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妖怪村

[1]

從東京往富士山方向去大概一百公裏左右,有一條一車道寬的岔路通往山中,兩旁都是高大的楓樹,每年秋天的時候紅葉焚焚,景致很美。

這條岔路一路蜿蜒,兩旁坐落著三三兩兩的店家。店鋪都是用原木搭成的小房子,門臉低調卻精美,門邊的小台子上擺著所賣的商品樣品,都是些手工製的當地特色紀念品,或麻薯、曲奇一類的小吃。

有這樣店鋪聚集的地方,可以想見附近一定有比較受歡迎的景點,果然沿著那條路走大概十五分鍾之後,就能看見一架顯眼的廣告牌子矗立在山路轉彎處。上麵用大大的日文寫著:歡迎來到獨一無二的妖怪村!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寫著:溫泉,演藝,遊戲,美食,往前五百米。

遠處影影綽綽的,有一大片建築物,想必就是妖怪村。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左右,到處都很空**,隻有一個人站在廣告牌那裏發呆,是豬小弟,手裏還拿了一本書,《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在廢柴公寓裏,華佗告訴他這本書可以充當交通工具,隻要在書頁卡片上輸入目的地的名字,書就能把他帶過去。豬小弟一聽還有這種好事!他當然就馬上跳了起來,急吼吼地往那本書上輸地點。

華佗一麵看他寫字,一麵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本書是業餘版,首先業務不是特別熟;其次沒什麽責任心,隨時可能斷電收工,你要自求多福哦。”

豬小弟爽快地答應了,他想,怕什麽啊,在自求多福這個科目上,全世界的人加起來跟他死磕,他也照樣拿第一啊。

在他幹脆利落按下了啟動鍵之前,本著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優良傳統,還問了一句:“這本書我怎麽送回來?”

華佗覺得他腦子轉不過彎來:“它能送你去,自己難道還不會回來啊?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豬小弟點點頭,對華佗行了一個瀟灑的舉手禮:“拜拜。”

一道藍光閃過,他就不見了。

等他再次出現的時候,就來到了這個勞什子妖怪村的門口,一開始還趴著,滿臉都是葉子,那本書倒還牢牢地被他抓著。

他呸呸吐著葉子泥巴一骨碌爬起來,滿懷疑惑地四處打量,然後翻開那本書,在卡片上輸入問句:“這是什麽地方?”

卡片說:“是你要來的地方。”

豬小弟覺得不像:“我要去失蹤的熊貓血小朋友現在待的地方。”

卡片說:“這裏很多熊貓血。”

豬小弟覺得跟這本書有點說不清楚,其溝通風格類似《愛麗絲漫遊奇境裏》那條毛毛蟲:你問它你叫什麽名字,它說為什麽。

他決定寫得詳細一點:“我要去吸血鬼抓走的那些熊貓血小孩子待的地方,我要救他們回去。”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說:“嗯哼。”

然後跟華佗說的一模一樣,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悍然斷電收工了。

豬小弟隻好搖搖頭,像華佗說的一樣:自求多福。

他把書揣起來,往妖怪村的方向走去。路麵沒有鋪水泥,是原始的土路,不乏山野情趣,但又修整得很平坦;每隔數十米,就有一塊製作精良的指示牌插在路邊,不但指明方向,而且熱心地用短短幾句話介紹妖怪村裏的特色。比如說:妖怪迷宮,超過三十種妖怪藏匿在曲折迷離的迷宮中,等待與你互動。不要一去不複返喲。

還有,美食薈萃,隻在百鬼夜行的食譜中才能見到的各種珍饈!等待您的品嚐。

還有,溫泉!不老夫人永葆青春的秘密之湯。

豬小弟一路興致勃勃地看,對人家請的文案由衷敬佩。這種廣告方式和獵人聯盟的風格接近,但是後者比較花錢。他們砸下好幾百萬在紐約時代廣場租下一塊巨大的LED屏幕,上麵長年累月隻放八個字:獵人聯盟,償你所願。下麵一個有二維碼給人家掃,掃進去直接就是下單的頁麵,簡單粗暴之極。

但就靠這個法子,理事長居然把聯盟的營業額帶上了曆史最高峰,現金流多得連香蕉公司都要嫉妒。

豬小弟跟著指示牌們的指引,很快到了妖怪村的入口處。那是一處朱紅大門,兩側是高高圍牆,圍牆上覆蓋著三層琉璃青瓦,顏色澄明,反射著日色,遠看一片輝煌。大門上是招牌,窄窄的黑色一條木板,上麵寫著“妖怪村”三個大字。

朱紅大門虛掩,門上有麒麟頭門環,兩個作傳統藝妓打扮的高挑女子站在門外,和服和木屐都很精致,臉塗得極白,眼睛極黑,嘴唇卻極紅,望見豬小弟過來,不動,不笑,也不語。全無半點待客之道。

豬小弟起初以為那是假人,走過去揪了揪人家的耳朵,結果是熱的;脈搏跳動雖然微弱,呼吸也很輕緩卻都未停頓,根本就是大活人。

他疑惑地退後幾步,端詳著兩個女人,對方卻兀自凝視著遠方,呆若木雞。豬小弟摸了摸腦袋,決定先不管這麽多,進去看看再說。

全世界的遊樂場,不管是暗黑係還是童話係,在園區設計上都遵循高度統一的模式。進門肯定是一條主街,先把場麵拉開;到一定縱深之後推出三岔或更多岔的路徑,通往不同主題的遊玩項目分散人流,項目與項目之間有至少兩個以上的途徑實現互通;等把所有項目都體驗了一圈之後,人們再次回到環形的主道上,經過一個又一個飲食、拍照和購物區,在預算和體力都全然耗盡之後,順順利利滾蛋出門。

眼前這個妖怪村也並不例外。

朱門之後就是青石板的街道,筆直通往前方,兩邊排列著極富日本江戶時代風情的低矮店鋪,一水兒藍色的店招從屋簷上垂下來,在微風裏輕輕招展。每隔一段就有高高的竹製旗杆樹在路邊,但是沒有掛旗,因此看上去有一種奇怪的空虛感。

店招上有店鋪名字,大部分是餐廳,拉麵、咖喱飯、西式簡餐……還有甜品店、禮品店和衣服店。木板門和要從裏麵拉開的窗戶都關著,有的縫隙中還隱隱透出昏暗的光芒。

在店鋪之間還有別的門麵,有一處裝修成一個監獄的樣子,有兩個門,一個門是普通的入口,裏麵有一條圓木修成向上的坡道,圓木與圓木之間相隔數公分,縫隙間不時閃過紅色火光,一直延伸,通往高處的黑暗。而另一個門是水牢的柵欄門,柵欄密密麻麻,空隙間有幾隻手伸出來,像爪子一樣**著,仿佛臨死之時還在絕望地掙紮。兩道門之間懸掛著一具身首分離的屍體,屍體四肢張開,手足心被釘穿固定在牆麵;身上還穿著死囚犯的黑色囚服,腦袋則被結成兩股的長發拉著,掛在一個巨大的木架上;眉眼低垂,口鼻流血,臉色枯槁,顏色全黑了,繃出清楚的骨架形狀。

門麵上方有一個招牌,寫著“無間暗獄歌”。

下方一行小字:每日11:00am、2:30pm上演。

原來是一個劇場,從它的外觀來看,估計演的不是什麽合家歡的戲目。

豬小弟興致勃勃地在主街上走了兩圈,走到第三次,他在路中間停了下來,陷入了沉思。

日近黃昏,太陽從西方斜照下來,天色湛藍,猶自明亮。

這個時段不是遊客入場的高峰期,相反意味著一天遊玩即將結束,人們都準備離去,因此主街上應該再次人滿為患,而不是空空如也,鬼氣森森。

就像他現在所見到的那樣。

他回到朱門入口處,遠眺著妖怪村的內部,身後站著那兩個似死猶活的女人,整個世界寂靜得令人難以想象。豬小弟擦了擦眼睛,感覺到眼前那一大片建築物仿佛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每一棟樓都悄然離地,在空中扶搖,但再眨一下眼睛,又恢複了正常。

如果這都不叫詭異,那就沒什麽更詭異的了。

他提了提褲子,再次走進了妖怪村,這一次他決定深入敵後,於是隨機選擇了路邊一家賣和果子的店。

他心存僥幸地敲了敲門,提高聲音叫:“有人嗎?有人在裏麵嗎?”

聲音在街道上回**,出去的時候是明朗的,緊接著帶出喑啞的、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回音,一波波問著:“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越來越淒厲。饒是豬小弟膽大包天,也忍不住心裏犯起了嘀咕。

沒有人開門,他輕輕推了一下,也推不開,不知道是不是從裏麵鎖住了。豬小弟擼了一把鼻子,抱著“做大事不拘小節,必要時可以打爆人眼鏡”的覺悟,退後幾步,猛地斜著身子衝上去,肩膀與門板正麵交鋒,一道門頓時被撞了個四分五裂,木塊橫飛。

他頂著門板殘骸跳進了門,拍了拍自己身上,裏麵比他想象的深,很暗。豬小弟隨手把窗戶也打開,四下打量,隻見店鋪裏的架子上都擺著各色和果子,中心還有促銷台,上麵煞有介事地插著“sale”的牌子,說紅豆餅買一送一。

豬小弟拿起來一包紅豆餅。這種點心號稱不添加防腐劑,新鮮製作,因此賞味期限通常隻有一個月。他看了看生產日期,就在前幾天。

紅豆餅的圖片在包裝上顯得美輪美奐,對一個有段時間沒吃東西的好吃鬼來說,形成了極大的吸引力。豬小弟嚴肅地對著餅盒猛看了一陣子,摸了摸口袋,實在找不到錢,隻好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放下東西。

他這麽一路看,等轉到店鋪最裏麵的的那排貨架時,看到了隱藏在貨架盡頭角落裏的收銀台。

以及收銀台裏端坐著的一個人。

隔了幾米,豬小弟凝神看著,那真的是一個人,男人,低著頭,站著,頭發結成整齊的發髻梳到腦後;他個子很高,穿著藍色的長衣,袖子比較窄,腰間有寬帶。來自豬小弟某個不知名腦回路的知識告訴他,那是日本江戶時代武士們所穿的一種正裝,學名叫裃。腰間的帶上通常會配劍,是在相當隆重的場合才會出現的打扮。

他猜想那應該是傀儡,或木偶,正常營業的時候放在門外招攬客人,畢竟無論多麽想讓遊客入戲,讓和果子店的店員穿這麽隆重都有點過了。

但等豬小弟多看一眼,他無可挑剔的視力就告訴他,那是一個真人。

和朱紅大門外站著的女人們一樣,似死猶生的真人。

豬小弟遲疑了一陣,挽了挽袖子就上去了,隔著收銀台叫:“老鄉?老鄉?”

店員不理他,猶自全情沉浸在假死的樂趣之中。

豬小弟又叫了兩次,還推了推對方,沒得到任何反應,他也不客氣了,爬過收銀台,開始搜人家的身。

他搜得很細,手法嫻熟,跟在機場安檢上過班似的。盡管隔著衣物接觸,但他自信有任何異樣都能在第一指間就被自己察覺,但一直搜到腳底板,他一無所得。

在武士服的遮蔽下,那人有一具符合人類健康標準的身體。體脂比大概在15%左右,肌肉結實,體型有輪廓,皮膚彈性良好,證明他所過的生活營養標準並不低;掌心和足底都沒有繭子,沒幹過什麽粗活;腰有點粗。

氣息極微弱,心跳脈搏卻正常,眼睛睜著,不是在睡覺,不是陷入昏迷,卻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

這是怎麽一回事,豬小弟打破頭都想不通。

他搜完身,盤腿坐回收銀台上,和店員麵麵相覷,憋了半天,忍不住拍拍對方肩膀,語調同情:“你說你到底是怎麽了?”

他用力有點大,店員往後一仰,接著又倒了回來,就在這俯仰之間,忽然有一點紅色從豬小弟眼角一晃而過。

他小心翼翼爬起來,跪在收銀台上,把店員的腦袋扳過來,撩起他散在後頸的碎發,果然在耳根下有一條細如蛛絲的紅線,一端從腦部皮膚中生發出來,一路沿著背部往身體下方延伸而去。那線很細,衣服後方的領子又是豎起來的,即使在正常光線下,也不會有人注意到異樣,更何況是在這麽暗的環境內。

豬小弟猶豫了幾秒鍾,麵對一個需要天人交戰的問題:我要不要去脫一個男人的衣服。

他的理智占據了上風,於是斷然采取了行動。

他繞到店員的身後,雙手拉住那件武士服的後領,用力一拉,刺啦一聲,外袍從中而斷,委頓在地;男人的下身還穿著貼身的長褲和兜襠內衣,但背部全然**了。那條紅線赫然在目,但事實比他想象的更奇異——那條紅線不是貼合在皮膚之外,而是存在於皮膚之內,如果不是因為那種走向和顏色過於怪異,簡直就像人天生的血管。

一不做二不休,豬小弟順著那條紅線,扒開緊緊纏繞著腰部的好幾層兜襠內衣,發現紅線沒入皮膚消失不見,腰的周圍卻鼓起一圈圓圓的包塊,摸上去軟軟的,像是沒裝滿的水袋,顏色透著淡淡的紅,就像裏麵裝的是血。剛才隔著衣服感覺到腰粗,原來和腰本身沒關係。

豬小弟看了看那條紅線,看了看店員腰間的血囊,臉色猛然就變了。

他飛快地跳出那間店鋪,跑到朱紅大門外那兩個藝妓身邊,也不管自己還是個處男了,抓住其中一個就撕人家背後衣服。女人的和服不知道用什麽麵料做的,撕起來麻煩很多,但他最後還是成功了,果然在藝妓的頸後和腰上,他發現了和店員身上一樣的東西。

紅線,血囊。

妖怪村。

豬小弟倒抽了一口涼氣,把地上撕破的衣服撿起來,往那位藝妓身上堆了堆,掉頭就走。

[2]

回到他最初看見的那塊大廣告牌下,豬小弟皺著眉頭好好讀了一遍那些廣告詞,一邊讀,一邊身上起雞皮疙瘩。然後他走向那些建在路邊的紀念品店,門窗和妖怪村內的店鋪一樣緊緊關閉,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去查驗,裏麵的情形一定如出一轍。

他又回到廣告牌下站著,正煩惱地咬著手指,忽然眼睛一亮。

有兩個人正從通往妖怪村的那條山道上走來。兩個男人,左邊那個,矯捷剛健有力,一副很能打的樣子;右邊那個,猥瑣蒼白瘦弱,一副剛被人打過的樣子。一個是阿拉丁,一個是小腦袋。

兩個人走得稍有前後,很好奇的樣子,一路上不斷查看四周;中間還走進路邊一家店鋪,待了一會兒又出來了,後麵跟了一個店員,站在門口不斷+6鞠躬送別,笑容可掬。

豬小弟完全看傻了。且不說這兩個人怎麽來的,剛才他去查探的時候那個店員明明是僵屍啊。

那兩人越走越近,豬小弟撒腿就朝他們衝過去了,一麵高呼:“阿拉丁!小腦袋!”

他的速度很快,嗓門更是高亢,但不知道為什麽,阿拉丁和小腦袋完全充耳不聞,更沒有衝上來跟他熊抱喜相逢的意思。

豬小弟跑到他們麵前一個急刹車,叉腰站在路當中,還沒來得及納悶,那倆就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往後邊去了。豬小弟大驚:“什麽!難道我死了嗎?我不能死得這麽糊塗啊!我是怎麽死的來著?”

他趕緊回身追過去,跟在他們後麵叨叨:“阿拉丁,你聽見我叫你了嗎,阿拉丁?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如果是的話,你不要再玩了,前麵那個妖怪村有吸血鬼你聽見了嗎?阿拉丁?”

阿拉丁一臉嚴肅地繼續走,豬小弟生氣地拍了幾下他的後腦勺也無濟於事,他隻好轉向小腦袋,心想這哥們向來都不怎麽能控製情緒,從他身上下手可能比較容易。他這次話都不說了,直接上手,對小腦袋又掐又推又捶的。然而小腦袋隻是縮了縮,對阿拉丁說:“這地方有點不對。怎麽我背後涼颼颼的呢!”

阿拉丁不以為然:“大白天的,太陽剛升起來,你是重傷初愈怕冷吧。”

結果小腦袋這個人相當迷信:“我不怕冷,萬一是有鬼呢。”

阿拉丁沒好氣:“這附近明顯是個旅遊景點,就算有鬼都早被吵死了,如果你不是找錯了地方,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小腦袋不敢再反駁,看了看手裏的什麽,嘀咕了一句:“怎麽會找錯地方呢。”跟在阿拉丁身邊繼續往前。

豬小弟在旁邊全程收聽,氣壞了,什麽太陽剛升起來!這明明是下午,為什麽幾天不見,大家兄弟一場就生分得連時間都不一致了?

他沮喪地站在那兒瞪著他們,這種十年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的陰陽相隔感實在很爛,導致他一口濁氣攻心,無計可施,忍不住跳起來大喊大叫:“啊啊啊啊,到底怎麽回事啊,是不是鬼打牆啊,我要跟你們說話啊!”

這時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豬小弟嚇得差點背過氣去,鬼叫著跳到一邊,定睛一看,怎麽身邊多了一條影子,還對著他笑呢,影子啊!那走路得多輕啊,難怪來無影去無蹤。

那條影子貌似屁股的部分係了一條富有夏威夷風情的草裙,正在一扭一扭跳草裙舞,同時興高采烈地對豬小弟說:“哎喲,難得你在清醒狀態下有那麽強烈的渴望,居然能激活我的服務,有長進了啊,說吧,要去哪兒?”

豬小弟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呃?你?誰啊?”

“我是光行啊,光行空間快遞公司的首席業務員,我們之間有服務協議的你知道嗎?”

豬小弟覺得那顯而易見啊:“不知道唄。”

光行劃著屁股扭了一個小圈圈,打了一個響指:“不知道也沒關係,糊塗是福,你就說你要去哪兒吧。”

豬小弟覺得這簡單粗暴也挺對自己胃口的,也跟著打了一個響指,指著阿拉丁和小腦袋的背影:“我要去他們那兒。”

光行瞅了那倆一眼,歎口氣:“你怎麽就不長點出息呢,怎麽就不知道要去趟有四大美人,埃及豔後,土耳其後宮什麽的那兒看看呢?”

豬小弟理直氣壯:“我處男啊,懂太多沒有人生幸福可言啊。”

這理由說服了光行:“那倒是,但上輩子你就這樣說,這輩子還這樣說,你能有點創意嗎?”

他恨鐵不成鋼,但服務還是要履行,於是把半透明的手掌伸出來將豬小弟的眼睛遮上,嘴裏開始念念有詞。念得還挺有韻律的,仔細聽起來,仿佛是那首馳名的《老麥柯唐納有個農場》。豬小弟想了想,打斷了他一下:“為什麽他們看不見我啊?”

一聽光行的解釋就知道他是專業人士:“不奇怪,你和他們處於不同時間的同一空間,就好像你在五月二十號的淩晨兩點出現在機場,去坐一班五月二十一號淩晨兩點的航班,淩晨兩點的航班確實是存在的,但和你沒關係。他們和你在同一地方,但你們之間隔了大概十小時。”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事?”

“你怎麽來這裏的?”

“我坐一本書來的。”

光行秒懂,老氣橫秋地搖搖頭:“《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對吧?專業版還不錯,有點本事;業餘版那些根本是開玩笑好嗎,他們帶你做了一個同空間內的空間轉換,事實上根本不需要,直接在物理距離上運送你就可以的。結果呢,就把你扔在一個時間曲徑裏了。”

他看了看豬小弟若有所思的表情,說:“你聽明白了嗎?”

豬小弟爽快地點點頭:“每一個字都明白,我銘記在心。”

“連起來呢?”

“你覺得呢?”

這個答案真是打擊人,光行於是翻了幾個透明的白眼,草裙舞換成了節奏比較快的cha- cha-cha,一邊提臀扭胯,一邊再次蒙上豬小弟的眼睛。豬小弟稀裏糊塗跟著他轉了幾個圈,忽然被輕輕一推。

那股衝擊力出乎意料的大,豬小弟猝不及防一個趔趄,立刻摔了一個狗吃屎,腦袋還有點昏昏的,等他一翻身想要起身,就定住了。

他發現自己正趴在那個妖怪村的朱紅大門外,遊客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他身邊還站了四個人。

阿拉丁、小腦袋,還有那兩個穿著全套和服、臉龐雪白、嘴唇鮮紅的藝妓,此刻唇角帶著微笑,眼神裏滿是關心,正俯身看著他:“你還好嗎?需要呼叫醫療服務嗎?”

而阿拉丁和小腦袋就完全蒙逼了:“豬小弟?”

他們往四周看了看,還往上方看了看,又叫了一次:“豬小弟?”

阿拉丁炸了:“你他媽的怎麽跑出來的?”

豬小弟吭哧吭哧爬起來,拍了拍衣服,努力想了想,說:“你還是不要問了,這個問題的答案超過我們三個人知識量的總和。”

他先顧不上跟阿拉丁敘舊,扭頭盯著兩位藝妓猛看,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以袖掩臉,悄然退回朱紅大門兩邊,繼續對來往的遊客問好迎接。

盯著姑娘猛看,直到被人丟手絹或者丟拖鞋,這活兒阿拉丁和小腦袋都挺熟,但擱豬小弟身上就比較新鮮了,他們倆抱著手站一邊看熱鬧,還聊幾句……

“他看姑娘哎,是**嗎?到季節了嗎?”

“他是人吧,又不是貓,天天都在正確季節。”

“那應該說他終於到青春期了吧?”

“他早到青春期了,他不是有個女朋友嗎?那個大財閥鬆本的獨女,大家都覺得很羨慕呢。”

“據說是女朋友,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對待女朋友、男朋友和其他朋友的方式可能在各個方麵區別都不大。”

“那實在太可惜了!”小腦袋麵露堅毅之色,“如果換成我的話,說不定鬆本家都有第三代了啊。”

阿拉丁嗤之以鼻:“滾犢子,下輩子看你有沒有靠近人家的機會。”

他們扯了半天淡之後,豬小弟終於一臉莫名其妙地回到他們兩個人中間,憋了半天說:“你們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僵屍嗎?”

阿拉丁覺得凡事皆有可能:“有啊,幹嗎沒有。”

豬小弟點點頭:“那你覺得僵屍白天上班嗎?”

小腦袋歎口氣:“唉,要是一個人辛辛苦苦變成僵屍了都還要上班,就真沒活路了,這不跟結了婚不準離一樣嗎,說好的退出機製呢。”

阿拉丁對他刮目相看:“我對你看走眼了嗎,除了會編程和黑人家電腦,你還懂退出機製?”

豬小弟趕緊讓他們兩個打住,說:“說出來你們別不信啊,這兩個姑娘都是僵屍。”

小腦袋一拍大腿:“我就知道當初不應該跟人談什麽戀愛,僵屍長得好看多了。”然後就被阿拉丁一把推開。

他和豬小弟廝混久了,彼此多多少少有幾分了解,豬小弟雖然每天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卻從不會無中生有亂說;他既然說兩個上好的姑娘是僵屍,不管是實際意義還是比喻意義,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就算給自己打了一個這麽堅強的底,豬小弟的故事也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聽完之後,他們三個人排成一排,齊刷刷地去瞪那兩位姑娘,瞪得人家站那兒不是,不站那兒也不是,幹脆撒丫子跑了。他們一不做啊二不休,就在豬小弟的帶領下,徑直殺進妖怪村內部,先找到那家被豬小弟撞過門的和果子店,剛要掀簾子,那位遭遇過豬小弟十八摸的店員就迎出來了,在門口鞠躬歡迎,笑容可掬,身上的藍色裃服齊齊整整,不見任何異狀。店員手裏還托著一個盤子,裏麵放著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紅豆餅,旁邊一個小罐子裏插著秀雅的小竹簽子,叫他們三個試吃。

僵屍要打,紅豆餅也要吃,阿拉丁還沒來得及阻止,豬小弟已經條件反射地拿起東西來吃了。小腦袋一臉嫌棄地看著他:“萬一是人肉餡的怎麽辦?”

豬小弟若有所思地品味了一下,搖搖手:“No No No,人肉偏酸,這就是紅豆而已啊,甜咪咪的,好吃。”然後又吃了一塊。

“偏酸的意思是你吃過嗎?你最好不要吃過我認識的人啊!”

小腦袋腦海裏馬上浮現出來理事長被做成粽子的模樣……

他們走進店鋪,除了店員,其他都和豬小弟之前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收銀台也在正常運作著,不斷有人進來買東西給錢,都是正常的遊客。

他們轉了幾圈,看不出任何異狀,而且因為店員態度實在太過殷勤,豬小弟沒能抑製住自己的爛好人秉性以及口水,硬是搶了阿拉丁的錢買了一盒紅豆餅。

從和果子店出來,他們三個人在主街上合計了一下,得出推斷如下:

首先,不排除豬小弟瘋了。

其實,在暫時無法確定豬小弟有沒有瘋的前提下,這事兒不能靠想,得格物致知。

結論是,大家姑且抱著懷疑主義精神和實證主義態度,兵分三路,先把妖怪村裏裏外外細細摸一遍再說。

他們對表,商量了一下各自的查看路線,決定半小時後在大門碰麵。阿拉丁和小腦袋表現出一種超過正常偵察工作所應該具備的踴躍,讓豬小弟很不解:“你們倆高興啥?”

阿拉丁興高采烈地指了指門口那兩個姑娘:“我們準備去摸摸所有女性工作人員的背上是不是都有條紅線,嘿嘿嘿。”

小腦袋煞有介事地點頭:“就是就是,讓我用我的真身,檢驗她們的肉身。”

還做了一個相當堅決的手勢:“我們都是資深獵人,對不對,久經考驗,有著非同一般的敏銳手感!一摸就能摸得出來。”

豬小弟和阿拉丁一起沒好氣地看著他,你一言我一語噴小腦袋,但噴的點完全不一致。阿拉丁說他:“就你也算資深獵人?你才一星好嗎!而且老實說你那一星是不是自己畫上去的?”豬小弟說他:“我才不信人家會給你摸,你一伸手人家肯定就會打電話叫警察。”

對他們的聯合攻擊小腦袋悍然不懼,一揚頭:“等著瞧。”

他們一路吵吵嚷嚷,走到主街盡頭,各選一條岔路解散了。半小時後,豬小弟第一個回來,阿拉丁第二個,小腦袋遲到了五分鍾,三個人一碰頭,各自臉色都不大好看。

豬小弟舉起手來:“我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小腦袋不甘落後:“我也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跟我們之前發現的也非常重要的事有關係。”

阿拉丁比較沉得住氣:“不要爭,不要搶,一個一個來,豬小弟你說說看,到底發現了啥。”

豬小弟咳了一聲,說:“小腦袋先說。”

小腦袋很爽快,說就說:“我沒看到背後有紅線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都被小心藏起來了,但這個玩意兒的反應越來越大了。”

他掏出手機,打開模擬人生設備的客戶端,遞給阿拉丁:“記得你過來找我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嗎?”

阿拉丁點點頭:“當然。”轉頭對豬小弟補充背景知識:“小腦袋找我來幫他查一個非人,我們在往東十公裏左右的一個加油站碰麵,然後一起開車去富士山,結果經過這個附近的時候,這個客戶端裏的定位蜂鳴不要命地響。”

豬小弟對那台設備不是很熟悉,所以他需要更多的細節:“意思是?”

“這個客戶端裏現在在運行的任務,就是你要小腦袋查的那些熊貓血失蹤兒童,所以定位蜂鳴的意思就是那些失蹤兒童裏,有人在附近。我們說過來看看,結果遇到你。”他歎口氣,狀甚惆悵,“這是緣分呢,還是冤孽呢。”眼角卻帶著笑意。

但豬小弟沒工夫跟他“秀恩愛”,劈手把小腦袋的手機拿過來一看,果然頁麵上出現的就是這一帶的地圖;雙擊放大,地圖上真的有一個小綠點不停地閃,發出滴滴滴滴相當尖銳的聲音,下方有詳細的經緯坐標和提示:“被定位目標在附近,被定位目標在附近。”

小腦袋拿回手機:“我剛去的地方是一個組合鬼屋,旁邊還有一個妖物主題的機動遊戲區,我兩邊都走了一下,定位蜂鳴比之前響得更厲害了,說明距離目標越來越近。”

他抿緊了自己的薄嘴唇:“這裏的工作人員說不定都是熊貓血失蹤兒童。”

這果然是一件重要的事,小腦袋一點都沒胡說!豬小弟聽完,眼睛亮起來,身體扭來扭去,欲言又止。阿拉丁倒是沉得住氣,不動聲色,隻是問豬小弟:“你呢,你發現了什麽?”

豬小弟深呼吸了兩次,往自己來的方向指了指:“那邊,有個大劇場,剛才演了一出短劇,我去看了。”

然後停了下來,阿拉丁耐心地等著,等了一陣子沒反應,他好心地提醒豬小弟:“咱們不是在出任務,沒人考勤,就算你溜號去看了會兒戲也沒啥。”

“不是這麽一回事。”豬小弟想了想,決定走眼見為實路線,“這樣吧,你們跟我過去,我指給你們看。”

豬小弟所說的那個劇場在主街盡頭左手那條岔路上,要過一道角度相當陡峭的拱橋,而後踏著一條白色小路穿過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古怪形狀的雕塑,不知道表現的是妖怪還是藝術家本人當時嗑藥了。草地盡頭,一棟形似東京巨蛋體育場但體積相當迷你的建築物矗立,門口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入口上方懸掛的告示牌顯示裏麵一共有一百二十個座位,每天上演三場演出,每場主題都不相同;位置不接受預訂,遊客們都是提前過來排隊,先到先得。

這個劇場的演出看得出是妖怪村的重頭戲,離下一場開始還有四十分鍾,門口已經排了一條長龍;兩邊擺出了維持秩序的欄杆,大家一聲不吭地各自低頭玩手機,一副隻要有電讓老子等一萬年也沒關係的架勢。

阿拉丁和小腦袋跟著豬小弟也排上了隊,小腦袋不明白;“這出戲有什麽問題嗎了?”他對僵屍有執念,一時出不來,“是不是你發現了演員也都是僵屍?有女僵屍嗎?你是不是衝上舞台去撕人家衣服了?同事一場,這種事不找我幫忙,實在沒有義氣啊。”

豬小弟喃喃自語:“是僵屍就好了。”他嘟起嘴巴像豌豆射手一樣,發出噗噗噗的聲音,“那就隻要幹掉就好了。”

等到劇場開門,工作人員在門口鞠躬迎客,遊客們次序井然地走進去,裏麵很高,輕輕說話也有回音。長方形的舞台在劇場正前方,觀眾座位區域呈扇形,與舞台相隔數米,中間以一條木質長台連接。

從入門開始一路踏著台階往下,左右每一排都擺著木質的寬長凳,暗紅色的紙燈籠懸掛在兩邊牆壁的高處,此外別無照明,整體營造出一種昏暗神秘的氣氛。

隨著一聲清脆鑼響,舞台上方射下一束燈,紙燈籠們都悄然暗下去了,一個穿著僧服、手抱琵琶、頭戴鬥笠的男子慢慢從舞台一側走到正中間,盤腿坐下。他一舉一動輕柔而優雅,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律吸引人的注意力,本來還有點嘈雜的劇場很快隨著他的出現而完全安靜下來,觀眾們都將視線傾注在那個男人身上。隻見他微微揚起頭,鬥笠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孔,雙目緊閉,樣子完全不像傳統的日本人。

隨著一聲琵琶弦動,男人開始曼聲吟唱。介紹戲目的大致情節,說是一位精通琵琶之術的盲眼僧人,每到半夜便被人請去為人彈奏,對方不但欣賞曲子,也為這位盲眼琴師譜曲,直到某日僧人為一位高僧演奏這些密曲,對方發現其中包含著森森鬼氣,斷言這絕不是出自生人之手的作品,雲雲。

聽到這裏豬小弟轉過來,望著阿拉丁,說:“你看出來了嗎?”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看來我不用去摩洛哥了。”

正在台上飾演這位絕世琴師的人,是歐文的兒子。

歐文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德州紅脖子,白種人,大胡子,寬闊的臉和額頭輪廓分明,理論上來說,他的外貌基因會旗幟鮮明地遺傳給下一代。

和那些熊貓血的失蹤兒童不一樣,歐文的兩個孩子在做模擬人生定位的時候,有大量的照片和基因證據可以作為參考,因此定位出來的形象是非常清晰的。盡管基於人種、血統、民族和環境造就的生物相似性,基礎數據交叉定位後還是有十三個可能人選,但人的知覺在具體情景下,往往比數據更精準。

眼下他們和台上的人一打照麵,就知道不需要確認,這個就是歐文的兒子。

盡管他以拖著長音的日文詠唱著東瀛古代的傳說;盡管他衣著打扮、舉手投足,包括彈的樂器,早已融入與家鄉萬裏之隔的異國;盡管他戴著鬥笠不抬頭的時候,就是一個純粹的本地人。

豬小弟熾熱的眼神凝視著那琴師,雙手握緊了拳頭,心中千頭萬緒,而阿拉丁洞悉他的感受,輕輕拍他的肩膀:“先不要急。”

他說的很有道理:“看起來,他已經很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就算我們馬上把歐文找來,父子也不可能相認。”

豬小弟點點頭,他冷靜下來,而一個冷靜的豬小弟智商是很高的:“我所見到的僵屍和血囊,一定不是幻覺。當時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過後,現在還沒到中午。”

他看了看表:“我們等一等,看今天四點之後,這裏會發生什麽事。”

阿拉丁歎口氣,喃喃自語:“不管發生什麽事,這些人怎麽辦好?”

他是個悲觀主義者,眼神看回台上,琴師吟唱故事大綱完畢,已經進入具體演繹的場景了,大家劈裏啪啦裝神弄鬼,觀眾們看得還挺投入。阿拉丁注視著那站在一旁候場的琴師,他高大得接近虎背熊腰的身形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他根本不應該屬於這裏。

“就算他接受自己有一個在美利堅當警察的老爸,你又讓他怎麽回得去呢?”

豬小弟憤憤地說:“這就是我生氣的原因。”

“不管是吸血鬼還是什麽鬼,有什麽權利去毀滅他人的自由和控製他人生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呢?”

阿拉丁跟他搗亂:“豹子啊,豹子會抓羚羊,羚羊被抓,自由和生命就都完蛋了啊;螞蟻也會養蚜蟲來榨蜜汁,它們和吸血鬼有什麽區別。”

豬小弟不知道哪一輩子讀的書終於都派上了用場:“豹子如果不抓羚羊,羚羊的種群反而會因為繁衍過度,耗盡自然資源而徹底滅絕;螞蟻養著蚜蟲,蚜蟲剛好不用自己去找吃的,提供蜜露是一種互利互惠的生存手段。”他指一指舞台上,“吸血鬼是全然的罪惡,反人類,反生命!怎麽會一樣呢!”

他話音未落,小腦袋忽然噓了一聲,壓低聲音:“不要再說了。”語調中有輕微的緊張。

阿拉丁和豬小弟不約而同“嗯”了一聲,看向小腦袋,隻見他把手從寬木凳下慢慢抬起來,兩指夾著一個圓形,直徑細如藥物膠囊的黑色金屬物。阿拉丁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暗示什麽,已經被他指尖發力,捏成了碎片。

“這是個攝像頭。”

他將碎片攤開放在自己手心,從中拈出一個碎成粉末但還看得出來端倪的玻璃片,放在眼前端詳:“這種針孔攝像機不算很高級,但如果每個板凳上都放幾個的話,這個劇場裏就是天羅地網,沒有死角。”

“你在哪兒發現的?”阿拉丁問。

小腦袋指了指前麵那排板凳的邊緣。長凳是原始木料所製,沒有經過機器打磨,粗糙之餘帶著一種質樸得高級的風味,但不經打磨同樣意味著那條凳子上會有很多天然木材會有的坑洞和縫隙,放幾個這種規格的攝像頭毫無壓力。

“我到任何地方都會先把身邊環境檢查一遍,防止有竊聽器或者針孔攝像頭,職業習慣。”

阿拉丁表示不懂:“沒聽說過獵人有這種職業習慣,你以前不是程序設計工程師嗎?”

小腦袋笑了幾聲,也不知道高興個啥:“就不準我有點人生故事了?”

他端詳著手心那堆碎片,說得慢條斯理:“獵人可能沒有這個職業習慣,但如果你當慣了獵物呢?時刻處於被人追捕的壓力之下呢?”

“誰獵你啊,你包成粽子估計比理事長還難吃。”

小腦袋臉上掛不住了。照理說如果一個人有秘密,就應該把它包得死死的,埋葬在心裏,不管刮風下雨還是風和日麗都不應該拿出來透氣,但事關好漢當年的尊嚴,他就是藏不住:“我前女友,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才不進獵人聯盟呢,根本就不適合我好嗎!”

要是設備司老爺子聽到這句話簡直要拿拐杖敲破他的頭:“你知道自己不適合來還要來!你嫌命長嗎?”

聽他說是從凳子側麵發現的,豬小弟和阿拉丁都依樣畫葫蘆,在自己的凳子上,前方座位上都大張旗鼓摸了一陣子。坐在前麵一排的幸好也是三個男人,感覺有人在自己屁股底下摸來摸去的時候隻是生氣地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沒有跳起來大喊非禮。

跟去春天雨後的山裏采蘑菇一樣,他們收獲頗為豐富,很快摳出來好幾個攝像頭,位置各有不同又互相呼應,真的是三百六十度覆蓋無死角。

小腦袋明顯有點擔憂:“這麽密集,那我們應該都給拍進去了。”

他摸出手機,露出了技術精英的剛毅表情:“我得想個辦法一了百了。”

豬小弟問:“這些攝像頭幹什麽用的?。”

小腦袋搖搖頭:“肯定不是為了安全監控。安全監控在屋頂上裝幾個十六頭監控器就夠了,這兒至少有一千個攝像機。”

他們三個人一直壓著嗓子說話,台上敲鑼打鼓彈琵琶的時候沒什麽,忽然場景切換,燈光全暗,劇場安靜下來,這嘰嘰喳喳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小腦袋急忙收聲,頭埋得低低的,開始搗鼓自己的手機;豬小弟就拿著那個攝像頭細細把玩,忽然“咦”了一聲,站起來就走。

阿拉丁急忙跟上去,小腦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理他們,阿拉丁問豬小弟:“怎麽了?”

豬小弟走出劇場大門,一直走到草地上,然後把自己發現的東西遞給阿拉丁看。

那是一根針,非常非常、非常細微的一根空心針,針體本身非常硬,針尖鋒利,想必紮破幾層衣服也沒有壓力。

紮進手指之後,血不會往外流,而是因為真空的作用進入針尖下麵連接的管子。

豬小弟皺起眉頭:“然後呢?”

阿拉丁想得細:“這個針雖然細,但很硬,紮到皮膚還是很痛的。”

“除非……”

他將空心針拿起來,從自己的獵人包裏拿出一根棉簽,將針尖細細擦拭了一遍,之後再從包裏取出一個像是眼藥水的小瓶子,滴在棉簽上,過了一分鍾,他點點頭:“針尖上塗了東西,我相信是非常強力的血溶性麻醉劑。”

被紮的人不會有任何異樣的感覺,他們留下了自己的一滴血,然後就走了,渾然不知自己接下來可能會麵對什麽。

他們在草地上等了大概半小時,小腦袋隨著散場觀眾的人流出來了,麵有得色,過來揮舞了一下手機:“搞定了。”

“搞定了啥?”

小腦袋答非所問:“劇場裏麵有Wi-Fi。”

阿拉丁覺得這算是一個人類幸福生活的必要條件:“有Wi-Fi好啊,大家實在看不下去表演的時候能自己找點樂子。”

豬小弟想得更遠:“要是劇場舞台上麵擺一塊電子屏,大家開彈幕就更好玩了吧。”

他還有心得:“娛樂節目要與時俱進啊。”

小腦袋覺得他們都沒常識:“我不知道開這個劇場的人有多關心人類幸福,但我打包票這裏麵有Wi-Fi是為了方便那些攝像頭上傳數據。我用手機順著網絡信號黑進了他們的中控中心,把今天的所有數據都刪掉了。”

他眨眨眼:“然後放了一個上世紀50年代的島國愛情動作片進去,不知道管理員好不好這一口。”

豬小弟對他刮目相看,再一次對他的職業選擇提出了質疑:“你決定要來當獵人的那一天,體溫燒得有點高吧?”

他把空心針給小腦袋看,後者反應過來就是一個蹦高:“天殺的。”

他馬上讓豬小弟看他的手機屏幕,上麵有一個攝像機拍下來的視頻截圖。截圖上是一個體格健壯、衣著精良的男性遊客,角度從下到上,看得出他麵帶微笑,身邊有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姑娘,兩人正跨下台階,應該也是來看演出的遊客。

這個不出奇,讓豬小弟臉色大變的是截圖下的一行注釋:初篩——潔淨飲食者。

他問小腦袋:“你進入數據庫的時候,還看到其他的標記嗎?”

小腦袋點頭:“我還有看到plain,heavy fatty和royal。也是吸血鬼種類?”

“我不知道plain什麽意思,但從字麵來解釋,應該是對任何血源都接受,估計大部分吸血鬼都是這一類的;偏好heavy fatty的是吸血鬼中的戰士和將軍;royal,當然是給皇家供應的。”豬小弟抬起頭來望向機動遊戲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吸血鬼的皇族最喜歡熊貓血,而熊貓血型的人類最少……”

如果說之前他們分頭調查的一切,包括到妖怪村後看到的一切,都還多少有一層麵紗籠罩,真相也許就在轉角,但仍隱隱約約,但“潔淨飲食者”這五個字一出來,一切都大白天下。

妖怪村裏的工作人員,不管是店員、清潔工,還是門口的迎賓,都是吸血鬼受害者。他們被某種方法控製了起來,既不會逃跑,也感覺不到自己生活的異狀,又能定時定量為吸血鬼提供食物。

遊客,倒是普通的遊客,但一進妖怪村的大門,就成為了吸血鬼潛在的獵物。

吸血鬼苦心孤詣設計出了一整套係統,環環相扣,從收集數據到根據數據分類擄掠兒童和成人,再將精選出來的受害人安置在一個嚴格控製起來的所在圈養,長期榨取血液。他們在人類世界經營遊樂場的買賣,目的不單是安置血源,更是為了得到自然而然源源不斷的血源備選。無處不在的攝像頭收集遊客的信息,無處不在的空心針獲取血液樣本,兩者綜合起來,分析分類,就能為有特殊血液飲食癖好的吸血鬼們找到新的血源。

考慮到吸血鬼對血液的需求量,類似妖怪村這樣的遊樂場,在全世界肯定不止一個,而要證明以上的推斷,首先他們必須要看到下午四點之後的妖怪村會發生什麽事。

三個人在妖怪村繼續逛了一段時間,為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他們最後找了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待了下來。

那個隱蔽的地方在妖怪村最深處,是一個打理得不怎麽用心的迷你日本花園,花園正中有兩排相當巨大的櫻花樹,圍出一條賞花小徑,在開花的時候,想必是非常可愛的景點。但此時櫻花季節已過,四下除了濃枝密葉,一無可看,因此人煙稀少。他們選擇藏在這裏還有一個原因:經過小腦袋排查,他聲稱這周圍沒有攝像頭。

說到獵人的基本功,爬樹肯定是其中一項。他們選了靠外圍最粗的一棵樹,前後到達樹冠最濃密的高點,三個人跟三隻貓頭鷹一樣並排蹲在一根樹枝上。視野不錯,透過樹葉,還能遠遠看到妖怪村的主道。

蹲著等幹活則是獵人的另一項基本功,尤其是阿拉丁,在惡劣十倍的環境下都蹲過,所以感覺還行。唯一不習慣的是沒什麽消遣,小腦袋本來為自己裝備齊全而洋洋得意,因此想要高傲地獨自玩一陣子手機,結果阿拉丁和豬小弟分頭抽出了自己的皮帶,以實際行動表示要是他敢獨樂樂的話,就直接把他抽下去。

大家默默地蹲了一會兒,無聊極了,開始互相埋怨為什麽不從設備司順一套野外全天候生存套裝出來。那裏麵有利用光線折射原理對生物視線隱形的超大帳篷;有太陽能便攜式多媒體娛樂係統;有遇水膨脹,在一定壓力值下自動恢複成壓縮狀態的全套家具、超級金屬製作的可多次折疊廚具,還有肉食蔬菜湯料薑蔥醬醋大蒜指天椒俱全的迷你烹飪套裝。上述全部東西在不使用的狀態下,加起來的體積大小剛好可以放進一個宜家工具盒,不知道多方便。

其直接結果就是,一個被老婆趕出來的獵人,就算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也能夠在某個屋頂或者街心花園過上有吃有喝有精神享受的現代文明生活,聯盟內部離婚率大增。

互相指責不能解決問題,大家隻好把豬小弟買來的紅豆餅吃掉了以緩解人民內部矛盾。就這麽嘰嘰歪歪扯皮到下午三點,他們從樹蔭裏遠遠看到主街上忽然冒出若幹穿著保安製服的彪形大漢;兩人為一組,各負責一塊區域,逐個店鋪、逐個景點、逐寸地方請人走,笑容可掬卻眼神淩厲。豬小弟耳力最好,聽到他們彬彬有禮地不斷重複著“今日營業時間已經結束,歡迎再來”,但一旦對方表現得拖拉或者遲緩,就會被相當強硬地帶離所在的位置。

阿拉丁讓豬小弟和小腦袋待著,自己從櫻花樹跳上妖怪村外圍的圍牆,結合匍匐、跳躍、八步趕蟬等各種行動方式,前去探查。過了二十分鍾他回來報告,說那群大漢簡直是在強製疏散人群,送出大門不算什麽,當最後一批遊客走出朱紅大門,保安大漢還在他們身後結成了押送隊伍,一直確保每個人都遠遠離開了妖怪村的景區範圍才轉身。

他說完沒多久,保安組再次回到了妖怪村,他們在主街上解散,並未離去,而是再次在村中逐點排查。其中一個人負責的就是日本花園區域,他直奔櫻花樹而來,一棵棵檢查,到某棵樹下一抬頭,看到三個屁股。

那哥兒們還沒來得及開口喊叫,已經被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了臉上,duang一聲就倒地上了。這一腳揣得非常實在,臉上都有個鞋印子了,剛要爬起來,小腦袋跳下樹,補了一個肘擊,徹底把對方打趴下了。

阿拉丁和豬小弟並排蹲樹上,腦袋跟兀鷹一樣低下去,看傻逼似的看小腦袋:“你幹嗎?”

小腦袋沒聽到自己期待中的交口稱讚有點失落,他認為這事兒不需要解釋:“他們要發現我們了啊!”

“所以呢?”阿拉丁很生氣,“你把他揍翻就大功告成了?他這麽躺著,其他人不會過來看看怎麽回事?”

果然小腦袋並沒有想到那麽深遠:“這個,這個,哎,我這不是本能反應嗎?”

小腦袋貼著樹幹,神色中閃過一絲不安,豬小弟跳下去拍拍小腦袋的肩膀,安慰他:“算了,打都打了。”他把袖子挽起來,招呼阿拉丁,“要不,一不做,二不休?”

阿拉丁對著這兩不爭氣地歎口氣:“來都來了,那就打吧。”

他決定一下,馬上變成最衝動的那個,跳下樹枝,頓兒都沒打一個,一馬當先就衝了出去。小腦袋和豬小弟急忙趕上,三個人和保安組在日本花園門口劈麵相逢,阿拉丁高喊:“打近身,不要給他們開槍的機會。豬小弟,你跟在我身後不要落單。”隨即衝進人群,一拳揮出,勢大力沉,當場就打翻了一個,就這麽混戰了起來。

保安組人多勢眾,都是行家裏手,但獵人組也不是吃屎長大的,大部分一星獵人的戰鬥值和特種部隊成員不相上下;阿拉丁這種三星獵人,以冷兵器一打多更是毫無壓力,他護著豬小弟不準他離開自己身邊,後者幹脆就充當了二次打擊的主要力量,被阿拉丁放倒之後又被豬小弟補一錘,基本上就歇菜了。

期間保安組逮著機會開了幾槍,都被獵人組躲過去了,流彈還誤傷了自己兄弟,沒過半小時,他們就全軍覆沒;從朱紅大門前一路望過去,滿街都是摔成狗吃屎後陷入深度腦震**狀態的男人,場麵相當壯觀。

豬小弟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為啥興奮成這樣子——說:“你們沒事吧?”

小腦袋站在那裏手扶膝蓋喘氣,他也幹翻了好幾個人,但自己掛了彩,眼角腫了,下巴給人打出一個大口子,已經快手快腳給自己交叉貼了兩個創口貼但還在往外冒血沫子,和阿拉丁的氣定神閑相比,狀甚狼狽。事實證明靠藥物撐起來的一星和靠真本領殺出來的三星之間,距離還是比較大的。

他喘了一會兒,點點頭:“我沒事。”

手指旁邊,恰是他們買紅豆餅那家店:“我們劈裏啪啦打成這樣,賣紅豆餅和拉麵的店家都不出來看熱鬧!”

而朱紅大門的進口處,那兩個在門口迎客的藝妓,此刻如同電動玩偶被人拔了插頭,一左一右矗立,不再動彈。

豬小弟之前所見過的僵屍村落一景,再度上演。

他們三人各自對望了一眼,小腦袋輕聲說:“現在怎麽辦?”

阿拉丁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子,正要說話,被豬小弟截住了:“等。”

“等什麽?”

“等吸血鬼。”

[3]

夕陽西沉,霞彩正一點點被黑色吞沒,夜晚很快就要來臨了。夜晚是屬於吸血鬼的,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在人類發明火之前,他們就在了;在人類擁有光明之後,電力或火炬覆蓋不到的地方,他們仍然統治著。

小腦袋膽子最小,縮了縮脖子,有點擔心:“這樣和吸血鬼正麵剛上好嗎?咱們就不能智取啥的?”

阿拉丁點點頭:“我覺得智取是個好主意。”他抱著手臂猛盯著小腦袋,“你看起來感覺很有學問,要不你就負責智取的部分吧。”語氣非常誠懇,但如果小腦袋再說下去,可能就會被打掉牙。

小腦袋看看阿拉丁,看看豬小弟,他們好像一時間都沒有什麽幽默感的樣子,他略微考慮了一下,麵露堅毅之色:“吸血鬼殘害無辜,罪惡滔天!獵人與之不共戴天!我們還是力敵吧!”

但他的氣壯河山沒有維持超過一分鍾,馬上又慫了,撥電話:“要不我叫點外援吧。”結果被豬小弟一把按住:“你打給誰?”

“聯盟啊,大夥兒平常不老嚷嚷著要在獵人生涯結束前和吸血鬼幹一架嗎?這是很多獵人的畢生夙願好嗎。”

阿拉丁在一邊嗤笑了一聲,冷冷地說:“小腦袋,你幾歲來著?”

豬小弟平時大大咧咧,這一刻卻世事洞明:“你打電話回聯盟求救,除了老爺子,誰都不會來救我們的。於是第一,你打完電話之後會感覺自己被世界遺棄,心情變得很糟;第二,老爺子要是來了,結果出了點什麽事,小腦袋,我個人保證你一定會被世界遺棄得很徹底。”

豬小弟說話呢,向來是一半正經一半玩笑的,大部分時候,誰都知道他什麽都不計較,可是在他說“我保證”幾個字的時候,小腦袋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壓力,沉重地貼在自己胸口上,迫使他差點要馬上跪下去,脫口而出一個“喳”字。

豬小弟轉向阿拉丁:“咱們等到天黑,先看看在妖怪村到底會發生什麽,是不是和我們的猜測相符合,然後再見機行事吧。”

阿拉丁說:“好。”然後遞給豬小弟一個手機,是他從自己打倒的一個保安身上找到的,“這個人應該是小隊長,剛剛試圖呼叫外援的時候被我搶下來的。他的手機裏有每天的任務日程,我相信他們根本不知道是誰雇傭了自己,隻要確保每天四點遊人會全部離開,而員工全部都留在妖怪村內就行了;五點前他們自己也要全部撤離,所以我們不用擔心誰會發現他們被打翻,隻要把他們藏起來就行了。”

他們在天光散盡之前,花了牛鼻子力氣,齊心協力把所有保安弄到了鬼屋區的深淵地獄環節,丟進那個充當地獄的大池子之後,把門鎖死了;接著各自找了一個能觀察到主街又能隱蔽的地方藏好,約定萬一有什麽事就以尖叫為號互相呼應,反正也沒什麽其他選擇。

豬小弟看中了廚房中間那根粗房梁,他爬上去,平躺下來,剛好能透過傳菜口上方的玻璃窗看到大部分店麵。視線的盡頭就是那位麵店的廚師兼女招待兼清潔工,她就那麽直端端坐在入門口的點單台那裏,頭部微垂,雙眼微閉。乍眼一看,就像一個終日勞作辛苦壞了的人,終於撿到一點閑暇坐下來,結果不小心就睡著了一樣。

她曾經是誰家千嬌百媚的小姑娘,日日在父母膝下承歡,而後忽然一天就與至親們離散了,無論多少淚水與思念都無法挽回破碎的歡愉,也沒人想得到她最後的結局,是淪落到這裏,也許所遭受的一切比死亡本身還可怕。

豬小弟凝視著她,覺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在悲傷的同時,劇烈的怒氣卻慢慢從心底升起。就像沸騰水上的蒸汽,新鮮,滾燙,沿著血液散入身體內外每一分寸,讓他整個人似乎馬上就要熊熊燃燒起來。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冷靜,腦海裏卻忽然出現一張極為熟悉,又極為陌生的臉。那是一張男人的臉,非常英俊,有一點點年紀了,頭發長長的綁在後麵,很自然的,唇角就帶著溫柔的弧度,仿佛任何事都能一笑了之。他的眼睛是綠色的,是深林中一泓無人打擾的深湖會有的那種綠。他凝視著豬小弟,那個豬小弟聽過好幾次的聲音從他口中發,悠然的,又有點憂傷的:“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對吧。”

他微笑起來:“不管想用什麽方法逃避責任,最後責任都會找到你,可是到那個時候,常常就已經太晚了。”

他垂下眼睛,搖搖頭:“不要跟我一樣,等那麽久,等到實在不得已才動身,結果,再也來不及了。”

男人伸出手來,像是要觸摸豬小弟的額頭,撫平他的焦慮、悲傷和懷疑。他那麽溫柔,又那麽強悍:“去戰鬥吧豬小弟,要不顧一切地去戰鬥,隻有戰鬥,才能保護那些你想要保護的人。”

他清朗而堅定地說:“此外別無出路。”

每一個字都回**在豬小弟的大腦裏,心裏,所擁有的每一個記憶片段裏,那些他所認識、所喜歡、所想要一起虛度光陰的人身影裏。

那隻手將要靠近豬小弟,一邊這麽說著,整個影像卻又一邊慢慢地消失了,豬小弟伸手想去抓,身體卻驟然移動,失去平衡,差點從房梁上掉下去。他急忙睜開眼睛,扶住房梁穩住自己,此時聽到門哢啦一響,那迎客的風鈴叮當叮當響起來,在這恐怖暗黑格外淒厲。

外麵還沒有完全黑透,即使黑透了,豬小弟的視力也足夠視物,來的吸血鬼和他之前所見的都不一樣。那些都穿了人類的服裝,行為舉止與人類並無太大區別,平清盛不用說,即使是富江和花江在脫掉衣服變身之後也仍然保持著人類的形態,但這一隻則大大不同。

他身體極頎長,腰部如同沒有脊椎一般軟趴趴地彎成四十五度,四肢不成比例的短,足部的腳趾細長,指甲幾乎小到看不見,彼此緊緊粘著在一起;皮膚質地極為光滑,顏色是一種暗示著死亡將臨的白。

沒有頭發,臉上的皮膚一層一層堆疊著,衰敗而枯幹;沒有眉毛,沒有睫毛,眼瞼幾乎是透明的,眼珠和嘴唇都是極深的灰色,嘴唇往左右縮上去,露出尖銳而長的一排上牙;尖細如蛇信的舌頭不斷從牙縫間掠過,發出令人不快的嘶嘶聲。

吸血鬼手裏拎著一個黑色的袋子,他徑直來到麵店女招待的身邊,掀起後者的圍裙和裏麵所穿的製服,手探進她的腰間,再伸出來的時候,指間握著一個飽滿得幾乎要漲開的血囊。他從黑色袋子裏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蓋子似的東西,將血囊開口封住,再放回袋子裏。

他一共從女招待身上摘下五個血囊,整個過程中,吸血鬼的咽喉中都在發出呼嚕聲。口水從灰色唇角滴出,顯然他對眼前來自健康身體的新鮮血液垂涎欲滴,但他也知道這些血不屬於他,就連在血囊口上舔一舔都不敢。

五個血囊收完,吸血鬼從袋子裏拿出一個黑色盒子,打開,從盒子裏拿出一顆膠囊似的東西,塞進女招待嘴裏,而後就出去了。

女招待還是坐在那裏,可是就算在夜色中,豬小弟也能看出她驟然灰敗下去的臉色。

他從房梁上跳下來,溜出拉麵店,身體緊緊貼著店招站著看外麵,剛剛那個吸血鬼往日本花園的方向去了,而主街上已經是吸血鬼的天下。

從店鋪裏,劇場裏,吸血鬼們不斷出入,手裏的黑色袋子漸漸鼓脹起來,一副繁忙的秋收景象。而主街的盡頭,朱紅大門前,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屹立不動,如同監工一般沉默地望著眼前一切,豬小弟停留了一陣,觀察吸血鬼們的行為。

他們的采摘路線顯然是固定的,沿著主街分頭掃**不同場所,收工的地方不會再次進入,就這樣往妖怪村內部推進,而那個高大的身影卻從頭到尾沒有動過。

豬小弟將呼吸和身體動作幅度減到最低,貼著牆根和吸血鬼們反方向而行,往朱紅大門而去。當他終於來到那家和果子店門口時候,忽然被誰一把從後拉住。

他一驚,剛要掙紮,阿拉丁細微如蚊的聲音傳來:“是我。”豬小弟輕巧地一側身體,滑入店門。阿拉丁像一隻蝙蝠一樣臉朝下趴在牆壁上,整個身體懸空貼牆,唯一的支撐點是摳住牆壁上方一處凹陷中的手指,端的是好臂力;拉豬小弟的是他的另一隻手,距離伸到極限了,豬小弟再離門遠一點都夠不著。

“平清盛?不像啊?”

“血衛不止一個,據說吸血鬼天皇有至少十二血衛,平清盛和藤原比較喜歡拋頭露麵而已。”

“你怎麽知道那個也是?”

“我聽到其他吸血鬼叫他織田大人。血衛的名字都來自日本曆史上雄霸一方的梟雄,他們等級森嚴,不會隨便亂叫的。”

“織田?織田信長?”

濃濃的夜色中,有人在門外森然回應:“正是。”

阿拉丁的身體一瞬間就僵硬了,固然他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固然他功勳卓著,真材實料打到聯盟的三星,但說到和傳說中的血衛一對一正麵單挑,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果隻有死路一條。畢竟在火女賭場和藤原關白一戰,對方已經展示了血衛的可怕實力。

他本能地伸手護住豬小弟,低語:“我擋住他,你要拚命往外跑知道嗎,盡快跑到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吸血鬼不會……”

但他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的手臂護了一個空。

豬小弟已經經過他身邊,掀開和果子店的店招,昂然走了出去,和血衛織田此刻隻有咫尺之遙。

阿拉丁在拉麵店裏多留了大概兩秒鍾,在那兩秒鍾裏,作為一個以前根本沒有信仰的混不吝,他開始了自己的極速抱佛腳之旅,把差不多能記得的各位神佛聖人名字統統都念了一遍,主要訴求是希望他們不記前嫌,放棄流派與宗旨之爭,一起參與到拯救自己和豬小弟的偉大事業當中來;然後他就抱著必死的決心,跨出了門,站在了豬小弟的身邊,肩並肩麵對著不管接下來要來臨的是什麽。

[4]

如果說平清盛是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藤原關白是心居於陰暗之地的行腳僧,那麽織田信長的形象與他的名字之間,有著更多的關聯點。

他身材高大,穿著全套黑色盔甲,頭盔遮住了大部分麵孔,隻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其他吸血鬼一樣,也呈現出死寂般的灰色。他穿的盔甲明顯很厚重,甲麵由一層一層的甲片交相重疊而成,分成三個部分,嚴嚴實實護著軀幹,手臂和腿部;盔甲外罩著一種叫做陣羽織的銀色垂襟長衣,長過膝蓋。一把從外形看就名貴非凡的長刀掛在織田的腰間。刀的把手、盔甲的胸部上和頭盔的上部都有紅色的梅花紋。

他站在那裏,八風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動過,卻像是一個冷凝器,讓身邊的空氣一點點冷下去。天上出了一輪彎月,灑下光輝到達他的身體時,立刻就呈現出霜雪一般的倉冷之色。

豬小弟站定,凝視著織田信長,一言不發,隻是慢慢開始挽袖子,挽得很慢,很仔細,一根褶子都不放過。挽好之後他一秒鍾都沒有猶豫,再度邁步,上去劈麵給了後者一拳,打在他唯一沒有被保護起來的鼻子上。拳頭沉重,拳風淩冽,顯示他的獵人訓練時間也不是白費的。

他站定身形,甩開阿拉丁的手,握緊拳頭,眨眼間又衝了上去。織田伸手隨意一格,豬小弟就直接飛進了和果子店麵,裏麵傳來各種包裝盒劈裏啪啦落地的聲音。

包裝盒都沒掉完,豬小弟一陣風似的又衝了出來,以全身為武器,整個撞上了織田信長。這次被織田揪住後頸的衣服,揚手摔出,結結實實摔在了地麵上,阿拉丁怒吼一聲,剛要上前動手,豬小弟居然比他動作還快,彈起來一個虎撲,抱住了織田的脖子,整個人掛在他身上。織田眼中閃過怒意,隨著一聲低吼,豬小弟被摔上了店麵屋頂,阿拉丁趕緊往上爬,手忙腳亂把豬小弟扶起來。

他臉全撞腫了,唇角流出鮮血,內髒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傷,骨頭暫時沒事,但全身已經布滿無數道擦傷和淤青。阿拉丁又急又氣:“你在幹嗎,你不要命了嗎?”豬小弟抹了一把嘴角,站起來,就站在屋頂上,俯視著織田。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目光,織田慢慢抬起頭,月輝下那雙眼睛如鬼魅,他的手移到自己腰間的刀鞘上,握緊,一時間殺氣縱橫,像是世界都要開始冰凍了起來。饒是阿拉丁膽大,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他努力壓抑著自己劇烈的心跳,抓住的豬小弟肩膀:“你趕快跑。”

豬小弟從織田身上移開眼光,對阿拉丁露出甜蜜的微笑。

“兜,鎧,胴,袖,草,小具足,籠手,臑當,佩楯。”豬小弟慢慢地說。

阿拉丁說:“啥?”

豬小弟叉著腰,他眼神極為平靜,既沒有要戰鬥或犧牲的狂熱,也無絲毫恐懼或迷惘,他語氣輕快地說:“這些是當世具足的組成部分。當世具足是戰國時代一種主流盔甲的式樣名字。”

他衝屋簷下的織田信長點點頭:“就是他身上穿的這種。”

“你說這個幹什麽啊?”

“你注意到他盔甲上的紅色梅花了嗎?”豬小弟說,“那是織田信長家的家徽。很鮮豔吧,就像火焰所化身的紋路。”他想了想,還聳聳肩,“難怪後來給燒死了呢。”

大敵當前,他還有工夫給人傳道授業解惑日本戰國武將服飾的常識,這叫阿拉丁不解。他伸出手想摸摸豬小弟額頭,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這個時候跟老子講日本曆史你覺得對嗎?”

豬小弟搖搖頭:“真奇怪,我從來沒有學過日本曆史,可是隨便你問我什麽朝代什麽人身上發生什麽事,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訴你。”

“有人跟我說過,我的心,有一半是其他人的,所以我懂得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知識,會下棋,會賞識東洋西洋太平洋古今各種美術流派的作品,會鑒別古董,熟稔經典;也有人跟我說過,我身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夠救萬民於水火。”

他微笑起來:“萬民,聽起來好像很多,可是,救一個是一個。”

他輕描淡寫,可又斬釘截鐵:“那麽,就從妖怪村開始,就從這裏開始好了。”

豬小弟這麽一字一句地說著,像是在和阿拉丁吐露心聲。事實上他不是,如果非要指出他傾訴的對象,那不如說是命運。

如果命運讓我擁有偉大的力量,如果命運給我準備了必須要實現的目標。

如果命運讓我遇見了那些不可能從生命中剔除、隱退與遺忘的人。

那麽命運就不會讓我死在這裏。

置之死地而後生,此處就在死地,此時就是那時。

他跳下屋頂,走向織田信長。後者的手移到他的刀鞘上,揮刀,一道如藍色霹靂的刀光斬開了夜色,奔向豬小弟的頭顱。

風聲大作,月色清冷如雪,刀鋒上縈繞著似真似幻的光環,所到之處,甚至不需要直接命中,便已為世間帶來死亡問候。

但豬小弟坦然無懼,他隻是站直身體,屏住呼吸,不動如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凝視方寸之前的刀光如練,殺氣如雲。

他以最簡單粗暴、直截了當的方式將自己逼到絕境:三分之一秒後,要麽就是他人頭落地,一了百了;要麽命運就要一改它喜歡神神秘秘、七彎八繞的風格,給他一個交代。

但有人根本沒有聽懂豬小弟之前在說什麽,他覺得這個“自己被剁成肉醬之後就可以拯救世界”的方法非常不靠譜,所以哪怕豁出自己的命,也要阻止豬小弟莫名其妙送命。

那當然是阿拉丁。

他跟著豬小弟從屋頂跳下,在織田信長揮刀的瞬間丟出了他的獵網。獵網根據對手的能量值,將自身功率調到最大,在空氣中發出高速奔馳的賽車在超級彎道做飄移時才會發出的刺耳摩擦聲,攻向織田信長的刀鋒。

刀鋒與獵網接觸,後者被立劈為二,動力係統受到損傷,立刻失去行動能力,跌落在地;刀未曾停,但來勢已衰,因此騰出了轉瞬即逝的一點點緩衝時間,讓阿拉丁能夠衝上前來,一把抱住豬小弟飛撲出去。落地後兩人連續滾出幾滾,才勉強脫離了織田的刀氣所能籠罩的範圍。在他們落地的前一刻,織田的刀直劈到地,擊中青色石板,發出佛堂禪唱般的長吟之聲,整個妖怪村的主街都震動了。那塊巨大的青色石板像被驚嚇了一般顫抖了一陣子,而後悄然化為碎塊,而周圍的石板也都綻開了裂紋,可見他一擊之威。

織田收回刀,邁步,靴底踢踏有聲,向阿拉丁和豬小弟逼近。這位老兄很顯然絕對信奉“語言不如行動”這一宗旨,連問都懶得問來者是誰——不管來的是誰,死了之後都一樣——他大概就是這樣想的。

但他躺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慘叫聲,也沒有聽到熟悉的血肉橫飛的刺啦聲,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靜了,阿拉丁詫異地睜開眼睛。

他看到豬小弟的身影定在那裏。

就像操縱角色玩單機戰鬥遊戲的時候忽然尿急,於是按下暫停鍵。八神庵(《拳皇》裏的人物)或者春麗(《街頭霸王》裏的人物)擺出一個帥酷屌炸天的姿勢,一動不動卡在熒幕上。

雖然豬小弟現在的姿勢結合了狗吃屎和往鄰居王大爺家窗戶上打彈弓砸人家玻璃這兩種動作精髓,但可觀賞性完全不足以和八神或者春麗相提並論,隻有那種“卡”住的感覺是一樣的。

他的身體周圍,突如其來冒出了藍色的光暈,漲潮一般往外擴大,最後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了裏麵,有兩個人的影子,綽綽約約從光暈中浮現出來。

從阿拉丁的方向看去,左邊那個影子,毋庸置疑是個中年人,他雙鬢已白,眼角和額間都有細紋,戴了一個鴨舌帽,身上穿著灰色條紋西服、藍灰色的長風衣,打領帶,西服口袋裏有和襯衣同色同質地的飾巾,就像一位真正的神十;右邊是個流浪漢,黑上衣牛仔褲,髒髒的,他的黑頭發綁在腦後,眼睛明亮,帶著綠色,眉飛入鬢,一副天塌下來左邊那個人頂著的表情站在那裏。

很難說這兩個影子是純然的幻象,還是真實的存在,因為他們雖然飄渺不定,卻都實實在在地正注視著豬小弟。眼神非常複雜,基調跟阿拉丁的想法差不多:你不是來真的吧?

而後這兩個人身邊所圍繞的藍光波動起來,匯聚一處,流向豬小弟的手臂,到達他正要送那塊石頭出去螳臂當車的手指。

阿拉丁揉了揉眼睛,想要站起來走過去看清楚,但他的手從眼睛上放下來時,幻影就全部消失了,前後加起來,時間相差不過一秒。豬小弟卡在那裏的時間,似乎也不過是一秒。這一秒對阿拉丁和豬小弟來說似乎是停頓的,隻有織田信長一點兒也沒閑著,阿拉丁再望過去的時候,他的刀突兀之間,距離豬小弟已隻差毫厘。

但這毫厘他再也跨不過去,這輩子,下輩子。

一塊石頭貫穿了他的頭部盔甲,打穿了他的腦袋,帶著血和腦漿,飛出了無數米;再次打穿了朱紅大門旁堅實的圍牆,繼續飛;直到幹翻了一百五十米之外的一棵樹之後,才掉在了地上。

織田信長的動作凝固了,他瞠目結舌,望向遠方,眼神中盡是瘋狂的不可置信,但死神踐約,不因你信還是不信而改變行程。

他頹然倒下,最後關頭手中的刀仍然劈中了豬小弟的肩膀。不愧是殺人無數的寶刀,削鐵如泥,豬小弟肩上鮮血爆出,馬上跳起來哇哇大叫。

阿拉丁忙不迭上前查看,還好,隻是皮肉傷。織田所受的則是致命傷,那邊廂翻倒在地,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豬小弟捂住自己的傷口,表情複雜地看著眼睛漸漸空洞下去的吸血鬼,阿拉丁很了解他,馬上安慰:“你不幹掉他,他就會幹掉你,所以沒什麽好難受的。”

豬小弟點點頭:“我知道。”

但他仍然沒有笑容,沒有一個人勝利之後應得的喜悅和放鬆:“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子呢?”他看看旁邊的店鋪,裏麵有人似死猶生,被利用、禁錮、剝削如牲口,犯下這罪行的是吸血鬼,但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他們的理由也必然是正確的。

難道每一個種族要生存、壯大和長久繁衍下去,就隻有依靠傷害另一個種族這一條路嗎?

阿拉丁覺得他想得太深奧了,與此時此地的氣氛不太相符,而且:“你剛剛是怎麽回事?”

他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一秒場景告訴豬小弟,後者比他還蒙:“我身上冒出了兩個人,還有一陣藍光?你幻視吧?”

“你才幻視,老子眼睛好得很。”阿拉丁瞪著豬小弟,“你沒感覺?”

豬小弟若有所思,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有感覺,但他不曾感覺到藍色光芒,也不曾感覺到其他人的身影出現,突然占據了他頭腦與身體的是時間的飛速轉換,帶來堅壯與成長,還有不可避免的結局。

就像歲月一瞬間風馳電掣眨眼就白頭,就像未曾發生的人生故事以壓縮餅幹的方式進入腦海而後膨脹、分解、變成一幀幀場景像電影的定格,就像此生與他生的經驗交織成閃電,照亮了他一直苦苦追尋的記憶暗影,許多熟悉的麵容次第出現。

他不再是十六歲,十七歲,而是已經飽經滄桑,風塵踏遍。

在那一秒,他忽然明白了設備司總管說的話、食鬼說的話,以及他自己心裏那個聲音,有事無事冒出來說的話。

他明白了很多很多,看到了很多很多,回憶起了很多很多。

但也不過就是那一秒。

在那一秒他擁有震撼天地的力量,血衛不過是小菜一碟。

之後,他又回到了現世。他顧不上和阿拉丁說話,想要抓住正從腦海裏以星辰離開宇宙的速度消失的感受與情節,為自己是誰這個永恒的問題保留一些佐證。

但豬小弟很快就承認自己失敗了。

突如其來,突如其去,刹那間,他又回到了本來的混沌狀態。

豬小弟回過神來,咧嘴一笑:“我也不知道啊,估計是因為當時你和南美都在,有人一起倒黴我心情比較放鬆吧。”

一起倒黴就比較放鬆這是一種什麽二表哥精神!

血衛雖然被幹掉了,但是往妖怪村深處去的那一群吸血鬼還在,阿拉丁提議趕緊把小腦袋翻出來先走為敬,但豬小弟不同意:“我要把那些人救出來,歐文的孩子,還有那些熊貓血的孩子,我答應過歐文的。”

“等吸血鬼走了再回來救嘛,明天一早,他們恢複意識了,我們來救不是更快?”阿拉丁伸出腳尖推了推織田,後者基本已經死透了,“要不先把他埋起來?吸血鬼們說不定以為他們的頭兒怠工,自己去喝花酒去了呢。”

豬小弟白他一眼:“真的嗎?”

阿拉丁當然知道自己說的不是真的,吸血鬼的種群結構是非人種族裏最接近人類封建社會的,尤其是日本的吸血鬼,好的不學,把日本的世襲觀念和等級製度學了一個一百分。

織田信長為皇族收集血源,不管怎麽處理他的屍體,他的失蹤和死亡都很快就會暴露,接下來吸血鬼們就知道了他們在這裏的據點也已經暴露。

“這些人很快就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我們再來就找不到了。”豬小弟堅持要先救人。

跟往常一樣,遇到他認為重要的事情,誰也沒法說服他,誰也沒法改變他,阿拉丁隻好投降:“好好好,救救救。”

他是一個行動派,決定做好就不再糾結選擇。此時看了看天,夜色還沉,妖怪村內部的麵積頗大,吸血鬼們應該還要在裏麵工作一陣子,他當機立斷:“我把小腦袋叫出來,我們去守裏麵的岔路口,打他娘吧?”

豬小弟咬了一會兒手指,表示同意:“打吧。”

阿拉丁滿懷期待:“你不撿幾塊石頭帶身上?萬一呢?”

豬小弟想了想也對,真的去撿了兩塊揣著。

他們並肩去找小腦袋,心想著死鬼藏得好啊,還沉得住氣,外麵鬧成這樣,哥兒們屁都沒放一個出來。如果剛才豬小弟不開掛,說不定今天能活著回去就隻有小腦袋。

找了半天,他們終於在地獄劇場裏找到小腦袋,這位老兄把自己藏在“刀山火海”環節用來當火海的那個大水缸裏。裏麵放滿了水,表演的時候表麵會倒一層密度低的助燃劑引發火勢來製造視覺效果,現在小腦袋就用一根小賣部弄來的吸管呼吸,整個人在水裏泡著。

阿拉丁板著臉:“沒有,你得出來跟我們一塊兒打架去。”

小腦袋一身濕淋淋地苦著臉:“跟吸血鬼打?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打完了才能把這兒的人都救走啊。”

小腦袋對救人沒太大的熱情,他覺得做人最重要的首先是要救自己,馬上就愁眉苦臉了:“就咱們仨?打不過怎麽辦?”

阿拉丁這個人很幹脆的:“打不過你就死唄。”

他們鬥嘴,豬小弟一直在旁邊笑,這時候想起來了,問阿拉丁:“織田的屍體怎麽辦?還是擺大街上嗎?會不會吸血鬼們看見了之後化悲痛為力量?”

小腦袋一聽,眼珠子都要爆炸了,站下腳步,舉起手來:“啥?你們說啥?誰的屍體?”

“織田信長,你家鄰居嗎,你一副很熟的樣子?”

“血衛?血衛織田?”

“嗯。”

“怎麽死的?被你們打死的?”小腦袋轉向阿拉丁,表情就是要馬上屈膝跪下,山呼萬歲,“你什麽時候變這麽強了?織田在吸血鬼天皇的十二血衛裏名列第七,極擅刀術,而且嗜殺,是個一言不合就砍人腦袋的瘋子。你把他幹死了?”

豬小弟對小腦袋刮目相看,覺得他還真淵博:“你從哪兒知道這些信息的?我們都是聽吸血鬼叫名字才知道他是血衛織田的。”

小腦袋頓了一下,然後想起來不需要對豬小弟隱瞞,就照直說了:“我沒事的時候常黑進理事長的私人文件夾看東西。吸血鬼的資料他可收集了不少呢。”

他繼續想對阿拉丁表示膜拜,被後者製止了:“織田信長是被豬小弟幹死的,不關我的事。”

小腦袋百分之一百不信:“阿拉丁,哥,怎麽就不見你對我這麽好,把你的功勞給我呢,都不用給我那麽大一個,我都能快點升二星啊。”

阿拉丁鼻子裏哼了一聲,豬小弟在一邊笑得不行。

他們又走了幾步,很快就要到三岔路口,正要剪刀石頭布分配地點去幹吸血鬼,忽然一路上都沒說話的小腦袋站住了:“不對,織田信長死了?”

“死得妥妥的。”阿拉丁說。

小腦袋大喜過望:“如果他死了的話,那我們不用打了。”

阿拉丁表示疑問:“為什麽?”

“吸血鬼內部有嚴格的責任歸屬製度,織田帶隊出來執行任務,他死了之後,低階吸血鬼沒有獨立思考能力,也沒有權力做任何決定,一定會馬上集體撤退,再回報天皇獲取下一步行動指令。”

小腦袋長年累月偷窺秘密檔案的努力這一刻得到了回報,他容光煥發,深覺自己是一個有用之人:“吸血鬼天性多疑,天皇沒有見到織田屍體之前,肯定是不會做下一步決定的。”

小腦袋點頭,在雞賊這件事上他非常英明神武:“咱們啥都不用幹了,再去躲起來等他們走吧。”撒腿就往地獄劇場跑,一邊還喊,“水缸是我的,別跟我搶。”

阿拉丁一把把他拖住,豬小弟跟阿拉丁行動上已經很默契了,緊跟著就上手把小腦袋的手機摸了出來,給老爺子打了一個電話要大型飛行器運人。

老爺子啥也沒說,先在那邊哭了:“你上哪兒去了?活著嗎?能不讓老子每次跟你通上電話都問這個問題嗎?”

他們安排妥當,就近藏了起來,果然如小腦袋所料,吸血鬼們收割糧食完畢,放工回來一看,頭兒沒了,集體反應真就是沉默著把織田的屍體扛起來,排成一排往外就走了。

豬小弟覺得這很難理解:“他們怎麽就不默哀一下,或者哭一會兒呢?至少嚇一跳總是要的吧。這算是他們一家人啊?”

小腦袋說:“你見過螞蟻窩裏一隻螞蟻死了,另外的螞蟻圍上去哭一會兒的嗎?”

豬小弟不服:“你不是螞蟻,你怎麽知道它們沒有哭。”

“滾犢子,我跟你說,很少非人會有家的概念,他們是依靠生存進化的指引和血緣紐帶而自然成為種族的。低階吸血鬼尤其沒有感情,否則的話,對天皇來說它們就太難控製了。”

那倒是真的,你看看有愛有心又有夢的人類一天到晚能折騰出多少幺蛾子!

豬小弟認真地推了推小腦袋:“你以後做獵人聯盟的任務情報員好了,所有任務功勞分你一半,對吧。現代社會啊,掌握信息就是掌握勝利!”

小腦袋打蛇隨棍上:“那你跟老爺子說去,讓他在設備司給我設一個位子。”

說老爺子,老爺子就到,隻要說是為了豬小弟,他的行動速度妥妥的超過哈雷流星,還不惜打破一切規則。

他帶了一個超大型的飛行器過來,足夠把所有妖怪村裏的人都裝上去再加阿拉丁和小腦袋。大家搬搬抬抬累得半死終於把妖怪村清空,豬小弟想上大飛行器的時候,被老爺子拉住了:“你跟我坐另一個小的。”

“為啥?上麵還有位子啊。”

“這個大的還沒有通過最後一輪性能測試,有百分之十五的幾率一會兒會掉下去。”

阿拉丁和小腦袋趕緊爬下來,結果老爺子對他們吹胡子瞪眼的:“你們還真想坐飛行器跑了啊?小腦袋,交給你的事兒做完了嗎?”

答案是沒有。

小腦袋還想申辯說自己是被豬小弟拖了後腿,被阿拉丁按住了。後者比較了解老爺子,豬小弟是他的心頭肉,小腦袋可不是,自己撞槍口會死得輕如鴻毛,易如反掌。

阿拉丁不放心:“這兒怎麽辦?”他問豬小弟,“你帶這些人回總部嗎?”

他盤算了一下這幾十號人丟進總部之後會引起什麽轟動——他們三個注冊獵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幹瞎鬧,離丟工作已經不遠了,現在還來這麽一出,幾乎等同於跟吸血鬼正麵開戰,理事長肯定會氣得在辦公室自燃。

豬小弟搖搖頭:“總部沒用的,我要帶他們去廢柴公寓,讓華佗看看吸血鬼在他們身體裏裝的管子和下的藥是怎麽回事。他那麽厲害,應該會有辦法的。”

他沉默了一下,有點傷感:“然後再看看能不能送他們回家吧。”他拉著阿拉丁,“你暫時別跟歐文說。”

有時候他又很通透:“雖然還是很傷心,但歐文說不定已經慢慢適應失去兒女的生活了,如果給他希望,最後回到他身邊的卻是這樣的孩子,不是更糟糕嗎。”

阿拉丁同意:“你說得對。”

他也比較現實:“萬一華佗不幫你怎麽辦?”想想華佗的模樣,仿佛也是一隻同伴死了懶得哭的螞蟻,不知道他們那個樓裏麵唯一有感情的是不是就隻有傑夫。

豬小弟也沒什麽把握,但至少要嚐試一下再說啊,他下了決心:“那我就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腳,大叫‘求求你’,他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小腦袋覺得誰要是這樣抱住自己的腳,他的第一反應肯定就是大力踹下去,踹到對方放手或者昏迷為止,但這一次他緊緊閉住了嘴,啥也沒說,免得被護犢子的老爺子一指頭戳死。

大家在妖怪村門口分道揚鑣,小腦袋和阿拉丁去了旁邊的加油站開回自己的車;老爺子開著小飛行器回總部去了;豬小弟帶著一大群活死人,滿心忐忑地去了廢柴公寓。

他們離開之後的妖怪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直到天空中閃過一道霹靂,下起雨來了。

[5]

東京,地宮,白條天皇高坐在他的寶座上,黑色珍珠簾幕揭開,嬰螢們都瑟縮於地宮的穹頂,它們知道天皇的心情很不愉快。

平清盛站在台階下,往常他那種何時何地都輕鬆自如的神情不見了,身體姿態滿懷戒備。

他已經知道白條天皇緊急宣召他覲見的原因:數天之內,死了兩個血衛。

藤原關白的事他已經及時回報,隻不過巧妙地把奎木狼出現的時間往前移了一點點,移到了他從賭場包廂下來,還沒來得及跟藤原搭上話的那會兒。在這個版本的故事裏,平清盛第一時間衝出了賭場,去平息奎木狼帶來的東京大震動;當他說服了奎木狼,回到賭場時,藤原已經死了,之前的一切,他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知道,而奎木狼也是在他的好言相勸下才沒有把東京夷為平地的。

如他所料,在他把事情上報之後,地宮沒有傳來任何反應。

直到織田信長的死訊傳來。

白條天皇的手指甲換了花樣,不再是法式,但配色大膽,紫紅對撞鑲水晶,還是騷包得很高調,他居高臨下,冷冷地望著平清盛。地宮裏的沉默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壓迫力,蔓延四周。嬰螢在穹頂一時聚,一時散,但都在高處停留,不敢飛下來靠近平清盛。

“平大人,不久之前,你跟朕要日行符,因你認為暗黑三界的攝政王以人類的形態入世,有結界守護獸奎木狼跟隨。”

“回陛下,我說過。”

白條天皇身體稍往前傾,銳利的眼神緊盯平清盛:“朕有一個問題。”

他慢慢地說:“為什麽隻有你見到那個男子,知道他是攝政王,而其他人不能?”

平清盛一凜。

“陛下的意思是?”

“藤原和織田之死,那個名叫朱可以的獵人都在場,為什麽他們兩個都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可觸怒的攝政王化身?而你一早就已經知道?”

平清盛腦子裏飛快地轉起來,織田怎麽死的他不知道,宮裏的眼線隻說他死得很快,被硬物貫穿盔甲與頭顱,一擊致命。這簡直匪夷所思。拋開織田的戰鬥力不說,他的盔甲是以頂級精鋼添加瘋狂植物園出品的鐵皮蘆葦絲所製,人類的普通槍械都不能穿透,很難想象有什麽硬物能畢其功於一役。

是豬小弟嗎?他恢複了攝政王的身份後大殺四方?還是以禁製的咒語為他帶來了強有力的幫手?

這一切暫時都沒有答案,而現在白條天皇的重點,也不是這些答案。

白條一定有自己的情報渠道,超越其他吸血鬼的猜度和想象,平清盛懷疑他一定把這事兒上上下下查過一圈了。

他現在完全是衝著平清盛來的。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白條家族的鐵律。

身為日本吸血鬼的九五之尊,他要求族群給予絕對的服從和徹底崇拜,而平清盛在這一點上,向來做得不怎麽好。

在白條天皇將要變得焦躁之前,平清盛及時打破了自己製造出來的沉默,他謹慎地選擇著自己的說辭:“陛下,我從未隱瞞過自己的出身,所以你向來知道,我是羅馬尼亞血族的直係後裔,雖然數百年間都居於東京,臣服於陛下,但我的根源仍在歐洲。”

白條臉上掠過一絲慍色,清清楚楚落入平清盛的眼裏,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步是凶是吉,但他也沒有太多選擇。

早在數年前,白條天皇便開始逐漸將代表著吸血鬼內部最高戰鬥力的血衛派去異靈川,接受後者的幻獸操控術培訓,並在天皇的默許下,以獨立戰士的身份參與異靈川的任務。十二血衛皆對天皇馬首是瞻,唯獨平清盛在一開始便斷然拒絕。白條震怒,欲加以懲戒,強迫他聽從命令,平清盛幹脆不告而別;蟄伏了數個月之後,等白條恢複了冷靜,才再度入宮覲見,以一套“血衛應當全身心護衛天皇,而一旦成為其他組織的成員之一,便存在安保上的變數”的說辭,說動白條接受了他的決定。

他在天皇眼皮底下,貌似悠遊自在,也不需要像其他血衛一樣頻繁領命出差。他們去哪裏,去做什麽事,皇室成員與其他血衛都諱莫如深,平清盛不動聲色,但心裏知道遲早會有壞事發生。

現在,就是壞事發生的時候,說不定已經發生,但不會到此為止。

他繼續解釋,聲音平和,態度坦**,恍如心底純白,如風如月,無一事可瞞人。這是他出去泡妞時的慣用溝通技巧,在分手時尤其適用。對付白條和對付麻煩的女朋友,在本質上並無太大不同。

“歐洲的血族起源於羅馬尼亞,事實上在那之前,血族居於暗黑三界,後來在跟破魂和食鬼的戰鬥中落敗,才被迫來到人間生活。在舉族遷移之前,我族的首領與破魂攝政王留下約定,各走各路,互不幹擾。為了有效地在所有族人中延續這個約定的效力,羅馬尼亞血族成員自出生之日,就會在腳踝上烙一個符號,那是暗黑三界所用的文字中表示“平靜”的意思。這個符咒會讓他們能夠有能力第一時間辨認出破魂和食鬼的身份,從而避免在無意間造成衝突。”

歐洲血族吃癟,雖然不關日本吸血鬼的事,但畢竟種族上一脈相承,所以白條越聽臉色越難看,幸好平清盛在最後關頭找補了一下:“這也是我為什麽遠離羅馬尼亞、定居東瀛的原因。陛下,與你氣吞四合的雄心與意誌相比,歐洲血族都是無能之輩,陛下他日若是決心西進,一統本族天下,我一定效犬馬之勞。”

成語用到這個份上才讓白條天皇稍微高興了一點,平清盛也確實說到了點子上,白條天皇少年登基,苦心孤詣,深謀遠慮,慘淡經營,可不是為了困守日本——這孤島遲早要沉,白條一直在為全族的長治久安苦苦掙紮。

他展袖沉吟,眼神閃爍,看不出來他到底相不相信對方,也許此時他也不需要做這個判斷:“平大人,你如今仍然需要避讓破魂嗎?”

平清盛背上一寒,說:“不需要,我的避讓符早在肉身輪回中消失已久。”

白條點點頭:“如此甚好。”

他長袖翻飛,如同錦繡雲霞堆砌,接著一道寒光暴閃,從半空中的寶座上飛出,落在平清盛腳前。那是一道獵刀形狀大小如中指的硬符,以烏木雕成,黑色,沉沉如凝結的血,符上有銀漆所塗的“殺”字:“之前你拿了日行符,去查破魂攝政王出暗黑三界的原因,至今不見複命;如今織田大人死於朱可以手下,無論破魂來人間做什麽,我都不再有興趣,隻需平大人為同袍複仇即可。”

他揮手,黑色珍珠簾子如瀑布般瀉落,無數嬰螢轟然一聲從穹頂飛下來,在地宮的空中列出一個光點斑斑的夾道,通往大門,這是天皇送客的意思。而他的聲音,還在空中回**:“一個月之後如果見不到你複命,平大人,你或許就會知道,破魂並不是羅馬尼亞血族唯一需要避讓的對象。”

平清盛臉上泛出一點白,慢慢低頭撿起殺生符。嬰螢們再度聚攏,如一個巨大的燈籠,隱入黑珍珠簾幕之後,漸漸光影消逝,天皇退朝了,地宮中陷入了絕對的黑暗。平清盛慢慢轉身,走向門口,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倒大黴了。

羅馬尼亞血族的避讓符已經在漫長的肉身輪回與轉換中消失不見,但那符號的效力仍在。即使隨著時勢的變化,有時強,有時弱,有時隱匿,但那是在平清盛的基因與血緣中所篆刻的東西,隻要他活著,就不會消失。

他沒有對白條天皇說實話,因為實話說出來,也許他今天根本就不能走出地宮。

羅馬尼亞血族是最原始的吸血鬼,固然和日本吸血鬼是同一族類,但更是暗黑三界原生種群的一分子。

因為那符號的效力根本不是避讓,而是恐懼、服從與效忠。

這就是平清盛為什麽會第一時間知道攝政王出現的原因:他的宿命在召喚他。

白條天皇的地宮,處於東京明治神宮大殿的正下方,有數條秘密通道連接上下兩座殿堂,有一些用於日常出入,有一些用於緊急用途,但都肉眼可見,生人可近——當然近了之後被吸血鬼守衛發現會有什麽下場,沒有明文標示。

安全的做法當然是創造獨立空間,將吸血鬼皇族的生活居所與人間世界隔絕,就像大部分群體聚居於人間的非人所做的一樣。但誌向遠大的白條天皇有一種古怪的驕傲心態,他認為自己是黑夜世界的王,藏匿於他所不恥。

這種自尊心上千年來在高階吸血鬼中都非常普遍,皇族尤其,但論強烈程度誰都無法與白條相提並論。

所有的秘密通道中,有一條直接連接JR原宿站的列車停靠口,出入口在隧道內部的牆壁上,白天封閉,晚上在JR所有列車停駛之後就會自動開放,距離商業區近在咫尺,非常方便。有一些吸血鬼守衛不當值的時候,會從這裏溜出去,到澀穀和原宿window shopping和泡吧。

平清盛今天心事重重,離開地宮之後他決定要去自己最喜歡的餐廳大吃一頓安慰一下自己,因此也選擇取道JR通道。出去之後正要往站台上走,忽然隧道頂上微弱的黃色光芒將兩條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身段纖細,向他迎麵而來。

來的正是謎之花江,以及不死之富江,她們本職都是天皇後宮的侍女。兩人相互扶持著蹣跚前行,顯然受過重創,精氣神不足以支撐正常的形態,因此形容憔悴,行動遲緩,與上次平清盛不久前見到的她們相比,簡直像人類瞬息間老了二十歲。

她們聽到平清盛的聲音先是一驚,隨之行禮:“平大人。”腳下不停,似乎想要快點離去。

經過平清盛身邊時,花江和富江飛快交換了一個眼神,而正是這個眼神引起了平清盛的疑竇。

血衛和天皇後宮的侍女平常毫無相處的機會,大家都有職責在身,但血衛多出外務,侍女則直領天皇或皇後的命令。最多就是皇室祭祀的時候,大家都會在地宮的偏殿聚集,彼此打個照麵,寒暄一兩句。按理說,在外界遇到,也都照此辦理。

但平清盛這一次停下了腳步,伸手攔住花江和富江,後者雙雙身形一震,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圍著兩個女人轉了兩圈,最後停在她們麵前,有意無意間,封住了她們回地宮的去路。他細看了她們幾眼,再度追問:“發生什麽事了?”

花江臉上掠過一絲不安之色,嘴唇囁嚅,卻沒有答話。平清盛心細如發,伸手從花江的外衣上取下一小片雛菊的花瓣,花瓣已將近枯萎,邊緣卷起。他拈著這片雛菊,立即聯想到花江唯一能夠施展花藝之處,就是東京塔上的中控室,於是問:“你們剛剛才從中控室回來?發生什麽事了?”

東京塔中控室也在他的責任範圍之內,盡管中控室的輪值由地宮皇族成員親自安排,不需要經過平清盛,但他對輪值時間和護衛人員信息還是要了解的。極度服從命令的天皇後宮人員會延遲四十八小時才回宮複命,肯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何況,他帶過豬小弟上中控室,這事兒本來隻有他自己和桔梗知道,但花江和富江撞到他之後神色異常,不由得他不懷疑是不是露了餡。

聽到他問話,花江慌慌張張點了點頭,小聲說:“嗯,輪值早就結束了。”而後幹脆咬住了嘴唇,她明顯不怎麽會說謊,想要保守秘密,就隻能一聲不吭。富江幹脆低下頭去,也是不合作的態度。

平清盛盯著她,雙手背在身後,非常溫和地說:“花江,你看看你的右邊,上麵。”

花江莫名其妙抬頭去看,那裏是鐵路隧道的牆麵,白雪雪一無所有,她迷惘地收回眼光,看到平清盛冷冰冰的表情:“在那個牆後麵,是這個站台的電路控製室。”

他言語溫和,卻飽含威脅:“將牆麵打破,就能打開車站內外所有的燈,包括你現在頭頂上的。這些燈足夠造成和清晨日光一樣嚴重的傷害,你們也許不會死,但這一身皮囊就永遠毀了。”他一麵說,一麵微微抬起脖子,在他鎖骨附近的皮膚下,日行符熠熠生光,花江和富江都識貨,立刻愣住了,“你們從此不能再出地宮一步,生不如死,而我,一點也不在乎,不在乎燈光,也不在乎你們會變成什麽樣子。”

對方臉色蒼白如死,吸血鬼身上那一層“皮囊”非常難以形成,如果對容貌有要求尤其不容易。不管是人是鬼,隻要有了自我意識,對外觀就會自然而然地在意起來。

平清盛等了一分鍾,沒有聽見回音,他隨手揮出,隧道牆壁應聲而裂,嗡嗡運轉的發電機組露出一角。花江和富江臉色大變,富江衝口而出:“有人闖入中控室。”平清盛眼睛一亮:“誰?”

他問話之前的動機是秉著一種本能的責任心,盡管他和白條天皇看起來“蜜月”已盡,不曉得什麽時候就會撕破臉皮變成互相射箭的“怨偶”,但畢竟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如果族人有什麽事,他身為血衛,仍然是要管的。

結果問完之後平大人就後悔了。

又是豬小弟,還有狄南美。

他抱著極度僥幸的心情,多問了一句:“你們知不知道豬小弟是怎麽發現中控室的?”

花江和富江又對望了一眼,身體不由自主顫抖,平清盛馬上就知道答案了。

他站在那裏瞪著她們,一麵默默詛咒著命運為什麽喜歡這麽七搞八搞,一麵以人工智能跟李世石下圍棋算棋的速度把整件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花江回去見到白條天皇說,人類發現了中控室的存在,還想要數據庫裏的信息,而人類之所以會找得到那個鬼地方,全拜平清盛所賜。這個人類還不是一般的人類,正是豬小弟。

先不說他上輩子是誰了,反正他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已經讓白條在短時間內連續損失了兩個血衛和一處常年回報豐厚的大型優良資產,現在根本就是天皇陛下的頭號敵人。

白條不炸才有鬼了。

現在看來,平清盛唯一活命的機會,就是現在趕快衝出去殺掉豬小弟,提著頭回去對著白條天皇砰砰磕頭,說你看我將功補過多積極,要不咱們就兩清了吧。

問題是,白條天皇固然是個瘋子,豬小弟那邊難道瘋子不夠多嗎?要幹死豬小弟,首當其衝就會惹翻狄南美;惹翻狄南美,就惹翻白棄,就惹翻殺千刀的整個狐族——除了秦禮要做生意,大部分時間不得不按牌理出牌,其他四門顯貴成員沒幾個是正常的。

何況後麵還有一個奎木狼。狐族多少還顧忌平民的安危,畢竟他們入世久了,習慣了人間煙火,奎木狼可不一樣,這位老兄無欲則剛,責任心重於泰山,急眼了說平掉東京就平掉東京,絕對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平完之後他就回暗黑三界去了,國際法庭缺席宣判丫反人類罪,警察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抓他。

花江和富江絕對不能現在回到地宮,隻要她們現在不回去,平清盛至少還能有一個月的時間為自己籌劃退路。

他腦子裏各種信息交織,飛快盤算,眼神閃爍唇角緊抿,俊美的臉上烏雲密布,漸漸露出殺機。

花江和富江看在眼裏,驚慌失措地一齊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是準備退回JR鐵路站台,還是想要繞開平清盛,繼續往地宮的方向走。

但平清盛再度攔住了她們,他露出一絲微笑,眼神卻冰冷,柔聲說:“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地宮已啟動夜禁,任何人都不準入宮,就算你們拿的是皇後手令都進不去。不如,你們跟我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再入宮吧?”

花江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夜禁?我們怎麽不知道?”

所謂夜禁,通常發生在地宮發生重要事件之時,如皇後產子,天皇為外氏施初擁或召見重要而不可與外人道的賓客;有時候十二血衛聚集,也會有夜禁的詔命傳出。地宮閉門,任何人不得出入,連宮內前後,也不得有互通。

白條雖專斷,統治手段卻都頗為合理,他發布夜禁的次數雖然頻繁,卻從不臨時起意,總是事先層層傳遞,令族人周知。

平清盛冷冷地說:“你們已有四十八小時未曾回宮,怎麽會知道?”

他本來就深諳操縱人心之術,要對付常年身處地宮、對天皇和皇後唯命是從的半路出家吸血鬼們更是手到擒來。看花江和富江仍有猶疑,幹脆拋出重磅炸彈:“你們可知為什麽地宮要啟動夜禁?”

花江和富江搖頭,平清盛嗤笑一聲,恐嚇效果十足:“身負絕技的血衛,藤原大人和織田大人,這兩日,相繼被人所殺,不知道何人所為。但陛下和我,都懷疑族中有內奸,裏應外合,狙殺重臣。”

花江和富江頓時掩口低呼:“什麽?”震驚不已。花江看了看平清盛臉色:“平大人,你不會以為,我們是內奸吧?”

平清盛皮笑肉不笑:“我倒是不這麽想。但遲到四十八小時複命,從來未有。你們曾經是人類,和人類世界關聯千絲萬縷,現在說自己在絕密的中控室被人製服,你們猜天皇陛下會不會相信?”

花江和富江聽到“曾是人類”一句話,臉色大變,身體瑟縮起來,仿佛被擊中痛處。平清盛打蛇隨棍上:“你們識相的話,就跟我走,明日我查明你們的情況,報告天皇,為你們擔保,想必就沒事。”

他如閃電般銳利而殘酷的眼神在她們臉上分別停留一陣,望向地宮方向,陰惻惻地說:“如果你們現在回去地宮,會有什麽下場,我就不能保證了。”

趁花江和富江驚疑未定,他一手抓住一個,不容推拒,直接往JR站台走。隻要離開地宮周邊,東京就是他的地盤,平清盛有一百種方法讓她們從人間蒸發,將四十八小時的延遲複命變成永遠複不了命。無論大內總管如何搜尋,都找不到任何她們的蛛絲馬跡。

世界弱肉強食,有吞噬者,就有被殘害者,任何一個世界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