一聲:“豬小弟,你準備好了嗎?”上麵傳來“OK”的聲音。

柳生後腦勺有點酸酸的,那是一陣俗稱不祥之兆的感覺,他懷著僥幸心理問:“準備什麽?”

美亞往地下室方向指了指,那裏有一個小型的地下緊急避難所,以及一個備用的小停車場:“你的哈雷摩托車一直放在那裏的,對不對?”

不祥之兆正式變成了不祥:“對,但是美亞小姐你要做什麽?”

美亞興高采烈地揮揮手:“我要你載著我騎出去,兜到後牆那邊,讓豬小弟跳下來上車,等警衛趕過來我們就已經跑了。”

柳生張了張嘴,豬小弟在樓上喊:“我已經蹲好了啊,暗號再說一次是什麽來著?”美亞喊回去:“斯蒂芬克斯啦,你的腦子不是拿來記東西的啊!”

那邊還抱怨:“難道不是說獅身人麵像比較容易記嗎?”

她樓上房間那麽深,虧得兩人不怕累,就這麽喊來喊去地溝通,柳生為她服務十年了,第一次知道小姐的嗓門可以那麽豪放。

喊得像一個真正的小姑娘,沒有被歐洲來的英國來的禮儀老師教過在什麽場合要用什麽分貝什麽基調什麽腔的方法說話,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就自然而然爽朗起來,簡直懶得去顧及身邊一切。

可見她有多高興。

隻是,又能高興多久呢。

柳生當然沒把這句話說出來,連一點點的表情都沒有透露。時間會給出相應的答案,歎息和擔憂都無法阻擋。

他猶豫了兩秒鍾之後,就跟平常一樣知道美亞的心意根本無法改變,於是跟著美亞一起走去地下室拿摩托車,一邊問:“你們準備逃跑之後去幹什麽?”

美亞看了看他:“去吃雪糕啊。”她微笑,“鴨川那邊有一個很好吃的雪糕店,班上同學都去過了,說很適合約會呢。”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很寬,但她刻意稍走在柳生前麵,大概是不想後者看到她的神色,隻是以一種格外溫柔的聲音說:“我一直想要和豬小弟一起去吃呢,我會要一個香草味甜筒;他的話,那個家夥,大概會要一個十八層雜錦口味的雪山堆來吃吧。”

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對柳生吐吐舌頭:“你有錢嗎?我們兩個都沒有呢。”

柳生盡力了:“如果說沒有的話,你們可以不去嗎?”

美亞笑得更甜了,舉起右手,她手腕上戴了一條玫瑰金鏈,上麵有一個精神氣形都一百分的獵豹墜子:“那你拿這個去幫我當掉。”

柳生認得那條鏈子:“蕭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

“好像是,卡地亞一百年的限量版什麽的,換個雪糕錢總沒有問題吧。”她向柳生眨眨眼睛,“還有多的話給你買件衣服,你老是穿一件風衣的話,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你約會喲。”

他們走到樓下停車場,柳生的重型哈雷摩托車停在一角,嚴嚴實實蓋著罩子,一掀開來看外觀雪亮,顯然平常保養有素。柳生發動車子,美亞一下子就跳了上來,摟住他的腰,興奮激動:“走嘍。”

柳生歎口氣:“真的要去嗎?”

美亞輕輕一拍他的肩膀:“你什麽時候見過我臨陣脫逃。快點啦,豬小弟還趴在窗台上呢。”

地下停車場出口在鬆本大宅的後院,直通平常園丁和司機出入的後門,一樣被安保係統覆蓋,崗亭二十四小時有保安小組值班,嚴陣以待。

如美亞所說,她從來不臨陣脫逃,她要做的,就一定要做,柳生知道跟她爭也是白爭,於是握緊摩托車把手,加大油門飆出停車場坡道,撲向後門,一衝而過。警報聲即刻大作,崗亭內外的保安愣了半秒便成群結隊追了出來。但在他們認出是誰闖關之前,柳生已經以一個極速飄移將摩托車轉上了宅第旁的側道,開到了美亞的臥室附近。豬小弟估計也是個老做賊的,時機拿捏得很好,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筋鬥翻了下來,另一重警報器又發作起來,宅子裏的安保人員立馬又分出人手往這邊趕。豬小弟身手敏捷德爬上摩托車後座,貼著美亞,大叫了一聲:“走啦走啦走啦。”

大風吹過臉頰,這一刻兩人如此接近,倘若可以,美亞希望這旅程永遠都不會停。

但事實上這旅程隻延續了二十一分鍾,他們就到了鴨川旁那家冰淇淋店。如美亞的同學所說,真的環境很好,全景玻璃窗下是鴨川潺潺的水流,有一兩隻水鳥在微波上悠然起降,遠山如黛,次第綿延,天光山色如畫。盡管街上人來人往,卻還是有一種令人身處深林的幽靜感。

這個時間可能不大適合吃冰淇淋,店裏空無一人,柳生做了常規的安全巡查,而後看著美亞和豬小弟手牽手走了進去。沒過一會兒美亞又跑了出來,笑盈盈地向柳生伸出手,白皙的手指上晃**著那根獵豹頭手鏈:“喏,一萬塊,這個就歸你了。”

柳生忍不住笑,從口袋裏拿出幾張鈔票給美亞:“不用啦,蕭先生送你的禮物,你應該留著。”

美亞接過錢,眉花眼笑,把那條鏈子強塞到柳生手裏,然後舉起手腕向他炫耀:“這是豬小弟送給我的哦,遲來的生日禮物呢。好看嗎?”

那是一個綠色的手環,很細,玉石的,來自豬小弟的話,應該價值不會超過卡地亞的百年典藏限量版手鐲——說不定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但對美亞來說,正因為是豬小弟送的,於是全世界的限量版加起來也無法等同於那條手環的珍貴程度之萬一。

美亞帶著柳生給的錢和心愛的禮物,高高興興回到了冰淇淋店。柳生停好了車,再繞著冰淇淋店內外走了一圈,確認安全之後回到門邊稍遠一點的地方站著,凝視美亞。她正在收銀台那裏,點了一個雙球甜筒,香草配太妃,而豬小弟不出所料,點了一個十八層的巨無霸冰品集合,端上來把他的臉都給擋住了。兩個人各自拿著冰淇淋跑到窗邊的位子上坐好,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麽,大概總不是什麽嚴肅的事,否則不會時不時聽到美亞清脆的笑聲。

柳生手心還握著那根鏈子,慢慢被他的皮膚溫熱了,他懷著一種溫柔的心情,將鏈子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口袋裏。

過了半小時,客人來來去去,都是買了吃的就走,沒什麽特別,直到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走進了冰淇淋店。

正是那把刀引起了柳生的注意。

刀在皮鞘間,細長,尾端微彎,刀柄乃烏木鑲精鋼所製,手握處渾圓內凹,泛著溫潤的瑩光。看起來並無特別。

但柳生是用刀的大行家,他憑借感覺,便能分辨什麽是真正的刀。

在蘇富比拍賣場上賣出天價的,在博物館裏以矜貴的玻璃櫃供奉起來的,也許都是名刀。出自巨匠之手,流傳百千年,因此價值連城,馳名海內,但那些都未必是真正的刀。

刀必須要浸潤足夠多的血,斬斷過足夠多的肢體與頭顱,製造過足夠多的死亡,才配稱為刀。

畢竟作為一種武器,刀的真正作用隻有一種,那就是殺。

剛從柳生身邊經過的人,腰間所係的,毫無疑問是一把殺人如麻的刀。

柳生馬上就跟了上去,快要接近時,那人如感應到他的警惕一般,腳步停了下來,慢慢回頭。二人目光相接,如同有火花在空氣中炸裂。

那人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按住了腰間的刀柄。那是一隻接近瘦骨嶙峋的手,指骨節節暴出,清晰可見。

他的身體和臉也一樣瘦,頭骨輪廓清晰得像個骷髏標準,隨時會繃破喑啞色調的皮膚,唯獨一雙眼睛還帶著活物的感覺,陰惻惻兩點灰黑色,良久也不眨動。這渾然是一個病入膏肓、藥石罔效的絕症患者,整個人被那件風衣覆蓋,偶然衣擺搖動,裏麵空空****。

柳生的目光落在他的鎖骨上方,那裏有一個金屬圓片般硬的東西,洋蔥圈大小,嵌在皮膚裏麵,隱隱約約還印透出光芒。

他總覺得那東西十分眼熟,但一時間想不起眼熟在哪裏,何況現在也不是容他細想的時候。對方身上,分明有幽微如針的殺氣,水銀瀉地,蔓延四際。

兩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從柳生的袖中滑出,沿著精確設計好的軌道來到他指間。柳生無所思慮,亦無表情,隻是冷靜地與來人對視。

四周的空氣一時間似乎僵住了。收銀台的服務生是臉圓如大臉貓的妹子,不明白這兩個客人站在那裏大眼瞪小眼是為了什麽,於是甜笑著探出頭來問:“二位需要什麽嗎?可以在這邊點東西喲。”

大概聽到了服務生的聲音,窗邊的少年與少女都投來探詢的眼神。他們先看到了柳生,然後留意到了與柳生對峙的怪人。

豬小弟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美亞的笑聲戛然而止。

柳生眼角的餘光瞥見豬小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疑惑地望著他們,和美亞耳語了兩句之後便直起身走過來。

沉重的焦灼從柳生心底升起,但他不能出聲警告,連一個眼神都不能遞。

稍有分神,對方或許便會趁隙暴起,最糟糕的是,柳生拿不準他的目標是什麽,或是誰。

他最擔心的,當然是美亞。

豬小弟越走越近,柳生緊閉雙唇,收攝心神,試圖物我兩忘,專注眼前之敵,但他功虧一簣,因為美亞滿臉好奇地也隨著過來了。

一旦進入對方殺氣的範圍,無論是誰都會受到傷害,而柳生根本無法接受美亞被傷害這樣一個念頭。

這瞬息之間,柳生心動,對方便身動。

骷髏手握緊長刀,刀出鞘,疾如閃電,燦若流星,殺氣如大海潮肆意漲落人力無從攔阻,劈落。

不是向柳生。

而是向豬小弟。

目標:頭顱。

柳生一驚,指間雙刀隻慢了極短一瞬,隨之脫手而出,他對自己飛刀的速度素有自信,即使與普通槍械發出的子彈相比較,也常能後發而先至,但這一次他失了算。

飛刀沒有能夠追上對方長刀劈下之勢,挽狂瀾於即倒,隻來得及擊中刀柄,隨之變換了方向,射入旁邊桌腿,再彈落到地。那骷髏似的男子手腕奇穩,盡管刀柄**開,身體隨之被衝得一歪,出刀失了一部分的準頭,但大體上去勢如虹,那錚亮刀鋒仍劈中豬小弟身體,一股鮮血湧出,噴到地上。

豬小弟在血光中應聲而倒。男子收刀,急進一步,再度揮刀下斬,直取豬小弟的胸腹要害。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但美亞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她在豬小弟倒地的瞬間撕心裂肺地狂叫了一聲,拔足對著劍客衝過去,雙手前伸,跌跌撞撞,似乎想要推開來人去拯救豬小弟。

柳生足尖一點,雙臂展開,躍到高高的空中,指尖彈動,無數刀光如繁星點點,呼嘯哨響,盡數射往那男人的頸部。刀尖上藍色熒瑩,顏色鮮亮得詭異,那是一種來自亞馬遜深林中的毒藤提取液,不致命,卻能幹擾人的運動神經指令傳輸功能,令人瞬間喪失行動力。

進攻,往往是最好的防守,要保護因為心痛豬小弟安危而喪失理智的美亞,最快的方法是逼敵人回身自救。

他的方法果然有效,那男子刀勢到一半,驟然停止,隨即如跳舞般整個旋動身體,頭下腳上跳轉,刀形依舊,隻是換了一個方向,恰好擋住第一波飛刀;之後手腕扭轉,將刀挽了一個回旋,刀鋒舞成光之扇麵,擋住了第二波飛刀。地上叮叮當當落了一地,那男子穩住身體,忽然刀鞘上舉,刀身擋住了他的鼻子,一聲微弱的金鐵交擊聲響起,一把尋常肉眼根本注意不到的小刀飛出去,加入了其他同伴墜地的行列。

美亞跪在他的血泊之中,雙手緊緊按住豬小弟的身體上方,通往心髒的血管位置,臉色慘白得就像馬上就會倒地死掉。但她沒有倒地,沒有狂叫,甚至沒有一滴眼淚,隻不過當柳生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內心已經被悲痛淹沒。

他轉過身,擋在了美亞和來人之間,對方已經站定,手持長刀指地,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柳生,忽然開口說:“夜之柳生家族的豐饒之浪刀術,竟然還在人世傳承,真令人意外。”

柳生臉色微微一變,喝道:“你是誰?”

那男人歪頭看了一眼躺在柳生身後的豬小弟,後者已經奄奄一息,身體下汩汩冒著帶泡的血液。男人眼神閃爍,洶湧出無法抑製的貪婪之色,一時間情不自禁,舌尖還微微吐出,在唇角掃動,似乎想擇人而噬。

這失態隻在刹那間,他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發出喋喋的輕笑聲,長刀提在手裏,騰挪跳躍,快速往後退了幾步,一直退到了大門與收銀台之間的位置。收銀台後,那個當班的服務生縮在牆角,嚇得目瞪口呆,簌簌發抖。柳生護衛的重點在自己身後,全身戒備,盯著對方行動,忽然心念一轉,怒喝:“住手。”

就在他出聲的瞬間,那人的長刀擲出,劃破空氣,飛行的路線上仿佛有火光閃耀,以雷霆萬鈞之勢,洞穿了那服務生的胸膛,而後如有生命般自行拔出,飛回到主人的手裏。那男人帶著一縷瘋狂與癡迷交織的微笑,舔著刀尖上的鮮血,撲出冰淇淋店門,如同鬼魅般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極速狂奔,隨即拐入某一處巷道,消失無蹤。

柳生急忙過到收銀台後,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服務生萬無幸理,心中狂怒,但他有職責在身,不能追出去。

他回過身,美亞仍然跪在豬小弟身邊,已經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裹住他肩膀,兩條袖子在傷口上方緊緊打結,試圖止血。一係列動作都幹脆利落,鎮定非常,可是嗓音突然之間便嘶啞了,對柳生吩咐:“叫家裏的救護車。”

柳生不忍看她的眼睛,那平時非常靈活的眼睛此刻如被野火燒過,幹燥而堅硬。強烈的情緒有時能直接改變一個人的生理特征。

他走到收銀台,使用他們的有線電話聯係了鬆本私家醫療中心的救護車。

隸屬於鬆本家產業集團的私立醫院很快派出了救護車來到冰淇淋店,帶走了豬小弟。美亞想要跟上去,被柳生強硬地阻止了,盡管她眼中冒火,但柳生一步不退:“美亞小姐,剛才的殺手不是正常的人類,我不能判斷他的目標是不是你,如果是,那麽他隨時會卷土重來,你留在外麵非常不安全。”

柳生再度擋住她的去路,他的決心和美亞一樣強:“美亞小姐,我的職責是保護你安全。”聲音緩和了一點,他完全能夠體會女孩此刻的難過,“我已經交代他們這是美亞小姐的密友,豬小弟會得到最有力的救治和照顧,你去不去,對他現在來說沒有意義。”

這時救護車已經發動,美亞眼睜睜看著豬小弟消失,怒不可遏:“你是保鏢,為什麽不能保護我的安全?為什麽剛才保護不了豬小弟?你是廢物嗎?我為什麽要雇傭一個廢物!”

她說到最後,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所說的有多過分,但柳生神色不動,隻是冷靜地說:“美亞小姐,認為我是廢物或回家之後馬上解雇我,都不能影響我的判斷和決定。你必須是安全的,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關心。”

他將哈雷摩托車的頭盔遞過去給美亞:“在警察來之前,請讓我先護送美亞小姐回家。”

美亞接過頭盔,一言不發地往外走,經過收銀台時,她停下腳步,凝視著那枉死者的容顏。

這個女孩子多少歲?19?20?這是她第一份工作嗎?今天當班下來是不是有約會?如果有的話,她的男朋友在見麵的地點久候她不至,又會從什麽地方得到永失所愛的消息?新聞?警察登門拜訪?還是來自共同朋友的電話?他的餘生如何?如果真的深深愛過,一切還會相同嗎?

美亞肩膀顫動,瞳孔因為恐懼而收縮,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這如同噩夢一般的命運裏,她扮演的是那個男朋友的角色,在渾然不見之間,人生就被全盤改變了,曾經有過的每一分歡樂,都成為紮在心頭的刺。如果能夠交換的話,也許突如其來的死去是更好的結局。

柳生跟上來,攬住她的肩膀,美亞轉過頭,將臉藏在他的手臂底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他們回到家,美亞頭也不回地去了自己房間,再也沒有出現過。柳生在庭院中巡視了一圈,吩咐保安團隊加派人手看守美亞的住所,之後他在起居室中盤腿坐下,從自己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找出一本書。

古董書,隻有男人手掌大小,封麵是皮的,書脊以粗繩穿孔,都打磨得很粗糙;封麵上有三個極笨拙的字:名刀譜。

書內紙張極薄,翻閱時窸窣作響,仿佛會隨時散落一地。每一張上都有一把以淺灰色墨筆畫下的刀,筆致雖簡淡,卻極傳神,三秒兩筆,刀意凜然。旁邊有寥寥幾字的注釋,說明刀的所屬與來處,是柳生的先輩為彼世名刀所做的記錄。

作為一隻離群的孤狼,這是柳生從家族傳承到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他翻到其中一頁,停下了手。上麵那把刀格外細長,末端微彎,刀柄以烏木與精鋼製成。

寫筆記的人,往上追溯,生活在近百年前,在他之前三十七年縱橫天下的刀客,如果活到現在,已經快兩百歲。

名刀與故主分離,流落人間,輾轉來到他人之手,繼續自己殺人之器的命運。

誠然這是非常合理的解釋,但柳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個殺手,就是井口清兵衛本人。

在庭院中見到人頭螢身雙眼自帶攝像機的怪物,在鬆本清張與蕭遠晴秘密對談中聽到飽含不祥的訊息,那麽,在光天化日之下,百年前的刀客蛻為異鬼,屠殺人類,又有什麽不可能呢。

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有一些人則連想都不要想,就像現在,蕭遠晴的名字剛剛掠過心頭,柳生就聽到他的聲音在美亞的居所外響起。

“柳生,柳生。”

他迎出去,看到蕭遠晴的眼色就明白對方已經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醫療中心給我打電話了,你呢,準備什麽時候回報鬆本先生說小姐遇襲?”

柳生搖搖頭:“常規的後續防護措施都已經啟動,但我相信對方的目標不是小姐,而是豬小弟。”

蕭遠晴大半張臉如平常一般掩蓋在口罩下,不過眉目間仍有餘力表達非常強烈的情緒:“你相信?”既是質疑,也是挑釁,是盡一個好幹兒子、好兄長的本分去焦灼憤怒,但柳生能覺察到蕭遠晴言語行為中一絲微妙的表演意味,如同他能夠從一棵濃蔭滿目的大樹上找出第一片發芽的葉子。

他不知道那表演的成分從何而來,幸好他也不感興趣:“我為我說的話負責。”

回身看了看樓上:“小姐安然無恙,需要讓她過去找鬆本先生嗎?”

蕭遠晴搖搖頭:“不必。鬆本先生還沒有回來。”

他凝視著柳生:“我過來是為了告訴你,豬小弟不見了。”

柳生一驚:“什麽?”

“救護車剛剛開過鴨川,豬小弟就醒過來了,他請護士幫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書,之後護士就轉了一下身去拿東西,豬小弟就憑空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連一根毛都沒有剩。救護車停下來檢查了周邊區域和車身上下,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如果他們生活在二次元裏,這時候腦門附近就會浮現出一長排問號,從高台寺一直排到本能寺。

但現實世界要簡單及沉默得多,兩個男人麵麵相覷站了一陣子,蕭遠晴聳聳肩告辭:“看好小姐。”走了兩步,回過身來,“另外,如果豬小弟再度在這裏出現,我是說,不管以什麽方式出現,我要第一時間知道。”

[4]

廢柴公寓的會員俱樂部裏熱鬧非凡,在家的住客們都來了。麥當娜、凱撒、施瓦辛格、黑格爾、芝華士、貝多芬,連金太都不甘寂寞地跑了過來,還是那個圓頭圓腦的機器人模樣,一隻手舉著那根永恒的叉衣棍,另一隻手舉著一大玻璃杯阿華田。它肯定是很喜歡喝巧克力味的熱飲料,才會每喝一口下去就舒服得變形——是真的變形,一會兒變成微波爐,一會兒變成錄音機。

大家跑過來都是為了和南美聊天的。在廢柴公寓待久了,各位非人都已經習慣了自己人類化的新身份,言行舉止,飲食習慣,包括接收資訊的渠道和方式。這就是傳說中的炒股炒成股東、買房買成房東、泡妞變成老公,以及在黑幫臥底太久不小心變成了教父。他們仍然保留著了解非人世界的各種途徑,隻不過不再搞得清楚哪些是真事,哪些是傳言,所以需要跟南美印證一下。

“青靈浩劫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嗎?整個人類世界都瘋了,我們嚇得搬去青城山待了兩月。傑夫跑去當道士,說這宗教太適合向全人類推廣了,大家都信道就絕對打不起來。”——黑格爾。

“你和紫狐到底啥時候結婚?能去觀禮嗎?份子錢該給多少?什麽,等這一次渡劫之後?你每次渡劫都耗費元神出手,這樣下去,我懷疑你們永遠結不了婚。白老爺知道自家要絕後嗎?哎呀,你幹嗎打人!”——小二。

“最近秦禮投資什麽新項目了,我們跟著去買點股票吧。”——凱撒。

“別提股票的事兒了,如果物價再漲,我們別無選擇,一定要做軍火生意了。金太,你入不入股?”——小二。

“軍火生意是真的生產出軍火賣給人家,你讓金太變成一個激光炮賣給人家然後它又跑回來叫仙人跳吧。”——芝華士。

“你知道個屁仙人跳。”——黑格爾。

“好了好了,說點正經的,攝政王到底回來幹什麽?我聽說暗黑三界被鎖死了,任何種族都不許往來,銀狐你後來見過達旦嗎?”——小二

“暗黑三界鎖死,沒有破魂維持非人世界的能量平衡,我們覺得很快就會出大事。”——凱撒。

“攝政王是為這事兒來的嗎?你說你也不知道?銀狐你沒有huo我吧?”——麥當娜。

“Huo是哪個地方的方言?”——芝華士。

“我研究舞台和服裝演變曆史,你問我方言我怎麽知道。”——麥當娜。

他們一邊喝著威士忌、金湯力水或者可樂加冰,一邊七嘴八舌地提問題,抬杠,聊大天,扯談。其實誰都沒指望能得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這隻是一個普通的下午,一群普通的非人在社交聚會罷了。

南美喝完手裏的Mojito,跳下吧台椅,擠過去:“怎麽說?怎麽說?”

“跟我想的一樣,那些人中的是一種混合神經毒素,底劑以膠囊狀態埋在皮下長期緩釋,精確控製人類的神經活動,進而影響行為。我相信它還有一種定時服用的強化劑,用來侵入人的大腦認知與記憶模塊,使人喪失學習和邏輯判斷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將具有自我意識的人變成行為受藥物控製的半植物人,除了被強行植入的行為模塊之外什麽都做不了,自主性比關在圈裏的豬都不如。”

他很心滿意足:“完美解釋豬小弟在妖怪村看到的一切。”

南美睜大圓溜溜的眼睛:“這麽厲害?殺千刀的吸血鬼!哎,那你找得到解毒劑嗎?”

華佗懷著強烈的專業自豪感白了南美一眼:“找?有什麽好找的?這種混合神經毒素效果雖然強烈,但毒物原理並不複雜,我隨時可以研發出針對性的解毒劑,一針見效,終生有效,以後對這一類的神經毒素還都免疫呢。”

他扶了一下眼鏡,鏡片在燈光下閃啊閃:“棘手的是解毒之後,這幾十號人,你們要拿他們怎麽辦?”

南美腦子裏隻有一根筋,聽到這麽複雜的問題馬上愣住了:“這個?”她摸了摸鼻子,猶猶豫豫地說,“不是……不是要送到東南亞血汗工廠去上班嗎?”

華佗懶得理她:“等一下我逐個去查一下他們的血,根據毒素對骨骼和內髒的侵蝕程度,可以算得出他們中毒的年限。如果像豬小弟說的,有一些人是童年就被吸血鬼擄掠而去,這十幾年來都是三分之一時間打工、三分之一時間獻血、三分之一時間裝死的話,那就算幫他們解了毒,他們的人生也已經毀了。”

麵對病人的生死前途,他保持著神演一族特有的冷靜和超然物外:“倘若想不到解決方法,我建議就讓他們這麽躺著,或者幹脆安樂死吧。活著會更痛苦。”

南美想了想,點頭:“我覺得你說得對。換了我管事兒我肯定就那麽辦了。”她望了望俱樂部的門外,豬小弟差不多應該回來了,“但他不會這麽想。”

“他會千方百計救他們,要救到底,要送到西,要看著他們痊愈複蘇、自由快樂、過上好日子,就算為此豁上性命也無所謂,否則他一輩子都不能安心。”

南美歎了口氣:“相信我,這種爛好人脾氣老子從來就沒喜歡過。你知道他害我跟他一起倒過多少次黴嗎?豬小弟!豬哥!就是我渡劫老是渡得不幹淨的原因,看到他磨磨嘰嘰我就想打他一頓。”

華佗很好奇:“那你打過他沒?”

華佗很吃力地理解了半天她的話,最後放棄了:“sentimental,銀狐你的情緒控製機製跟其他狐狸非常不一樣,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他又扶了扶眼鏡,準備走了,最後留了一句重話,“不知道暗黑三界送他回來是要幹什麽,但照他現在的樣子,我覺得他可能什麽也幹不了。每天就光忙著挨揍了。”

南美張了幾次嘴沒法反駁,於是非常罕見地被一個老實人噎了一回。

華佗渾然不覺自己取得了一個裏程碑式的勝利,剛要邁步,突然吧台那裏傳來驚天動地的哐當一聲,有什麽東西砸在了收銀台上,彈了兩下,又咚一聲滾到地板上。南美最喜歡湊熱鬧,當仁不讓衝上去一看,就傻眼了:“豬小弟?你搞毛?”

豬小弟躺在地上,那條受傷的手臂徹底斷掉了,摔在離他大概一米的地方,大家都趕緊把腳拿開,免得踩上去絆一跤。同時摔地上的還有一樣東西,就是那本《非人世界漫遊指南》。但這本書比誰都彪悍,自己爬起來開了開蓋子把灰塵抖掉,大搖大擺滾出去了。

豬小弟從胸腔裏呼出沉重的氣息,眼神渙散著,吃力地扭過頭來左看右看,終於鎖定了華佗,喃喃問:“我說,這個還能接得上嗎?”然後就暈了過去。

華佗趕緊上前把他拎起來看了一眼,說:“失血過多。”把斷臂撿上,招呼芝華士,“你跟我來,得輸血。”芝華士放下正在擦的酒杯,解了圍裙,跟著華佗急急忙忙去房間了。南美也跟在後麵,還對昏迷不醒的豬小弟喊:“人家去看女朋友都是‘精盡人亡’再回來,你掉個膀子是什麽意思?”

華佗瞄她一眼:“我剛才跟你說什麽來著?”

不管他是什麽意思,既然回到了華佗的手裏,掉幾個膀子都是小事。南美翹著二郎腿在一邊看華佗處理豬小弟,先是弄了一根軟管,兩頭都是針頭,也不消毒,往芝華士和豬小弟大腿上各自一插,芝華士的血嘩嘩就往豬小弟身上去了;然後從櫥櫃裏摸出一套手術器具,就在地板上給豬小弟縫合。

豬小弟沒醒,南美幫不上忙,在旁邊轉了幾圈,跑去芝華士那兒打岔:“你和豬小弟血型一致嗎?”

芝華士冷淡地說:“不知道。”

不管通過什麽渠道獲得知識,事實證明南美還是有一些的:“不知道?不一致的話輸進去會產生排異反應吧?”

南美拍拍芝華士的肩膀,那是不得不佩服:“釀酒就算了,你小心不要被吸血鬼抓去啊,不然你就變成他們家的大眾食堂了。”芝華士之前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聽完臉上的青春痘都憋紅了。

他們閑聊的工夫,華佗把豬小弟的手臂縫好了,站起來換了幾個角度看看效果,表示滿意:“保證跟沒斷過一樣,以他的體質,大概兩天就完全好了。”

這時候小二走了進來,剛好聽到這句話,轉向南美:“他手怎麽斷的?”

南美搖頭:“不知道,似乎是被冷兵器砍的。”

小二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對了,我來跟你確認一下,豬小弟是一定會要救地下室那些人嗎?”

“多半是,不然呢?”

“不然我可以讓金太變一個全金屬的毒氣室和大型有機物質粉碎機,大概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就不再是任何人的麻煩了,還能給門口的花壇施肥,讓它們多活幾個月。”他是真的很關心門口那個花壇,“我們一直很希望綠化帶可以茂盛一點。”

南美瞅了瞅豬小弟,表情動靜跟龍卷風過境一般大,顯示她內心天人交戰得很厲害,最後承認了:“老實說,如果我不認識這個人的話,我一定覺得你的做法是對的,簡單粗暴環保,win win。”

對她來說也許很不幸,但對那些陷入深度昏迷的人來說,很幸運,她認識那個人。

那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放棄他們,於是他的朋友們也隻好紛紛被卷進這個爛攤子裏。

“他一定要救他們,我也一定要幫他救他們。沒有辦法就硬想辦法,Over。”

小二凝視著南美,良久之後點點頭:“其實我有一個辦法。”

“但這個辦法,豬小弟或者朱可以,都是做不到的。”他看了一眼正在要醒不醒過程中的豬小弟,表情很肅穆。

“必須要讓攝政王回來才行。”

[5]

倫敦。

海德公園大門往前走兩百米,拐進一條寬度可容兩車擦肩而過的石板街道;街道中段有一處低矮的鐵花柵欄,圍出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兩側是綠如夢幻的草坪,中間辟開一條白色小徑,通往庭院深處一棟維多利亞時期的三層房屋。

非常美的英倫建築物,半木半混凝土結構,紫色與藍色條紋分割整麵牆體,顏色極鮮豔,給路人帶來強烈的視覺衝擊。

建築物正中部分的最上方是巨大的尖頂,兩邊是兩層的平底廂房,各麵牆壁上都開著方正的窗戶,淺淺的灰色玫瑰浮雕纏綿於窗欞,頂棚懸吊著花籃,花籃內姹紫嫣紅,花色嫵媚。大門前的回廊被淡紫色的木立柱環繞著,門邊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隻有Grag.Smith這樣一個名字。

他在庭院外的人行道上徘徊了好一陣子,就連在附近巡邏的警察都注意到了他,警車閃著燈在旁邊停下,詢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警察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而不是查他的身份證件,因為韋林是個體麵人。

他提著名牌公文包,穿著一套暗銀色條紋的灰色西裝,剪裁精致,牛津鞋,普魯士藍的窄幅領帶,上麵有虛銀線手繡的抽象圖案;手腕上戴的三針腕表,黑色皮帶,白色表盤,外觀非常低調。但如果是識貨的人,會認出那塊表來自瑞士首屈一指的獨立製表人菲利普杜福爾,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何況他長得也很不錯,雖然不算特別高,額角太窄了一點,眼睛也嫌靈活得過分,但他有一張典型歐洲人的臉,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柔和的金發堆在頭頂上,和他的藍色瞳仁相互輝映。

他謝過警察的好意,說自己是來倫敦開會的,順便來拜訪朋友,但不小心忘記了地址,現在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正確的地方。

“我猜你是找錯地方了。”坐在副駕駛位上那個警官說。

他有個安全帶壓不住的小啤酒肚,鼻子帶著配套酒糟紅,說:“這條街上沒什麽人住,有錢佬們買下這些房子當度假屋,然後就再也不出現了”。

他搖搖頭,發動車子:“祝你好運。”

韋林目送警車遠去,若有所思一陣,從身後的雕花鐵欄杆上一躍而過,徑直走過去敲響了那棟樓的大門。

他隻敲了一下,手指離開的瞬間門就開了,裏麵黑洞洞的,還冒出一陣涼氣。一個高大的黑人男子站在門後,光頭;光著上身,一條沙灘褲鬆鬆垮垮,半個屁股都沒遮住;脖子上吊著一個金色圓圈;耳朵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個洞,洞裏也都套著金色圓圈;臉長得幾乎是一個正方形,有一雙綠油油的眼。

他居高臨下望著韋林:“你找誰?”

韋林心想那幾個警察可真不怎麽熟悉社區情況,一麵盡量保持鎮定地應答:“我找Grag. Smith醫生。”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精美的銀色信封,信封開口以蠟印封住,上麵有一個大寫的R字母。

“Reno先生介紹我來的。”

黑人男子伸手拿過那個信封,看了一眼,冷冷地說:“等著。”之後砰一聲關上了門。

韋林轉過身來望著庭院,草坪上還滴著水,輝映豔陽,世界安靜美好。

他怔忡了一下,總覺得自己應該就此放棄。

但門再次打開,赤身黑漢子從裏麵走出來,雙手拉開一條深色絲帶:“我要蒙上你的眼睛。”

直到一個柔和的聲音說:“坐。”韋林腿一彎,不偏不倚坐了下來,椅子是實實在在的。眼前絲帶解開,黑人男子消失不見,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標準的心理谘詢診所裏——空間不大不小,家具色調搭配讓人放鬆,牆邊有書架,金絲絨窗簾拉開了一半,光線柔和,寬大的沙發,一角的辦公桌椅,還有無處不在欣欣向榮的盆栽,都無懈可擊。

辦公桌後坐著一個人,對韋林露出親切的笑容:“歡迎。有什麽可以幫到你的嗎?”

韋林甩了甩自己的頭,快速留意了一下自己身上值錢的物品,手表、錢夾、皮包,都在,他不期然地小小鬆了一口氣,然後迷惑不解地望著說話的人。

從任何意義上來說,眼前這位看起來都不像個心理谘詢師,甚至他根本是這個診療室裏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拖地的希臘式長袍裏,鬥篷低垂遮住了額頭。全身上下韋林隻看得見一張臉。

一張無法描述的臉。

明明是**的,卻又像被薄紗蒙著,這一秒在眼前,看得見五官,下一秒那印象如被風吹去,無論如何努力回憶都找不到清晰容貌的寫照。韋林瞠視良久,最後終於忍不住擦了擦眼睛。那人聲音裏帶著慵懶的淺笑,說:“韋林先生,你還好嗎?”

他收攝心神,幹脆垂下眼,讓口耳做主:“格雷先生,據Reno先生說,你是他平生見過最高明的谘詢師,能夠……”他猶豫了一下,仿佛努力稀釋語氣中不期然便有的不以為然,“令憂鬱症歡快,令自閉者開朗,令狂躁者平和,令幻覺與妄想隱退,令創傷與悲痛消散。”

這一段話節奏分明,張口就來,是引述,因為每一字都來自他的密友Reno。後者的語氣倒是滿懷感激,信任,熱情,並且一再叮囑他,如果要讓對方相信他是自己轉介的,就一定要大聲把這些句子念出來,否則那位隻和熟客打交道的傲嬌谘詢師,未必會願意聽他多說一句話。

這讓韋林相當窘迫,他並不相信這些句子,不管念過多少次,裏麵的猶疑一直反複被帶到舌尖。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跡,他從自己的人生經曆裏得出這個堅定的結論。極致的專業有時候能夠製造足以令人驚歎的結果,但沒有神跡。

但他還是來到了這裏。

這一份衝突立刻就被格雷先生捕捉到了:“韋林先生,如果你不相信我能夠幫助你的話,為什麽又要到這裏來呢?”

他還想繼續說話,格雷先生從黑袍的長袖中伸出一隻手;那隻手非常小而且胖,手背上還有梅花溝,舉起來,一根白肉肉的手指壓在臉上某處——韋林憑借邏輯認為那也許是嘴唇的位置,因為他確實也聽到了噓的一聲。

格雷先生緩緩從座椅上升起來。之所以說升,是因為韋林沒有觀察到任何他身體彎曲或關節周折的動作,他就是那麽坐著,然後就站到了地上。黑袍前襟拉緊,悄然無聲地走近了韋林,圍著他坐的椅子,一圈一圈走動起來。他看著韋林,用一雙說不上有還是沒有的眼睛,這跟光天化日下撞鬼的感覺一模一樣,讓韋林陷入了一種極度的不安之中。如果不是驅使他來到這裏的原因非常重要,他早就已經落荒而逃了。

“韋林先生,你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嗯,父親離開了,走得很遠,再也沒有回來。對嗎?你在叔父的家裏長大。你叔父,不是一個特別仁慈的人。”格雷先生斟酌了一下,改用了更直接的說法,“是個虐待狂,我想應該這樣說。”他輕輕歎了口氣,“你付出的代價未免太沉重了,韋林先生,我在想有沒有任何一個正常的人認為這值得。”

他的小肉手輕輕拍了一下韋林的肩膀,包含著同情:“就為了換取最基本的那些東西,對嗎?”

每句話都像一捧雪水,聚合起來成為巨大的一盆,一次性灌進了韋林的後脖子裏,他整個人都僵硬了,驚恐而憤怒地望向格雷先生:“Reno先生跟你談過我的事嗎?”

然而不可能,因為就算是和他親近非常的Reno,也不了解他和叔父有關的秘密。

大家所知道的是,韋林的叔父是一位紳士,撫養自己哥哥的獨子,送他進最好的私立學校,購置最受寵的兒子才也能夠有的一切裝備,讓他在父去母死的悲慘遭遇之後,還能高高昂起頭來做人。

誰都不知道這是韋林用什麽換來的。

他跟任何人都沒有說過,不管他喝了多少酒,心情多麽寂寞沉鬱,或多迷戀那個與他共度良宵的女郎,韋林沒有透露過任何一星半點自己人生故事的另一麵。

但在千萬裏之外的倫敦,素昧平生的格雷,卻在片言隻語之間一刀插進了他黑暗秘密的核心。

無力的質問猶在空氣中嗡嗡作響如一隻垂死的烏蜂,隨即占據韋林身心的是想要逃離的強烈欲望,一波又一波衝刷過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往門邊走去,手抓住了門把手,隻要一用力就能拉開。格雷先生沒有阻止他,那張模模糊糊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和藹可親的表情,殷勤提供幫助:“出門往左邊走,你會見到利末爾,啊,就是帶你進來的人。他不愛穿上衣,我也很困擾。他會告訴你怎麽出去的。這裏的照明不足,不要摔跤或者迷路哦。”

左手。

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白金,很素淨,代表著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共度餘生的鄭重承諾。戒指本身並無魔力,卻常常令人幻想能夠用它開啟幸福之門。這都拜那些殺千刀的珠寶營銷策略所賜,真應該把所有叫囂“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的都拉出去挖煤。

大部分人後來都被現實教訓了,他們付出重大代價,隻學到一樣東西:對婚姻的大部分期待都是錯的,不但錯,而且相當愚蠢。

但不妨礙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後繼。韋林就是其中一個。

他的手指終於一根一根鬆開,軟弱地垂下,回過頭去,格雷先生又坐回了他原來坐著的椅子,小肉手攤在身前的桌子上,一根一根各玩各的很活潑的樣子。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有看韋林,但確實是對他在說話:“我的收費非常貴,韋林先生,非常非常貴。支票、現金、黃金、股票、鑽石,甚至實物抵扣,我都接受,方式非常靈活。”

韋林忍不住問:“憑什麽?”

格雷先生的臉相在一瞬間清晰了,在黑色鬥篷帽中,他如同油畫中神靈般莊嚴的五官令人過目不忘,但事實是,一瞬間之後那臉相消失,韋林馬上又忘記了他長什麽樣子。他咯咯輕笑:“因為我的服務非常值得,你的朋友Reno沒有告訴過你嗎?”

Reno當然告訴過他。在念那段打油詩般的驚歎之前,Reno告訴韋林先生的故事相當神奇:“我太太,碧絲,上個月在拉斯維加斯輸了一大筆錢,你知道的,她愛錢如命,超過我,甚至超過我們的兒子。

“她聲稱別人作弊,對她下了迷藥什麽的,因為碧絲從來不賭,不但自己不賭,對其他人賭博也深惡痛絕,有時候我去玩一下牌她都會大發雷霆。

“總之,這件事幾乎把她逼瘋了,她以前是個好太太,偶爾有點囉唆、小心眼兒,女人嘛,誰不是呢。但從拉斯維加斯回來,碧絲變了一個人,她整天想著那筆失去的錢和被人愚弄的經過,不管兒子了,也不管家裏的事,瘦得像個絕症病人。”

說那句話的時候Reno還搖了搖頭:“誰說她的心事不是一種絕症呢。”

Reno的家庭困境持續了三個多月,直到他在報紙上發現格雷先生的廣告,很簡單的廣告詞。

格雷史密斯心理谘詢:你絕望時,就讓我上場。

對Reno來說,格雷先生確實兌現了這個承諾,效果非常神奇。

“碧絲去做了三次谘詢,然後以前的她就回來了。”

Reno甚至還特意強調了一次:“而且比以前的她更有活力,更樂觀和開朗,簡直就像有人打開她的大腦,把裏麵所有灰色物質都掃掉了一樣,我現在覺得非常幸福。”

格雷先生似乎一眼看盡了韋林腦海裏所有的活動,他慢悠悠地說:“韋林先生,如果你不準備離開的話,就告訴我你需要什麽吧。”

韋林要的東西非常簡單:他要變成另一個人。

讓人變成另一個人的做法不多,流程也是標配:整容,換護照換名字換身份斷絕親朋故舊,遠走他鄉。更高級一點的是製造失憶,將過去一筆抹殺,幹幹淨淨,從頭再來。

但如果隻需要這樣的話,韋林就不會來找格雷先生了。

“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一切都很滿意。”他謹慎地選擇著說辭,“工作,住所,朋友,妻子。”他頓了一下,懷著微妙的感情,強調,“新婚妻子。”他抬頭看看格雷,“我剛剛結婚兩個月。”

格雷先生親切地說:“恭喜你。”

韋林聳了聳肩,沒有說謝謝,繼續說:“我想要保留這一切。”

“保留這一切,但是要變成另一個人。”

這聽起來非常矛盾,但格雷的口氣是通情達理的:“那麽,你不喜歡的是哪部分呢?”

“我,我這個人的部分。”

豈不是矛盾嗎,一個人喜歡他所擁有的一切,唯獨不喜歡他自己。

韋林沉默了下來,過了一陣子,他搖搖頭,開始自言自語:“因為我知道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麽。當時間慢慢過去,精神變得軟弱,或者生活稍有一點波折,我就會開始酗酒,甚至沾染毒品,而後家暴。我愛瑪麗如生命,但我會痛打她,讓她流血、重傷。我不會允許她離開我,直到她死在我麵前。我會買一把獵槍放在家裏,當鄰居不小心踏上我的草地,就衝出去射殺他……”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情緒像黃石公園裏那些不受控製的硫磺泉,火熱,暴烈,噴得一地都是。他滑下了凳子,膝蓋縮到胸前,雙手抓撓著自己的臉:“格雷先生,誰也不知道這一點,但我心裏住著魔鬼,我終生都在和他戰鬥,但我知道自己會戰敗。總有一天,魔鬼會占據我,然後毀掉美好的一切。”

韋林嘶喊起來:“我知道,我每天都看見他在逼近我,我知道!”

格雷冰雪般的聲音適時插進來:“魔鬼長得像什麽樣子呢,韋林先生?”

作為一個心理谘詢師,他顯然洞悉一切:“是不是一開始長得像你叔父,慢慢長得像你自己?”

這句話令韋林徹底崩潰了,他將頭埋在膝蓋裏,整個人收攏來,不斷顫抖,發出既痛苦又浸透絕望的呻吟。

格雷先生無聊地玩弄著自己兩隻小肉手上的指頭,等待韋林稍微冷靜下來,抬起頭,那張臉和剛才進門時候的樣子相比,簡直就像經曆了一次世界大戰。情緒對人的摧殘,超過任何天真的人所能想象的極限。

診所的地下室大得離奇,如果往四麵建幾排看台的話,直接就可以拿來當足球場用了。

巨大的無影燈從天花板上一簇一簇地垂落下來,將房間照得雪亮。事實上對韋林來說太亮了一點,他站在鋪天蓋地的光裏,有一種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虛幻感。

空氣很冷,走下地下室的時候韋林的眼睛還是被蒙著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另一個地方,因為一股冰冷的氣息迎麵而來,吹得他打了好幾個哆嗦,他幾乎馬上就感覺到自己的鼻子被凍紅了。

眼罩拿開,格雷先生就站在他旁邊,黑袍穿得一絲不苟,比韋林身上的西裝保暖的多,當韋林指出這一點時,格雷先生毫不猶豫地說:“啊,放心吧,等一下你就不會覺得冷了。”

“溫度會調高嗎?”

格雷先生露出一種不太好形容的表情。不好形容第一是因為他的樣貌實在太模糊,變化又快;第二是因為夾雜了比較多樣化的情緒種類,包括“你有沒有這麽天真”以及“你覺得我看起來拿了空調遙控器的樣子嗎”……

他大概是克製了一下,因此什麽槽都沒吐,隻是優雅地擺擺手:“一個人陷入重度昏迷之後,感官就會變得很遲鈍了。”

韋林先生剛說了一句:“什麽?”就撲通一下,臉朝下倒在了地上,從他身後冒出那個高大的黑人利末爾,手裏抓著一根粗大得犯規的金屬棒球棒。這一手他顯然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打完之後都不用確認挨打者的狀態,充滿自信地掉頭就走,哐當一聲,地下室的門安安穩穩地關上了。

格雷先生歪著頭看著地下的韋林,興高采烈地打了一個響指:“那麽,開工了哦。”

他褪下了黑袍,鬥篷脫落,衣服委頓,落到地上。那堆柔軟的織物下出現的人,穿著一套暗銀色條紋的灰色西裝,黑色牛津鞋,胸前係著普魯士藍的窄幅領帶,上麵有虛銀線手繡的抽象圖案。

金發,藍眼睛,身材修長。

韋林。

另一個韋林。

一開始臉仍然是格雷自己的,變幻無定,但的確是他的臉,過了幾秒鍾,慢慢凸顯出韋林的模樣,那感覺就像一張麵具從半結冰的湖中慢慢浮起來,直到漂浮於水麵似的。

現在,地下室裏有了兩個韋林,站著的那個看了看自己的樣子,頗為滿意地點點頭:“還挺不錯的呢。”

然後他蹲下來,手掌蓋上地上那個韋林的頭頂,一麵仍然很快活地嘀咕著:“開始了喲。”

一道閃耀著晶亮銀芒的氣,出現在他的掌心,就像成千上萬微小星星組成的河流,發源之處在韋林的大腦內。格雷先生抬起了手,星流隨著他的手勢升起到半空,他做了一個棒球比賽裏投手投擲的動作,那道星流靈巧地繞了一個圈,疾飛而出,繞著地下室四壁旋轉。牆壁像感應到了星流的來到,開始變白,變亮,變得飄搖不定,堅硬之物變成虛幻之物,像一塊幕布或一個投影。

這些,都是韋林的回憶。

明顯的,潛藏的,招搖的,壓抑的。

有一些則像僵屍一樣,被深深埋在潛意識的墓地最底下,恨不得五花大綁又恨不得千刀萬剮,卻心知肚明它們終究有一天會掙破重重限製殺回去。

都在這裏了。

回憶中韋林人生的演進,終於來到那決定性的一幕。

雨夜,雷電交加,連續失去父母,從此無依無靠的韋林,被法院的人送到了叔父的莊園門口。

那位紳士在門口迎接他,臉上帶著慈愛笑容,眼神卻陰冷而殘酷。

從格雷站的位置看過去,那真是一部恐怖電影的精彩片段。待宰的羔羊即將走進餓狼的懷抱,一天比一天更悲慘的人生就此拉開了序幕,但羔羊懵然無知,甚至還心存感激。

格雷抱著手臂,按停了這一幕,然後咧嘴一笑:“就從這裏開始吧。”

他往後退了幾步,打了個呼哨,邁開雙腿,對著牆壁猛衝了過去,那勁頭就跟不想活了準備撞牆自盡似的。

他一麵跑,麵容身體一麵起了變化,變小,變短,變得稚氣,變成了兒時的韋林。

他跳進了牆壁中,在非常短暫的瞬間,那一幕場景裏出現了兩個韋林,但很快,格雷先生所變的韋林,就跳到了原始的韋林身上,合二為一。

男孩子本來充滿哀傷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笑容,格外愉快而明朗。

韋林的一生故事,在這瞬間被改變了。

精確地說,因為故事本身早已發生,即使是時間旅行者也隻能讓另一個時間流裏發生不一樣的故事,而無法改變曆史裏已被敲下印鑒的事實。

但一個人的記憶和麵團一樣柔軟易塑,可以做成饅頭包子,也可以做成法棍丹麥酥。格雷先生剛好是這方麵的大宗師,他想把記憶麵團做成什麽,就做成什麽,需要的話還可以翻來覆去地做。

韋林的委托不需要全盤重塑那麽複雜,格雷先生通覽了一遍他的人生,認為隻需要做一部分情節次序的轉移、編織和覆蓋,他就能夠從頭到尾正常——並非全然光明爽朗或完美無瑕,世上本來就沒有這種事;仍然有灰色地帶,仍然有不堪回首,但那名叫過去的魔鬼將會留在永遠沒有人來的擺渡船上,而不是年年月月如影隨形,直到人被打敗,自己也變成魔鬼為止。

他人生的最黑色情節發生點是在韋林被正式收養的第二周。原始版本的記憶裏,周六的深夜,他踢了一天足球,疲倦之極,已經躺在自己**沉沉入睡,他的叔父就在那時候光臨侄子的臥室。

他呼叫侄子的聲音和平日也迥異,異常低啞,陰森可怖,令人聯想起深夜在墳地裏狂舞的烏鴉。小小的韋林帶著極度的驚恐和痛苦醒來了,光著腳,穿著藍色條紋的棉睡衣,跌跌撞撞被叔父強迫帶到了莊園中的一個秘密地下室。

叔父不是一個人在變態,地下室裏聚集了許多同好,他們等待著韋林的到來,為此欣喜若狂。

韋林被虐待多年後才慢慢了解到,這群人在正常世界裏,都是當地或附近城市受尊敬的人,大商人、官員、藝術家或出色的手工業者。但他們有自己的隱秘生活,在那裏他們崇拜魔鬼,以折磨幼童的身心作為獻祭的手段。受害的孩子很多是被拐賣的。要表達更強烈的虔誠,直係血親則是完美之選。他們的活動持續多年,直到韋林成年,遠走他鄉,而他的叔父幾乎在同時嚴重中風,進了療養院。

格雷先生無法改變這些事實。但人所銘記在心的,往往未必全部是事實。

格雷先生版本的韋林決心利用眼下能有的一切資源,重新編輯演繹,製作出一個更有戲劇性的記憶版本。

他迅速趕在叔父到來之前,從**爬起來,搬了一張椅子,擺在了門後,藏起來,手裏拎了一個非常沉重的花瓶(韋林所就讀的私立高中,高年級男生經常用這一手給新生下馬威。花瓶裏裝的通常都是洗襪子的臭水,很惡毒的就會裝小便)。

叔父走了進來,火把照著他的臉,與惡魔的容貌無異。但這一個版本中的韋林沒有看到,他躲在門後,等到最佳時機便鬆手,花瓶落下。

重物正中來者的頭,他頹然倒地,臉朝下。(這是叔父某一次在打高爾夫球時被他人擊球打中頭部的場景,韋林剛好在場,全程目擊,這一幕令他心情非常愉快,因此印象深刻)

韋林從門後出來,踩過叔父的身體,撿起來了火把,走上了去黑色獻祭地下室的路。(這一次叔父沒有走在他身後)

他精準地找到了地下室的位置,下樓,開門,走過長長的隧道,他聽到地下室主房間裏傳來混合著尖叫、狂笑、痛哭和垂死呻吟的喧嘩聲。(這些聲音曾一次又一次在韋林的世界裏出現,真實中、夢魘中,一次又一次出現,伴隨著這些喧嘩,他即將見到畢生難以磨滅的地獄)

隧道的盡頭是一個儲物室,放著應急的物資,包括兩桶汽油和很多棉質的工人製服,穿過儲物室,再下兩個台階,就是黑色祭祀舉辦的場所。

這些細節,格雷先生都拿了過來,很好用,一切他需要的都有。

汽油桶推到了地下室的門邊,汽油灑落一地。照理說韋林不會有那麽大的力氣,但現在誰跟你說理來著。

火把落下。

韋林轉身離開,一路鎖死了所有的門。(他清晰的憤怒像奴隸身上的烙印,隨著受辱日深而越發清晰,同歸於盡已經無法讓他平靜,他要殺死他們,徹底地斷絕他們在世上出現過的痕跡,斷絕他們給自己造就的恐怖印記。他細細地想象如何把門關上,放一把火,留他們在裏麵垂死掙紮)

大火在身後熊熊燃燒,半個莊園都被映紅,仆人們即將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會按響了火警警報,而後衝向現場想要滅火。但那個地方有大量的易燃物品,而且隻有一條狹窄通道可進,韋林知道他們來不及。(他這樣冷靜、殘酷而有邏輯地想過)

他走出地下室,走回了自己房間,叔父已經不見了,他回到自己**,舒展身體,什麽都沒想,就這麽好好睡了一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韋林去洗手間,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已經十六歲了,高挑而俊美,身上有許多傷痕,似乎是在體育課或拳擊場上訓練導致的,或者被幾個小混混在街上揍了,都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他去餐廳吃早飯,叔父遞給他一所私立高中錄取通知書,他自由了,巨大的喜悅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但好事兒還沒完,就在他回到房間、收拾行李的時候,仆人前來通報,叔父中風,已經送往醫院。

接下來的一切都變成了玫瑰色,叔父喪失自理能力,在醫院住了半年之後,被送往了療養院。他沒有遺囑,隻有韋林一個繼承人,折騰了一輪又一輪龐雜的法律手續之後,韋林得到了叔父的所有財產。

他每一年聖誕節去看一次叔父,後者已經不認識他,他也不去跟他說話,就是遠遠站在門口,默默凝視那個已經時日無多的老年人。

刨去那些隻存在於地下室的黑色記憶,他本來可以算是一個非常好的叔叔。

格雷先生在這一刻跳出了牆壁,回到原先站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黑袍撿起來,披在身上,韋林的樣子一點點地隱退了。

他摸著自己輪廓模模糊糊的下巴,望著牆壁,一副導演在剪輯室看樣片看得很不爽的表情,然後他走過去打開地下室的門,叫:“利末爾,你可以讓阿拔來一下嗎?”

阿拔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大氣球。

如果有人把天上的烏雲摘一團下來,捏吧捏吧,弄出四隻腳和腦袋的大致形狀,腦袋上還安兩個角的話,就能得到這樣的一個氣球。它沒有眼睛,也不用牽著,但飄起來很認路,很穩當的樣子。就這麽飄到了格雷先生身邊,嗯嗯唧唧了幾聲。

格雷先生跟氣球說話:“這個人的情況比較麻煩哦。”

阿拔的腦袋轉來轉去,把牆壁上還在繼續翻來覆去播放的韋林生平紀錄片看了一會兒,又唧唧兩聲。

“對啊,有的人受到他那麽嚴重的虐待,通常會發展出雙重或者多重人格,我們就把其中相對最好的那個人格記憶拿來覆蓋掉原始人格記憶就好了,隻要他不接受高手的深度催眠,其他人格以後都不出來,就沒事了。

“有的人呢,則會有一整套的幻想編織出來自行代替原始記憶,但幻想洗頭和原始記憶洗頭會打架,結果就被人當成瘋子關起來。”

阿拔唧唧幾聲,格雷先生表示讚同:“對的,這種更好辦,原始記憶的記錄全盤被覆蓋就好了,我們就做一點清理邊角的工作。”

但韋林的情況比上兩種都複雜,主要複雜在:“他什麽都記得,而且自己非常清楚,明確地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拔頭上兩隻角撲棱了幾下,意思好像是說:“So what?”

格雷先生傷腦筋地瞪著牆壁上。

一幕一幕受虐待情節仍然在那裏,鮮明而強烈。韋林與眾不同,無論處於何種境地,即使被關在棺材中接近窒息時,他仍然強迫自己保留十二萬分的清醒,滿心怨恨、狂怒與決心。這些東西是大塊大塊像鋼化玻璃一樣存在的,無法覆蓋,無法模糊,也無法散落成一絲一線,以便重新編織成不同的場景。

倘若不是這麽堅強,他根本無法在擺脫叔父後走回正常的路,更不會時刻警惕著終有一天被心魔吞噬的結果。

“你看,我改完之後的記憶跟這些經曆之間多矛盾,既然一開始就把地下室燒了,後麵又被打又被燒是怎麽來的?”

阿拔的腦袋上,應當是臉的部分,迅速變出一個猶太式的鼻子,兩個巨型鼻孔對外惡狠狠地“噗”了兩聲。

格雷先生好聲好氣:“好啦,我知道我們說好了的,正常情況下不大幅度刪減人家的記憶,但你覺得這位老兄遭受的算正常情況嗎?”

阿拔是一個以理服人派,聽完之後考慮了一下,擺了擺前麵兩隻腳,飄高了一點逼近了牆壁。它在空中扭了兩下,變成了一個灰色的刷子。格雷先生找到韋林記憶流中那些最不堪的部分,定格,然後阿拔啪一聲貼了上去,刷刷刷。

“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你看我把小房子,刷得多漂亮,刷了屋頂又刷牆,刷子揮舞忙,哎呀我的小鼻子,變啊變了樣。”

伴隨著歌聲,那些被刷過的記憶場景慢慢在牆壁上變淡,就像雨水衝刷著塗鴉,最後完全消失了。

阿拔飄了回來,噌噌變成氣球模式,特別神氣地擺了個尾。格雷先生趕緊表揚它:“真幹脆利落,不愧是正宗的拔魯達獸!你看連縫隙裏的一點記憶渣都給清幹淨了!”阿拔唧唧唧唧了一陣子,一搖三擺地飄走了,格雷先生在後麵還答應著,“知道了,我會把中間缺太多的部分填一填的,他不會突然有記憶一片空白的虛幻感,放心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好好好,診費四六開,四六開,你六……你六就六。”

[6]

韋林先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谘詢室那張舒適的長沙發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姿勢很舒服。窗簾被拉起來了,一縷陽光正好射在韋林的額上,他忍不住眯起了雙眼,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

格雷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麵,還是他進門時看到的那個樣子,看到他醒了,慢慢爬起來,就說:“那麽,你現在對婚姻的恐懼感還那麽強烈嗎?”

韋林愣愣地看著他:“嗯?”

格雷先生向他推過台麵上一份診療報告:“你因為婚後憂鬱症而前來谘詢,韋林先生,這是你的診療報告和收費清單。”

還沒來得及看診療報告,那份收費清單就嚇得韋林幾乎當場就心髒停跳。

他難以置信:“做一個婚後憂鬱症的心理谘詢要花費四十多萬美金?我在這裏躺了多久?一輩子嗎?”

格雷先生好像很喜歡這個說法,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敲打著辦公桌麵:“唔,一定要這樣說的話,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對呢。”

他似乎一早知道病患在麵對收費清單時會有這個反應,也許這段對話已經發生過無數次:“我幫你解決了你的問題,韋林先生,你應該付給我診療費,在賬單上簽字,我送你出門,我們皆大歡喜。”

第二個選擇則模糊得多:“你也可以選擇不簽賬單,在那之前,我願意給你看看我從你腦子裏弄出來的東西,然後我用同樣的法子,再把它們弄回去。”

韋林抬起頭,和格雷對視,後者的眼睛變得像兩口深深的池塘,池塘水麵的倒影裏,無數龐雜的影像閃動,有一些看起來似乎很熟悉,熟悉得讓他渾身顫抖,如被電擊,卻不知所為何來。

他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緩慢而堅定地說:“你終於徹底自由了,所以別他媽嘰嘰歪歪,簽那個該死的賬單。”

他伸手抓起筆,猶豫了一秒鍾之後,簽字。格雷先生唇邊露出一點點微笑,或者好像是微笑的表情,說:“我對你非常優惠了,韋林先生,一筆收齊診金給打八五折呢。”

交易成功,買賣兩訖,送客時間已到。

蒙上眼睛,跟著利末爾走出的那幾分鍾裏,韋林重溫了自己大半生的過去。

除了身不由己成為孤兒那一段,他始終是上天的寵兒,順風順水。唯一值得大書特書的兩個故事,都發生在他孩提時,一是有歹徒試圖闖入他的臥室,被他用花瓶砸倒,他安然無恙;二是他曾經發現一夥壞人在自家莊園的地下室為惡,他沒有告訴大人,機智勇敢地點燃了地下室外的汽油桶,封鎖了大門,讓壞人們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具體細節有點模糊,好像是一部在迷迷糊糊時看的肥皂劇,但他至少清楚記得自己當時克服暗夜獨行恐懼時的決心,他勇敢出手懲惡揚善,從內心生發出的自豪感非常美好,振奮人心。

這些故事,他都沒有講給過新婚太太聽,也許象征著自己未曾完全對她敞開心扉,但今天之後,他會願意不做財產公證,也不對她隱瞞任何一點自己。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做財產公證。

格雷先生在二樓,目送韋林走出了大門,腳步輕快像隨時會跳起來,他聳了聳肩,剛要放下窗簾,忽然發現街對麵有一樣奇怪的東西。

一個長方形的大箱子,分成上下兩個部分,上麵部分比較短,下麵部分比較長,各有一個圓環把手嵌在上麵,中間有一道凹槽分割。箱子是全金屬的,銀白色,表麵磨砂。表麵上還貼著一些裝飾畫,有美國星條旗也有倫敦大橋剪影,有一個菠蘿還有一個**雙手捧著一個椰子高高舉起,不知道是準備砸死誰。

那玩意兒在一秒鍾之前還沒有,他一直在樓上窗邊看韋林,視力再不好也絕對不會忽略眼皮底下這麽一個東西。

何況那東西真的很大,不但大,而且一眼看上去比上一眼更大,格雷先生揉揉眼睛之後大了一倍,什麽雨後春筍,什麽節節高,都跟這個長勢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在格雷先生發現它的存在大概五分鍾之後,那玩意兒已經有一個海灘小屋那麽高。

他把黑袍子拉起來,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他腳不沾地衝到一樓,叫上利末爾,又把阿拔從自己的小天地裏拽了出來——那是客廳裏的一個壁爐,阿拔特別喜歡蹲在那裏,不知道整天在幹什麽——然後一起跑到了外麵,為了避免別人看見阿拔大驚小怪,格雷先生一伸手,阿拔身上分出一條灰色的小繩子,落在他手裏,跟隻真氣球似的。

那個東西長到了大概一棟單層公寓樓那麽大就停下來了,特別理直氣壯地站在那裏,在大英帝國的湛藍天空下,在一棟棟房子之間,存在感爆棚。渾身上下,閃閃發光。

格雷先生喊了起來:“這是什麽東西?”

“一個冰箱?”

利末爾來自北非,是個實在人,信奉眼見即存在:“對,你看上麵是冷藏室,下麵是冷凍室,中間還有一個出冰口,上麵貼的不是冰箱貼嗎?”

在高級住宅區的車道上發現一個冰箱,雖然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但再高級的小區也擋不住有人亂丟垃圾,或者幹脆是運電器的車子不小心在這裏掉了東西——總可以找到解釋。

但是誰丟過這麽大的一個冰箱?

格雷先生問阿拔:“你說呢?”

阿拔唧唧唧了幾聲,格雷先生沒好氣:“我知道你不熱,沒說要把你放在冰箱裏。”

阿拔頭上的角動了幾下,嘴巴的部分張開,露出兩排雪亮的牙,對著格雷先生呲了幾下,小繩子從人家手裏一抽,嘩就飄走了。格雷嘀咕了一聲:“怎麽能不講理呢。”

他走過去,利末爾幫他拖住門上的圓環把手,使勁兒拖出一條縫來,一陣寒意立刻噴湧而出,還帶著白色薄霧——真的是個冰箱!

格雷先生示意利末爾留步,將黑袍頭蓬套過頭頂,走了進去,冰箱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閉了,白霧縈繞著四周,明亮的燈光從他頭頂投射下來,照出眼前一切。

冰箱裏坐了一圈人。

黑色高背椅子,絲絨麵料覆蓋,黑色櫻桃木扶手鏤空雕花,圍成一個半圓,一共六把椅子,坐了五個人,每個都正襟危坐,看著他。

格雷先生歎口氣,說:“你們把儲物箱弄哪兒去了?放雞蛋的架子呢?還有冰格?沒有冰格這玩意兒還能叫冰箱嗎?”

他走過去,坐在第六把椅子上,轉過頭看著他旁邊那個人,然後說:“幹嗎?”

那個人高高瘦瘦,穿著一整套水藍色的燕尾服,領結和口袋巾是桃紅色的,全世界的文字裏隻有大騷包三個字可以形容他,但即使如此,任何人在他身邊都會立刻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那是小二。

他說:“有事兒找你幫忙。”

格雷先生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坐姿,基本上就是出溜了一半到地上,一邊還呻吟:“椅子好硬,為什麽要坐這麽硬的椅子?”

坐在第三張椅子上的是個女郎,戴著比半個臉還大的墨鏡,黑色連身皮衣,上身凸出兩個金屬尖頂胸罩,雙腿則籠罩在漁網絲襪之中,配著一雙鉚釘尖到足可以殺人的十英寸高跟鞋。她冷冷回答了格雷先生的問題:“那是波利爾卡的天才設計作品,市價一萬美金一張,show some respect。”

格雷先生瞅了她一眼,搖搖頭:“麥當娜,你還是這麽膚淺。”他繼續盯著小二:“你有多少錢?”

“我們來找你幫忙,不是來跟你做生意。”

格雷先生這一次頭都要搖斷了:“一切都是生意,小二。我在世界各地經營心理谘詢診所,隻做有錢人的生意,我每次收的診金,都可以讓大部分中產階級家庭就地破產;至於窮人,他們為什麽需要修複心理問題呢,他們隻需要能夠活下去就好了。”

格雷先生馬上咯咯咯笑了起來,完全是一副”老子就在這裏等著你的”架勢:“小二,你的時間在廢柴公寓裏是凍結起來的嗎?”他看了看其他所有人,“凱撒?黑格爾,華佗?麥當娜?你們真的是完全不理會外麵發生什麽事嗎?”

他指了指自己,忽然聲音有點悲痛,對一個臉都沒辦法顯示清楚的人來說,他已經盡力表情達意了:“我們整族人,都回到寂滅層了,隻有我一個人在人間,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回去了。”

這絕對是個爆炸性的新聞,小二常年習慣性波瀾不驚的,都嚇了一跳:“影貘整族被抓回了暗黑三界?”

格雷先生擼了一把鼻涕:“不止是我們,還有拔魯達獸,除了阿拔,一隻都沒剩下,都被召回了。”

“為什麽我們沒有聽到消息?”

“你覺得破魂精藍在狩獵之前會發個簡報周知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不清楚。我兩年前回了一次悠絲穀,就是我們族人住的地方,結果隻看到他們留在懸崖下的影像信息,記載了當時的情形。”他又擼了一把鼻涕,在自己額頭上擦一擦,鼻涕又跟皮膚融為一體了。

其他人麵麵相覷:“為什麽精藍要帶影貘族回寂滅層?難道達旦也需要心理醫生?”

麥當娜提醒大家:“影貘是個赤腳大夫好嗎,從來沒有正兒八經當過醫生。它的功能是幻化、操縱和傳遞影像。”她摸著自己的下巴,動作太爺們了不太像麥當娜,倒比較像麥當雄,“難道達旦想要學視頻製作和剪輯?”

小二簡直要給她氣死:“達旦失蹤了記得嗎?他壓根就沒有在暗黑三界。”

他把關於暗黑三界、攝政王、達旦的各種信息匯總起來想了一陣子,沒想通,決定等一下把這種需要挑戰邏輯思維的事兒交給別人,他隻操心眼前就好:“好了好了,其他的不管,所以我們找你做什麽事你都一定要收錢?”

格雷先生斬釘截鐵:“如果是跟我的能力有關的事,就一定要收錢,而且折都不能打。就算我不收,阿拔都會要收的!我非常後悔當初教會了他錢是拿來幹什麽的!”

小二一聽,拍了拍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灰塵:“既然如此,那就沒辦法了,你上冷藏室去吧,那裏有人等著你。”

有一架樓梯就架在冷凍室的角落裏,往上直通冷藏室,格雷先生看了看那梯子,屁股沒動:“為什麽我一定要去?”

小二早料到他要這麽問,於是以牙還牙地露出那個“老子也早就在這兒等著你”的表情:“你不去也得去。”他努努嘴,“這是金太的地盤,全封住了,它不樂意的話裏外都開不了門,導彈打都沒用,所以你要是不去,就哪兒都不用去了。”

格雷先生努力突出兩隻眼珠子,明晃晃的,瞪了小二兩眼,好漢不吃眼前虧,一甩黑袍子就過去爬梯子了。爬了兩步別過臉來衝下麵的一排好事分子問:“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們開始坐冰箱旅行了?”

華佗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說:“這得問金太,它想變什麽就變什麽,向來沒什麽章法。”

然後一個轟隆隆的聲音從冰箱的深處——大概是壓縮機的位置——傳來,高低起伏,抑揚頓挫,但嘰裏咕嚕的絕對不是任何一種人類的語言。小二同聲傳譯:“它說我們要避開異界巡航者,躲冰箱裏是最好的,密閉,溫度低,限製氣味傳遞,外部有反紅外線塗層,基因信息無法被讀取。可以來無影去無蹤,非常高效而低調。”

格雷先生揉了兩下臉,製造出了一副重度便秘的表情,盡管他並沒有直腸這種器官,然後吼了起來:“來無影去無蹤對吧?大街上一個冒出一個十米高的冰箱你把它叫做低調?你們有認真學過任何一種語言嗎?”

住客們都撇撇嘴,顯然完全沒有想過這一點。

格雷先生搖搖頭繼續往上爬,還嘀咕:“難怪你們住的地方要叫廢柴公寓。”

他爬了一段,穿過一個半透明層板上的一個洞,梯子就到頭了,格雷先生飄下去,一轉頭,一張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臉跟他距離不到三公分,長長的黑頭發,長長的黑眉毛,神氣活現的挺拔鼻子,綠眼睛。

就像密林中一泓深湖的綠,寧靜而深徹。

格雷先生一秒鍾都沒用,就想起了這雙眼睛屬於誰,他下意識地嘟囔了一聲:“攝政王?”

那人一愣,眉毛打了個結:“哎?你也這麽叫我。”他往後跳了一步,歪著頭看格雷先生,“你是影貘嗎?”

那當然是豬小弟,穿著他慣常穿的牛仔褲黑上衣,還有一雙髒兮兮的靴子。

格雷先生慢吞吞地把黑色袍子的帽子從腦袋上掀開,說:“我是影貘。”他看看對方,“你怎麽了?”

豬小弟沒明白:“怎麽了?”

格雷先生比劃了一下:“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比較高,也比較老,身邊還跟著半犀族的長老,現在怎麽成這樣了?”

豬小弟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這個嘛,一言難盡。”

他還是不喜歡跟人家討論這個“我是我,還是不是我”的哲學問題,所以趕緊直奔今天來的目的:“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話,很謙恭,還充滿對結果不確定的焦慮感。

隻是格雷先生聽到之後,就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句普通的話裏每一個普通的字,都帶著藍色的冰冷的光,就像沉睡了千年的咒語突然被激活,開始在空氣中肆意製造法力場,一種對格雷先生來說幾乎肉眼可見的壓迫感從豬小弟的身旁開始往外擴張,還帶著一道一道規模很小,但顯然殺傷力明擺著的藍色閃電。

唯獨豬小弟渾然不覺有什麽事正在發生,他雙手叉著腰,帶著明顯的討好,對格雷先生施展自己的低聲下氣大法,以求得對方的理解、同情和幫助:“我聽說你能夠傳輸和改變人的記憶影像,我有一大群人倒了半輩子黴,隻有你能夠幫助他們忘記那一切,你可以幫幫我嗎?”

藍色閃電的規模明顯變大了,有一道直接劈在了梯子旁邊,那五個腦袋一下子縮了回去,等了半天確認安全之後才又伸出來。與此同時豬小弟對冰箱裏的反常天氣現象大惑不解,昂起腦袋看了半天,還喊:“金太,你是要短路嗎?”

金太嗡嗡嗡了幾聲,意思是,你才要短路,而且你已經在短路了。

小二爬上冷藏室層板走到格雷先生身邊,輕聲提醒正忙著目瞪口呆的後者:“影貘,你沒有忘記你們族人仍然被這個轄製吧?”

格雷先生點點頭:“是的,破魂之禁製。”

他深呼吸,然後看著豬小弟:“我要撲通一聲跪下來什麽的嗎?”

豬小弟誤解了,以為對方寧願跪下來也不想免費出診,於是皺起了臉,很難接受的樣子:“真的不能幫忙嗎?”他扭著自己的手指,那種真實的悲憫從他的每一個毛孔裏滲出來,“那些人真的很慘啊,你不救他們的話,他們醒過來之後,就跟生活在地獄裏沒有區別啊。”他看看小二,看看格雷,期期艾艾地說,“要不,小二,你能借錢給我嗎?咱們湊一湊?能救一個先救一個?”

格雷先生趕緊糾正他:“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接受禁製召喚是不是有儀式什麽的?”然後他反應過來如果自己要解釋的話,今天會沒完沒了,於是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我做什麽盡管吩咐,我會全力以赴。”

豬小弟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鎮住了,愣了大概一秒,馬上笑得合不攏嘴:“啊哈哈,真的嗎?那就太好了。”他熱情地上來拉影貘的手,“那咱們趕緊走吧。”影貘縮也不是,不縮也不是,隻好非常僵硬地被他拉住了。

豬小弟一看他那隻小小的白白的肉鼓鼓的手,觸景生情,轉頭問小二:“你吃過四川的泡椒鳳爪嗎?跟他的手長得一模一樣,就是小一點。”

格雷先生在自己臉上召喚來了兩個白眼,猛翻一陣子,說:“現在造反來得及嗎?”

小二說:“來不及。”

他話音未落,金太牌開掛冰箱轟隆隆抖了幾下,飛了起來,直奔廢柴公寓的坐標而去。

[7]

歐文警官決定提早退休。

但他都拒絕了。

他身心俱疲。

一個人有孩子的人,如果愛孩子,就會自然而然了解生命存在的意義,以及努力工作的意義。你橫亙於冷酷世界與你的嬌兒弱女之間,為他們抵擋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侵害,你警惕、忙碌而充實,根本無暇自憐自歎或自怨自艾。

但一旦他們被命運奪走,你就垮了,摧枯拉朽,義無反顧地垮,什麽都救不了你。死亡也再無任何威懾力,因為不再有感受和回憶,本身就是一種解脫。

這就是歐文過去十幾年人生的寫照。

每當他麵對罪犯的槍口刀鋒大步向前,他總是隱隱期待自己會就此殉職,免得日複一日在長夜漫漫裏睜開眼睛,仔細思考著自絕於人世是否可行。

但終於連全身心寄情於工作都不能夠讓他振作起來。

他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警隊同仁在下班後為他在警局附近的酒吧準備了告別儀式,大家都去了——未必都和他是朋友,但所有人都尊敬他作為一個警察的勇猛與無私。

他走在最後,因為忙著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那麽長的歲月中積存下來的,一個紙箱子居然就足夠裝滿。其中也包括那份案件檔案。

歐文警官從保險櫃裏拿出那份檔案,翻到最後一頁,手指撫摸過照片上兩個孩子的臉龐,他忽然覺得眼睛發酸,喉嚨發緊,如果不是在警局,他真希望馬上倒地,蜷縮起身子,痛哭一場。也許會驚動上帝,上帝會憐憫他的隱忍,也會賜予他新的希望,盡管歐文自己都不知道他還能夠希望什麽。

但他最終沒有哭,隻是把檔案小心地放進自己隨身的包裏,然後抱著那個紙箱子走出警局大門。走到距離酒吧還有一個路口的時候,他把紙箱子直接扔進了路邊巷子口的垃圾桶。

就在他鬆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黑乎乎的巷子裏出現一道火光,隨後震耳欲聾的炸裂聲響起,伴隨著沉悶而慘烈的一聲呼叫和重物墜落的聲音。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種光和聲音——有人在巷子裏開槍,有人中彈倒下。

他毫不猶豫就衝了過去,大叫:“警察。”伸手去摸槍袋,而後醒悟過來自己已經上交了警徽和配槍。

但這沒有延緩他的腳步,隨著他的逼近,巷子裏先是響起雜亂奔逃的腳步聲,而後安靜,那是一種不祥的安靜。果然歐文再跑出兩步,就有一梭子彈打在他的腳下,地板上濺起燦爛火花,子彈彈跳出去,打穿了旁邊一個廢棄的鐵皮垃圾桶。

歐文非常熟悉這一帶地形,他知道這是一條死胡同,從子彈飛來的方向看,槍手應該就躲在巷子中部一處突出的磚牆後麵射擊。

但他壓根就沒有動腦子,隻是以之字形一麵迂回,一麵大踏步前進。子彈一串串打在他腳邊,身邊牆壁上。要射中行動的目標並不容易,在黑暗中尤其如此。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歐文的每一步都是在找死,而且是名副其實地在“找”。

他很幸運,幾乎馬上就要接觸到那堵牆壁,他的運氣估計也很快就要用光,因為隨著距離的接近,槍手越來越容易判斷他的方位。

對方機智地安靜了下來。

停止射擊。

黑色槍口從磚牆裏側慢慢伸了出來,瞄準。

歐文衝了上去,他幾乎是挺著胸膛,迎向槍口,心中滿懷隱秘的、不可告人的喜悅,那是終於從煉獄中解脫的喜悅。

按在扳機上的手指,果斷地按了下去。

按。

努力按。

拚命按。

按。

按不下去。

有一片什麽薄薄的,但是又很硬的東西擋在了他的手指和扳機之間。

槍手驚慌地抬起手來,想要在微弱的天光下查看是不是槍管短路,卻在槍身上看到一張臉。

這是神經病人才能有的體驗。你在根本沒有長臉的地方,硬生生看到一張臉。那張臉上還有眼睛,還能做出表情,嗔怪地看他一眼,而後在槍身上開始蠕動,行進到了距離槍管隻有一兩厘米的地方,那張臉變大了,覆蓋住了槍的前部,接著是扳機,接著是整把槍都像被一層鋼水裹住了,而且似乎還要延伸到槍手的手指上去。

他號叫著扔下了槍,懷著極大的恐懼,撒腿就跑,結果一頭撞進了歐文的懷裏。

在歐文警官警察生涯的最後一天,他在一處多重凶殺現場抓獲一名聯邦通緝的重犯,歡送會因此而延遲了兩個多小時,但大家都感覺自己等得非常值。

他走進酒吧門的時候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每個人都懷著欽佩之情過來和他碰杯。有一些是他出生入死的隊友,有一些其實不怎麽來往,而最後一個上來的人,他從來沒有見過,。

那是一個年輕人,白種人,很高,方臉,額頭寬闊,輪廓分明。他笨拙地端著酒杯,站在他麵前,凝視著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隻是那樣把歐文看著。

他迷惑地和對方對視了一陣子,忍不住問:“你是誰?”他看看四周的同事,希望有人會出來說這是我的表弟、侄子或者男朋友什麽的,一種突如其來的熟稔感驀然而生,歐文覺得自己似乎認識他。

那個年輕人自己回答了他的問題,他說:“我是吉米。”

“吉米和菲歐娜那個吉米。”

在歐文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他跟父親去深山裏溯溪野營,在一處懸崖上,他們不小心誤觸了野蜂的蜂巢,在野蜂傾巢而出的那一瞬間,歐文的父親大喊了一聲:“往水裏跑!”

因此父親的話音未落,他就拋下一切東西,沒命地跑了起來。

腎上腺素標射而出,歐文慌不擇路,在極度的緊張與劇烈運動的雙重刺激下,他進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

世界都飄忽了,如同電影中的遠景虛化,景色、人物、光線、聲音,都統統隱退或消失,唯一清晰的是野蜂的嗡嗡聲,每一聲都像一根針筆直刺入他的耳膜。

現在,歐文又再次回到了那個夏天。

一切都不存在了,隻有那幾個字閃閃發光,懸浮耳鼻口目全部感官的中心,像就此不去,亙古長存。

“我是吉米,吉米與菲奧娜的吉米。”

那是他的兒子曾經最喜歡用的自我介紹方式。

他們街區住的人家一共有三個吉米,年紀甚至樣子都差不多,新搬來的鄰居參加社區聚會的時候,往往會弄混誰是誰。歐文的兒子發現最容易給人留下印象的方式,就是拉上妹妹一起自我介紹,因為菲奧娜是那一帶唯一的女孩,又非常可愛,她的存在感是爆棚的。

歐文被震驚得做不出任何表情,隻是下意識伸出右手,伸到一半停下來了,僵硬地留在半空,看起來像是要去拉對方的手,又像準備把人一把推開。

這時候豬小弟走進了酒吧,站在歐文和吉米中間,輕柔地說:“歐文,我們找到你兒子了。”

拿到了歐文提供的關於吉米和菲奧娜的基因信息,以強大的機器模擬他們的成人特征,而後在龐大的世界級數據中搜尋定位,這個流程說起來容易,其實操作時間漫長,但無論如何,最終有了一個結果。

他們在日本東京找到吉米,後者被一對日本夫婦撫養長大,養父母已經過世,但生前對他很好。他智商不算很高,但受過良好的職業教育,一直在東京近郊的一家遊樂場工作,衣食無憂。他記得自己童年時在美國生活過,也記得父親的樣子,但自己是怎麽從美國去日本的則完全沒有印象。獵人聯盟相信他在被劫掠時受到重大刺激,人體自動啟動了自我保護機製,屏蔽了受到傷害的印象記錄。

獵人聯盟找到吉米,說明情況之後,他非常樂意與生父重聚,因此豬小弟將他帶到這裏,還帶來了親子鑒定的結果。

基因一致無誤。

雲雲。

這是豬小弟給出的解釋。

一分一毫,都絲絲入扣。

歐文終於反應過來,驚喜萬分,等他轉向自己同僚,宣布這一個結果,整個酒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而後,就是要掀翻屋頂的歡呼聲。

豬小弟看著他們父子終於擁抱,盡管身體語言還是遲疑而生硬,但血脈相連,血濃於水,他們終究會慢慢親近起來。當然,一個在日本長大的美國男孩,恐怕再也不可能在文化、生活習慣甚至人生看法上和父親保持一致,親密無間,但那些順順利利在家長大到十八歲再出去的孩子,也同樣做不到這一點。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歐文和他身邊那些父母們,得到的回報差不多。

這就是相聚的意義。

豬小弟微笑著見證人群沸騰,大肆慶祝,慢慢退出酒吧。小二,金太和影貘格雷先生在門口等著他。剛才阻止壞人開槍的也是金太,居功甚偉。

而且他這一次沒有再胡搞八搞,組合出來的是一種非常接地氣的交通工具——三輪平板車。小二和影貘用標準的亞洲蹲姿勢蹲在平板車上。小二衣冠楚楚,影貘還是披著他的黑袍,兩位的表情都有點捉摸不定。但豬小弟的氣質和金太的造型是完全契合的,他跳上駕駛座,熟練地蹬上踏板,一副老司機的樣子,再蹬車離開之前,他轉頭看看影貘:“謝謝你。”

影貘嘀咕了一聲:“沒什麽。”

小二看了他一眼,影貘吞下了快要從舌尖上噴出去的一大段話,沉默下來。

他本來想算算賬的。

三十七個人的全套記憶影像再造、移植以及剪輯服務,要親身上陣化身三十七個不同的角色,配合實地場景和其他全部配套元素製造影像素材,要將吸血鬼留下的不良記憶激活後從中挑選並逐格剪輯可用部分(也就是在一個遊樂場當普通員工的部分),要從其他不相幹的許多人的記憶中篩選出可無縫嫁接的人生經驗部分,再剪接到特定的時間點上(比如初吻、**、初次麵試或接受手術)。

這些都算了,影貘自己辛苦一點都搞得定,但那些被吸血鬼虐待、操縱、控製的部分,盡管因為藥物的影響並不算非常清晰和深刻,但始終是存在的,要去掉那些東西影貘無能為力,非請拔魯達獸來莫辦。

拔魯達獸一聽是達旦禁製,打死都不肯出頭,最後影貘為了完成任務,不被禁製反噬,隻好答應自己掏腰包給拔魯達。

天價啊!阿拔不知道上哪兒學精了,操縱賣方市場啊!不熟不殺啊,一點優惠都沒有啊!

半輩子積蓄啊,一朝倒貼完畢啊!

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他還不敢跟豬小弟抱怨,因為小二提醒他了:“你要是跟這個版本的攝政王叫苦,他就會親自去跟拔魯達求助,然後把拔魯達給拴進禁製裏,不得不出來幹活。你想想,阿拔肯定沒法恨破魂的吧,那他恨誰比較方便?比較好?啊?你還想不想他以後幫你合夥做生意掙闊佬錢了?”

就是最後這句話完全說服了格雷先生,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把自己的錢包統統倒空給阿拔的時候,下定了決心下一單業務就要提價百分之百。

現在,豬小弟以大恩不言謝的姿態奮力蹬車,格雷先生則抱著要把奸商這個角色扮演得更徹底的態度,準備回到倫敦就重新裝修診所。他們在洛杉磯街頭轉了一圈,看了看風景,廣大美國人民對於街上出現三輪平板車表示好奇,乃不斷有人拍照留念,上載INS。

他握拳,決心下得非常隆重:“我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救回來,否則我就……”努力想了想,遲疑地看看小二:“不吃肉?”

小二挑挑眉毛:“可以啊。”

豬小弟慌慌張張地急忙否定自己:“不行,不吃肉沒有力氣戰鬥啊,肉還是要吃的。”

小二還是挑挑眉:“那就吃啊。”

豬小弟陷入兩難之境,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折衷之法:“不把所有人救回來,我就不喂阿黃吃肉!”

小二從鼻子哼了一聲:“你不喂,對吧?自己吃呢。”

豬小弟尷尬地笑了笑:“這個,嘴巴長在它身上啊。”

阿黃對於這個deal不知做何感想,格雷先生反正是嚇得滿身豎起了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毛,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去救……救人,關……關我屁事。”

小二站在旁邊馬上開始狂笑,而金太則從輪子那裏發出奇怪的摩擦聲,似乎也樂不可支。但豬小弟對這句話的笑點在哪裏則渾然不覺,他還認真地說:“當然關你的事啊,我把他們救出來之後,不是也要幫他們重新製造回憶嘛!你做得那麽好,我到時候肯定要再來找你幫忙哪!”

他這個二百五,也不去看看人家的臉色,果斷揮手與影貘告別,而後大力蹬車往前衝。隨著速度越來越快,三輪平板車拉起車頭,漸漸升上了天空。湛藍夜色中一輪圓月澄亮如銀,照耀著這輛飛天三輪疾馳的英姿。

許多路人對著天空指指點點,格雷先生也是其中一員,但心情和其他人迥異。隻見那張飄渺的臉漸漸皺成了灰蒙蒙的一團,他注視著豬小弟他們遠去的身影,呆呆地站了好久之後,終於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輕微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