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年行

[1]

Law盤著腿坐在天空中的一顆流星上,望著下方那一處人類的居所。

從日式美學上來說是非常出色的建築物,完美結合了極簡結構與優雅風致的優點,一處庭院之內,三棟房屋各自獨立,彼此之間被精心設計的園林天然分隔,同時又以特定植物品類在季節轉換中的色澤濃淡,枝葉繁疏來連接彼此。

唯獨園林深處一角上那間小佛堂,破壞了整體如詩如畫的協調感。Law歎了一口氣,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抹掉那間佛堂的可能性。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他這麽想著,調整了一下身體姿勢,屁股下的流星發出了唧唧吱吱的聲音,好像什麽地方在漏氣似的。

真正的流星當然不會漏氣,所以那不是一顆流星,而是一個星星形狀的大氫氣氣球。這個氣球本來的命運是從一個老頭兒手中賣到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手裏,跟他回到剛剛被裝修好的兒童房,在第二天被完全遺忘在角落,慢慢扁成一張塑料片。

但球算不如天算,沒過半小時,這個氣球忽然成為了一樣它壓根沒想到過自己會成為的東西。

一張凳子。

而且是飄在空中的一張凳子。

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麵。

等人,看戲。

Law在等的人是鬆本清張,還有他的左膀右臂蕭遠晴。這所宅子,是鬆本家在京都的本宅,就在前往高台寺的路上。已經有數百年的曆史,其價值遠遠超過東京、倫敦或摩洛哥同麵積的豪宅。

在甘比的筆記本上,這兩個名字出現了不止一次,同樣記載著他們名字的,還有喿蠕蟲本尼給出的那個清單。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和異靈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Paul給Law的指示,是觀察和追蹤這兩個人,記錄下他們日常的行為並且定時向他回報,僅此而已。

他其實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甘比的筆記本寫得很清楚,鬆本清張有兩次雇傭異靈川的記錄。第一次是甘比親自牽線的,他們兩個人搭上關係的過程沒有說明,也從未有任何消息傳出說兩家財閥之間有交往,甘比和鬆本清張如何會熟悉到放心為對方介紹神秘妖獸一類的東西,非常值得玩味;第二次則是鬆本清張自行聯係異靈川的人,甘比不知道怎麽得知了信息,在筆記中隱晦地對鬆本可能的的所作所為表示了“憂慮”。

邪惡的人對同類的氣味非常敏感,即使甘比不清楚鬆本清張的行動細節,仍然能夠清楚地判斷,對方在考慮的一定不是修橋補路這樣的事,甚至不是殺人放火這樣的事——無論善惡,這些事情的格局都太小了。

而本尼的招供書上寫得更清楚,鬆本清張有若幹家在海外避稅地注冊的公司,在全世界經營不同的產業,包括主題公園、主題遊樂場的投資建設和運營;軍火生意、媒體生意等也有涉獵。資產數字非常龐大。這些公司都由鬆本清張投資,蕭遠晴負責運營控製。這些公司成立之初即發展迅猛,一旦進入某個領域,其對待競爭對手的架勢,就像一頭哥斯拉怪獸從海底冒出來,分分鍾把海灘上的人都踏為齏粉。

那些競爭對手都死得很難看,是實際意義上的死,也是實際意義上的很難看。

因為有人類根本無法競爭的力量,在為他保駕護航,掃清一切障礙。

這就是Law不明白的地方:鬆本清張犯了罪,而Paul痛恨罪犯。

他的痛恨,哪怕隻有針尖那麽大一點,再放進太平洋稀釋,所導致的結果仍然很少有誰能夠承受。如果Paul認為一個人依法當誅,那個人就一定會得到應有的下場,天王老子來了也無法挽回他們悲慘結局之萬一。

他非常公平,非常決斷,非常徹底。

他們從甘比筆記和招供書上都找到了鬆本清張的名字,而Paul為之神色微微一沉的時候,Lou很自然地認為自己要開工了。

所以她開心地背上了電鋸、皮繩和十幾把鋒刃形狀不同的小刀,還跟Law深入交流了一個執法方案:先用浸過水的皮繩把鬆本清張吊起來,然後把電鋸懸在他的脖子上方,一麵高速運轉,一麵緩慢逼近,這兩個法子已經足夠讓鬆本屎尿齊出了;那套小刀則能夠畢其功於一役。那據說是古代的行刑人套裝,每一把刀都有自己獨特的功能,服務的人體部位也不一樣,用得牛逼的劊子手,能夠把受刑的人身體片出幾大碗順德魚生,但人還活著。心髒變成外掛,清清楚楚地掛在肋骨裏麵,怦怦怦跳得飛快。

Lou還說,她沒有瞎編,這些都是她在圖書館古籍部努力學習的時候看回來的。

Paul聽完之後,歎了口氣:“叫你們多念書,你們就給我念了這些回來。”

然後收繳了那些道具,叫Law:“去盯著他們,什麽也別做。”

Law於是就出現在了這裏。

盡管Paul叫他盯緊一點,但他並沒有一天到晚待在鬆本家上空。第一,盯人挺無聊的;第二,好好的天上冒出一個人,哪怕坐得再高,也很容易被發現。所以Law不斷變換自己高高低低的位置,偶爾還翻兩個筋鬥嚇唬一下麻雀,躲一躲從京都方向往大阪機場飛的民航客機,借此消磨時間。其狀態跟正常人在沙發上不斷把屁股磨來磨去,啃鴨脖子看電視是一樣的。

宅子裏一直很清靜,鬆本清張和蕭遠晴都不在,警衛非常多,分班分路線,無縫交接,全天候守衛和巡邏。仆人們也非常多,分工極細,各自上上下下川流不息,簡直不知道怎麽會有那麽多事情做。Law注意到護理花園的園丁是高手,他還特意飛低了一點,入迷地遠遠觀察了一下園丁是怎麽對玫瑰們“斷頭(一種護理花卉的手法)”的,技術精湛,令人賞心悅目。

期間靠近南向牆壁的那棟房屋四周似乎起了一點小小的**,有人騎著重型哈雷摩托闖出了安全門,但感覺上不是什麽嚴重的事。警衛們都沒有啟動追擊或防禦措施,而且看起來和鬆本清張和蕭遠晴也都沒有關係。

既然如此,Law就沒有好奇心。

絕大多數人的故事對Law來說,都和連篇累牘的劣質肥皂劇類似,不值得看,不值得關注,不值得想起或忘記。最好當它們都不存在,這對雙方來說可能都比較公平。

這世界於我太過乏味——Law是真心誠意地這樣認為。

直到那輛摩托車再度回到鬆本宅第,而蕭遠晴隨後趕到,Law才打起來精神,正主兒總算出來了。

他把自己站的位置提高了一點,而後以金鷹一般的目力遙遙注視著蕭遠晴。他站在園子裏,跟另一個男人說話,看不到神情,可是Law感覺他似乎有點焦慮。

他的雙手攏在胸前小幅度地舞動,就像在輕輕撫摸一個並不存在的水晶球,或者捏一個大麵團,手指往複,偶爾拍打揉搓一下。

空氣中的水分子不斷聚集到他的手心,漸漸便形成亮晶晶的一片,像極細薄的冰糖片,接著一片片冰糖疊加,成為一大塊。隨著Law手勢揉動,水塊凝結為水團,內外柔波動**,似乎被無形的邊界包圍著。

Law托著那個水團,往下一摜,水團頓時碎裂,水流傾瀉,變身為一片瀑布,沿著Law的手掌邊緣流淌而下,細細一條,從一開始就肉眼幾不可見,等經曆過漫長的降落過程後落到蕭遠晴的頭頂、肩膀、衣服和頭發時,水滴早已變得極度稀薄,甚至氣化,微弱得像不存在。

但就是這些水分子,能夠為Law搭建出來一條窺視與傾聽的通道,自它們潤澤蕭遠晴皮膚的一刻起,他腦海中的影像理論上便應當被倒影而出,沿著水流扶搖而上,就像一大卷一大卷的老膠片,巨細無遺地將主人的故事娓娓道來。

但Law吃了一驚。

他以水尋蹤的手法,在蕭遠晴那裏被屏蔽住了。

有什麽東西擋在了對方的腦子外層,杜絕Law所驅使的水引進入,密不透風。

Law非常意外,他加大了驅動的能量,毫無起色,反而令蕭遠晴有所感應,他迷惑地抬頭看看碧藍天色:“下雨了嗎?”

Law馬上放棄了繼續嚐試對付蕭遠晴,而是將水引投向了正在和蕭遠晴說話的人。

那大概是鬆本宅子中的高級保鏢,他的衣著、氣質與姿態都與眾不同,長得並不特別,但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會在一萬人裏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存在。

他的腦子裏沒有屏障,但也沒給Law提供太多信息。因為對方很平靜,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或異常突出的執念——除了他很明顯喜歡刀,所以Law看到了一串各種小刀大刀的影像在水簾中閃爍。

Law有點急躁,他試圖收集更多的水分子,因為水越多,他能催動的水引就越強大,能夠將更多的訊息從人的大腦信號中導出來,但這段時間京都都是晴天。

他停止了嚐試,皺著眉頭站在空中,想了半天之後,摸出一個手機來打電話,對方接通他就說:“Lou,看到Paul了嗎?”

他這麽問,是因為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沒有見到Paul了。平常他們作息很有規律,如果不出外的話,晚上十點,Paul會準時出現押他們去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來叫他們起床;心情好的話會要他們兩個跟自己一起打一套五禽戲、八段錦,大家心平氣和地過著離休老幹部的健康生活。

結果昨天晚上,Paul對他交代完任務之後,先回了自己房間,Law繼續和Lou一起打遊戲,不知不覺玩到了很晚,抬頭一看表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一點了。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趕緊丟下遊戲悄悄走到Paul的房間前麵,發現門鎖著,屋裏有微微的燈,卻沒有任何聲音。

他們站在那裏等了一陣子,Paul沒有出現。

如果Paul的房間門鎖著,那就讓他鎖著;如果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就讓他沉默;如果他從此不再出現,就讓他消失。

不要阻礙達旦,也不要試圖改變他。

這是暗黑三界的鐵律,也應該是所有人或非人的鐵律。

所以Lou和Law各自去睡覺,然後想當然地沒睡好。

幸好,Lou回答得很快:“在我旁邊啊,正在剝蓮子。”

Law鬆了一口氣,既然還在弄吃的,那想必還不準備毀滅世界,所以他聲音高興了一點:“那你讓他接電話。”

[2]

Paul的聲音傳出來:“怎麽了?”

“Paul啊,我要更多的水,這邊天氣太幹了,我聽不到下麵的人在說什麽,在想什麽啊。”

Paul永遠是不緊不慢的:“你站在半空中?”

“對。”

“一直站著?”

“對啊。”

“是在望著鬆本清張和蕭遠晴兩個人?”

“鬆本清張還沒回來。”

Paul在那邊停頓了一下:“那麽,你確保他在一小時後會回來,那時候你會得到你要的水。”

電話掛掉了。

要確保鬆本清張一小時後回來,Law想了想,隻想出一個辦法。

他輕盈地從自己站的地方往下走,每一步都帶動空氣流動,於是風刮起來,縈繞著他的衣袖,直到他腳尖沾地,來到了鬆本家的庭院。

他站在最靠外的那棟房屋門口,落地的時機非常好,蕭遠晴和那個高級保鏢剛好一起走開了,不知道去做什麽,而周圍沒有其他人。

Law並不害怕與人正麵衝突,但他也不喜歡戰鬥,事實上他從未真正戰鬥過,那是Lou的工作。

所以他很高興自己這麽平靜就進來了。

在去他要去的地方之前,他發現了一棵櫻花樹,他仔細地、滿懷傾慕地看著那棵樹,那真是美麗之極的一種東西。

在暗黑三界裏,樹都是有生命的,他們沉默但不斷行走,必須時會戰鬥,會服從,偶爾也違抗命令。你能夠指望他們強大,但很難覺得他們美麗。

與人間的草木截然不同。

Law看夠了,轉頭施施然走進了房子的門。

他來之前搜集過不少關於鬆本清張的信息和媒體報道,因此對他的家庭結構有基本了解。鬆本本人非常低調,甚至有避世與厭世的名聲,但蕭遠晴和鬆本美亞卻是媒體的寵兒,因此,Law知道至少有一個人對鬆本清張有召之即來的影響力。

他踏上兩側帶著微微青苔的石階,拉開紙門,走進內室,而後轉身上了樓梯,來到二樓,憑著直覺,他精準定位了鬆本美亞的房間。在舉手敲門的瞬間,美亞拉開門衝了出來,和他撞個滿懷。

Law露出微笑:“美亞小姐。”雙手輕輕按住對方的肩膀,將她小心地推遠了一點,而後就看到鬆本美亞的樣子很不對。頭發亂紛紛的,牛仔褲,運動衣,好像要去微服私訪,背上背了一個巨大的雙肩包,滿臉滿眼都是淚,哭得簡直看不清眼前站著的是誰。

她聽到了不熟悉的聲音叫自己的名字,立刻退後兩步,狠狠抹幹了眼淚,憤怒地瞪著Law:“你是誰?”隨即被Law的美貌驚住了,怒氣變成了驚疑,聲音也緩和了一點,可仍帶著哽咽,包含悲痛,“你是誰?”

她的眼淚還沾在如蜜桃般細嫩的臉頰上,還有她的手掌邊緣,水分並不多,但她鮮明動**如火山爆發的情緒,能夠讓Law至少看到她所思所想的冰山一角。

他在淚光的微漠倒影與泠泠反光中看到噴湧而出的血,影影綽綽中有一個受傷倒地昏迷不醒的少年、那個保鏢、揮舞長刀的怪人,以及遠處鴨川上的水。

那失去一處手臂的少年是美亞注意力的中心,因此很快所有的影像都與之有關。那人看起來似乎有一點眼熟,但水分太少,Law看不到他的全身和全貌,所以難以分辨身份。

那個少年對美亞來說想必非常重要,令她持續處於劇烈情感波動之中,Law獲取的信息因此也碎裂模糊,像從火海裏眯起眼睛,看外麵蒸騰變形的世界漸漸變成什麽樣子。

Law輕輕伸出手,握住了美亞的手,她淚水的餘洇沾染上了他的手指,他直截了當地感覺到了鬆本美亞內心的疼痛,正在不斷擴大,流動,紮入更深更深的地方,變成一口熔岩沸騰的井。

疼痛是一種實際的物質,隻是常人的肉眼無法觀察。它像高熱的青銅之水中熔煉出的一條蟲,從你腳尖開始攀爬,一路在皮膚上燙出連串水泡,直到達你的心口。在那裏找到最脆弱與柔軟的一處蟄伏下來,經年累月,鋒銳與高溫一分一毫都不退卻,始終在肆虐不休。有時候因為人的適應力,你覺得已經可以和這悲痛共存,但這如同一個人想和哥斯拉共存,後者遲早會吞噬你。

上一次他真切感知到這麽強烈的疼痛,還是在Paul說起他的父親之時,強悍和冷靜到Paul的程度,仍然無法安然接受失去一個人,證明感情是多麽徹底的不治之症。

Law情不自禁心生憐憫,再一次伸手,將美亞輕輕抱在了懷裏,他柔聲地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必要的時候,他的聲音能夠消解十二級颶風中心的能量,也能夠令一場海嘯退卻。如果他出現在一場戰爭的爆發點,所有人的鬥誌會在一瞬間逃逸。

他誕生於世時便背負職責,要陪伴在某一個人身邊。他終生的努力都是為了讓那個人不那麽危險。

要讓美亞放鬆下來,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一開始緊繃的肩膀果然漸漸放鬆,最後整個人都癱軟了,就那麽趴在他肩膀上。那兒散發著溫存如水的氣息,從她的毛孔與呼吸中進入,流轉於血液,美亞的情緒之波濤被這氣息撫平了。

Law輕輕地問他:“怎麽了?告訴我吧,告訴我,我會幫助你的。”

故事幾分鍾之後就說完了,非常簡單的情節,斷斷續續,磕磕絆絆,但完全不複雜。

“所以,你要去找你的朋友對嗎?豬小弟?”Law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在他心裏激起一陣漣漪,他集中注意力,繼續問,“你想去救他?守著他做手術對嗎?”

美亞點點頭,她白皙精巧的手再次抹過自己的眼睛,因為眼淚不被控製,正一道道奔湧而出。帶著哭腔,她說:“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也不要一個人活著。”

Law抱緊了她的肩頭,這一刻他聽到了一個人內心最深沉熱烈的愛,那是愚蠢之愛。因為第二個人的死去,並不能夠挽回第一人的死。

但人類多麽好,能夠以消滅自己來獲得簡單明了的終極救贖。

他決定幫助她,不管她是誰,不管她的父輩和家族背負了什麽罪孽。Law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受苦,這就是他下雨天不願意上街的原因。

“好了好了,我會幫助你的,我會幫你救他,你相信我,對嗎?”他微微低下頭,扶著美亞的臉,問她。

美亞困惑地凝視著Law美貌絕倫的臉,如果有人說這是神靈降臨,衝他的模樣大家似乎都不好意思否認。

她努力調用自己的理智思考,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麽會在自己房間門口,為什麽柳生會讓他進來,他要幹什麽……

但理智很快就潛伏下來,美亞忽然感覺到理智毫無意義,既不可能幫她帶回自己心愛的人,也不可能讓她從此就快樂活下去。

所以這些問題的答案有什麽重要呢。

如果有人現在想要殺掉她,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殺手帶她去豬小弟那裏。如果豬小弟死了,他的屍體下有一扇門通往地獄,而她知道他去了那裏,美亞會毫不猶豫地跟著爬進去。

但是眼前的人說,他會幫助她。

美亞完全放鬆下來,Law輕輕將她抱起,抱回房間裏,放在床頭椅子上,她陷入了一種舒適的恍惚狀態,那是Law讓她徹底平靜下來的小小手法。他還有工作要做,美亞的幹擾沒有幫助。

他看了看周圍,在她的桌子上找到一個鑲嵌著粉紅色兔子裝飾的手機,手機界麵亮著,他輕輕按下快捷鍵1,果然電話直接撥給了“父親”。

嘟一聲,電話就通了,鬆本清張的聲音傳來:“美亞?”

“鬆本先生?”Law輕快地說,“你好嗎?”

鬆本清張立刻屏住了呼吸,恐懼感表露無遺,但他的語氣沒有改變:“你是誰?為什麽有美亞的電話?”

“我在美亞的身邊,美亞在家裏。鬆本先生,她現在的狀態非常不好。我想她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因此情緒太過激動,你如果不太忙的話,最好回家陪陪自己的女兒呢。”

他打開了視頻通話的按鈕,將電話轉向美亞的方向,後者抱著自己的膝蓋窩在椅子裏,默默凝視著地板,一言不發。鬆本清張在電話那頭發出了輕微的“啊”聲,而後呼喚女兒的名字:“美亞,美亞,你聽到爸爸說話嗎?”

美亞聽到了,但她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隻是冷漠地望著地麵,搖了搖頭。

Law把攝像頭轉向自己,微微一笑:“那麽,過會兒見咯。”

而後掛上了電話。

他找到一張椅子,拉到美亞的身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我有一點點事情要找你爸爸,等我做完事之後,我就帶你去找豬小弟,好嗎?”

他歪著頭看著窗外,自言自語:“豬小弟?豬小弟?怎麽有人會取這種名字?唔,這個名字好像很耳熟的樣子。”

鬆本清張果然在大概半小時後回到家,在門口迎接他的是蕭遠晴和柳生,以及列隊等候指令的安保團隊。他已經盡力壓抑,但平常波瀾不驚的臉上仍寫滿了恐慌與怒氣:“為什麽會有人闖入家宅挾持小姐,你們卻渾然不覺?”

蕭遠晴已經接到過他的電話,也得到指示在他回來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動,他遞過去一台平板電腦:“這是剛才的監控視頻,這個人是從庭院上空直接下來的。”他微微加強了語氣,一麵看了柳生一眼,“沒有降落傘、翼裝或個人飛行器具,背後沒有繩索,家宅上空也沒有發現有直升機。

“我查看過係統運行記錄,他從空中走下來時,直接闖入了宅邸上空的紅外線防護網,在那個瞬間防護完全失效,但他通過後就立刻恢複了。

“他能夠讓能量消失。但不知道是用的什麽方法,也沒有看到他使用任何工具。”

這一切都匪夷所思,但鬆本清張和蕭遠晴都表現得並不是非常驚訝。也許在他和鬆本清張的人生經曆裏,這還算不上最奇怪的事。

鬆本凝視著視頻裏的人,過了一陣子將平板電腦隨手遞到下人手裏,示意蕭遠晴附耳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一麵眼神不經意地向站在不遠處的柳生一瞥,後者垂手凝視地麵,正在出神。

蕭遠晴答了一個“是”,抽身而去,鬆本清張繼續和其他人向美亞的居所走去。

柳生等所有人都經過身邊之後才跟上,他注視著蕭遠晴離去的方向,麵無表情,但心中非常不快。如果不是蕭遠晴讓他離開美亞的身邊,借一步說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這麽輕易就闖入了小姐的房間。

但說這些為時已晚,他在長袖底握住自己心愛的袖中刀,走到了美亞的居所前。二樓臥室的窗戶打開了,柳生生平見過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年輕男人探出頭來,微笑著說:“要下雨了呢,你們帶傘了嗎?”

忽然四方雲動。

[3]

日色已近黃昏,天極藍,極清朗,西方山巒上方彩霞如練,光華絢爛,不要說下雨,本來連雲色都不見一絲。但就在Law說出那句話時,落日天光便全然消失,密雲如從烏有中乍然出現,緩緩遊轉,聚攏一處。巨大漩渦帶動雲層中一圈圈旋轉,擴大,平地裏格外突兀地刮起一陣風,風勢之烈,將滿庭濃枝密葉一掠而空。人們猝不及防,東跌西倒,有人靠住身邊樹木,有人伏成一團穩定身體,有人一個跟頭摔翻在地,誰都睜不開眼。

鬆本清張最為矮小,風乍起便摔了幾下狠的,好在他的護衛都很忠心,盡管自身難保,仍竭盡全力將他密密包圍,組成一道人牆防護。

一眾人等之中唯獨柳生最穩,他足下生根順應風勢擺動身體,卻始終屹立不動,袖底下握刀的手更穩,銳利雙眼沒有一絲退避,恰看到最驚人的一幕——不僅僅是烏雲與狂風肆虐的天災,而是這天災竟隻發生在鬆本的家宅範圍內。

圍牆之外仍夕陽普照,天色可愛,太平無事,數十米外,恍惚是另一個世界。

大風吹拂足有十來分鍾,絲毫不曾減弱,接著地底如呼應般起了劇烈的震動,園林中樹木紛紛被連根拔起,被強風卷入半空,極速飛行一段之後再驟然落下,在地表砸出深坑。地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在劇烈顫動,仿佛一頭鋼甲怪獸被囚禁於熔岩城堡中,此時蘇醒過半,渴望突破牢籠,因此不斷衝撞、擊打、跳躍嘶吼。

地麵波動如海,一道道裂縫綻開,像是世界就此被切割成許多小塊,縫隙中紅色火光不斷跳躍而出又一閃即逝,給四周留下刺人的灼熱。

鬆本的護衛隊成員極速喪失了戰鬥能力。他們所處之地仿佛就是震心,於是被一再無端端拋起又跌落,手腳或脫臼或彎折,內髒腦部震動,眩暈不已。

他們試圖鎮定下來,護著鬆本往建築物方向躲避,卻發現人力根本無法與宅院裏正在流動的巨大能量對抗,就連柳生這一次也不能保持從容,必須要低頭彎腰竭力穩定。但他至少設法挪到了鬆本清張身邊,將後者按在了自己的身下,營造出一個其實不堪一擊,卻在心理上能夠帶來巨大安慰的避難所。

風暴地震肆虐了大概十多分鍾,忽然就停了,快得像有隻手伸過來一把收掉了神通似的。強風、地震、天上的漩渦全在瞬間消失,唯獨烏雲仍然極為濃厚,雲勢非常低,像直接壓在了鬆本家的屋頂上。鬆本清張推開柳生站起來,臉色陰晴不定地望著四周的狼藉殘跡,這號稱“皇室之別院”的著名園林景觀,已在轉眼間毀為一旦。

他抬頭去看美亞的臥室,那個年輕男子仍然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看著樓下,迎上鬆本清張的眼神,他以無辜地口吻說:“跟你說了要下雨的嘛。下雨前通常都會刮一點風,有點烏雲的對不對。”

柳生居然還有閑工夫在一旁問:“什麽時候下雨?”

Law笑起來:“馬上!”

他說的“上”字發音剛落,漫天的烏雲中就有一道藍色霹靂閃過,而後大雨傾盆而下。每一滴雨都大如碎石,打在人身上,其感受亦類似。柳生抓住鬆本的肩膀,飛速向美亞的居所跑去,但雨水將天地間封得無懈可擊,他們跑動起來的困難程度如同不帶潛水服在深海行走。柳生生平第一次知道雨水和空氣的結合能夠帶來如斯沉重壓力,就像要將人活活困死。

他每一步走得竭盡全力,行進距離卻微乎其微。鬆本清張就更不用說,平常的風度**然無存,像一條死狗般全靠柳生的拖拉移動身體。

雨勢似乎再度激活了地底猛獸,一股股滾燙噴泉從之前裂開的地縫中衝天而起,噴射到四周,帶著濃重的硫磺氣味,穿透力則根本不像水,飆到誰的身上,便穿透衣物,灼傷皮膚。一人一人就此倒下,此起彼伏的狂叫如地獄中的慘呼,暴雨遮蔽視線,人們也就根本看不見哪裏有滾燙的泉水湧出,隻能盲目躲避。

彈指之間,鬆本家宅便從勝景變成了煉獄。

Law站在二樓,俯瞰這一切,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水。

大量的水,在災難與生死之間狂飆到無法控製的腎上腺素,兩者結合,能讓Law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許多東西。

人們心底所深藏的經曆,感受,故事,愛恨,野心,憂慮,焦灼,惡意,軟弱,欲望,絕望。

在雨幕中升騰而起,光怪陸離地匆匆演出,又匆匆落幕。此起彼伏,光影交織,眼花繚亂,大量的人物粉墨登台,又猝然消逝。

Law凝視那雨幕,他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麽,所以他在紛雜的影像之中,牢牢注意著鬆本清張的動向。

他看到了不少,但他看不到的居然更多。

有人在鬆本清張的腦子裏也裝了屏蔽探測的防火牆,和蕭遠晴一樣。

唯一的破綻在於這防火牆看起來需要每隔一段時間就重新設置,因此Law仍然能夠截取部分最新發生的片段。

他以心靈通聯絡Paul,後者卻直接給他打了個電話:“有什麽發現嗎?”

“鬆本清張去見了白條天皇,他和吸血鬼確實有來往。”

Paul冷靜甚至有點悠然自得的聲音在那邊響起:“什麽時候的事,他們說了什麽?”

“沒多久之前發生的,細節還不夠多,我再仔細看看。”

Law拿著電話一屁股坐在了窗台上,瞥了一眼庭院中間,然後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怎麽了?”

“鬆本家有一個貼身護衛很厲害,亂成這樣,其他人都自顧不暇,他居然還能為鬆本清張找到最適合躲避的位置,一絲不亂,不錯不錯。”

“是嗎?”

“是的。嗯,我看到鬆本清張的意識反射了。呃,那是東京的地宮,禦座前的珍珠簾子織得挺美的啊。這個把長指甲塗得很紅的應該就是白條天皇。他和鬆本清張好像不大愉快呢,鬆本一臉怒氣,但他應該是怕白條的,看這一波內心衝動……嘖嘖,給他一把銀子彈手槍,他會不會當場就弑君呢。”

“他大概不敢。然後呢?”

“白條給了他一張什麽東西……咦,他的意識裏忽然出現很多地圖,一片片的地圖啊。我看看,東京、洛杉磯、奧蘭多、倫敦、墨西哥城、佛羅倫薩、羅馬尼亞……好多,嗯,這些好像是他的地產項目嗎?還有實驗室,好多穿白大褂的人,好像都是科學家。這麽說來吸血鬼天皇還培養子民去讀書啊。”

“地圖和實驗室,很好。然後呢?”

“然後他就走了……咦,他帶走了一個蟲子,不對,好像是這個蟲子跟著他,蟲子,蟲子哎呀!”

Law叫了一聲,然後對著電話說:“Paul,那是嬰螢,地宮有很多嬰螢,我相信有一隻跟著鬆本出來了,他自己沒有注意,但被他那個貼身護衛發現了。他的意識裏本來隻有刀,估計很喜歡刀,剛剛突然跳出了一點嬰螢的影像……哦哦,又沒有了。”

庭院裏,大部分已經倒下,奄奄一息,唯獨柳生仍在狂風暴雨中左衝右突,憑借在漫長的忍者修行中收獲的直覺和韌性,他不但沒有放棄,還為自己和鬆本清張找到了庭院深處的假山,在狂風中他一隻手穩住軟成一團的鬆本清張,一隻手揮出身上所帶的最鋒利的刀,將假山後一處洞穴的開口擴大,而後把鬆本清張推了進去。

柳生守在門口,以長衣遮住臉,俯身下去,緊緊蜷縮起來,維持熱量,維持重要髒器與頭部的安全。他的鎮定與應變令Law十分欣賞。

專注的行為總是能削弱不必要的情緒波動和意識反射,柳生身上很輕易就沒什麽東西可以看了。

Law還是覺得奇怪:“嬰螢怎麽會跑到吸血鬼的天皇地宮去?它們是不準出暗黑三界的啊?”

他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然後怯生生補充了一句:“它們應該也知道吧。”

Paul沒有回應,隻是繼續問:“還有什麽?”

Law搖搖頭,又仔細看了幾眼,確認了:“沒有了。鬆本在那之前的所有意識都看不到,一點都沒出來。然後現在他被那個護衛藏在了假山的山洞裏,水引沒有辦法接觸到他,他們兩個人我都看不到了。”

Paul沉默了一陣子,說:“意識幛。”

“什麽?”

“你的水引沒有辦法反映他們的全部意識,因為有精通精神操縱術的第三方為他們設置了意識幛。你的猜測是對的。就和防火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升級一樣,意識幛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注入新的能量,否則會變得薄弱,無法防護大腦的所有活動。”

Law嘀咕了一聲:“第三方?”

他馬上就了然:“異靈川?他們真的開始大肆活動了啊。”

“想必是。”

Law眨了眨眼睛,暴雨稍有緩和了,他說:“那怎麽辦?Paul,你要不要打破鬆本的意識幛?”

Paul在那邊短促地笑了一聲:“可以,但那樣的話我就要召喚邪靈驅使附身,你不會喜歡我那麽做的。”

他雖然帶著笑,聲音卻突然變得極為嚴肅,那是天子之怒的前兆。Law對此敏感之極,他背上毫毛全都豎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邪靈驅使?一定要嗎?”

Paul說:“是的。”

Law沉默了一下,怯生生地說:“那……還是算了吧。”

Paul又笑了一聲:“我也是這樣想。”

Law鬆了口氣,看了看美亞。她在Law的小法術之下,完全陷入了自我封閉的世界,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她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Law轉過眼來,繼續說:“我看不到鬆本的意識,有其他辦法拿到他犯罪的證據嗎?”

Paul很幹脆地說:“暫時沒有。”

“所以呢?”

“所以我要直接毀掉他。”

他語氣很輕鬆:“接著我們就會知道他和異靈川或者吸血鬼天皇的關係到底有多好了。”

Law“哦”了一聲,正要如往常一樣為Paul的英明決定唱一曲忠誠的讚歌,忽然想起了什麽,趕緊喊:“Paul,你等我一下,鬆本的女兒在我這兒。”

“嗯?”

“隻是個小姑娘,我想她是無辜的,能讓我先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嗎?”

Paul說:“隻要你確認她是無辜的。”

Law放下電話,轉過頭看著美亞,她還是保持最初的姿勢,簡直連頭發絲都沒有動過,如果不是Law能夠聽到她的心跳與脈搏,那感覺就像她已經因為心碎而死去了。

他伸手到窗外,接了滿滿一掌心的水,走到美亞麵前,輕輕揚手,雨滴撒到美亞的烏發上、臉龐上,如遇到高溫一般,雨滴在接觸美亞的瞬間便蒸騰為霧氣,嫋嫋升起。Law凝神望著那水霧,看到了美亞此刻所思所想。

一幕一幕,一點一滴。

隻有一個人,全是一個人。

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都在那裏,曆曆在目。一起堆過的沙堡,一起看過的星星,一起做過的標本,一起走過的長廊,牽手的溫度,視線交織的熾熱。

Law忽然緊張起來……

他凝視美亞上方的水霧簾幕,那個美亞念茲在茲的人正轉過臉來,皺了皺鼻子,然後笑了。

那無憂無慮的樣子,能夠**清世上一切塵埃。

一個穿黑色上衣、牛仔褲的男孩子,有一雙微微發綠的眼睛。

突然之間,就像一道霹靂打中了Law,他臉色全變了。

[4]

房屋忽然猛地一震,外麵的風雨聲戛然而止。

庭院裏滿地浪跡,泥水一股股四下橫流,草木殘枝鋪天蓋地。

建築物上飛下來的瓦塊,倒塌的雕塑,裝飾,窗欞圍牆的碎塊,遍地可見。所謂良辰美景,化作斷井殘垣,說的就是眼前。

鬆本清張藏身的假山有一大半都坍塌了,柳生後背貼著將要倒塌的石壁,死死支撐著另外一小半,給東家保留了一絲喘氣的空間。他不斷望向美亞的窗戶,看起來那裏還很安全,盡管外麵天搖地動美亞連臉都沒露有點奇怪,但好過她跑下來冒險。

眼看風雨已息,他立刻將鬆本清張帶離藏身地,先查看身體確認沒有重傷,接著立刻扶持著他往大門出口跑去。鬆本臉上閃過負痛神色,眼神陰鬱閃爍,似乎有無數心事澎湃,但他一言不發,隻是跟著柳生前進。

與鬆本清張相比,柳生顯然更擔心美亞,他一麵跑一麵仍回頭望著美亞臥室的窗戶,擔憂與無奈之色溢於言表。

這時Paul的聲音清清楚楚進入Law的腦海,說:“給你兩分鍾,帶鬆本的女兒離開。”

Law急忙集中心神,想要捕捉住Paul的心靈頻率,告訴他自己的大發現,那是能夠改變世界的發現啊!結果Paul去得跟來時一樣快,Law掉頭去抓自己電話,卻發現根本沒有信號,也不知道Paul剛才是怎麽打進來的。

他從窗台鑽出去,抬頭看,隻見烏雲已散,天空又現出黃昏時該有的那一片蔚藍。

可惜這美好天色隻是音樂劇中間的過場,高天上一個模模糊糊,卻確鑿無疑存在的灰色罩子正緩緩落下,很快就會籠住整個鬆本家宅,滴水不漏,一絲空氣都不會漏。

他沒看見Paul或者Lou,但Law知道他一定在周圍,甚至就可能站這棟房子的頂上,正驅動結界。

他顧不得再多想,轉身以碼頭上苦力扛麻袋的姿勢將美亞扛起來,跳出窗戶,落地後撒腿就跑,而後就在出門的地方正麵遭遇了柳生。

柳生本來已經帶著鬆本清張奔到了大門附近,看樣子計劃是將鬆本清張帶出去放下,再轉頭找美亞。但計劃不如變化快,他一發現Law扛著美亞出來便即刻扔下鬆本清張——真的是扔,連緩衝都沒一個,直接就甩出去了——掉頭迎上Law,雙手揮舞,六道刀光以三二一的陣型飛出,期間一高二低三側向,刀鋒所指都是Law腰部以下的身體部位。刀速極快,鋒利無匹,Law卻根本不做閃避,他隻是對著柳生笑一笑,身影在虛無中消失,眨眼間再次出現時已經到了柳生身前。那六把刀在空氣中突然失去了目標,迷惘地飛行了一段時間,當啷落地。

Law趕緊退開一步,輕柔地說:“帶她出去。現在。”

柳生一愣,Law又看看他,微微一笑:“你很不錯。你叫什麽名字?”

柳生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什麽竟然回答了:“柳生,柳生謙信。”

Law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按了按:“柳生,幸會。”

而後一推:“去吧。”

柳生整個人頓時便飛了起來,腳離地數厘米,像有一股氣流就在那裏托著他,一直送到了鬆本家宅的大門外,而後突然就消失了。他緊緊抓住美亞落地,噔噔噔往後退了許多步才終於穩住身體。

抬頭看時,Law還在院子裏,笑眯眯地看著他,鬆本清張委頓在Law的腳下,正吃力地雙手撐地,想要爬起來,狼狽不堪。

柳生剛要往前去救鬆本清張,卻看見Law對著他擺了擺手,嘴唇翕動,仿佛在說:“不要過來。”

而後,砰的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擦著柳生的腳尖,鼻尖,落在了他和鬆本清張之間,柳生嚇了一跳,退了兩步,眼前一片模糊。

就是那麽一大塊灰色的模糊,將整個鬆本家宅都罩住了。起初似乎是流動的、漂浮的、虛幻的,漸漸就冷凝下來,呈現出一種冰冷的金屬感,這就像是一個末世的堡壘,吞沒了沒有來得及出來的人。

柳生心中一片混亂,這時美亞來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驚慌地問:“發生什麽事了?這是怎麽了?這是什麽東西?”而後驚叫起來,“爸爸呢?我爸爸呢?”

她向著那灰色堡壘撲過去,哭得心肺都要炸裂了。柳生跟在她身後,不知道如何保護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無論如何,都無濟於事。

這場景令人傷感,Law盡管不再看得到,卻能夠想象。

他緩緩向空中升起,灰色堡壘的頂端還有一道縫隙,是專為等待他而存在的。Law一出去,立刻就合攏了,而後他就看到了Lou和Paul,就站在他之前盯梢時站的位置。

Paul還是穿他平常的衣服,黑色V領上衣,牛仔褲,雙手插在褲袋裏,垂首看著下方。可Lou不同。

天真,嬌嗔而快樂的Lou今天沒有在。

陪伴在Paul身邊的,是曾以染血鐵蹄踏碎塵世的邪惡女武神。

她全身覆灰色盔甲與紅色麵具,麵具上無耳口鼻的開口,一片森然,高踞於青銅鑄就的高頭大馬上。馬有長鬃,根根分明,四蹄漆黑,也有一雙紅色眼睛,灼然生光,如有明火熊熊在內燃燒。

她一手執韁繩,一手執長劍,劍上有血光閃爍,一滴滴流淌,卻永遠無法低落。猩紅色的霧氣在劍身周圍縈繞,霧氣中變幻著死靈的麵容,每一張臉上都在演繹恐懼,痛苦與絕望。

他來到Paul的身邊,唇邊一句“Paul”被咽下了,他輕輕低頭行禮,說:“陛下。”

Paul看了看他:“那女孩子送出去了嗎?”

這是明知故問,他站在這裏,一切盡在眼中,但這樣的閑談,能讓Law放鬆下來。Paul對Law的了解,比Law對自己還要多。

Law點點頭:“出去了,她是無辜的。”他猶豫了一下,看看腳下那已經完全封閉的灰色堡壘,隻要Paul投入任何一個能量激發咒語,或將Lou直接送進去,裏麵就會馬上變成無間地獄。

接下來的話他其實不敢說,也不願說,但他要盡自己的責任:“陛下,除了鬆本清張,那些仆人和保安,也是無辜的啊。”

Paul說:“我知道。”

Law極輕柔地說:“陛下,我們立下過誓約,不殺害無辜的人類,今天我們要破例嗎?”

Paul嘴角露出一絲微微的笑,他深深的黑眼睛看著Law:“你相信我嗎?”

Law沒有一絲猶豫,立刻說:“我相信你。”

“那麽,就看著。”

Law屏住呼吸,看著。他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麽,仔細想想,大概也不會是鮮花、音樂和煙火秀吧。

他們並沒有等很久。

一輛兩座的敞篷紅色法拉利從遠處轟鳴著極速飛馳而來,在駕駛座上坐著的,是蕭遠晴。

這一切發生之前,鬆本清張回到家的時候,曾與蕭遠晴耳語,後者隨即離去。

此時歸來,卻不是單獨一人。

遠看去,他的車子後跟著巨大的黃色風沙,就像木乃伊電影裏那些考古學家遇到了沙塵暴在逃命似的。

但這裏是日本,千年古都京都也許什麽都有,唯一沒有沙漠,不可能有這樣高達數米、聲勢浩大的沙暴,像追隨著那輛車前來似的,卷過街道,卷過山路,直撲曾是鬆本家宅、現在卻是一座灰色堡壘的地方。

車子急停,蕭遠晴驚惶地跳下車,抬頭張望著那灰色堡壘,眼神中都是煩惱。

柳生和美亞迎上去,匆匆交談了幾句,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他們便下了決定。蕭遠晴帶著柳生和美亞再次上車,掉頭,加速,疾馳而去,他沒有看身後一眼,那匆忙而決絕的姿態像永遠不會再回來。

但那滾滾黃沙留了下來。

沙塵圍繞著灰色堡壘翻滾,邊緣急劇波動如沸騰,而後突然之間,沙塵分散,聚集成團,擴展,縮小,形狀變換,最後出現在空中的是,是無數隻巨大的嗜血幻獸。

幻獸排列成隊,在灰色堡壘上空逡巡,它們牙齒間滴落黑色**,落在灰色堡壘上,兩者相遇的瞬間,便會發出一種令人耳目皆酸的尖銳摩擦聲。數分鍾之後,幻獸分為四隊,一隊落地,一隊在堡壘頂部,一隊在堡壘中段環繞,一隊徑直上升。

就像訓練極有素的軍隊。Law看得出幻獸軍團的目標很明確,三隊在試圖突破灰色堡壘,一隊在尋找的,大概是堡壘的生成與控製者。

他直視著幻獸群身後的空氣,就像那裏有一雙眼正在監控著幻獸的行動,此刻不得不和他對視似的。

Paul輕輕地說:“別來無恙啊,川。我說的話,你全都忘記了嗎?”

而後他把右手從褲袋裏抽出來,隨意地打了一個響指。

青銅馬長嘶,擺頭,揚蹄,人立,而後極速衝出。

Lou昂起了頭,身體半站起,她身後長發披拂,那發色黑如永夜,而姿態颯踏如流星。長劍揮起,霧氣越來越濃,死靈們發出慘烈呻吟,以此為配樂伴隨女武神出征。

她衝進了幻獸群,幻獸立刻散開,呈圓形包圍住Lou,之後不斷轉動,緩慢緊逼。盡管每一隻幻獸都處於癲狂狀態,卻沒有一隻擅自行動,更不是烏合之眾的打法,它們身後的操控者顯然是非常有腦子的人。

Lou催動青銅馬,在幻獸群中心轉了一圈。在馬頭之前,幻獸紛紛辟易,可一旦Lou掉頭過去,便有兩到三隻幻獸從馬身兩側衝上來。幻獸口能夠變化大小,擴展至大時,看上去能夠將整個馬身一口噬之;它們的獠牙突出,口內嵌套著另一套更為粗壯的牙齒。盡管身為飄渺之物,但任何人見到它們的樣子,都不可能低估它們絕殺一切的能力。

一頭幻獸接近了青銅馬的尾部,它急撲過去,利爪搭上青銅馬身,另一頭和它配合的幻獸則伏低了身體,來到青銅馬肚腹之下,獠牙逼近了馬的後腿。其餘幻獸一起長嚎,聲音狂暴,直上九霄。

Lou的長劍就在此刻霹靂般劈落,從青銅馬身上直接劈過,馬身斷為兩截,但隨即又粘連為一體。幻獸則沒有這樣飛速愈合的本事。劍鋒筆直插進馬腹下那頭幻獸的頭顱,死靈們的呻吟聲為之一滯,長劍隨即破腦而出,幻獸慘叫著轉圈,身形漸漸虛化,最後跌落下去,在灰色堡壘上變成一撮灰塵。

Lou行動如行雲流水,絲毫不停,長劍依著去勢再橫向斬出,爪子猶在馬身上的另一頭幻獸硬生生被從中截斷,上半身往後翻滾出數米。Lou翻身站起,足尖如跳芭蕾般踮起在馬鞍上,雙手握住劍柄,縱身從馬背上撲出,直線撞向那受傷的幻獸,劍鋒穿過那一隻幻獸身體,去勢未衰,連續刺中三頭幻獸,挑在劍柄上如一串不大好吃的糖葫蘆。Lou將它們舉起,揮劍,幻獸連接飛出去,在空中發出長嘶,一隻接一隻灰飛煙滅。

青銅馬鐵蹄連踏,幻獸群接連折損,居然也沒有亂了陣容,它們往後退避,連成一個弧形首尾照應。而本來致力於突破灰色堡壘的另外三個分隊,此時回師來救,在空中占據高低參差的位置,攻勢頓時立體起來,一時之間,在Lou身前的幻獸疊加攢動,聲勢浩大。青銅駿馬眼中烈焰熊熊,所望之處,火光噴湧,在空氣中東一處,西一處地燃燒著烏有。Lou舉起雙臂,長劍指空,那些火便被召喚了一般匯集到劍尖處,Lou驅馬急衝向幻獸群,揮劍,火焰連環激射,散入幻獸,那些明明無血無肉的怪物竟然避不開火焰,即刻被團團圍住在火圈裏,火勢越來越猛烈。幻獸慘嚎,卻仍狂熱戰鬥,各種聲音並作一處,震動天地。

他擔心的不是Lou,如果全副武裝的Lou會被幾隻幻獸打敗,她早就不用混了。

現在真正危險的是Paul。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的靈魂被從混沌中喚醒的瞬間,看到審判之輪在遠處從急轉到停滯。有誰啟動了審判之輪,又有誰強製它停了下來。

這兩者都需要不可思議的力量,都需要大量的奇跡。

但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接踵發生。

審判之輪的啟動,是打破了暗黑三界底層封印的唯一方法,即刻放出了無論人還是非人世界都無法承受其破壞力的邪羽羅所有分身。

暗黑三界之所以建立,就是鎖住那十三個不管是人類還是非人世界都無法承受的魔神,但這一刻一切規則都被破壞了。

他也是其中之一:夜舞天,負責平衡與消解,稀釋純惡的夜舞天。

他從結界中鑽出來,還留著前世的記憶與傷痕,赤身**,茫然不知所處,而其他分身也如是。大家在喧囂層遊**,直到Paul以暗黑三界與邪族主宰者的身份,從黑十字星通道一步步走進來。

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裏都滲著濃濃殺氣,隻要有誰上去輕輕一推他,整個世界就毀滅了。

那一瞬間所有種族的所有成員都藏匿了起來,藏在血鐵森林裏,藏在冥礦山洞裏,藏在深深的岩漿海底。誰都不敢去麵對盛怒的達旦陛下。

他起初不知道是什麽引發了Paul的狂暴情緒,等他知道,就明白無論是什麽都挽回不了Paul的損失。

Paul回到暗黑三界的時候,手裏抱著邪羽羅的分身之一,就是現在的Lou。從數千年前開始,她就是負責懲罰與毀滅的分身,那時候卻委頓如軟泥,暗靈正一點點泯滅,想必也是因為審判之輪的影響。

Paul將所有分身帶出了喧囂層,跟自己一起進入人間。他出去之後,隨即便徹底封死了人間與暗黑三界的出入口,並且傳下了命令。

任何成員不準踏入人間一步。

破魂成員日夜巡邏,確保他的命令得到貫徹。

公然違抗者,格殺勿論。

他回到人間,複原了Law和Lou的身體,其他分身被控製起來,藏匿在了十一個秘密地點。

在那之後,他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幾乎在所有時候,Paul都是一個能夠被無條件信賴、仰慕、依靠,甚至還充滿生活情趣的人。

隻不過Law深深地知道,他回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享受生命。

他在等待什麽。

是不是應該祈禱他盡快得償所願呢?Law從來也不敢肯定。

而現在,Paul的狀態,就是Law不敢肯定的原因。

Lou持續斬殺著幻獸,Paul忽然說:“我們有伴兒了。”

Law一怔,順著Paul的眼神望過去,遠處一輛大紅色的法拉利去而複來。

[5]

Paul點點頭:“你研究過蕭遠晴的資料嗎?”

“研究過,他是普通家庭長大的孩子,華人。十多歲的時候因為跟女朋友的情變被下毒,之後出了車禍,被鬆本清張救起,收為養子。是商業奇才,幫鬆本打理集團生意,立下汗馬功勞。”

“一個正常人類,氰化物中毒之後,遭遇嚴重車禍,車子前半部分幾乎全毀,居然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好好的。”

Paul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好像有點厭煩眼前的一切:“有可能嗎?”

Law舉一反三:“鬆本清張利用了吸血鬼的力量幫他療傷?”

他對Law微微一笑:“拭目以待?肯定會很有趣的。”

法拉利飛快地來到了灰色堡壘麵前,車上還有三個人,擠在狹小的跑車空間裏卻若無其事。因為他們的身體非常非常扁平,就像三片人形剪紙一樣,名副其實生活在二次元世界,行動的時候基本靠飄。每一個人形上都隻有一個眼睛,端端正正嵌在臉的正中,其他器官都被擠壓或幹脆放棄——至少耳朵是沒有的。

他們從車上下來,看了一眼空中的激戰,沒有要加入的意思,而是聚在了灰色堡壘之前。蕭遠晴取下了常年戴在臉上的口罩。

口罩下是一張正常男人的臉,非常英俊,但是稍嫌冷漠。

而後蕭遠晴又做了一個動作,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他非得這麽冷漠。

他取下了下半部分的臉皮。

臉皮之下的內容才令人大開眼界。

因為什麽都沒有。

他的眼睛以下,是森森白骨,半個骷髏,牙齒倒是都保養得很好,沒有假牙,沒有齲齒,沒有修補痕跡,又白又亮又整齊。不知道他平常去不去看牙醫,看過的牙醫是否都健在。

透過骷髏,能夠看到他上半部分頭顱內的腦子,粉紅色可愛的一團,以及咽喉以下的食道,鮮紅色,有規律地顫動。

那三張人形剪紙肩並肩站在一起,往前蠕動,直到貼上了灰色堡壘的牆壁,但身形仍然蠕動不停,灰色堡壘竟然也出現了軟化的征兆。似乎他們準備將自己壓入堡壘牆壁本身,而後穿透過去。

蕭遠晴挽起了袖子,走過去一隻手按在左邊人形的肩上,一隻手按在右邊人形的肩膀上,他張開森森利齒,仰頭,怒目圓睜,胸腔中發出沉重的吼叫聲。隨著一聲一聲巨吼,他的身形迅速漲大,肌肉膨脹,骨骼生長,一圈一圈加大身體的型號,數分鍾之後,蕭遠晴變成了神話中巨靈神一般的角色,全力壓住那三個紙片人,將他們往灰色堡壘裏滲透。

Lou在上空見到這一幕,掉轉馬頭,準備往下衝鋒,幻獸群卻突然打起了精神,竟然再度奮勇撲殺,寸步不讓。

Paul輕輕以右手玩弄著自己的左手手指,漫不經心地說:“看起來,鬆本清張真是一個重要角色呢,不是嗎?”

Paul點點頭:“是的,白條的貼身護衛,是他最精銳的戰士了。”

“那麽,讓他們救得更難一點吧。”

他彈出手指,一點藍色光芒飛了出去,一直飛到了灰色堡壘之前。

那裏本是鬆本家宅大門前的一大塊園地,植被非常豐富,但保持野趣,不經人手打理。有一條人走的小徑和一條通車的石頭路從大門通往園地外的山路,順著那條山路上去,就是高台寺。

那園地不曾受到Paul的結界影響,但池魚之殃難免,也變得頗為混亂,有幾棵一人高的樹倒在地上,草地狼藉,結塊的泥土到處都是。

那點藍光就落在某一塊泥土上,為那死物注入了靈魂。

那一塊泥土在地麵滾動,接觸到更多的泥土,體積越來越大,最後成為龐然一團。這團泥土沉重地堆積著,靜止一陣子之後,開始分化。

先是出現圓滾滾的頭顱,而後是孔武有力的四肢,粗壯身體,馬馬虎虎的五官。

軀體先是**的,而後更多的泥土從周圍被吸引過去,從腳底往上覆蓋,變成盔甲,包裹住手足關節,以及身體前後大部分。

從Paul手指上出去的藍光一直在這泥土的身軀中飄忽。當一切雕塑定型,藍光躍上了泥土巨人的額,在那裏定住了,變成一個奇異的符號,像許多線條糾纏在一起。

是Law脖子上掛的,是Paul所戴戒指界麵上刻的,同樣的文字符號。

一整道藍光從那個符號上發出來,就像瀑布流過了泥土巨人的整個身體。

他徹底活了過來,有了人的膚色,肌肉的質感,血液在皮膚下流通;而眼神,是有智慧與情緒的眼神。

最後一點被藍光激活的泥土,變形為一把巨大的斧頭,定格在了巨人的手裏。

Paul在高天上欣賞自己的傑作,輕輕念出一串簡短的咒語。

巨人發出怒吼,揮動鐵斧,衝向蕭遠晴。

Paul向Law笑笑:“我們走吧。”隨即吹了一個口哨,Lou在不遠處定住馬頭,長劍劈開旁邊兩隻幻獸,向他們走來。

Law沒有明白過來:“走?”

他看看Lou,她一麵走過來,一麵還在斬殺追蹤上來的那些幻獸,盡管所向披靡,但遠遠還沒有結束戰鬥,更不用說下麵的巨人對決了。

Paul搖搖頭:“根本不重要,他們要救鬆本清張,我會讓他們救出鬆本清張。”他看了看那些困獸猶鬥,以精神力凝結與驅使,卻能夠大殺四方,令生靈塗炭的怪物,意味深長地說,“下一次我們再見,就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