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廢柴公寓
[1]
白色代表純潔,綠色代表生命,黃色代表活力,紅色代表熱情。
白色是天花板,綠色是仙人掌,黃色是咖喱飯,紅色是辣椒醬。
豬小弟醒過來的時候,後三者都擺在他的腦袋旁邊床頭櫃上。
他就隻扭頭看一眼,馬上暈成一朵雲,趕緊又躺好嚴肅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回憶定格在了自己、狄南美、阿拉丁三人跟藤原關白扭成一個天津大麻花的場麵上,再接下來怎麽了,就很模糊……好像是藤原突然發了癲癇,又被人敲了一棒子,手腳勁道放鬆了,他們才被放開。
他再度嚐試要爬起來,有人剛好走進來,一把就把他按住了,手勁兒很大,聲音而卻很溫和:“你打了點兒麻藥,現在不適合行動,還是躺著吧。”
豬小弟發揮了自己眼珠子可以看到270度的特長,努力斜視了一把,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身段兒瘦弱、小個子的人,在旁邊一屁股坐下來了,手裏端個碗,先倒了咖喱,又呼嚕呼嚕往碗裏倒辣椒醬……他注意到了豬小弟的動作,說:“你要問啥就問吧,我待這兒吃個飯。”
豬小弟清了清喉嚨,努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朋友呢?”結果發音未受影響,字正腔圓,因為用力過度,還帶幾分浮誇。
小個子埋頭吃了兩口,鼻子裏呼出一口氣,像是對咖喱混合辣醬的滋味感覺相當滿意,一邊說:“都躺著呢,在你的左右隔壁,你睡的是小二的房間,他們分別睡的是麥當娜和施瓦辛格的房間。”
他湊過來,和豬小弟正麵對上了,咧嘴一笑:“我叫華佗,幸會幸會。”
豬小弟歎口氣,喃喃自語:“華佗,麥當娜,施瓦辛格。”
他勉強伸展了一下四肢,奇妙的感覺出現了,盡管心裏還滿是疑惑,身體卻很誠實地全然康複了,完整,平靜,毫無疼痛與缺憾。
他反問了一句:”你是華佗?”
對方吃得很忙,隻“嗯”一聲。
“那麻藥是你給我打的?”
華佗覺得這非常顯而易見:“手術也是我給你做的,傷勢挺重咧。”
他是個公平公正之人,不肯全然掠美:“話說回來,就算不做手術,你過幾天自己也就好了,不過隔壁那位老兄如果不做的話,都不用拉回去了,就地燒了比較省事。”
豬小弟噗一聲笑了出來:“阿拉丁對吧?他是傷得挺重的。狄南美呢?”
華佗歎口氣:“銀狐啊,銀狐渡劫啊,還昏迷著呢,這就跟醫術沒關係了。”
豬小弟一聽狄南美昏迷,雖然並不知道她原來是銀狐什麽的,馬上就著急了,騰一下坐了起來,眼前天旋地轉,他努力調整著自己身體的穩定性,然後總算看清楚了麵前的人。
確實是小個子,確實是醫生經典的打扮,頭禿了一半,鼻子上架著一副非常厚重的黑色邊框眼鏡,近視程度肯定已經突破了人類的極限,足夠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無疑;嘴唇寬寬的,不說話的時候也有一條縫,大白牙在縫隙裏閃閃發光。他和豬小弟對視了一下,明察秋毫地說:“你過去看她也沒用,驚動她還耽誤養氣回神,別去打擾是最好的。”
豬小弟愣了一陣子,難過地摸了摸頭:“那怎麽辦?”
他待的這個地方布置得非常舒適,床頭櫃上那些咖喱和辣椒醬是整個房間中唯一的不和諧之點,其他家具,裝飾,顏色,擺設,都不算華麗或精致,但無一處不令人感覺熨帖自然到極點。
視線落在牆上掛的一張照片上,豬小弟想起來了:“那不是歐米尼妖精嗎?在賭場兼職當司儀的那個。”
華佗說:“是的,不過在這裏沒有人叫他歐米尼妖精,他的名字是小二。”
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他嘴裏剛剛冒出小二兩個字,小二就從門口冒了出來。他還是一絲不苟穿著在台上“吧啦”的時候穿的那身衣服,看到豬小弟沒事人似的跟華佗嘮嗑,有點驚訝:“你都能爬起來了?”
過來左看右看,得出結論:“沒被打夠嘛。”
豬小弟苦笑了一下:“是你救了我們吧?我記得你用棍子打那個吸血鬼了。”
小二聳聳肩:“吸血鬼自己身上養的幻獸引炸了,所以一棍子就能打開,否則非要叫施瓦辛格去不可,不過一來一回的,估計你們也就撐不住了。”
豬小弟瞪著他瞪了半天,舉起手來:“等等,你說的施瓦辛格是我認識的那個嗎?”
他做了一個《終結者》片頭的經典動作,跪在地上低頭曲臂:“I’m back.”
小二一身不吭,塞了張照片給他看,裏麵的肌肉男比三個全盛時期的施瓦辛格加起來還壯,說他是全銀河健美先生大賽冠軍估計大家也沒法說個不字。
“施瓦辛格是一隻魔鬼鐵天牛,變成這樣算很收斂了。”小二把照片拿走,說,然後指指華佗,“他是神演,剛在廚房案板上給你們做完手術,餓壞了。”
歐米尼妖精,魔鬼鐵天牛,神演!神演!神演!
每一個名字在非人界都是跺一腳四方雲動的存在,把獵人聯盟總部震得從第四層開始翻一個個兒跟玩似的!!
就連正常態度一向是世間除吃無大事的豬小弟都覺得這簡直激動人心:“你們全都住這裏?這兒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這兒?哦,華佗還沒跟你介紹嗎,歡迎來到廢柴公寓。”
一樓D座是廢柴公寓的住戶俱樂部,門口擺了一塊牌子,用非常潦草的中醫處方體寫著大概兩百條左右入會守則。如果有人較真一路看到底的話,就會發現,守則的製定者在最後才推心置腹地告訴他:這些條件都是努力想出來為難你的,而且就算所有條件你都滿足,本公寓的住客也照樣不會準許你加入,那語氣隆重得好像真的有誰會眼巴巴跑進這座破公寓樓來申請這個會員資格一樣。
俱樂部很大,上下兩層樓,裏麵裝修很爛,家具也很爛,燈光裝飾都很爛,爛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牆壁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感覺上就像是粘滿了一大團一大團狗屎,不知道誰那麽有空,還往狗屎上刷了好多種古怪到在人類語言係統裏找不到對應詞匯的顏色。
豬小弟跟著小二小心翼翼走過俱樂部的中心舞池,腳底不斷踩到魚骨頭和碎杯子殘片,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他看了看頭頂吊著那盞明明不是吊扇卻在慢慢旋轉的燈,擔心那玩意兒隨時會掉下來把自己砸個正著,然後要拜托華佗再開一次刀。
“你們晚上就在這兒聚會?”他問小二。
小二“嗯”了一聲,沒有解釋的意思,畢竟不到深夜,廢柴公寓的會員俱樂部就不能顯露其光彩。這裏會有第一流的康康舞女,有第一流的酒,如果你想吃宵夜,還有第一流的海鮮粥、鴨舌頭和油爆花生米。你夢想的一切都會在某一刻呈現,隻要你不要停止夢想。
但這一切都需要夜色,光天化日之下誰有party的心情呢。
他們走到藏在角落的吧台,大部分燈都暗著,牆壁上開的一處斜天井漏進日光,朦朦朧朧地照著他們。小二敲了敲吧台的台麵,請酒保出來,為豬小弟調一杯黑俄羅斯。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到喝酒的年齡嘿,能喝個汽水啥的嗎?非要喝酒的話,要不給杯啤酒。”豬小弟像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未成年人那樣,決心隻在自己比較熟悉的領域內犯忌。
小二一搖頭:“不行,必須要喝酒,而且必須要喝黑俄羅斯,這是本公寓迎賓的鐵律。”
他轉臉瞅了一眼豬小弟,胸有成竹:“相信我,你早八百年就能喝酒了。”
喊了好幾次,調酒的酒保終於從一張窩在吧台底下的懶人椅上站了起來,他身體寬大卻矮小,腦袋和臉相就長得很像蛤蟆,一張大嘴巴緊閉,兩頭似乎可以直裂到脖子,頭發沒有幾根了,卻滿臉長著閃閃發亮的青春痘。他看了豬小弟一眼,喉嚨裏咕噥了一句什麽,然後開始調酒。
豬小弟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眼前的調酒方式仍然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酒保沒有用到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個杯子,一杯黑俄羅斯,就在他的手掌心裏誕生——此處again,沒有比喻意義。
酒保的手,攤開來的時候其實很普通,但是他握起了右手,然後往裏麵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加入適量的碎冰……
沒有任何一滴水或酒,從任何一個地方漏出來。
一隻肉手的握杯裏,發出了機械渦輪高速旋轉那樣的聲音,酒保的左手拿過一個裝好冰的古典杯,一整團黑俄羅斯雞尾酒——真的是一團,徐徐的,優雅地從他的掌心落下,沉入杯中;其中的每一個分子都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豬小弟喝了一口,馬上就半醉了,他就是這麽不適合喝酒。
喝醉了的豬小弟興致高漲,分外善良,於是向酒保傳授治療青春痘之法:“弄點兒伏特加泡紙膜,往臉上敷一敷,多敷兩次……”
酒保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就好了?”
豬小弟搖搖頭:“就酒精過敏,然後你就不怎麽在乎青春痘了。”
酒保哼了一聲,走到遠處去了,顯然對他的偏方不怎麽領情。
豬小弟毫不介意,繼續興致勃勃喝黑俄羅斯。小二一直看著他,然後歎口氣,說:“你們怎麽跑到賭場去的?”
“我們去找阿拉丁啊。”
“他是人類,你作為一個人類要找另一個人類,為什麽會跑到火女賭場去的?”
小二掰了一下手指:“那地方有好多年沒人自己找去了。”
豬小弟試圖向小二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大多數時候不算一個很有邏輯的人,如果去教中學數學課,很可能會教成一門網絡文學創作課,其扯談功夫如此。好在小二這個人腦子和北極的冰雪一樣清楚,聽了半天之後,從各種細節裏串出了正確的那條線:“你去找他,是因為他在找你;他找你找去賭場,因為他以為你要找的那個吸血鬼在賭場,找到吸血鬼就找到了你,對嗎?”
豬小弟猶豫了好一陣子,拖長了聲音:“我不是很確定,你再說一遍看看?”
小二氣不打一處來:“行行行,反正你們算是互相找到了吧現在?”
豬小弟高高興興一點頭:“對!順便把平清盛都找到了,我們本來也要找他的。”他比劃了一下,“你肯定也認識吧?就是最後跑出來那個,長得特別帥的吸血鬼。”
小二當然認識:“賭場常客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火女賭場一半女招待都跟他不清不楚的。”
這叫人欽佩:“這是真引火燒身啊,招惹了一半居然還敢再去。”
“幹嗎不敢啊,不是還有另一半嘛。”小二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緊盯主題,以免又被豬小弟帶偏了,“你們找平清盛又是要幹嗎?”
“東京塔上有一個吸血鬼天皇的圈養場中控室你知道嗎?我要從中控室裏找一些破案的資料,要平清盛幫忙啟動那裏麵的控製係統。”
“破案?要吸血鬼家的資料?”
“這案子就是吸血鬼搞出來的,我要找到他們天皇指使幻獸綁架和誘拐人類小孩作為血源的證據,還有查出那些小孩的去向,帶他們回家。”說到這裏豬小弟黑俄羅斯都喝不下了,眉頭皺起來,“小孩子丟了,爸爸媽媽會多慘你想想看!哎呀我想都不敢想。”“他越說越氣,“吸血鬼天皇簡直混蛋。”
他手臂繃緊,想要把白條天皇一拳打爆的樣子:“我得走了,我一定要把他們給找回來。”
小二趕緊伸出手,一共十二隻,按頭的按頭,按腳的按腳,把他給按下去了:“你現在哪兒都不能去,華佗說給你做了一個活檢,結果還沒出來。”
豬小弟掙紮了幾下動不了,六排手就是比一雙效果好,把他按得那個結實啊,一對對跟扣子似的還挺對稱。他抗議:“不是說我都差不多好了嗎?還說我其實不用治療,過幾天自己也會好的。”
小二點點頭:“是的,你沒什麽大礙,但華佗說你的身體構成比較奇怪,他要研究一下,在那之前,他讓我把你看著,哪兒都不準去。”
“否則呢。”談到這個程度,後麵往往都緊跟著一個否則,他想挑戰一下自己能不能戰勝這個關卡boss。
結果是無力:“否則就讓你朋友,那個名字叫阿拉丁又長得一點不像阿拉伯人的哥兒們,死於手術後排異反應或者重度感染。”
連讓人家具體怎麽死都想好了,看來是認真的,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豬小弟隻能服軟:“好好好,待著就待著。”他蒼涼地歎口氣,“不是說醫者父母心嗎!啊,怎麽能威脅病患家屬呢!”
小二眼皮都沒眨一下:“那是人類感情用事,醫生就是治病,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不治,想那麽多沒用。”
“如果醫生多關心關心病人,病人心情比較好,身體不是就康複得比較快嗎?”
小二說:“不是。太關心病人結果又治不好,醫生心情會很糟糕,而且有的病人仗著你對他好,還會醫鬧。”
哥兒們你不但是賭場司儀,還根本是社會觀察報一線記者吧,醫鬧這麽富有人類社會特色的現象你都知道?
小二對樓上一努嘴:“華佗他們醫院一天到晚醫鬧,有一次抬了個已經死了兩小時的孩子過來看病,非要說是急診醫生把孩子弄死的。”
“這也太過分了吧,然後呢。”
小二麵無表情:“然後被華佗治活了,收了二十萬醫藥費,帶頭的被警察抓去判了詐騙。”
“這個……”
欣賞了一下豬小哥無言以對的神態,小二把話題轉回到吸血鬼身上:“藤原關白身上為什麽會有幻獸引?”
“你認識他?”
“血衛嘛,大部分血衛日常工作壓力太大,都是賭場的常客,他也不例外。但沒人喜歡他,又小氣又計較,經常跟荷官為了一點小籌碼臉紅脖子粗的,好幾次差點打起來,都是我去調解的。”
這實在出乎豬小弟意料:“我看那位老兄一副禁欲係的樣子,波瀾不驚的,原來都是假象!”
小二認為他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他長那個樣子,需要主動禁欲嗎?他從根子上就被禁欲了。”
他的毒舌之技已到了一個對豬小弟來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地步,作為一個有六對手的非人,你這樣外貌協會真的好嗎?
小二白豬小弟一眼:“藤原關白是血衛級的吸血鬼,早就可以隨心所欲煉化外形,就這樣他還非得把自己整成那樣,你說怎麽樣?”
豬小弟被他繞暈了,趕緊打住他:“好好好,他長什麽樣不重要,你說他怎麽奇怪了?”
“幻獸是異靈川的戰鬥格,幻獸引是用於操縱無生命之物的介質,相當於傀儡身後的提拉線。或者打個比方說,你用遙控器控製電動飛機,但你會用遙控器去控製一隻狗嗎?”
“我確認一下,這個比方裏的狗是指吸血鬼對不對?”
“對的。”
“話說,異靈川到底是個什麽鬼,我到處聽到他們的名字。”。
小二沉吟了一下:“關於它們,你知道多少?”
豬小弟知道的多少,都來自獵人聯盟設備司老爺子:“是一個你們非人界的組織?對吧?它們的首領來自一個叫做異靈的種族,那個種族人不多,沒有實際形體,但能夠控製人的精神和心靈,做了很多壞事,沒了。”
小二認為信息雖然不夠全麵,但都說到點子上,於是決心加以全麵的補充。在補充之前他還跑去給豬小弟抓了把幹果薯片牛軋糖,號稱都是自己親手做的,用料精,工序繁,滋味美,等豬小弟喝上吃上,小二清清喉嚨,正要開講,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一陣掛鍾當當響,小二一下子跳起來:“哎呀,我要去接傑夫下班了。”
豬小弟對任何人的一驚一乍都很習慣了,誰讓他遇到的人情緒都不怎麽穩定呢,所以他眼睛都沒眨,隻是隨緣地問:“傑夫是誰啊?”
“我們公寓叫什麽名字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廢柴公寓。”
“傑夫就是那個廢柴,最近他工作的地方爆了地下管道,公共汽車不能通行,所以我每天要用自行車去接他下班。”
“他自己不能騎自行車回來?”
“會迷路迷到意大利去。”小二看了看豬小弟,補充了一句,“我一點沒有誇張,上一次他自己上街去吃碗麵,結果被人販子拐去了泰國當漁工,我費了好大勁才他把弄回來。”
“他會打魚嗎?”
“不會,但他是全世界最牛的程序員之一,所以在那裏給漁船老板當了電腦管理員,還編了一套庫存銷售管理程序,優化那些走私犯的工作流程,給各國海關造成極大損失,要不是我去了,他估計能在監獄蹲半輩子。”
小二說得起勁,鍾又當當當響了,這一次的聲音帶了點兒脾氣,挺催人的,小二趕緊走。
豬小弟在後麵嚼著糖果問他:“遠嗎?”
小二點點頭:“四十多公裏。”
豬小弟覺得不至於吧:“非得用自行車嗎???”
“買車太貴了”。
小二走得雖然匆忙,但出門前還是講義氣地丟了一本書給豬小弟,幫他傳道解惑:“你翻一下異靈川的詞條吧,這上麵比我說得清楚。手動輸入詞條就行。”
與其說那是一本書,不如說是個盒子,皮質,手感順滑,托在掌心輕若無物,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黑色盒蓋上刻著幾個怪模怪樣的字,可能就是書名。
他好奇地揭開盒蓋,盒子裏端端正正放了數張空白的白色卡片,表麵呈現一種顆粒狀質感,豬小弟拿起一張來看,在手指接觸到它的瞬間,上麵出現三行字: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升級版)
界際友好關係管理委員會編輯
五神出版公司出版
三行字閃了兩下,轉眼又消失了,豬小弟覺得怪好玩的,於是以指當筆,在卡片表麵輸入了異靈川三個字。
紙麵像一個真正的電子屏幕一樣閃了兩下,出現一行字:
“你知道的就不說了吧,人生苦短。”
這本書的調調馬上引起了豬小弟的共鳴,他也不管人家一本書聽不聽得到,一點頭表示同意:“不說不說,來點新鮮的。”
卡片又閃了兩下,一行行字就像金魚拉粑粑一樣,biubiu地往外冒:
“異靈是非人界的異類,他們不認為自己屬於非人,更不屬於人,而是屬於完全不同的領域。他們能夠控製生命體的精神中樞,而在生命體遭到攻擊甚至死亡的時候,自身分解或稀釋至極小的單位比如空氣分子,之後在某種條件下又重新組合起來,因而毫發無傷。
異靈川是異靈所控製的組織,川是異靈族人首領世代世襲的名字。異靈川所插手的,全都是為正常世界所不容許的事務,以此獲取巨大回報。理論上來說,異靈並不需要任何物質支撐生活需要,因此他們對資源的貪婪至今沒有一個合理解釋。
異靈川一度招募暗黑三界的高能量成員作為戰士,自從新一任達旦‘閉關鎖國’之後,高能量戰士數目變得非常稀少,異靈川開始轉向與某一些種族合作開發和製造擁有專利權的獨家戰鬥人員。幻獸引相信是他們的重要嚐試,但目前還沒有批量數據顯示幻獸引會給異靈川及其合作夥伴帶來什麽後果。”
豬小弟在這裏嘀咕了一句:“什麽叫擁有專利權?”第一張卡片馬上豎了起來,豬小弟以為它要抽自己,還嚇了一跳,結果第二張卡片顯露出來,上麵出現字跡:“插播非人界專利權詞條:非人界專利權事務由珍穀受理,包括接受申請、審核、發布以及確保專利權的應用和實行。珍穀確保在進行專利權審核的時候,不站在任何有關種族,道德或第三方利益的立場。”
豬小弟剛要張嘴,第二張卡片又豎了起來,第三張卡片冒出來,顯然脾氣壞多了,卡片正麵大閃紅光,發出嘟嘟嘟拉警報的聲音,幾個大字豎排,加重,就像是對豬小弟怒吼:“你要是再問珍穀是什麽的話今天咱們就沒完沒了了!我們到點要下班的你知道嗎!”
你一本書下什麽班?啊??下什麽班?
盡管豬小弟心裏在呐喊,但還是識趣地閉上了嘴,連串搖頭表示自己服了,不問了。
第二第三張卡片於是好像都鬆了一口氣,躺回了盒子裏,將舞台讓回給第一張卡片。
關於異靈川的信息繼續往外噴:異靈川於過去十年間銷聲匿跡,相信是受到青靈劫的巨大衝擊因此元氣大傷;後來沒有人聽到他們的消息,有可能已經整族全滅,編撰委員會以此為據削減了本詞條更新的預算,因此本詞條更新到此為止。
後麵跟一個括號,(不要問什麽是青靈劫,今天工作時間真的已經太長太長了)。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啪的一聲就蓋上了,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結果被豬小弟強行打開:“等一下!等一下!”
如果卡片有眼睛的話,現在就在瞪他:“幹嗎?”
“我再查個詞條。”
豬小弟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卡片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朱可以。
卡片閃了兩下,一片空白。
這是一張無辜臉:“沒有可用詞條。”
豬小弟不死心,又寫下:“豬小弟。”
結果並無兩樣。
看著豬小弟失望的表情,卡片主動出了幾行字,內容居然是安慰他的:“本指南隻收集與非人世界有關的詞條,人類世界的詞條請調閱維基百科或Google圖書館。”
豬小弟被戳中了心事:“可是人類世界的檔案也查不到我。相信我,我試過了。”他懊惱地拍了拍那本書,“說不定朱可以根本不是我的名字呢,豬小弟也不是,說不定我的名字其實叫豬堅強或者豬哥亮呢。問題是,誰也拿不準啊!喂,你這麽厲害的一本書,你有豬哥亮這種詞條給我參考一下嗎?”
他一邊這麽叨叨,一邊把書合上,準備溜出去,結果剛走兩步,角落裏有個人出聲警告他:“別想著去找阿拉丁啊,我看著你呢。”
豬小弟嚇一跳:“華佗?你怎麽進來的?”
華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麵前的桌麵上攤開一本巨大的書,他腦門發亮自帶燈,連照明都省了,聞言扶了扶自己眼鏡,說:“我大門走進來的啊,還跟小二打招呼了。”
豬小弟記憶裏簡直完全找不到這哥兒們什麽時候進來的印象,這算是輕功厲害還是太沒有存在感?看樣子華佗是來真的,豬小弟隻好縮回來,這時非人漫遊指南書忽然從桌麵上跳了起來,直立著發出滴滴幾聲,豬小弟再度把書翻開,看到卡片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新的詞條。
豬哥。
人類,後來因為擁有一半忘川之心而成為肉體不死的半神,他擁有三個身份:獵人聯盟曆史上最偉大的獵人,非人世界全麵接納的盟友,以及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攝政王。長期隱居,後因試圖在青靈劫中阻止審判之輪,拯救世界而失蹤,相信已經犧牲。
這段話裏的信息量太豐富了,而且充滿了令人肅然起敬的好詞兒:不死啦,偉大啦,全麵接納啦,攝政王啦,拯救世界啦。
豬小弟歎口氣:“名字就差一個字,在豬家輩分都是一樣的,怎麽境界差那麽遠呢。”
卡片閃爍了幾下,柔和的燈光徐徐席卷過整張卡片,亮起來就像一隻眼睛,定睛觀察他,而後一行字出來了:“你認真的嗎?”
豬小弟說:“啥認真的。”
卡片又閃了幾下,似乎在表演一本書如何做到欲言又止,接著就突然黑掉了。
華佗走過來,看了看,說:“下班了啊。”
豬小弟覺得這勞動製度不合理:“這本書一天幾小時工作製?”
華佗說:“這是業餘版,一天工作多久基本上全看它們心情,大部分時候它們心情都不怎麽好,你今天居然看完了好幾個詞條,算很走運了。”
他一屁股坐到豬小弟對麵的高腳凳上,好像想和他推心置腹訴個衷腸,結果嘴剛張開一半,忽然像一下子被什麽魘住了似的不動了,眼睛睜著,整個人進入全然放空的狀態。豬小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華佗的厚眼鏡片麵前揮了揮手:“喂,你怎麽了?”
華佗呆若木雞,毫無反應,豬小弟到處看了看,從吧台上找到一根圓珠筆,抓著一點點靠近華佗,筆尖都要碰到華佗的鼻子了,後者還是無動於衷,繼續神遊太虛,豬小弟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腦門上畫了一個小烏龜。
他烏龜剛畫完,華佗就有動靜了,他本來暗淡無神的眼睛在鏡片後麵急速地眨動,眼珠子上下動得飛快,像是正從一個大夢裏醒覺,等他完全回過神來,就看著豬小弟大叫了一聲,聲音裏充滿了古怪的喜悅、驚動和期待。他叫的是:“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豬小弟心想:“畫隻烏龜你就這麽high,要是給你畫隻老虎你不得起來跳個狐步舞。”
但華佗的激動之情當然不來自烏龜,而是來自他剛剛接到的豬小弟的身體活檢報告。
“報告出來了,證實了!你的身體結構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樣!”
豬小弟完全沒有看到有任何報告:“報告在哪兒?”
華佗指指自己的腦子:“在這兒,我把我的專用腦電波頻率留給實驗中心了,他們化驗完成後就把信息傳輸過來,我直接開放腦神經反應接收就可以。這個技術比傳真好,不廢紙。”
他伸出手,捏了捏豬小弟的胳膊,又捏捏他的鼻孔,跑到人家身後,一根一根數脊椎上的骨頭,頻頻點頭:“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豬小弟呆呆地坐著,直到華佗摸夠了轉回來,他才說:“幹啥?”
華佗把掉到鼻子上眼鏡推回去,突然退後了幾步,對著豬小弟深深地鞠了一躬:“攝政王閣下,神演一族,向您致以最真誠的問候。”
豬小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東張西望:“難怪不願意開燈,你們肯定在偷拍我對不對?”一邊還用口水鄭重地理了理自己額前的頭發,把馬尾綁得周正一點好上鏡的意思。
他興致勃勃:“是什麽題材的娛樂節目?你們自己拍嗎,還是跟其他電視台合作?”
華佗還沒說話,酒保芝華士從酒吧深處探出頭來,一臉莫名其妙:“啥?”
豬小弟比劃:“娛樂節目啊,整蠱人家看人家反應啊。”他摸了摸鼻子,“你們不是在幹這個嗎?”
酒保冷淡地縮回去:“不是。”
華佗站直了身體,大禮沒有得到回應嘛平常人總會有一點尷尬,但他注意力不在此,而是加重語氣強調了一次:“你就是豬哥,你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獵人,也是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攝政王,你擁有非人世界裏最強的能量來源之一——忘川之心。”
豬小弟還是傻看著華佗,這句子裏用的最高級太多了,換了誰也沒法相信,隻能傻看著。華佗和他麵麵相覷了幾秒,從他的眼神裏看到很多正在暗中發出爆笑的小宇宙,說:“你不信對吧?”
豬小弟忍著笑搖搖頭:“不是全信。”他想了想,“我遇到過一個叫提達多的家夥,說他自己是食鬼一族,還說我是他們的一分子。”他指了指下麵,也不管那下麵是啥,“說我另一具身體在暗黑三界裏,有人把我送到人界,是因為要我做什麽了不起的事。”
他聳聳肩:“但都沒你說得這麽嚇人。”他還挺惆悵的,“目前我也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打個架還輸了。”
華佗眼睛閃閃發光,他舉了幾個例子,每個例子都到點子上:“你的存在本身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比如說你明明是人類,耳目嗅覺等感官靈敏度和體能卻早就超過人類的極限;比如你說能處於滅絕性的惡劣環境下,身體機能絲毫不受影響;比如說器官受到極大損傷,不需要治療也能很快複原,有沒有?”
豬小弟嘴長成了一個O形,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的經曆,不得不表示:“呃,有。”他摸了摸鼻子,這是他感到迷惘時慣有的小動作,“都怎麽回事,不是我走狗屎運嗎?”
華佗胸膛挺起,自豪感爆棚:“狗屎運從來不能創造真正的奇跡。剛剛出來的活檢報告表明,你的身體是用瘋狂植物園出品的謎蓮根莖,加上我們族人製作的神經、血管和循環係統重新造出來的。謎蓮是瘋狂植物園種植出的有機仿生材料,廣泛用於器官再造,質地非常堅固而柔韌性十足,用於形成人體肌肉幾乎可以亂真;與真菌、細菌及病毒感染絕緣,再生能力也非常強,所以你在普通人類環境裏生存,輕易是不會受到傷害的。”
豬小弟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和腳,喃喃自語:“鬧了半天,我是哪吒三太子。”
華佗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脊椎:“你的骨骼情況光靠看,看不出來,但如果猜得沒錯,可能是我們家的人用手頭的身體碎末提煉出基礎基因鏈,模仿子宮環境重新培育成完整骨骼,等骨骼長成後移植到再造的身體裏麵”。
他露出一副陶醉的樣子,跟整個世界的high點都不在一個頻道上:“真是巧奪天工之作,完全再造人體,而且整體嵌入比人類原生係統強大無數倍的免疫和內循環體係,還能保留原樣本的基因特質,嘖嘖,我不在家的這些年,大家都沒放下專業啊。”
但豬小弟聽出來的信息重點不在這裏:“啥?你說我以前的身體怎麽了?”這事兒可大可小啊,“我幹啥了?都碎了?不是說好好的在那個什麽喧囂層嗎?”
華佗一愣:“在喧囂層?”他一擺頭,“我看到的醫學案例分析,是說全碎了,碎得很徹底啊。”
豬小弟馬上就奔牛角尖去了:“什麽?”
他掰著手指做數學題,算出一加一等於二之後就炸了:“如果身體完全是造出來的,我又沒有任何從前的記憶,那我怎麽是我呢?什麽都不是我的了,我怎麽還是我呢?”
華佗琢磨了一下他這連串問題之後,轉過身去叫酒保:“芝華士,黑格爾在家嗎?討論進入哲學領域,我頂不住了。”
酒保名叫芝華士,他懶洋洋探出身子,大蛤蟆臉上對華佗帶著一點責備:“黑格爾跟貝多芬出門去了,晚上才回來。另外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給他造身體的那誰都不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他?”
華佗愣了一下:“沒有。”
豬小弟一聽芝華士你是要打岔啊,著急了:“哎哎哎,不帶這樣的,話說一半,仇深似海你知道吧??他撲上來抓著華佗不放,“前因後果能麻煩你說仔細一點兒嗎?那個叫豬哥的,別管是不是我,他個是什麽樣的人,他怎麽死的?”
華佗歎口氣,雙手一攤:“你怎麽死的……呃,豬哥怎麽死的,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這裏住了很多年了,消息很閉塞,我能認出你,是因為很久之前收到過一份神演醫學研究所寄的簡報,說受到暗黑三界邀請,研究所的幾位大拿一起去接手了這樣一個案例;救了有史以來死得最透的一個人,還說他們自己當時都命懸一線,如果沒把那位老兄救回來,估計當場就滅族了。我當時還挺激動的,一直想看到實體,沒想到小二會把正主兒弄回家。”
豬小弟一聽,這跟雪山上的食鬼一樣,說一句吞十句,七八萬塊的拚圖裏隻給兩塊,還不如不給呢。他又全神貫注想了一陣子,忽然堅決地一搖頭:“不行,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偉大獵人啊,攝政王啊什麽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華佗,斬釘截鐵又很平靜地說:“我就是豬小弟,我大名叫朱可以,不知道什麽時候失憶了;我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我是一個獵人,但非常菜鳥。”他歎口氣,“這樣比較好。”
華佗愣了愣,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嗯,你說怎麽樣好就怎麽樣吧。”
盡管他也用更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反正你說了也不算。”
豬小弟耳力超強,卻假裝沒有聽到華佗這句話,他打定主意賴賬,這樣的話生活下去應該要容易很多。
正在這當兒,手上那本《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忽然一激靈,盒子蓋上閃了閃光,又亮起來了。
華佗說:“不是的,現在上線的不是詞典書,是空間轉換指南,這本書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長期打兩份工,但都不怎麽敬業。”
他拍拍豬小弟:“你剛才不是說要去找失蹤小孩子什麽的嗎?有沒有地址?有的話隻要往卡片上一輸入,它就會送你去喲。”
豬小弟脖子一梗:“是不是真的?”
華佗點點頭:“真的啊,你現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得到肯定答複之後,他就非常老實不客氣地往卡片上輸入了一個地址。
[2]
京都,高台寺山腳下的一處日式庭院裏,靠近外牆的那棟小樓上下都亮著燈。
底樓的紙扇門開著,風聲忽遠忽近,剛剛下過雨,空氣中有清冽的泥土芬芳,紙門外的長廊上飛著一隻螢火蟲,一閃一閃很孤獨。室內,柳生一人獨自跪坐,他剛入浴歸來,身上穿著暗藍色帶織紋的長浴衣,鬢角濕漉漉的,仿佛隨時準備倦極入睡,可是偶爾眼角精光一閃,又是根本不需要合眼休息的樣子。
一盞昏燈在桌上,光暈恰好照著他的手,那是一雙應該屬於鋼琴家或情聖的手,修長,圓如,骨節分明,皮膚細膩,但此時此刻,這雙手卻正磨礪著一把刀。
桌麵上還擺著更多的刀,最小的薄如紙,迷你如兒童玩具,但鋒刃上閃爍的光芒卻暗示著它是一把真正的凶器。
這些刀按照某種柳生自己認定的次序,整齊如出操般一排排陳列著,已經擦過的都亮得殺氣騰騰。
他撫摸刀刃,神情沉醉,如與情人相對,這是他畢生的技藝,也是最沉溺的消遣。
樓上隱隱傳來東西被打翻在地\與地板接觸的沉重聲響,還夾雜輕微的抽泣聲,這動靜時斷時續,好幾個夜晚都這樣,但今天似乎格外長久。柳生抬眼看了看樓梯,手下不停,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那是美亞在發脾氣,她等著豬小弟,一天,一周,一個月,更長的時間過去了,都沒有等到,也聯係不上,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是不是還活著。她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悲傷也快到極限,而一去杳無音信,本來不是豬小弟的風格。
一個你用生命去相信不會辜負你的人,連預先通知都不發一張,就此辜負你,那打擊沉重如殺戮。
柳生並非不同情,隻是他知道同情無用。
總會熬過去的,就算從此對世界和他人沒有了信心,也不是什麽壞事。
本來就如此,誰都不應該對這個世界有什麽信心。
要成長為大人,這是必須要經過的一道坎。
他的指肚劃過刀身最鋒利的部分,感受那毫厘之間等同生死的微妙觸感。
從美亞六歲那一年開始,柳生就是她的貼身保鏢,那天他隨著引薦的家人,走進鬆本清張的辦公室,一眼就看見美亞坐在父親的椅子上。
“你,就是我的保鏢嗎?”她問,高高在上。
他點點頭,聽她說:“那麽,我問你,如果有河童襲擊我的話,你如何反擊呢?如果是山鬼呢?或者我們去侏羅紀公園,一頭霸王龍複活了向我衝過來呢?”語氣越來越嚴肅。
還真是一些不怎麽好回答的問題呢,但柳生想都沒有想,照實回答:“我會用刀,不管是河童還是山鬼,都無法抵擋我的刀,河童的話,用短刀攻擊他頭上頂著那一塊累贅就可以了;山鬼的話,用回旋的刀片斬斷他的雙足,他就無法奔跑;但如果恐龍複活的話,大概就隻能背著你趕快跑了。”
美亞注視著他,慢慢地,一朵燦爛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轉向坐在一旁的父親,宣布:“從此以後,他就是我的保鏢,我不會再換人了。”
他上任之後才知道,這位小姐的刁鑽和挑剔在東京上流社會都赫赫有名,她的保姆、保鏢、貼身的侍女,都無法在她身邊工作長久,不是被單方麵宣布無緣無故解雇,就是因為瑣碎而帶有偏見的小事,被告狀到鬆本清張那裏去,不得不調任其他職位。
她雖然隻有六歲,卻是鬆本夫人留下的遺腹子,鬆本集團唯一的法定繼承人,是曆來以嚴肅寡欲馳名的鬆本清張“唯一看見了會微笑的人”。
鬆本美亞要什麽,就要有什麽。反之亦然。
但柳生很快就發現,現實與傳言全然不符,美亞待人並不親和是真的,偶爾也會情緒化,但大部分時間都非常公平有禮,完全不是想象中無法理喻的刁蠻小姐。
他伴隨她每天起居進出,和司機一起接送她上下學,假期時遊曆各國,遭遇過幾次意外,柳生都不負所托,將美亞保護得非常周全,漸漸得到鬆本家的全盤信任。
過了好幾年,美亞才和柳生聊起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記得嗎?你是怎麽回答我的問題的。”
“記得。”
她那時在庭院裏,采集櫻花做植物課上要求做的標本,一麵用鑷子將櫻花瓣一片片分開,放置在標本紙上,一麵說:“你是唯一一個真正回答我問題的人。”
“是嗎?”
“是的,其他人的話,都隻是試圖說服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河童而已。‘鬆本小姐,相信我,沒有河童這種東西,你是安全的。’諸如此類”
她皺起眉頭,唇角抿緊,露出一種跟假想中的對話者較勁的表情:“如果有人假扮成河童來襲擊我怎麽辦呢,我自己的保鏢,不是應該無條件相信我嗎?”
美亞看了看柳生:“你說對嗎?”
他對年幼的大小姐有這樣深邃的想法而相當吃驚,毫不猶豫地點頭:“對。”內心甚至有一種感動的熱流隱隱湧動,畢竟一問一答之間,兩個人不經意地見到了本來的各自麵目,並且因這真麵目而相互接納,這不就是世人所說的緣分嗎?
柳生默默地繼續磨著自己的刀,樓上的響動和哭聲都漸漸停止了,他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過了一陣子,聽到窸窸窣窣下樓的聲音,是美亞,穿著長長的睡衣,頭發洗了披散下來,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她站在那裏,楚楚可憐地望著他,然後眼圈又紅了,她似乎在抗衡著什麽,是衝上去抱住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再哭一場,還是拿出大小姐的氣勢來,昂首挺胸走過他身邊。
柳生畢生沉溺武道,沒有應對女人的經驗,尤其是這麽小的女生,但是他非常了解美亞,她軟弱的時候不願意別人看見,如果她表露在你麵前,你也隻需要看著,什麽都不要做。
因為當她冷靜下來,你的反應就會成為她認為自己過於軟弱的證據。
這個世界上,包括鬆本清張在內,柳生隻見過美亞在豬小弟麵前展現全然本來的自己,他不得不承認,後者實在與眾不同。
他給了美亞一個很好的台階下,一麵放慢手上的動作,一麵平淡地說:“老爺似乎很快就要回來了呢。”
鬆本清張每天晚上都在廟裏跟和尚們一起做晚課,風雨無阻,十點四十的時候做完,十一點左右會到家,前後時間誤差不超過五分鍾,陪在他身邊的總是蕭遠晴。
果然,時針指向十一點,庭院裏傳來下人為主人開門的聲音。鬆本清張的木屐聲敲打在卵石路上,緩慢而清晰,向他自己的居所走過去;蕭遠晴的腳步聲則格外輕,邁步也比較小,是刻意調慢了走路的速度追隨養父。他們悄聲地說著什麽,漸漸近了,又漸漸遠了,每晚都是如此,往常這個時間,美亞早已經入睡,沒有特殊的事由,鬆本清張不會過來驚動她。
但今晚美亞顯然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父親。
她急急忙忙走出門去,一邊對柳生說:“我去見爸爸,你不要跟著我。”
柳生點了點頭,如果在居所之外的公眾場合,他的職責是寸步不離美亞,但回到家就不必那麽緊張了。
他目送著美亞奔出自己的小樓,在門廊上停了一下,然後疑惑地說:“這麽冷了,怎麽還會有螢火蟲呢?”接著就奔走了。
這句話傳入柳生的耳中,他凝神一刻,霍然站起,握緊手中正在打磨的掌刃,悄然走出門去,注視著夜色中的庭院。
視線之中一點昏黃色微光在樹林中若隱若現,有時近有時遠,縹緲得叫人懷疑它存在的真實性。
他雙手攏在袖子裏,指尖微動,掌刃切開微風的牽係,悄無聲息潛入幽暗的夜空,不帶一點聲響,速度卻如閃電。柳生凝神傾聽,捕捉到一聲短促的噗嗤聲,那是刀刃與肉體接觸的聲音,是極尖銳的刀刃捕捉到極微小的肉身。
他緩步向刀破空的方向走去,手指肚貼上了另一把刀,但他很快就發現用不著再出手。
那點昏黃的光已經跌落在地,他俯身要去細查,忽然一陣蟬嘶般的聲音急促響起,那點光驀然飛了起來,從柳生鼻尖的地方掠過;他恍惚之間仿佛見到另一雙眼睛正與自己對視,眼神中充滿憎恨、痛苦與絕望,緊接著再次一頭栽倒。
他過去以刀尖挑起那東西,馬上就知道了那雙眼睛是怎麽回事,不是幻覺,也不是障眼法。
確實是一隻螢火蟲,隻不過這隻螢火蟲有人的頭顱。
非常小,卻五官俱全,眼黑眼白分明,瞳仁猶在閃爍。
他擲出刀,釘上了螢火蟲的身體。這人頭螢火蟲有驚人的力量,它在二次起飛的時候竟然憑空折斷了柳生的刀,那刀尖緊緊陷在它的腹部裏,此刻已經奄奄一息。這古怪的生物從而來,又如何來到這裏,柳生沒有任何線索。
他用自己隨身攜帶的手帕包好螢火蟲,放到浴衣袖內口袋中,隨後向鬆本清張的住所方向快步走去。大門半開著,美亞應該是進去了,她的木屐聲從樓上隱約傳來,那是鬆本清張書房的方向,他每晚還要讀經,沒有那麽早就寢。
柳生停住了腳步,想要在門口等候,袖籠裏那螢火蟲微弱卻不容忽略的存在,令他心中浮上隱憂,他決定緩步繞庭院一周,看看觀察周圍是否有其他異樣。
鬆本家如同一個被圍牆圍住的巨大品字,品中的口字代表不同的樓墅,有大小之分,右側那棟日式小樓是美亞專用的,中間更大的兩層矮屋屬於鬆本清張,下人們和訪客都住在左側更小的一棟西式樓內。建築之間是經過名師設計的庭院景觀,風光委婉有致,圍繞三棟建築物的美學風格,營造出觀感迥異的區域景致,同時又通過植物和岩石水景的組合將它們聯係為一脈。從大門進入後,漫步其間,如在深穀間順水行舟,蒼鬆翠柳,移步換景,卻又都在穀底,天水一色。
在這三棟建築之外,庭院的最角落處,有一處低矮的木質禪堂,裏麵供奉著佛像,四季鮮花,焚香不斷,是鬆本清張居家時禮佛之處。或許是為了表示虔誠或恭敬,禪堂高度僅容彎腰而入,跪拜後膝行而出。禪堂內除了香燭,沒有照明,也不燃火,平常都是半開放的,但當柳生信步走到禪堂附近時,卻發現那扇很少使用的木門今天關得嚴嚴實實。
換了平常,柳生即使詫異也不會去探究此間蹊蹺,他的工作是保護美亞,此外哪管洪水滔天,何況他在鬆本家十年了,早就知道一個真理:有錢到一定程度的人家,連呼吸裏都帶著大大小小的秘密。
但人頭螢火蟲的出現打破了他的慣例,未知令人恐懼,也令人好奇。
他盡量放慢了呼吸,脫下木屐,赤足踏在草地上,調整著身體移動的韻律與節奏,腳趾感受著一顆完整水珠所能帶來的涼潤觸感;他向禪堂走去,如同影子一般來到牆壁旁,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地麵上。
在決定將畢生奉獻給刀術之前,柳生在伊賀接受了三年如同地獄般煎熬的忍者訓練。他醉心於忍術與忍道,傾注了極大的精力與熱情去學習所有關於忍的技藝,但最後令他改變心意的,是他天生的個性。
如果要戰鬥,他希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與敵人正麵相對,武器與招數都曆曆在目,苦鬥至力竭,去贏取勝利或迎接失敗。
潛伏在暗處,即使戰勝了強大的對手也無從炫耀,更說不上來對方是敗於弱,還是敗於不察——誠然不察已經是一種弱,但柳生有他自己的堅持。
鬆本清張知道他的原則,曾經問:“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熱兵器嗎?”
柳生恭敬而堅決地回答:“這世上隻有一種戰鬥,與使用的武器是什麽無關。”
一切付出的時間,終究都有回報。
現在,就是柳生那三年忍者生涯回報的時刻。
他凝神,耳力追索著聲音的去向,像蜜蜂追尋數公裏外的一朵花香。聲音零零碎碎,碎得好比三千界裏的塵灰,還被牆壁隔了一道,它們費力地穿透距離與屏障,來到柳生身邊,先是散落四圍,接著漸漸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圍攏來聚合在一起,變成了具體而微的符號,一個接一個,排成隊,進入柳生的聽覺。他的大腦一開始是以接收形象的模式來接收那些符號的,接著再轉化為可以理解的信息。
“從三藩市傳來的信息,幻獸中介本尼失蹤,同一時間有人找到了白條天皇的中控室服務器地址,數次企圖遠程侵入竊取信息,相信他們想要的信息和幻獸有關。”這是蕭遠晴的聲音,不知道他那麽高的個子,是以何種姿態停留在小小的禪堂內。
鬆本清張那獨特的喉音響起,帶著慣享權威的人對一切都無所用心的腔調:“我不關心幻獸,我想知道在白條天皇的中控室內,會不會藏著與我們相關的信息。”
蕭遠晴沉吟了一下:“以白條嗜於收集情報及以此控製他人的習慣,他不可能在我們身上破例。現在的問題是,誰發現了幻獸的存在,誰找到了本尼,誰在攻擊中控室。”
室內久久沒有聲音,蕭遠晴的問題都問在了點子上,鬆本清張的呼吸略略粗重了一些,這變化的程度如同蝴蝶翅膀上落了一顆露珠,可柳生還是鮮明地感覺到了他內心的震動。
“進攻通常都是最好的防守,如果靜坐等待的話,最壞的結果就會不折不扣地發生。”
“是的,養父。”
“找到那些問題的答案,你需要什麽都可以。”
“好。”
又是一陣沉默,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那刻意壓抑的低沉上刷了一層輕鬆基調,但總體還是擔憂的,他們在談論美亞:“她最近非常暴怒而且消沉,是因為那個男孩子嗎?”鬆本清張一麵往禪堂外膝行而退,一麵問。他的話音落下時,人已經到了外麵,還在跪著,隨即就要站起,隻要他略微一偏頭,就會看到偷窺者近在咫尺。
柳生屏住了呼吸,就像進入瑜伽中的假死狀態,身體下沉,與土地完全貼合,肌肉全然放鬆了;他想象著自己是泥濘的一部分,正在濕潤的水氣中緩慢變軟,與四周的落葉融為一體,微風穿過他身體的空隙,自然得如同穿過樹冠。
他穿著的藍色浴袍並不醒目,卻也不足以成為柳生的保護色,但他畢竟是忍術的高手,能夠通過身體狀態的調整,對外散發出一種“空”的氣息。
說起來似乎難以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當人們注意到身邊有異常狀態時,往往不是因為他們第一時間看到了什麽,而大多是莫名感覺到了什麽,接著才動用視覺去進一步查看。倘若能夠令造成這種非視覺的異樣感消失,不去打擾人們的舒適區,他們通常便會對明明很古怪的場景也視而不見。
鬆本站了起來,接著出來的是蕭遠晴,他身形高大,起來的動作卻極其隨意而幹淨,對身體的控製遠不是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回答鬆本的問題:“我相信是的,關於那個男孩,我從獵人聯盟的愛美麗那裏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養父也許會想知道。”和鬆本一樣,他也完全沒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柳生。
鬆本清張疲倦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往自己的居所走去:“明天吧,今天晚了。”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禪堂外分割庭院區域的一排櫻花樹後,柳生等了大概兩秒鍾,也隨即起身,選擇了另一邊的道路離開。他和來時走得一樣輕柔無礙,不慌不忙,遠離禪堂之後,他穿上了木屐,踢踢踏踏折去鬆本清張的居所,在門口與他們二人相遇,他如平常一樣微微鞠躬施禮:“鬆本先生,蕭先生。”
鬆本清張看到他有點驚訝:“柳生?”
他看了看樓上,三樓書房亮了燈:“小姐在樓上等你。”
美亞此時已經聽到動靜,噔噔噔跑下了樓,看到父親馬上停止腳步,脖子硬起來,很不高興地說:“爸爸,你去哪裏了?我聽到你進門的聲音才過來找你呢。”
柳生平淡地說:“我沒有跟著你,我隻是在前院散步而已,既然鬆本先生會陪著你,那麽,我去休息了。”他雙手攏進浴衣,長袖交疊壓在身前,遮住了衣襟上的泥跡,而後向鬆本和蕭遠晴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蕭遠晴叫住他:“我和你一起走。”而鬆本牽起女兒的手,向屋內走去,一麵柔聲問:“怎麽了?什麽事讓你不開心?”
另一邊,蕭遠晴和柳生並肩而行,他今天似乎去了很正式的場合,身上是白色帶暗格條紋的禮服西裝,英式的細長寶藍色領帶稍微扯鬆了一些,已是淩晨時分,他的精神氣如同清晨初起,一無瑕疵。
他戴著平常所戴的口罩,一雙眼睛幽深沉鬱,與暗夜渾然一色,一麵走,一麵閑閑問柳生:“美亞還好嗎?”
“心情不大愉快,有一段時間了。”
蕭遠晴唔了一聲:“確實是。”
他望了望美亞那棟樓:“是因為豬小弟嗎?那孩子似乎很久沒來了。”
柳生沉默,他不與他人談論太多關於美亞的事,他知道美亞不會喜歡。
蕭遠晴不以為意,隻是以一種帶著些微憐憫的語氣說:“人生若隻如初見,人人都想過那樣該有多好,但也隻能想想而已。第一次愛上的人如果從生命裏突然消失的話,那種痛苦別人是不能代替去承擔的。”
他那一段與初戀的愛人生死糾纏半生的故事,柳生也有所耳聞,現在聽到他這麽說,每一個字也許都來自長夜痛哭與遺憾堆積而成的經驗,於是不期然地為美亞感到難過起來。
一陣微風吹過,蕭遠晴舉起手感受那陣風的清涼,喃喃地又念了一次:“人生若隻如初見。”
前麵就是庭院的出口,蕭遠晴是鬆本家重要的一分子,向來是自出自入,今天卻特意慢下了腳步。隻見一道藍色的光從庭院大門上方如扇形一般傾瀉下來,將蕭遠晴籠罩其中,他站住了。
柳生抬眼去看:“這是?”
蕭遠晴在藍光中對他微笑,輕描淡寫地說:“新玩意,身份掃描係統,能夠識別容貌、骨骼結構和動作模式。”他看了看遠處美亞住的樓,說,“小姐的樓頂也裝了呢,那邊有鬆鼠野貓什麽的,所以要碰到窗戶內側才會觸發係統。”
他眨眨眼睛:“這幾天大家都要來做個掃描,輸入數據庫備案。”他一半在開玩笑,一半卻是非常認真的,“要去做削骨之類整容手術的話,務必要提前備案喲,係統無法識別的話,說不定會啟動機關槍掃射呢。”
鬆本家的安保係統已經足夠嚴密,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也沒有出過任何意外,為什麽要突然增加這麽高級的新掃描係統呢?
柳生覺得詫異,卻一言不發,隻是麵無表情地觀察著蕭遠晴的身體姿態。後者一路走來,跟平常一樣沉靜而瀟灑,但柳生卻能透過他一些微小動作變化,看出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焦慮不安。
掃描完成,蕭遠晴向柳生點頭告別,他的座駕已然在門口等候,很快便載著他絕塵而去。
柳生沉思地看著那輛車的尾燈消失在視線盡頭,緩緩轉身,向美亞住的樓走過去。他的手攏在長浴衣的袖子裏,直到回到室內才伸出來,手心握著那張手帕,打開,人頭螢火蟲已經失去顏色,整體呈現出一種灰暗感,在以可見的速度慢慢萎縮,幹枯。柳生撚起他平常所用最小的那把指間刀,以刀尖輕輕接觸螢火蟲的表麵,幹裂成灰的肉體簌簌落下,唯獨那兩隻和人眼相似度一百分的眼睛,仍鮮活如生,凝然瞠目。
柳生將刀尖插進人頭螢火蟲的瞳仁中心,閉上眼追隨著刀尖的觸感,數分鍾之後,在充滿體液、筋節和血肉的眼眶裏,刀尖碰觸到了極為微小的金屬硬物。
另外一隻眼睛裏也是一樣。
他將兩邊的硬物都小心翼翼地剜了出來,摘除表麵所粘連的有機組織,在酒精裏清洗幹淨,然後用小鑷子夾起來,在燈下細看。
柳生並非對任何事物都有常識,但不需要太多常識,他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攝像機,米粒雖小,五髒俱全。柳生把它放在放大鏡下看,其做工的複雜與精致,能夠令人歎為觀止,鏡頭的質量也是一樣。
帶有人類特征的螢火蟲,眼睛裏裝載著高精度的極微專業攝像機,不管是誰製造出這樣的東西,都不是為了出門拍風景照——事實上,製造這個字,說不定是錯的,這明明是活生生的生物。
培育,也許是更適合的表達,無論如何,大自然不會搗鼓出這種生物與機械特征無縫結合的怪東西。
它出現在鬆本清張家裏,所為何來?誰將它送來?
遠處,鬆本清張的居所門打開又關上了,美亞的腳步聲很快出現在了室外的石道上,柳生從容地將桌上的狼藉都以自己的手帕包起,放回袖籠。
盡管身體已經散成灰燼,但柳生相信專業的機構仍然可以測出其中的DNA信息,那兩個小攝像頭,則被他放進了衣服內側口袋。
他剛把一切料理完畢,美亞就進了門,還是沒有笑容,但神色緩和了,有一種平靜下來之後的疲倦,之前支配她的狂熱與暴躁情緒似乎都暫時消散了。
他注視著美亞,溫和地說:“很晚了,睡覺吧?”
美亞點點頭,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輕輕依偎在他身上,頭靠著他的手臂,聲音平靜,可是又很傷心地說:“他如果永遠不回來了怎麽辦?如果他死了呢?而我不知道,這輩子都在等他,卻永遠都等不到,那怎麽辦?”
柳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有見過誰畢生在等一個人,更沒有見過畢生都等不到會是什麽樣的下場,但僅僅是美亞語氣裏的絕望,已經令他膽寒。
美亞還是靠著他,出了一陣子神,說:“爸爸說會懸賞,去請獵人聯盟的人幫我找他,說一定會找得到的;他說豬小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不會那麽容易就死掉的。”
她滿懷著少女的希望,抬頭看著柳生:“你呢,你也覺得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嗎?你比爸爸更懂得觀察人對不對,你說呢?”
柳生微微抬起手,然後又放下,克製住了想要撫摸她頭發的衝動。美亞曾經說過,她最不喜歡人家以對待小貓小狗的姿態對待她。但是後來豬小弟出現了,經常扯她的耳朵,揉亂她的頭發,也沒見她發過脾氣,反而總是馬上臉就紅了,而後眼睛裏滿滿都是笑意。
他說:“他確實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如果不是的話,美亞小姐不會那麽喜歡他的。”
鬆本美亞蒼白的嘴角微微牽扯了一下,像是一個笑,她站直了身體,說:“我想你說得對。”
她步伐堅決地向樓梯走去,上了兩步之後,回頭望了望柳生,說:“如果等一下,他從前門進來了,你記得讓他馬上上來找我,不要等我睡醒了再說。”
那語氣就像已經早有約定,一時三刻之間就會實現一樣。
柳生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在這裏等著他。”
等美亞回了房間,柳生巡視了一遍整個屋子,而後上樓走進美亞住的套房,在臥室外的起居室裏坐下來。
他成年後就很少躺下睡覺,而是以深度瑜伽的方式休息,輪流放鬆自己的每塊肌肉,恢複腦力。那其實也是睡眠的狀態,可是在睡眠中身體和意識仍保持著局部的警醒,如果睡夢中遇到襲擊,身體反應的速度幾乎可以和正常情形下媲美。
鬆本清張當初以高新雇傭他貼身保護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首先看中的是柳生家傳淵源的忠誠與正直,其次就是他能夠保持二十四小時警惕狀態的獨特本領。
睡眠有深淺,精神衰弱者得到的休息和恢複尤其有限,但深度瑜伽沒有這樣的問題,他甚至也不被心事困擾。
有趣的是,那些下定決心一次隻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上的人,往往反而能夠輕易精通不同的技藝。
他睜開眼睛時,已經到淩晨五點。
他換了衣服,在地下室的健身房完成了自己的清晨力量訓練,吃過以高蛋白質與穀物為主的早餐,而後如往常一樣站在庭院中,等待美亞準備好去上學。
從她八點半走進學校的一刻開始,到下午三點,柳生的時間都屬於他自己。
平常他的時間表很簡單,都是閱讀,在武道館或健身房訓練,非常偶爾的情況下,他會與朋友小聚。他的朋友非常稀少,因此每次見麵也都算他生活的一件大事。
今天本來就有聚會的,一位從前一起在伊賀學習忍術的舊友從函館前來,想約他去吃本地馳名的一家天婦羅。他們已經經年未見,曾經的印象還層層疊疊留在記憶裏,也許一兩杯清酒可以激活那些共同的記憶。
他陪伴著美亞走到鬆本宅第的大門口,守衛奔出來,深深鞠躬,將他們攔了下來:“小姐,蕭先生交代,今天所有人出門之前都要掃描錄入行動模式和身體結構,務必請小姐留步。”
不出柳生所料,美亞立刻皺起了眉:“要掃描我?在我的家裏?要防著我?”守衛試圖解釋:“並沒有這個意思,隻是需要更新保安係統……”
美亞瞪了他一眼:“保安係統,還有你,在這個家裏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保護我,不是限製我。”隨即不再聽任何解釋,堅決地舉步向前。
守衛的腦子在一秒鍾內大概轉了兩百個念頭,試圖攔阻,有的念頭是來硬的,老子職責在此,不管來的是誰,你掃也要掃,不掃也要掃;有的念頭是撲通跪下哭著說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兒,今天小姐不掃這麽一下,明天我就直接被掃出門……諸如此類。
但那些念頭都即刻自證其廢,轉眼消失,他在鬆本美亞嚴厲的目光前無言地敗下陣來,固然他得到的命令是連小姐在內也要掃描,卻沒有人告訴過他,如果小姐不幹,他該怎麽做——好像誰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美亞和柳生隨即出門,和平常一樣,柳生護送著美亞到了學校門口,前麵就是安檢通道,外人不可再進入。
美亞接過書包,扭頭看著柳生,出了一陣子神,忽然說:“我明年就要美國念書,你陪我去嗎?”
柳生不知道她為什麽無端端問起這個問題,但無論如何,他的答案往往都是一樣的:“這要看鬆本先生的安排。”
美亞搖搖頭:“如果我就是要你陪我去呢?爸爸不會違背我的意思的。”
柳生沉默下來,幾乎是滿懷溫存地凝視著這好看的女孩子,正嚴肅地微微皺起眉,像在等待一場重要考試的成績公布一樣,竭力想要鎮定,又掩藏不住慌張。
他知道那突如其來的恐懼來自哪裏,看那眼眶下的青黑,她為那根本不可能的約會等了一個通宵。
他平靜地說:“我會陪你去的,哪怕鬆本先生不讓我去,我也會陪著你。”
美亞的身體非常輕地顫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隨即又抬起來,向柳生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害怕了。”轉身離去。
柳生一直等到再也看不到美亞的身影才走,他沒有和鬆本家的車同車歸去,而是在附近走了半個小時,找到一家牆壁上設有投幣式公用電話的咖啡廳。
他撥通了一個電話,對方接起來的時候,哈欠連天,從說hello的語氣裏都可以聽出他嚴重缺乏睡眠。
“好久不見。我是柳生謙信,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啊?柳生啊?真是很久聽到你的音訊了呢,怎麽了?”
“我有兩樣東西,需要借用你們的設備檢驗。”
“恐怕不行,否則我也不會來找你。”
“那倒是,沉默的柳生會找人幫忙,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是什麽東西呢?”
柳生看了看四周,這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有一些上班族正在前台排隊買咖啡,順手帶走一個蛋糕或者牛角包作為早餐;電話在咖啡廳的尾部,靠近通往走火通道的後門,隻要不大聲咆哮,不會有人聽得到他在說什麽。
“是看起來像昆蟲,實際上並不是的東西,我想要知道它的生物結構。”
他把人頭螢火蟲的樣子詳細地描述了一番,對麵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在哪裏發現這個東西的?”
“鬆本清張的家裏。”
“啊對,你在那個財閥家裏當保鏢呢,倒真是一份適合你的工作。”隨後話風一轉,“你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嗎?”
“是的。”
對方沉默了一下,說:“這是嬰螢,第一個字是嬰兒的嬰,第二個字是螢火蟲的螢。這是你們日本吸血鬼天皇白條天皇地宮裏有的一種怪蟲,用於照明,據說隻在東京地宮活動,我們也沒有見過實體。”
柳生想了想:“如果隻是用於照明的話,它們眼睛裏的攝像機怎麽解釋?”
“攝像機?在嬰螢的眼睛裏?”
對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來了:“This is new.”
他讓柳生稍等:“我找人商量一下然後回電話給你,這個號碼可以嗎?”
柳生有點意外:“和人商量?我印象中你可以隨時黑進設備司用裝備。”
他的擔憂指向很明顯:“獵人聯盟與鬆本家素來親善,這件事我不希望他們知道,必須是保持在你我之間的秘密。”
對方明白過來之後便寬慰他:“鬆本家的人隻不過是和理事長共尿一壺而已,放心好了,我要去商量的人,至少在嬰螢這件事上,會用另外一把尿壺的。就請安心等我回電吧。”
這樣說完之後,那人就掛斷了柳生的電話,往後一仰,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體——他是小腦袋。
自從阿拉丁和豬小弟離開聯盟,各去執行任務之後,小腦袋就一直待在工作室,搜索和定位那些失蹤兒童的下落,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一天一天過去,機器不斷發出單項任務完成的提示音,打印機裏吐出相應的紙質資料。
每一項任務完成,就意味著有一個在警視廳檔案裏登記為失蹤的兒童下落被找到,小腦袋手邊攤著一張日本地圖,他在地圖上一次又一次地標注著,隨著馬克筆一次又一次落下,終於所有相關資料在機器裏都定位完畢。他立刻聯係阿拉丁或者豬小弟,想讓他們回來跟自己分享工作的結果。
但兩個人忽然都找不到了,電話、社交軟件、即時通信,都一無所獲。
小腦袋雖然不完全清楚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不會蠢到以為這是正常任務,從而蠢到去問理事長。
所以他隻好憋著,憋著太累,也太空虛,他就一邊繼續接受醫務司的治療,一麵研究自己之前搜索定位所得到的結果,並且以自己資深數據極客的直覺,對已知資訊進行二次處理。
這個過程漫長,枯燥而艱苦,卻讓小腦袋心甘情願為止通宵達旦,以至於有時候他一邊對著電腦運指如飛,一邊內心深處質問自己:“你為啥要去當獵人出外勤呢?你腦子壞掉了嗎?”
接到柳生電話之前,他的大腦本來已經處於相當缺氧的狀態,但現在又重新興奮起來。他站起身,匆匆走出工作室,來到設備司。設備司總管老頭兒一臉官司地坐在高桌子背後,麵前擺著一本書,半小時沒翻過篇了,誰都知道他有心事,這幾天大家都躲著他走。
他發現有人杵在自己麵前,頭都沒抬,隻是無精打采地揮揮手:“走開。”
來者竟然很執著:“老爺子,有事問你。”
他幹脆得令人發指:“沒空,滾蛋。”
那人不滾,反而湊近了一點,壓低了聲音:“鬆本美亞家發現了吸血鬼地宮的嬰螢,我覺得可能是為了追蹤豬小弟而去的。”
老爺子還沒聽完就蹦了起來,眼如銅鈴:“什麽?!”他探出身體,這麽老的人了還喜歡跟人耍橫,一把揪住人家領子,語帶威脅,“小腦袋,你不是跟我鬧著玩吧?”
重傷半愈的小腦袋被他一拎,頓時心跳氣喘,苦笑起來:“老爺子,誰要是有膽子跟你鬧著玩,早就是聯盟的功勳獵人了,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嗎?”
老爺子眼睛瞪得更大:“少跟老子貧,你剛才是說真的?”
小腦袋點頭如搗蒜:“真的真的真的。”他看看四周,聲音更低了,“我的線索來源不願意理事長知道這件事,老爺子您介意借一步說話嗎?”
他完全get到了設備司總管的點,凡是不能讓理事長知道的,老爺子就非常希望知道,哪怕真的跟他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也一樣。
他們來到設備司內部老爺子自己的辦公室,門一關上,老爺子沒有請小腦袋坐的意思,單刀直入:“什麽情況?”
小腦袋說了一下來龍去脈,以及自己的想法:“柳生是鬆本家千金的貼身保鏢,他殺掉了嬰螢,把嬰螢眼睛裏的攝像機留下來了,想要用我們的設備分析一下嬰螢所保存的信息。嬰螢的活動區域隻在東京地宮,我覺得,它會出現在鬆本家,隻有兩個解釋。”
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但一樣一通百通,冰雪聰明:“要不是有人放它們出來的,要不就是有人去了東京地宮,不小心帶出來的。”
老爺子沉吟了一下,忽然冷笑一聲,眉毛倒豎:“為什麽會跟豬小弟有關係?”
老爺子何許人也,吃過的鹽比大多數人吃過的米還多,什麽東京地宮裏的節能燈,什麽納米級的狗仔隊,多大件事!!怎麽輪得上老子關心?有那麽多閑工夫不如去打會兒瞌睡對不對?
他會讓小腦袋登堂入室開私房會,完全是因為後者說這事兒可能跟豬小弟有關。
如果事實證明小腦袋是在拿老爺子對豬小弟的感情當過橋梯的話,從現在往後一萬年,除非小腦袋不準備幹獵人這一行了,否則不管他要什麽,要麽統統沒有,要麽就是到了千鈞一發要用的時候準壞,那前途想一想實在太凶險了。
小腦袋完全明白這一點,他手捂胸口發誓:“老爺子,我哪敢跟你胡說啊,你想,他之前出去,不就是去找平清盛的嗎?然後就再沒有音訊了,十有八九是和平清盛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吸血鬼要做掉一個獵人,白條天皇肯定會知道的,萬一嬰螢就記錄了相關信息呢?”
這推測挺牽強的,但老爺子為豬小弟操心好幾天了,茶不思飯不想,已經正式進入病急亂投醫狀態,因此想了一秒鍾之後就認為他言之有理,點點頭:“讓你的朋友過來。”
但柳生沒法過來,他的職責是一年到頭、一天到頭保護美亞,小腦袋自告奮勇:“那我去一趟東京,反正我現在也在休病假,不用出任務。”
但問題是:“有便攜儀器可用嗎?測試DNA的和提取數據的?還是我帶東西回來?”
老爺子打了一個響指,別提多帥了:“不用,我另外幫你找辦法。”
事兒就這麽說定了。
[3]
柳生在下午三點多見到小腦袋,那時候距離去接美亞放學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們約在澀穀附近小腦袋指定的一家咖啡廳見麵,柳生將東西交給小腦袋,態度慎重。
“你準備怎麽做?”他問。
小腦袋沒有第一時間作答,而是首先查看那隻嬰螢留下的殘骸,歎了口氣:“可惜了。”
“意思是?”柳生皺起了眉頭。
小腦袋搖搖頭:“整隻嬰螢都灰化了,可惜啊,如果能完整保存下來就好了。”他的死性不改,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想要有意無意炫耀,“雖然說柳生是天下第一的保鏢,畢竟還是像我們一樣受過專業的獵人訓練啊,這麽罕見的獵物,不小心就被毀了。”
柳生神色不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無人全能,無人先知。”
小腦袋尷尬地笑了笑:“那是。”
柳生注視著他手裏捧著的灰燼與攝像機:“請指教應該如何處理嬰螢的身體,那麽,下次我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小腦袋一時語塞,畢竟他也是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嬰螢的實物,怎麽談得上去指教人家呢,他不就是圖個嘴上痛快嗎!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有著跟他碼農與黑客的頭腦部分完全不匹配的虛榮心。
但不愧是小腦袋,他以相當巧妙的方式避免了對此話題的進一步探討,也沒有引起柳生的懷疑,他說:“一言難盡,如果可行的話,我下一次將教學視頻拷貝給你。”心裏自然是打算著這事兒絕對不會有可行的機會。
時針移動,柳生要回去做自己的本職工作了,在離開之前,他執著地再次問小腦袋:“你準備怎麽做?”
小腦袋對他露出盡量真誠、盡量不怎麽像騙子的笑容:“我有我的辦法,你什麽時候能再跑出來?”
柳生想了想:“理論上要到明天早上八點半之後,但我可以試試看晚上能不能出來一會兒。”
小腦袋說:“不用,就明天九點吧,你提前十分鍾給我電話定見麵地點。”
柳生點點頭,起身離去,小腦袋等他的身影從街道盡頭消失,揮手請服務員過來,點了一杯摩卡,再點了一壺薄荷茶。服務員非常盡責地提醒他:“先生,這兩種飲品的味道實在不怎麽相配呢。”小腦袋咧咧嘴:“誰說是給我喝的?”
他的眼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喃喃地說:“薄荷茶這種東西,當然是點給那種生下來就立誌成為娘炮的男人啊。”
窗外,對麵的街道上,一輛公車正停站,很快又開走了。從公車上下來的一個人稍微停留了一會兒,隨即向小腦袋所在的咖啡廳走過來。
一望便知那是一個高中生,穿黑色校服和皮鞋,背著書包,手臂和書包上都別著學校徽章,是一家普通公立高中的標誌。他身材纖細瘦弱,頭發幹幹淨淨地梳得一絲不亂,皮膚之白皙,就算是終生熱愛美白的女孩子們都望塵莫及;更不用說他那張臉,五官精巧如描畫,叫人看了就有上去摸一把的衝動。
他唇角帶著神秘的、簡直算得上是嬌羞的一絲微笑,從容地推開咖啡廳的門。服務員和享受下午茶的歐巴桑們都不約而同對他投來鑒賞性的眼神,但少年對他人的注意力全然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小腦袋身前的位子上坐下來,柔聲說:“幸會。”
小腦袋看了看他,歎口氣:“老爺子還真沒胡說。”
他把薄荷茶推過去:“給你點的。”
美少年嘴角的笑容更深,翹著蘭花指,拈起玻璃茶壺,為自己倒了半杯薄荷茶,淺綠色的茶水氤氳著熱氣,他隔著水汽注視小腦袋,悠然說:“老爺子,指的是遲之嵐先生嗎?多年不見,他可康健如昔?”
這是小腦袋第一次聽說老爺子真正的名字。有一段時間獵人聯盟上上下下的人,都以為他的身份證上寫著姓老名爺子,為了萬一起見,他從手機調出老爺子在獵人聯盟的工作照,給對方看:“你說的是這個人吧?”
小腦袋打了幾個寒噤,心想這哥兒們又是什麽路數。
仿佛聽到了他暗中的嘀咕,美少年啜了一口薄荷茶,微微閉上眼睛,似乎在體驗那藥草清冽的寒意,而後長篇大論地說了起來。
“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鎖也,X協會的領袖,永遠都在讀高中一年級。如果能夠在一個地方不斷留級當然最好,但通常來說一兩年之後就必須要轉校,待太久的話,多半會讓人起疑的呢!不過,除了不方便和心儀的女生發展比較長期的戀愛關係以外,倒也沒什麽不好。”
小腦袋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疑惑之色,鎖也聳聳肩:“因為異地戀嘛,你知道的,通常都無疾而終;如果有疾的話就更不妙了,一定是重病啊。”
小腦袋心想老子對這個沒興趣,但他沒機會插嘴,對方仍然滔滔不絕,還格外熱情地向小腦袋提出offer:“對了,你需要知道世界各地私立高中的優劣,我絕對能夠提供所有相關的第一手資料供你谘詢喲。大部分我都去讀過呢。”
小腦袋忍不住了,趕緊讓他打住:“謝謝謝謝,我對私立高中沒興趣,年紀大了,來不及回去接受再教育,我就想麻煩你介紹一下……”他怒吼起來,“X協會是個什麽鬼?”
他走之前,老爺子隻跟他說有一個人會在四點左右來這家咖啡廳找他,老爺子原話是這樣的:“那個人很容易辨認,你不會搞錯的。”
“怎麽個容易辨認法?”
“娘炮,一個典型的娘炮,你一看就知道了。”老爺子當時還無端端地露出一絲來曆不明的微笑來著。
現在仔細回想,那段對話裏哪怕有一個筆畫是跟“X協會”這種存在有關的嗎?
鎖也對他的反應毫不吃驚:“我們是一個對社會毫無建樹,也毫無影響力的閑散組織。性質類似於觀星者協會,或者觀鳥者協會,或者寶馬7係車友會什麽的,隻不過我們收集的資料比較特別而已。”
小腦袋隱隱覺得有點不對:“你們收集什麽?”
鎖也將杯中的薄荷茶喝完,用滿懷愛慕的眼神望著壺中殘留的綠色草葉:“好可惜,在你的滋味消失殆盡之前就必須要離開你。”害得小腦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而後說:“耳聞不如目睹,不如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辦公室,就在旁邊呢。”
小腦袋對此提議非常不踴躍,賴在沙發上絞盡腦汁想X協會會是個什麽東西,預感越來越壞:“就不去了吧?咱們幹點正事要緊。老爺子跟你說了吧,就是幫我們測試一個東西而已。”
鎖也站起來,微微一彎腰,手向小腦袋伸去,眼角彎起,神態溫柔,姿態魅惑,就像王子在舞會上一眼看到灰姑娘,而後邀請她跳第一支、第二支、第八支以及第三十三支舞並且決心從此白頭偕老時的樣子。他以微甜帶憂傷的聲音請求:“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會給你的,可是在那之前,請答應跟我一起走好嗎?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小腦袋向來認為自己在臉皮厚這個項目上足可傲視群雄,直到這一刻他領悟了什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趕緊跳起來:“去就去,去就去,你別跪下來啊,老子不會嫁給你的。”
鎖也帶著小腦袋在澀穀的街道上悠閑地走動著,真的隻走大概五分鍾之後,就來到一家酒店門口。
連鎖五星的酒店,以服務品質在業內享有盛譽。一輛輛車駛過,各色客人帶著行李箱進進出出;門童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為鎖也和小腦袋開了門。
他們走進大堂,鎖也毫不遲疑地往客房電梯走,小腦袋一看,這不對啊!咱們倆才認識多大一會兒,感情還沒聯絡上呢,怎麽就跑去開房呢?能矜持點嗎?
他趕緊拉住鎖也:“上哪兒去?”
鎖也一臉嗔怪地看著他:“你不信任我?”他真心一口歌劇花腔,還是女高音版的,“你為什麽不信任我?”
旁邊的人又準備站住看戲了,小腦袋屁股裏的血都湧到腦袋上去了,麵紅耳赤:“我相信我相信,但是你先跟我說說去哪兒不行嗎?”
鎖也看看客房電梯:“上去啊。”
他說上去,真的就是上去,電梯一路經過普通客房,行政客房,套房樓層,以及貴賓俱樂部樓層,直接停在了最高那一層。
小腦袋惴惴不安地跟著鎖也出了門,打定主意如果一眼看到一張king size的大床的話,就要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照理說這實屬荒唐,他怎麽就不看看鏡子!
幸好那地方沒大床,電梯外根本就不是一個房間。
是一個會所,金色吊燈,高背椅,厚得能淹死人的地毯鋪得纏纏綿綿到天涯;座位與座位之間相隔極遠,整一副“不要叫我,我想靜靜”的德行。
越是高級的會所,通常就越像無人區,就像這裏,隻有雪茄的醇厚香味在空氣中飄**,偶爾某個角落傳來紅酒杯叮當對碰的清脆響聲,證明大家都健在。
小腦袋出身草根,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當場就蒙圈了。他不由自主放低了聲音,問鎖也:“這是哪兒?”
鎖也不緊不慢往會所深處走,悠悠地說:“這是一個私人所有的俱樂部,有全世界第一流的酒,第一流的雪茄,第一流的服務,伺候著一群全世界第一流的傻瓜。”
這種高級別的憤世嫉俗非常不像鎖也的風格,但是令小腦袋肅然起敬:“看不出來你還挺仇富的?”
結果鎖也對他嫵媚地一笑:“仇富?這個俱樂部是我的啊,我為什麽要仇富呢?”
門緩緩打開,一束光從下往上透了出來,就像一步踏出就會踏進一個地洞一樣。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探頭想看看,卻被鎖也輕輕一推,整個人就跌了進去。
盡管小腦袋學藝不精,長期要靠坑蒙拐騙完成任務和藥物協助通過體能測試,但他畢竟是個獵人,理論上他一個打八個鎖也這樣的慘綠少年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實際上則並非如此。
鎖也有異乎尋常強大的力量,無論是精神還是體能,小腦袋每跟他多走一步,就多感受一分莫名其妙的被壓迫。
他一個踉蹌,站穩腳跟,而後發現自己所處身的空間是顛倒的。
就像一個人突然有了徒手飛簷走壁的力量,然後爬上一麵牆壁,以全新的角度看世界一樣。
現在小腦袋就站在這樣的一麵牆壁上,看著原本應該是上的方向,變成了左邊,而下的方向,變成了右邊,以前的左右,變成了上下。
重力在這裏轉了一個奇妙的彎,一副“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樣子,默默地繼續運作著。
除此之外,這個空間裏的其他東西也都透著古怪。
在最中心的區域,有兩排長得一眼看不到邊的金屬支架,架子的工藝很有創意,沒有用螺絲或焊接,純靠長短不一的直棒相互支架形成平衡;支架與支架之間吊著一根長繩,繩子上懸掛著密密麻麻的硬質卡片,卡片上還貼著一根紅色的絲線。
架子之外的地方,到處雜亂而密集地放著各種顏色、材質和大小的瓶瓶罐罐,有一些看上去是瘋狂藝術家的創作,有一些則像是古董。
鎖也輕鬆地走過去,解釋道:“每次搬家之後都是亂亂的,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收拾的感覺。”他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歎口氣,“畢竟過一兩年又要搬啊不是嗎?人生啊,就是在不斷地流浪,想起叫我怎麽不淒涼。”後半句用的是念白,不知道是京劇裏的哪個流派,聽腔調至少下過兩三年專修這門的功夫。
小腦袋有心給打個賞,包裏又沒硬幣,隻好岔過去:“這些是什麽?”
他想伸手去拿架子上的卡片,被鎖也一把攔了下來:“不能動的,你會驚動他們。”
“驚動誰?”小腦袋一頭霧水。
仿佛被他們的舉止所幹擾,架子上的卡片紛紛搖擺起來,一波一波推過去,如同海上的波浪起伏,但室內明明沒有風。鎖也臉上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這些卡片,以心靈感應的方式聯係著X協會收集的東西。”
鎖也頓了一下,刻意營造出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半響才慎重地說:“在人類世界生活著的非人。”
他示意小腦袋低頭隔空去查看那些卡片,每一張卡片上都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還有看上去像地圖的簡筆繪。卡片顫抖不止,字跡也極細微,小腦袋窮盡目力,隻看清有名字、地址之類基本信息。他滿懷疑惑:“你們收集到的?”
鎖也點點頭:“花了許許多多年的時間,許許多多的人力,當然還有錢,我們發掘在人間生活的非人蹤跡,持續關注他們,追蹤他們的生活狀態和生死。”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卡片的上空,極其柔和而謹慎,就像決心馬上要發動核戰爭的狂人在最後一刻撫摸核武器的發射開關,感歎著:“看著這些,難道不像一個縮微的世界嗎?”
小腦袋傻看著他,反應半天憋出一句:“你們是獵人聯盟的競爭對手嗎?”
鎖也帶著明顯的智商歧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當然不是,我們純粹是出於學術的興趣研究非人,就像我說的,跟觀鳥愛好者協會或者登山愛好者協會一樣,畢竟,鳥和山的多樣性總是有限的,非人的豐富程度,幾乎接近無限。”
他攤攤手,帶著豐富的感情長聲詠歎,一瞬間化身成一位生活在20世紀30年代的半罐子水詩人:“愛,隻是為了愛,不存在其他的一切理由,愛讓我們專注於一個眼神,或一片羽翼,愛融化於日日夜夜的眼神交匯。”
小腦袋真心想上去給他一拳又不敢,隻好擤了擤鼻子:“行了行了,所以收集非人的資料,純屬因為你們樂意對吧?”
意思是一樣,他這麽一表述,馬上就俗了,鎖也很不滿,白了他一眼,繼續說:“總之,我們願意為這個興趣不斷投入時間精力財力,而不帶任何盈利的願望或商業的目的。”他瞅了小腦袋一眼,“不像你們,連人家丟了狗都願意去找吧。”
這倒沒說錯,小腦袋一點頭:“找啊,給夠錢就找。我跟你說,找狗的業務增長勢頭喜人咧,風險極低,收益極高,理事長快要準備成立尋狗小分隊專門深耕這一塊利潤來源呢。”
鎖也擺出一副馬上要被小腦袋言語中的銅臭之氣正麵擊倒的憔悴臉,嫌棄地說:“你知道X協會會議章程的第一條是什麽嗎?”
“是什麽?”
“不達到一定資產標準的人絕對不允許入會。”
他轉向那些兀自顫動不已的卡片,喃喃自語:“唯獨已經超脫於金錢欲望之上的人,才能專注於興趣本身。”
小腦袋被鎖也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撩得簡直受不了,如果有一根旗杆在旁邊的話他就要舉起來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但現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隻想趕緊把活兒幹完離開這裏:“行行行,你們牛,我知道了,現在參觀完你們辦公室了,能幫我化驗東西了嗎?”他煞有介事地看看手腕上的塑料表,“我還得回去打點滴,休病假溜號出來的呢知道嗎?”
通常這種台詞後麵跟著的都是大事不好,小腦袋腿都抖起來了:“說……說什麽?”
鎖也的手指在眼前無數卡片上空掠過,手指輕柔如同撫摸初開的蓮花花瓣,最後從中撚出一張,出示給小腦袋看:“你覺得這張卡片和其他卡片有什麽不同?”
小腦袋覺得挺煩的,老子都二十八了,還在玩實物版“找你妹”會不會太老了一點?他沒好氣:“都硬邦邦的,有啥區別?”
鎖也將那張卡片捅到他鼻子底下,簡潔而不容抗拒地說:“看。”
他隻好看了一眼。
然後就發現,這張卡片上所綴的那根絲線呈現出一種充滿衰敗感的灰紅色,似乎有什麽東西正行將死去。
他驚疑不定:“這根線……”小腦袋抬頭看看鎖也,“怎麽了?”
“這根線是我們所觀測的非人的生命線,變成這個顏色,象征他行將就木。”
小腦袋試圖講道理:“人固有一死,有的輕於泰山,有的重於鴻毛……哎呀,我是不是背反了,反正就是這個意思,非人也是一樣啊。”
鎖也把那根灰紅色的絲線懸在眼前,靜靜凝視,語氣冷漠地說:“誠然。”
而後他望向小腦袋,說:“但他的瀕死,並非自然規律使然。”
他往金屬支架的盡頭走去,停留在那裏。小腦袋歎了口氣,也跟過去,馬上就嚇了一大跳。
這一片區域以薄紗簾隔開,裏麵所懸掛的卡片上,都貼著顏色古怪的絲線。
“這些,也不是自然規律使然。”
鎖也對小腦袋說:“過去十年之間,我們相信有什麽力量在有計劃地殘害或虐待生活在人間的非人,這些絲線顏色變化都是在這段時間內出現的。”
小腦袋吞了一口口水,艱難地說:“這個,和我有什麽關係?”
鎖也冷笑一聲:“我以前幫過老爺子的忙,現在也不在乎再幫他一個忙,不過,我們有言在先,這一次老爺子也要幫我一個忙。”
小腦袋在咖啡廳就有的不祥預感終於直接逼到了他的額頭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絕望地問:“什麽忙?”
“我需要獵人聯盟幫我去實地勘察,在那些非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事,而你,就是老爺子派來幫我的人選啊。”
小腦袋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尿褲子了:“不會吧?”
他怪叫起來:“老爺子怎麽能這麽不講義氣啊?我一片好心給他提供線索,還自告奮勇帶傷出門幹活,他這麽坑我好意思嗎?”
鎖也看他的表情好像在聽奧巴馬在白宮記者招待會上講段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老爺子講義氣?”
他把那張卡片以極精細的動作掛到長繩上,平淡地說:“遲之嵐深謀遠慮,心機縝密,放在古代,是傾國謀士之才;你們理事長跟他年輕時候比起來,隻好算一朵白蓮花。隻不過他後來把精力都放在設備研發和工業技術更新上了而已。”他嘲諷地看了一眼小腦袋,“偶爾他也會對某個人敞開心窩子,但想必閣下都不是其中一個。”
鎖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眼神在他的臉上打轉,上上下下遊弋,半響嫵媚一笑:“那你不妨想一想再告訴我,這個交易,你幫不幫老爺子做。
他緩緩走開了,小腦袋一時間愣在那裏。
腦子裏千頭萬緒,就像麵對一行一行代碼,或者縱橫交錯的棋盤,計算著這裏那裏,這樣那樣,各自會帶來什麽結果。
把豬小弟扔在深海裏自己逃命,已經讓老爺子對他的印象分扣到了地底一萬米;他向來也不是理事長的人,在獵人聯盟,要麽有人罩著你,要麽你自己特牛逼,否則都不怎麽混得下去。這對小腦袋來說不新鮮,他半輩子都在現實世界裏打滾,知道這條定律放之四海而皆準。同樣不新鮮的是,在獵人聯盟他真不怎麽牛逼。
誠然像自己說的一樣,他可以拔腿就走,就此離開獵人聯盟,但當這個念頭真正出現在小腦袋腦海裏時,他不但沒有因此得到解脫,反而活生生地嚇了一跳。
人人衣櫃裏都有一具骷髏,小腦袋的更糟糕,他擁有的是一坨永遠不會幹的狗屎,他千辛萬苦,花了無數功夫才進入獵人聯盟,與自己的過去暫避。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未來在等他,小腦袋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愣了大概三分鍾之後,就知道眼前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這條路是他自告奮勇走上來的,一開始根本沒有想到過會這麽麻煩。現在後悔是再也沒有用了。
他走過去,鎖也正彎腰查看一堆青花瓷的小罐子,小腦袋說話之前,瞥到那些罐子的開口處被一種鬆綠色的膠緊緊地固定著,膠水質地很濃厚,半透明的,內部隱隱約約嵌著一些字符似的東西,他咬了咬牙關,說:“我想好了。”
鎖也抬頭看他一眼,唇角露出笑意,柔和地說:“那就好。”
他伸出手來:“把東西給我吧,電話號碼也留給我,我不清楚檢驗需要多久時間,做完之後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他根本不需要跟小腦袋確認他的答案,似乎一早就知道他根本隻有一個答案。
小腦袋恨不得吐口痰在地上,哪怕能讓鎖也臉色變一變也是好的,但他忍住了。他把包著嬰螢殘骸和納米攝像機的手帕遞給鎖也,而對方回給他的,是一張卡片:“那麽,大家都開始幹活吧,這個瀕死的非人住在富士山附近,卡片上有具體地址,我會給你準備車子在樓下等你。”
“到底是哪種非人?”
“你找到就知道了。”
小腦袋猶豫了一下,接過那張卡片,那上麵真的隻有一個代號和地址,他還是不甘心,問了一句:“你們為什麽自己不去查看?他們不是你們的興趣所在嗎?”
鎖也深沉如海的的眼眸在小腦袋臉上轉了一下,淡淡說:“你想知道真理由還是假理由?”
“一個理由是,X協會是一個資料收集和學術研究機構,我們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實地調查,勉強為之,不但沒有效果,反而可能會暴露身份,從而導致X協會整個都受到牽連。”
“聽起來怪實在的呢。”
鎖也一麵說,一麵低頭端詳手裏拿著的那塊手帕,一角散開,上麵有一個銀色絲線繡的貓頭鷹形盾牌,他意外地咦了一聲:“這是夜之柳生家族的徽章啊?手帕是誰給你的?”
“鬆本清張家的保鏢,柳生謙信。”小腦袋說完,緊緊追問,“還有一個理由呢?”
鎖也把手帕包放進自己的製服口袋裏,眼神、麵部表情和聲調在刹那間忽然都變得極冷酷,他冰冷地說:“我們都是有錢人,有錢人的命比較金貴。”
小腦袋一怔,胸口感覺到如被實物撞擊的沉重痛感,但鎖也那一瞬間的冷酷來得快,過、去得也極快,就像春風一下子吹開冰蓋,他又笑了:“聽夠了嗎?這些理由你喜歡哪個,就相信哪個吧。”
他們慢慢走出了房間,一開門小腦袋又是一陣暈眩,接著就回到了正常的空間之中,銅色大門在身後悄然關上,沒有發出哪怕最輕微的聲音。鎖也送小腦袋到了門口電梯,和他揮手告別:“再見,祝你順利。
門口真的有一輛車,豐田吉普,八成新,駕駛室車門敞開,車鑰匙放在方向盤上。小腦袋站在那裏看了兩秒鍾,一屁股坐了上去,一麵開車,一麵嘀咕:“有錢人,吹!那麽有錢怎麽不給老子安排個瑪莎拉蒂啊!”嘀咕間拿出電話來,打電話給老爺子。
響一聲對方就接了,在正常情況下,老爺子情緒基本都能保持穩定:“怎麽樣,和X協會的人接上頭了嗎?”
小腦袋氣不打一處來:“老爺子,換了平時我是真不敢說你,但這次太坑人了,您就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老爺子毫不客氣:“滾犢子,誰在乎你的感受啊。”
罵完了他聲調又放緩了:“小腦袋,你過去的案底上全是屎,靠你自己擦是擦不幹淨的了;當獵人你也當不出什麽名堂來,老老實實幹回老本行能活得久一點。我幫不了你洗白,但X協會的人做得到,你何不豁出命來把活兒幹漂亮一點,幫他們一把,也算幫我一把,最後誰都不會讓你吃虧的。”
瞧這敲釘轉角,無懈可擊,一盆水下來,把小腦袋心裏那股無名邪火澆滅了八成,他馬上就軟了:“我倒沒想到這層,老爺子,X協會是個什麽來路?那個少年真的年年讀高一,不會老嗎?”
老爺子在電話裏微微一曬:“那個娘炮年年讀高一,也可能隨時死在高一,見不到期末考試的分數,不用羨慕他。至於X協會,曆史比獵人聯盟還久,他們如果不是內鬥太多的話,現在不知道能牛成什麽樣子。說來話長,今天就這麽著吧。”
老爺子看他居然一小時不到就反應過來了,也是相當震驚,隻好爽快了一把:“說吧,什麽幫手?”
“你想辦法單線開啟阿拉丁腦子裏的芯片,把他給我找過來幫忙。要不是他失蹤了,我也不會對吸血鬼的玩意兒產生興趣,結果跑去跟你自投羅網,他得負責!”
他這回邏輯還理得挺順,老爺子麻溜兒就答應了:“這個好辦,你等著,隻要他沒死,我就給你弄過來。”
[4]
阿拉丁確實沒死,不但沒死,而且和死之間的距離從未這麽遠過。
他從沉沉的昏迷裏醒過來時,正四仰八叉躺在一個花壇裏,眼睛一睜就看到天,接著是旁邊的灌木叢,枝葉橫斜於頭頂,有一隻相當大、相當綠、相當醜的毛毛蟲悠閑地沐浴著陽光,正一扭一扭慢慢爬過去,身上的毛刺離他的額頭隻有一線之隔。
這是他在昆蟲界最討厭的東西,另外還討厭鼻涕蟲。
阿拉丁瞪著那隻毛毛蟲,後者對他卻不屑一顧,他想:“我去,天堂裏空氣也一般啊,而且有毛毛蟲?”
再一想:“就我,怎麽能上天堂呢?”
“地獄裏肯定有毛毛蟲沒錯的,但地獄裏陽光跑進來又是怎麽回事?”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唯獨在鍾愛互相矛盾的人間這一切才能和平共處,於是鬆了口氣:“沒死啊,太好了。”
阿拉丁一邊起身,一邊回憶自己之前的經曆,本來大鳴大放大胳膊大腿大大咧咧的,起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被打得如何之慘,馬上就定格出一個黃鼠狼偷雞被燈照住的造型。好在身經百戰的身體立刻向他發出信號,興高采烈地說:“沒事啊傻瓜,好著呢。”
過了很久,等阿拉丁終於閑下來之後,他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檢修了一遍,得出結論是不但他在賭場被揍出來的傷全好了,連之前有的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都一並沒了。什麽雨天追獵物落下的風濕啦,什麽力量練習太頻負重太大導致的脊椎變形啦,還有臉上的兩顆痣洋蔥鼻大腿上的胎記啊,前列腺輕微炎症導致的尿頻尿急尿痛啊……全都一去無蹤。
這得什麽來曆的醫生才能內外男科帶整形一把抓,令他全須全尾,滿血複活。總之在那個時候,阿拉丁是打破頭都沒想出來。他站在那裏蒙圈了大概五分鍾,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到底經曆了什麽,身上衣服還是之前那套,但感覺像是洗過熨幹了,暖呼呼,香噴噴。
阿拉丁深呼吸了一口氣,跳下花壇,然後看到自己的獵人包就擺在醒目的地方,裏麵的東西不管是潤唇膏還是現金都安然無恙。
他搖搖頭,把這件事掛上心裏,當做“阿拉丁一生之中十大不解之謎”的一個選項,然後拔腿就走,琢磨著這會兒該去哪裏找豬小弟。剛走了兩步,忽然有人高呼他的名字:“阿拉丁,阿拉丁!”
這兒都能遇到熟人?那得消耗多少緣分啊!他四下一張望,隻見五百米外,一個巨大的男人正向自己殺將過來。那哥兒們最少有兩米高,穿著黑色短袖運動上衣,衣服上凹出一塊一塊的肌肉,跑步的時候像頭巨熊一樣沉重,手臂根本擺不起來,因為臂部肌肉和背部肌肉完全是連著的。
饒是如此,他的速度卻一點不慢,幾個起落就衝到了阿拉丁麵前,一巴掌伸過來,阿拉丁本能地躍步往後一跳,伸手格過,結果表錯了情——人家是跟他握手。
“我是施瓦辛格,你是阿拉丁吧?”
阿拉丁傻看著人家:“施瓦辛格?”
施瓦辛格覺得他反應過度:“名字就是個符號。”他的胸肌抖了幾下,如同波濤洶湧,實在張力十足,“這個符號難道不適合我嗎?”
阿拉丁頭都要點到地上去了:“合適合適,太合適了。”
既然跟他聊上了閑天,應該就沒有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意思,阿拉丁鬆了口氣:“你怎麽認識我?”
施瓦辛格說:“我是小二的鄰居,你是小二從火女賭場救回來的,這一段你記得吧?”
阿拉丁當時傷得七葷八素,其實不怎麽記得了,但這很符合邏輯,他於是點點頭:“聽起來對的,然後呢?”
“然後你就到了我們住的公寓樓,我們有個大夫叫華佗,把你給治好了。治好了之後留著你也沒什麽用,就扔這兒了。”
叫華佗的大夫,那必須是內外男科加整形都全會啊,恨不得再跟他請教一套五禽戲養生健體,鐵定活到一百五!阿拉丁大為感激:“多謝多謝,原來是華佗,妙手回春,確實治得好啊!你看我連診金都沒給,還真是不好意思呢。”一麵說一麵去摸包包,還琢磨著身上的現金可能不夠,不知道這出來要債的哥兒們接不接受手機轉賬。
施瓦辛格一揮巨靈神掌,把他話給截住了:“報酬是要給的,不過不要你的錢,你跟我走一趟。”
他一把揪住阿拉丁就走,饒是阿拉丁格鬥技巧過人,碰到絕對的力量製衡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何況也找不到打的理由,隻好乖乖跟著,腳不沾地地走著還問:“去哪兒啊?”
和一個巨熊般的壯漢一起去打飛機,不用說任何人攤上這事心情都會非常忐忑,阿拉丁也不例外。他跟著施瓦辛格走了大概十分鍾,來到了一棟灰色公寓樓的門前,這棟樓和附近其他大概八十棟看起來都無不同,最多就是稍微修葺得整潔幹淨一點,現在大門敞開,小二就站在裏麵,看見他們過來,好像鬆了一口氣。
和在舞台上當主持時相比,他現在穿得相當樸素,一頂鴨舌帽,一件寬條紋襯衣,緊身長褲配了雙綠色的蛇皮鞋子,神色略有點焦慮。
施瓦辛格和阿拉丁一進門,他就迎了上來,問施瓦辛格:“來了嗎?”
他搖搖頭:“還沒有,這一帶識別性低,估計還在外圍搜尋。”
阿拉丁聽得一頭霧水,但他沉得住氣,就在旁邊繼續聽,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家總不會是把自己拉回來吃流水席的。
果然小二和施瓦辛格簡單交談了幾句之後,後者就扔開阿拉丁自己上樓了,小二轉過來看著他,微微一笑:“你好啊,獵人先生,本來以為咱們就此江湖再見了,結果峰回路轉,不得不請你回來幫我們一個忙呢。”
阿拉丁也不問人家要他幫什麽忙,他這個人勢利起來是很勢利,但大是大非是有數的,人家救了他一命,就算現在要把這條命拿回去,他也覺得很合理。
於是馬上拍胸脯:“你盡管說。”
小二感覺很欣慰,往外麵的天空努努嘴:“大概再過五分鍾,會有一架名字叫異界巡航者的無人機過來偵察。這不是普通的無人機,它專門搜尋和定位非人,而且裝備了非人的DNA數據庫識別功能。也就是說,擁有相應DNA的非人不管躲在哪裏,隻要進入它的探測範圍,就會被定位和追蹤。”
阿拉丁嚇一跳:“你們的DNA它都有?”他往施瓦辛格離開的方向張望了一下,“那哥兒們是個啥?”
“魔鬼鐵天牛。”
小二隨口說,對阿拉丁為之大吃一驚的反應很滿意,隨後又說:“我們不確定它有沒有我們的DNA,但不能冒險,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打個稀爛。”
阿拉丁表示:“那讓施瓦辛格扔塊磚不就行了嗎?”
“理論上是的。其實不用磚,我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打它,但問題是,不管誰去打,都會暴露我們的存在;而且哪怕在異界巡航者被摧毀的時候,它還是能發送即時資料回控製中心。”
“包括什麽?”
“包括周邊影像、攻擊它的人員信息,以及DNA識別結果。如果是非人的話,下一次來的就不是一架異界巡航者了。”小二攤攤手,“我們不想打仗,至少現在不想。”想了想又說,“在傑夫能自力更生之前不想。”
阿拉丁以為傑夫是小二的兒子,深深為他的父愛感動,於是嘟嚷了一聲:“殺千刀的高科技,殺千刀的戰爭。”
小二點點頭:“正是。在又一次搬家之前,我們想多爭取一點時間。”他看了看阿拉丁,“盡管是人類,他們也可能照樣來追殺你。”
他想要擺出一點關心阿拉丁的樣子,可惜不是很成功,表情的基本意思是:“不過我們懶得管那麽多。”
阿拉丁咧嘴一笑,聳聳肩:“沒事兒,不就是被追殺嗎,套路啊,我熟啊。”
小二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抽身走到公寓底樓樓梯間裏提出一個黑色的尼龍包,拉開拉鏈;阿拉丁瞥了一眼,第一個念頭是裏麵有一架薩姆18便攜式地對空導彈,但仔細看看,又好像比薩姆18小很多,單手就可以提起來,而且發射口有一個蓮蓬頭。
“這是我們改良過的地對空導彈,拿來打無人機沒什麽難度,你都不用瞄準,隻要那玩意兒進入射程就扣下扳機,導彈會自動完成攻擊的。”
阿拉丁想了想,覺得這公寓樓三觀和五官都透著不對:“你們公寓樓到底招誰惹誰了?普通的社區治安管理最多就是組織個青壯年男子聯防巡邏隊,冷戰時代挖個壕溝放點釘子……這都上導彈了是什麽情況,你們102棟準備武裝獨立建樓嗎?”
小二白了他一眼:“跟你說了不是特殊準備的,這不是事發突然,隻好臨時做了一個嘛。”
臨時做一個你們就做成這樣,給你們足夠時間你們不是要壟斷黑市軍火市場。
小二嗤之以鼻:“夏蟲不可以語冰。”
他用文化鄙視完阿拉丁之後,就把便攜式導彈塞到阿拉丁手裏,往外張望了一眼,叮囑他:“你走遠一點,盡量和我們這棟樓拉開距離,然後找個隱蔽處待著,見到巡航者出現就馬上打,一秒鍾都不要猶豫,否則萬一它已經有我們中某一個的DNA了,那就會馬上定位到這裏,那就大事不好了,明白嗎?”
“他要你們的DNA幹嗎?”
“我們也不知道,但肯定沒好事,所以就是不能給。”
“那你們有多少非人在啊?”
“上上下下每一戶都在,今天格外齊,早知道都應該要求免費加班。”小二有點擔心。
阿拉丁把獵人包係緊在腰間,扛過導彈,挺起腰身安慰對方:“放心,我是打飛機的老手了,十二歲開始到現在,非常訓練有素。”
小二咕噥了一句什麽,掉頭就走了。阿拉丁還喊他:“你躲哪兒去?”
小二回頭看看他:“既然交給你了,我為什麽要躲?這個鍾點我得做飯了啊。”
阿拉丁一愣,點點頭:“也好,給我留點兒。”
小二笑笑:“好。”腋下幾個小小的頭升起來,一共八隻眼睛最後瞅了阿拉丁一眼,消失在了樓道盡頭。
他走進收費亭,盤腿坐下,將地對空導彈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然後再從自己的獵人包裏拿出來獵網,疊吧疊吧,按了幾個鈕,往自己腦袋上一披。
獵網是他的好夥伴,獵人聯盟自建立以來外勤人員人手一件,是最具實用價值的道具。數十年的研發和更新下來,這玩意兒已經變得非常強大,除了可以攻擊、獵取、防守之外,有一個在野外出任務經常都要用到的功能是定點隱形,它能讓光線反射失效,而且大幅度改變覆蓋範圍內聲音的頻率;開啟隱形模式之後,任何錄音錄像設備能夠獲得的就隻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空白和沙沙聲,效果就像電視信號突然被中斷的屏幕似的。
阿拉丁不知道來的無人機到底厲害到什麽程度,也許獵網也擋不住,但擋一擋總是好的。他架設好導彈,手指握緊,腦子放空,靜靜等待著。
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小時,一小時。
水泥森林比真正的森林更喧鬧,可是那喧鬧裏透著死寂,是沒有生命力的,或生命本身在其中轉瞬即逝的。大都市吞噬一個人的存在感,比虎豹吞噬羚羊更快更徹底。
不管是哪一種森林,阿拉丁身處其中都已經能安之若素。
他就這麽紋絲不動地待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天空顏色渾濁,不怎麽藍,也不怎麽明朗,有一種苟且之感。某一個時刻他想起在京都的瀕死之林等待逐生花的那一晚,就在那一晚,他遇到豬小弟和他的狗,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回去看看,隱隱約約感覺自己的人生在那一個看起來純屬巧合的相遇裏被全盤改變了。
如果不是豬小弟的話,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保衛一群非人而戰吧。
如果從前的他遇到這群非人——價值連城的非人啊同誌們——不管聯盟的規矩是什麽,不下單就不抓捕啊,沒有殺害就沒有買賣啊,統統一邊站去,他鐵定第一時間往手心裏吐口唾沫就撲上去了,能抓一個夠本,抓了兩個下輩子都不用愁了。
他為那條已經錯過的林間小路的走向激動了半秒鍾,然後想起了施瓦辛格的肌肉,打了個寒噤,無精打采地想,也可能一撲上去就犧牲了吧,不知道理事長會給多少白事份子錢呢!
阿拉丁自顧自胡思亂想,耳朵裏卻沒有放過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他對無人機很了解,那也是他們獵人出去做任務的好夥伴。那東西有一種獨特的飛行噪音,阿拉丁自信可以在一公裏之外就聽到對方的行蹤。
這一串動作一氣嗬成,但預期中馬上就會發生的並沒有發生。
天空回報給他一種飽含震驚的寂靜。
除了導彈在空氣中留下的氣痕,阿拉丁的視線範圍中什麽也看不到。
他沉住氣,一麵以肉眼觀察,一麵在心裏根據無人機飛離的速度、導彈發射後飛行的速度,以及此時此刻的風向和風速快速計算要多久之後無人機會被導彈擊中。如果小二沒有信口開河的話,那東西被擊落隻是時間問題。
大概三十秒之後,恰和他的計算結果相去不遠,遠處幾聲巨大的轟隆聲傳來,而後是重物墜地的震動,阿拉丁撒腿就往爆炸發生的方向跑去。
感覺上距離並不遠,但阿拉丁一跑起來就知道前途是光明的,路線是操蛋的。他連跑帶跳繞過一棟灰色公寓樓,抬眼哎呀怎麽又是一棟,屁滾尿流繞過下一棟,再一看哎呀後麵還有一棟……且不說這些個公寓都長得一模一樣,連公寓和公寓之間那些無精打采的灌木叢都長得一模一樣,要不是他的記憶力和方位感都強悍驚人,早就被繞蒙了。饒是如此他也忍不住罵,哪個家夥做的城區規劃啊,又找的哪家狗屁建築設計事務所設計的房子啊,你們不如去開一家主題公園開發公司啊,主題公園的名字就叫做“你信不信我用一百座一模一樣的房子建個迷宮悶死你”啊……
繞了二十多分鍾,他已經快要接近爆炸發生點,此時灰色公寓樓們終於都被甩在了身後。前方有一處開闊的空地,周圍似乎架著圍欄,阿拉丁過去一看,是一個被廢棄了的小街心公園。隻有一兩百平米大小,角落裏還胡亂種著幾棵雜樹,強頭強腦的不肯死,形成了一個亂糟糟的小樹林;中心地帶有兩個籃球架子,早塌了,金屬部分鏽跡斑斑;架子下麵有一個新鮮出土的大洞,阿拉丁心想找到了,過去一看,我無人機呢?
大洞鐵定是剛給砸出來的,空氣中彌漫著爆炸後刺鼻的硝煙味,導彈的鋼鐵殘片圍繞著一個不規則的圓圈,散得到處都是;從殘片分布的痕跡看,導彈是從無人機的下方直接命中的,兩者一起在空中炸開。
但無論炸得多麽徹底,不至於打得渣都不剩啊。
阿拉丁撓了撓脖子,心想老子就不信了,剛要打開獵人包準備拿家夥出來進行地毯式搜尋,忽然有人招呼他:“不用找了,在這兒呢。”
阿拉丁的視線馬上就被那隻鳥吸引了:“啥玩意兒?”
小二把那隻鳥丟過來:“你看看。”
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鳥,有天鵝般大小,通體分布著深淺不一的藍色,粗略一看幾乎有十種之多;有啄有爪,毛羽豐茂,腿部和翅膀底下的身體部分鼓鼓的,肌肉強健;它的翅膀覆蓋著重疊幾層的羽毛,最上麵兩層都乍開了,但兩翼都緊緊縮在腹部以下,已經完全僵硬,不知道展開是什麽樣子。
盡管已經死去,這隻鳥的羽毛上仍閃耀著令人無法忽視的華麗光澤,身後那有長長的深藍尾羽尤其耀眼。它摸上去很細,卻也非常結實,如同旗幟般在身後翹起;翎毛排列在羽骨兩邊,每一根都如團扇一般的形狀,扇麵是更細致的微羽緊密,光滑、柔和而精美,使得其整體看上去如同一件藝術品。如果拔下來直接插在名窯燒製的陶器裏的話,便能隨意擺放在任何高貴的客廳並為之增添光彩。
仿佛和尾羽對應,鳥的頸部極長,呈現出一個優雅的弧形。頸翎完整無缺,是夢幻般的淡藍色,就像天空在晝夜分割那一瞬間會呈現的顏色,透明而純粹,帶著光明即將消逝的末日感。
如果不是鳥頭完全碎掉了,這隻鳥可以拿去當一個完美的標本,但即使是頭頸分離之處,也十分幹淨,沒有絲毫血肉殘存,閃耀著冷酷的金屬斷裂感。
看到這個部分,阿拉丁才反應過來:“機械鳥?你不是說來的是無人機嗎?哇,這鳥也做得太好了吧?嫌不嫌浪費啊!”
小二否認:“這不是機械鳥。”
他說:“這是一種叫做safat的鳥,在空中出生,永世飛翔,從不落地。臨死前會飛到大海或湖泊之上,最後一口氣在空中咽下,而後聽憑屍體落向波濤洶湧,被水淹沒,被魚分食。它徹徹底底屬於天空,絕不與大地接觸。”
阿拉丁不肯信:“老子三十歲了好吧,你說的這是鳥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小二點點頭:“你沒有聽說過,因為它早在一萬年前,人類出現在地球上的時候,就滅絕了。”
“啥?”
他凝視著那奇異而美麗的生物,說:“你眼前的東西,我們告訴你它叫做無人機,是為了方便你理解。事實上,它是以safat鳥的基因,融合現代武器工業的精湛機械製作,混合生成的一種怪物。”
“它能幹什麽?。”
“目前來看是偵察,即時信息收集與分析。應該不僅於此,理論上可以執行很多空中任務,大規模爆破啊,精準定點清除啊,投遞物資啊,送外賣什麽的。”
阿拉丁聽到送外賣這幾個字,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是豬小弟在這裏,一定什麽都不想了,先問一句哪兒能點外賣,這家夥什麽都好,就是太不經餓了。
小二把異界巡航者劈手拿回去,自家三個腦袋和阿拉丁都隻有咫尺之遙,三臉嫌棄地看著他:“朋友?”他肩膀下那好幾對手爭先恐後伸出來,對著阿拉丁上上下下的關鍵部位掐的掐,撓的撓,扯的扯,兩秒鍾阿拉丁就頂不住了,趕緊離小二遠一點,但氣勢一點沒有減弱:“我最好的朋友!你們把我治好了,他們呢?”
小二撲哧笑了出來,對著藍天翻出一個渾圓無瑕的白眼,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喃喃地說:“就你,跟攝政王和銀狐是最好的朋友?”
但他馬上整理了一下表情,嚴肅地說:“狄南美,就是你說的那個漂亮妞,有點麻煩事,得在我們那兒躲上一陣子,暫時不能出來;豬小弟嘛,呃……他走了。”
阿拉丁不肯信:“走了?去哪兒了?”
小二歎口氣:“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我就是出去接個人,回來一看,他biu一聲不見了。”
“biu一聲?”阿拉丁看小二的眼神跟看馬戲團的魔術師一樣——我知道你丫把兔子揣兜裏了,你就是把兔子揣兜裏了,你拿不拿出來都在你兜裏。
兩人麵麵相覷,頓時陷入了無法互相說服的微妙尷尬裏,幸好小二以簡單粗暴的解釋及時化解了這場麵,他說:“你是獵人,老子是非人,我會救你回來,完全是因為豬小弟當你是回事兒,你為他擔心就不必了。”
阿拉丁非常用力地瞪著小二看了很久,最後選擇了相信對方,畢竟他不相信也不能怎麽樣,魔鬼鐵天牛可隨時會過來。
阿拉丁注意力轉回那隻鳥,疑惑越來越濃:“獵人聯盟的設備司和世界各地的武器、生物,甚至天文研發機構簽了大量的項目資源共享和專利交叉應用協議,收到的信息基本上能夠覆蓋人類前沿的開發結果,但是這種生物基因與工業製造結合的技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小二撇撇嘴:“誰說是你們人類發明的?”
不是說人類才是擁有科學發展能力的食物鏈頂端嗎?阿拉丁好擔心地看看那隻異界巡航者:“不是人類發明的?哇咧,那更糟糕了啊,從這隻鳥來看,這技術似乎已經很發達了。”
小二:“異界巡航者徹底開發出來之後功能會非常可怕,但目前還沒有達到,我們也在密切關注。”
“沒有徹底開發完?”
“沒有?”
“你為什麽知道,你不像讀過很多書的樣子啊,我這是說句實話你不要生氣。”
小二這次發動了自己三個腦袋上的六個眼睛,擺出了陣型翻白眼,其整齊劃一的程度和所展現的技巧性,絕對是拉拉隊國家級大獎賽決賽隊伍的水平。
“愛因斯坦說,這種生物基因結合機械的技術理論應該已經相當成熟了,說不定還有別的試驗品。異界巡航者是他們的主力研發對象,現在正處於原型機生產和改良的階段,偵察搜尋、定位和追蹤模塊已經完全成熟了,還沒有攻擊能力,而且數量不多,我們也隻是第三次見到它。”
他沉默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子——某一個,繼續說:“一旦這東西能夠搭載高度智能的戰鬥模塊,然後大規模量產……”他仰頭凝視著天空,也不知道語氣是期待還是煩惱,“到時候樂子就大嘍。”
阿拉丁比較沒心沒肺,他聽完不但沒有表示憂慮,還傻樂了兩聲,主要是因為聽到了兩次愛因斯坦這個名字,他忍不住往身後某一棟公寓樓看了一眼……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濃縮了人類智慧與情操的神經病,他們冶金彈琴治病調酒,全都不是人。他忍著笑問:“如果不是人類幹的,那是誰啊?他們想幹嗎?”
小二一臉無辜,還說:“不知道啊。”他把那隻鳥收回自己的袖子裏,從容地說,“但是你說不定很快就能發現了。”
對阿拉丁揮揮手,拔腿就走:“多謝幫忙,咱們兩清了,拜拜。”
阿拉丁看著他飛快遠去的背影,猛然回過神來,大喊:“喂,你不是做了飯嗎,到底有沒有給我留一點啊?”
小二明顯加快了行進速度,瞬間就消失了。
阿拉丁悻悻然地把自己的包包背好,琢磨著小二最後撂下的那句話,心裏知道自己多半又是惹上了一個巨大的麻煩。但所謂債多不愁,虱多不癢,他看了看天空,心想要是自己掌握了那個什麽基因工業技術,就直接把恐龍弄回來當坦克,全身機甲防禦,自帶發動機,衝撞,擺尾,碾壓,用於近戰絕對無往而不勝。接下來幹啥好呢,跟豬小弟玩騎馬打仗還是去征服世界?還真值得仔細考慮一下呢。
他正神往,一麵漫不經心地往某個方向走,走了一陣子,忽然一陣熟悉的暈眩襲來,他趕緊站穩身體,閉上眼睛,果然腦子裏接連有亮光閃動,就像在強光的環境裏閉上眼睛,大腦仍能感受那亮度的刺激;又像一個二踢腳直接在海馬區炸了,而後衝擊回路到知覺發射區,而且這一切都是沉默的。
有人單線啟動了他的大腦芯片,一串又一串亂紛紛的畫麵出現了。和回憶一樣,和夢境一樣,和繪聲繪色的想象一樣,完全是真的,但又全然無法坐實細節,需要經過一定訓練才能適應這種腦子裏突然放進一個電影院的異樣感。
阿拉丁在路邊找了一個花壇,靠著花壇邊坐下,集中注意力。
他忘記了自己處於芯片控製的腦電波直線溝通之下,所有腹誹都無所遁形,果然老爺子在那邊眉頭一皺,馬上就說:“放屁,誰對理事長這活兒有興趣啊!我來找你去幫小腦袋幹活的。”
阿拉丁呻吟了一聲:“小腦袋又怎麽了?”邏輯上覺得這事兒怎麽想都不對,“為了找我幫小腦袋幹活,老爺子你闖了理事長的空門?您別說我貧,除非小腦袋是你親生的,否則打死我,我都不信。”
老爺子顯然不怎麽想生出小腦袋這種後代,他話也不說了,在理事長的桌麵上繼續搗鼓,沒一會兒阿拉丁腦子裏麵的畫麵分了屏,一邊是老爺子,一邊是小腦袋。小腦袋那邊的通信環境似乎不太好,畫麵不斷跳動,時隱時現。如果有人能鑽進去旁觀的話,一定以為阿拉丁在自己的視覺反射區裝了一個三星手機。
老爺子說:“你們倆聊吧,趕緊啊,隻有五分鍾,理事長要上完大號回來了。”
獵人的芯片被總部激活之後,獵人和激活方都能看到對方所處的環境全景,但其他裝有芯片的第三方如果進入通訊,就隻能得到這個獵人視覺神經所傳輸回來的信號。也就是說,他看到什麽,人家就看到什麽。
現在小腦袋和阿拉丁之間的狀態就是這樣,小腦袋那邊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阿拉丁看到他在一條公路上,兩邊都是起伏的青山、大片田地和三三兩兩低矮的房屋,偶爾一兩個露天的市場閃過,賣的都是些水果蔬菜之類的東西。
“小腦袋?你開車去哪兒?”
小腦袋一個急刹車,趕緊靠邊熄火,狂喜:“老爺子真的把你找出來了,效率奇高啊!阿拉丁我跟你說,我有個以前認識的人,在日本一個有錢人家裏當保鏢,他發現了這個東西……”
把跟嬰螢有關的情況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阿拉丁聽到嬰螢有人頭和螢火蟲身體,眼睛裏還裝了攝像機,差點沒奔起來:“我靠,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湊一塊了這是!”
他跟小腦袋約了在日本見麵的匯合點和大致時間,退出芯片通訊,掉頭就往小二他們住的公寓樓奔去。跑到門前還沒來得及叫人開門,小二就出來了,遞過來一個袋子。阿拉丁一看,裏麵裝了個組合便當盒,一盒飯,兩盒菜,還配了軟包裝飲料和水果沙拉,營養搭配和賣相都很不錯的樣子。小二對他努努嘴:“不給豬小弟飯吃,他是不會走的,你說你是他的朋友,那我估計也一樣。喏,今天吃中餐,紅燒海參,清炒筍絲,豆皮雞毛菜,自家醃的豆腐乳在白飯盒子的隔間裏,沙拉裏有三種莓,最好先吃,不然不新鮮了。”
在控製表情表達意思方麵,小二絕對是教科書級的大師,隻見他嘴角微微一瞥,眼睛眨巴兩下,鼻子抽抽,幾個簡單動作,卻精確地傳達了這樣一個反應:“你丫能有什麽正事?筍好吃就吃你的,蹭一頓飯吃可以,別想著長住啊。”
阿拉丁哭笑不得:“真的有正事。”把小腦袋跟他說的話,又跟小二說了一遍。
“吸血鬼地宮的嬰螢?”小二抬起頭來想了一想,搖搖頭,“不對,嬰螢一直都有,本來是暗黑三界的一種蟲,上一任的破魂攝政王大量馴養之後,成為相當普遍的一種照明工具,大概吸血鬼天皇也進口了一點?”
阿拉丁不服氣:“暗黑三界的蟲能往自己眼睛裏栽進去兩個攝像機?它們有錢買嗎?如果小腦袋沒亂說的話,嬰螢搭載的那種納米級的超高清動態攝像機,我們獵人聯盟也有。設備司老爺子說了,造價比人命還貴,誰敢拿去弄壞了趁早逃得遠遠的不要回來,以免被打死。”
作為一個從善如流的人,小二馬上接受了他的意見:“那倒也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阿拉丁:“你跑回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後者胸膛一挺,大義凜然:“那是啊,我想這個情報可能對你們也有參考作用啊對吧。”
小二神色不動:“說不定確實有,還有呢?”
“還有……呃……我也確實餓了,你這個便當準備得太及時了。”
小二咳嗽了一聲:“還有呢?”
阿拉丁猶豫了半天,終於說了實話:“我在火女賭場不是玩了兩把嘛,呃,手氣不大好,其實我帶了錢的,但它們又不收我用的那種貨幣現金,說最近匯率不穩定,結果……”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結果我就把飛行器給輸了,你知道的,要不是為了弄點賭本把飛行器贏回來,我也不會跑去打擂台啊。”
小二冷笑一聲:“所以你現在走不了了,想讓我們送你去找你那個同事對吧?”
阿拉丁覺得他實在體貼過人:“是的是的,你既然在火女賭場當兼職,這兒離東京或者富士山應該都不遠吧?你們有車的話借我一輛開過去可以嗎?摩托車也行。”
小二想了想:“確實不大遠,四千多公裏左右吧。”他讓開一側路示意阿拉丁進屋,一邊說,“你確定可以自己開摩托車過去?”
阿拉丁眼珠子彈射狀:“四千公裏?你跑那麽遠就去打份散工?”他同情地看著前麵正在爬樓梯的小二,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帶勁,並未呈現出被人生重擔壓倒的樣子,禁不止為他唱了一曲兒,“為了生活,我們到處奔波。”
阿拉丁特別欠揍地嘿嘿一笑,怒刷優越感,說話調子都高了:“完全沒有!發工資了我就去海灘上泡妞喝酒亂買東西,工資花完了我就住聯盟,反正啥都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氣得小二瞬間臉就拉下來了。
他們一直爬到了頂樓,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其他住客,頂樓那兒開了個天井,外麵的陽光灑下來,還挺亮堂的。一把鋼結構的簡易梯通向天井出口,梯子上貼了一個紙條,上麵寫著一句話:Jeff is here.
小二站在那兒看了看那個名字,歎口氣,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回頭叫阿拉丁:“爬上去吧。”
爬梯子也是阿拉丁的強項之一,他三兩步竄上去,一麵問:“Jeff是誰啊?”
話音剛落,他腦袋已經出了天井口,有人順嘴接著說:“傑夫是我,你是誰?”
阿拉丁一抬頭,先看到一雙黑色夾腳拖鞋,兩條毛茸茸的胖腿,再看到一條印花府綢大褲衩,再往上是一整隻經典版的中年胖子死上班族,配備了一切其物種該有的特征。包括半禿的頭頂,凸出的光亮額頭,一副黑邊圓眼鏡和微凸的肚子,正好奇地看著他。
小二在下麵推了阿拉丁一把,他急忙爬上去,傑夫興高采烈地蹲下來看著小二,語調非常興奮:“小二,咱們來新住客了?這次是什麽物種?”
小二麵無表情:“人類。”
傑夫馬上有點憂愁:“人類啊?”他轉頭信手拍了拍阿拉丁,“你怎麽了?世界對你很冷酷嗎?到底什麽事情想不開你要住到這裏來?”
阿拉丁趕緊否認:“我不是住客,不是住客啊。”
他一邊表白身份,一邊隱隱約約覺得這樓頂的風景有點不對,等他看清楚了自己麵前有些什麽東西,阿拉丁就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他站在一處公寓樓的樓頂上,這本來毋庸置疑。
普通公寓樓的樓頂花樣並不多,比較高級的是建成空中花園。現代建築學解決了承重和防水問題之後,露天泳池也成了標準配置。自帶種菜技能的中國人會種一圈絲瓜黃瓜,種一圈南瓜冬瓜,種幾行辣椒小白菜馬鈴薯,然後一整個夏天不怎麽去農貿市場。
不管一個公寓樓樓頂被改造成什麽樣子,阿拉丁認為自己肯定能認出來那是個公寓樓。
但眼前的事實說:話不可說得太滿。
現在,就在阿拉丁的眼前,占據絕大部分公寓樓樓頂空間的,是一棟以某種全透明建築材質建成的樓。這棟樓和正常的樓不一樣,首先它是以積木隨機堆砌的方式建築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房間;房間與房間有的連接在一起,有的共享一層卻各占一頭,中間凹進去一塊,完全不知道設計者的理念到底是什麽。一共四層,梯子互相連接,整體來說毫無規則,就像一個小朋友堆出的半成品,看上去隨時會倒。
房間都有門,有的密閉,有的敞開,但都不造成任何視覺阻礙,視力隻有零點五也能把這棟奇妙的建築看個對心穿。
裏麵一個人都沒有。
天井口通往實驗中心的中間點上,有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一台電腦、紙和筆。
在阿拉丁爬上來之前,那位傑夫應該就是坐在這個位子上,麵朝科學,呆若木雞。
小二開始跟傑夫說話,語氣和態度完全換了一個人,突然調到了一個顯然百分之百適合傑夫的頻道上,既不多一分直率變得粗暴,也不多一分軟弱因而苟且,每一個字說得那麽合適,那麽舒服。他在瞬息之間,把自己之於傑夫,變得如同鄰女之於宋玉(戰國時期楚國文人)。
“這是阿拉丁,剛才幫我們打掉了一架異界巡航者。”小二把safat鳥拿出來,遞給了傑夫,“現在我們要幫他一個忙,讓他去東京,看能不能找出異界巡航者的開發者是什麽來頭。”他說,“我們沒有錢去買機票給他,你能今天少做半小時研究嗎?”
傑夫莊嚴地看了看阿拉丁,說:“我盡快把手頭的東西搞完。”拖鞋甩著,跑得啪啦啪啦地,回書桌那兒去了。
阿拉丁完全不明白他們的對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這位老兄少做半小時研究會跟送自己去東京有關,但他沉得住氣,就和小二並肩在那兒站著耗時間,一邊看了幾眼那些實驗室:“那都是幹嗎用的?”
小二輕描淡寫:“給傑夫做研究用的唄。”
“雖然我不怎麽懂你們科學界,但理論上這些儀器都很貴對不對?貴得普通人聽到價錢就會發癲癇。”
小二懶洋洋的:“誰說一定要買?”
阿拉丁馬上七情上臉:“有什麽空手套白狼的法子不要瞞著兄弟我,有財大家一起發啊!”
“誰說一定空手套白狼。”小二嗤之以鼻。
不管阿拉丁怎麽追問,他就是不肯透露這些實驗設備是怎麽來的,阿拉丁閑得無聊,幹脆過去摸了一把那棟房子。手感很奇怪,按上去是軟的,和剛剛摻和了水分的泥土一般,或者如同燒融的蠟燭一般,仿佛隨時可以一指頭戳個洞出來。但等他真的指尖用力,卻發現建築物的表層開始變得堅硬,韌性和滑溜程度也同步提高,生動地表達著自己遇強則強的戰鬥態度,那種極柔極剛的感覺極其微妙。小二跟在他身邊溜達,主動解說:“這是瘋狂植物園的泥水匠牛花花的建築基底液建成的房子,抗強風地震雷電;朝外的那幾麵都塗了防止光線放射和熱量傳遞的透明塗層,正常人視線和紅線外探測都看不到。”他瞅了一眼阿拉丁,“在人類裏麵,你是頭一個上來觀光的。”
小二數給阿拉丁聽:“左邊第一個,是研究高速電子課題的設備室;第二個,有個籠子看見了嗎,本來拿來關猴子的,做動物智能激活研究,上一次實驗有點成功過頭,結果猴子找到了密碼鎖的規律,前幾天越獄,自己跑了;下麵右邊,很大隻的電腦,在做陸地圖像處理設備的模型計算。。”
他忽然停下來,看了看手表,想了想,對阿拉丁說:“你找個實驗室進去瞧瞧。”
阿拉丁疑惑地盯著他,心裏盤算著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萬一他走進去了,然後小二把門一關,接著他就變成了實驗對象怎麽辦?阿拉丁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特別怕有學問的人,他總覺得那些人很容易發瘋,瘋起來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沒法預測和抵抗。刹那間他都有點後悔回來求助了,早知道是四千公裏,他應該隨便衝進哪個公寓樓去闖個空門什麽的,怎麽也能弄到一張機票錢啊。
盡管心亂如麻,卻實在盛情難卻,阿拉丁隻好走進一間看起來像是物理方麵的實驗室,非常敬畏地瞻仰了一下裏麵的設備。高精尖啊,看球不懂啊,他以前覺得自己物理成績一百分已經很牛逼了,到真正的科學界一看自己還處於傻逼階段毫無成長,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打擊。
他轉了一圈,剛要走,忽然傑夫在遠處喊了一聲:“好了,我可以了。”小二的聲音隨即傳來:“金太,收工了。”
阿拉丁不明所以,剛回了一句:“啥?”身後忽然傳來金屬摩擦之聲,他急忙轉頭一看,唉呀媽呀,變形金剛啊!
那些一秒鍾之前還老老實實蹲在原地,寶相莊嚴的設備們像突然被吹了仙氣一樣,全都活過來。橫著的豎了起來,立著的趴了下去,然後還有條不紊地自己把自己大卸八塊,各種零部件滾到一處,整齊地層層疊放起來。等最後一個零件疊完了,這一坨東西以驚人的速度一下子變小,就像它們也喝了《愛麗絲漫遊奇境》裏麵的縮小藥水似的。等小到一個鞋盒的尺寸,零件堆忽然一個鷂子翻身,就在阿拉丁眼皮底下重新伸展、組裝、變形,最後裝出來一個圓腦袋圓身子的機器人,手裏抓了根叉棍,打了個噴嚏,一路翻滾著走了,消失在遠處的天井口。
這個實驗室裏變得空空如也。阿拉丁嘴巴長成一個巨大的O形,根本恢複不過來。再一看,其他所有實驗室的設備也都跑路了。
小二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說:“這是金太,一種非人。和動物世界的蜜蜂或者螞蟻一樣,以密集群體的方式存在。數量足夠多的情況下,可以組合和變化成任何機械或金屬設備,大到航空母艦,小到剃毛器。他們來這裏暫住一段時間,我們不收房租,就讓他們每天工作六小時,組合成各種研究設備給傑夫用。”
阿拉丁馬上眼睛放光:“那給我組合個飛行器讓我去東京啊。”
小二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金太一天隻工作六個小時,現在已經五個半了,但他們可以組合成類光速飛行器,半小時夠送你去東京了。”
阿拉丁大驚:“光速?不用那麽快吧,萬一飛錯了方向,把我給送去月球了怎麽辦?”
小二沒好氣:“類光速是說理論上的最高速度可以達到光速,不是說一上去就到光速。”
這時候阿拉丁的中學物理一百分忽然派上了用場,他意識到了這是一條多麽完美的後路,頓時滿懷憧憬:“那它的好處太多了!搶劫之後用這個跑路,警察哪兒追得上啊你說。”
在小二眼裏他的未來出息指數直線下調,一直調到了“可以不用搶救”這個級別,然後說:“我們對搶劫沒興趣,但萬一你們人類核戰,我們準備用這東西移民去火星。”
“能給我留個位子不?”
“不能。”
回應得太趕緊了,差點把阿拉丁的肺給噎出來,幸好這哥兒們想得開:“不能就算了,大家一起玩兒蛋這個設定其實還蠻帶感的對不對。”小二嘿嘿嘿,皮笑肉不笑了三聲。
這時候傑夫走了過來跟阿拉丁打招呼。阿拉丁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個有二十六個博士學位的住客?”
“是啊。”
“二十六個?”
傑夫一臉無辜:“是啊。”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這附近有世界級的大學嗎?”
“大學?沒有,這附近隻有一所技校。至於工作嘛,我想想,之前當了六個月的超市理貨員,但是每天要搬貨,負重太多,對腰很不好,做得都有點腰肌勞損了;上禮拜剛換了一份工作,在NAIVE鞋子廠當質量檢查員。”
阿拉丁一臉屎地看著小二,看看傑夫:“NAIVE鞋子廠?質量檢查員?”
他折了折手指,意識到指頭數不夠用:“二十六個博士學位?”
小二輕輕笑了一聲,平淡地說:“我知道大部分人類的人生追求是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但也有人隻是單純追求混吃等死,自得其樂而已啊,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傑夫在旁邊點點頭,補充道:“我也有做專業研究的,但每次研究有發現我也懶得寫論文,所以研究成果都隻能在這棟樓裏發布發布。”
傑夫高高興興的:“對,最近一個是獎勵我開發出全景全感官代入VR愛情動作片個人拍攝及剪輯係統。”他問阿拉丁,“你要不要一個?”
阿拉丁絕對沒有猶豫哪怕半秒,斬釘截鐵地說:“來兩套,一套自己用,一套存著備用。”
他們在這兒扯談,金太們在實驗室裏變身完畢,轟隆一聲穿破建築屋頂飛了出來。變的樣子特別像飛碟,如果被哪個農民用手機拍到,又會打電話給NASA說我看到了外星人。
被打破的屋頂碎片四散到半空,隨即耍了地心引力一把,全部落回缺口附近,馬上重新滲透凝結,瞬間就把那個洞填上了,跟之前長得一模一樣,跟沒事發生過似的。
這種建築材料要是能普及,就算二十級地震又有什麽可怕,阿拉丁忍不住讚歎道。
傑夫馬上接過去話:“二十級地震?”
他認真臉,一麵給阿拉丁科普,一麵釋放出一種純正而自然的智商歧視:“如果你說的是裏氏二十級地震,那麽其釋放的能量相當於在整個地球的內部都填滿氫彈,然後一起引爆。相信我,就算是牛花花的建築基底液也扛不住衝擊。所以,你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但其實沒有常識對嗎?”
阿拉丁老臉一紅,有點扭捏:“這個,我就是隨便說一說。”
傑夫絕對不是在故意黑阿拉丁,但他在實際效果上又黑得非常到位:“尊重科學的態度關鍵,第一在於要學習知識;第二,不應使用自己不具備的知識。”他說到這裏,忽然閉上了嘴,看了看阿拉丁,“你的表情讓我想起我讀高中時的一個同學,和你差不多高,也很強壯,我們之間有過不太愉快的經曆。”
阿拉丁冷靜地點頭:“是嗎?你們之間的經曆應該就是人家把你拖到男廁所打爆眼鏡吧。”
傑夫覺得對方簡直機敏,說:“你怎麽知道?嗯呢,褲子也扯破了啊。”一副再自然不過的樣子,而小二就憑借他大師級的顏藝,在旁邊擺出“在廢柴公寓之外的世界你的眼鏡仍然每天都麵臨著被打爆的危險好嗎”的表情。
飛碟輕盈地在空中轉了兩個圈,這時候停到了阿拉丁麵前,艙門無聲地滑開,露出儀表板和座椅。空間不大,但看起來非常合理,四壁閃爍著銀色光芒,格外有未來感。阿拉丁還想說什麽,小二看了看表:“金太生活非常有規律,到點必須要下班回家睡覺,不到明天早上六點絕不會起來幹活。你隻有二十五分鍾了,最好趕緊上去,萬一還沒到地頭時間就用完了,它會把你直接摔下來。放心,我明天會來幫你料理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