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幻獸
[1]
東京,表參道。一身黑色勁裝的阿拉丁呆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口,瞪著滿街走來走去的人。
他在找豬小弟。
十幾個小時以前,他,還有小腦袋,在北京總部和豬小弟分頭行動去查歐文小孩失蹤的案件,他負責到世界各地排查模擬人生給出的十三個可能人選;小腦袋繼續黑日本警視廳,把過去十年內血型為熊貓血的失蹤兒童信息調出來,運算出未來的生理數據再進入全球人口庫定位搜尋。而豬小弟這個混不吝,則說自己要去找血衛就熊貓血的事兒跟人家好好說個清楚,一頭衝了出去。
結果沒多久,這哥兒們就失去了聯係。
阿拉丁發現他失去聯係是在大概三小時後,他正趕去摩洛哥排查第一個可能人選的路上,估摸著豬小弟應該已經到東京了吧,畢竟是去見吸血鬼,阿拉丁有點不放心,想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結果豬小弟的手機,也就是他的通訊器,關掉了。
他本來還不以為意,順手開了自己手機上的“獵人都是好朋友”app想查一下豬小弟的位置。這個app允許獵人們在出集體任務的時候組隊,互相開通通訊器定位權限,以便在行動時彼此溝通和提供支援。而且這個app是通過個人通訊器裏安裝的獵人芯片定位,哪怕通訊器本身沒電了,芯片還能獨立運作一段時間。
這個算是夠高級了,其實獵人們還有一個更高級的app,叫做“獵人都是生死之交”。可以通過各自鑲在腦子裏的那個芯片定位,不管到哪裏,用什麽借口,都跑不脫人家對你行蹤的掌握。
但是高級歸高級,打聯盟往獵人們腦子裏裝芯片以來,這個app的用戶一共隻有兩個人,那兩位是搭檔,出生入死後結下深情厚誼,經曆之千回百轉完勝十部好萊塢大片。後來實在肝膽相照,分不開,雖然是兩個直男也幹脆結婚了,結婚後雙雙開通使用這個app以示自己對伴侶的無限忠誠。
童話故事裏說,王子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愉快的生活。
但是我們都長大了,都知道這種結尾是騙人的,問題是也沒想到會被騙得那麽慘。事實是沒過多久,他們就一個申請調去了南美分部,一個申請調去了北極分部,不單發誓此生老死不相往來,而且一直在苦苦等待醫學技術足夠發達,到時候要用電擊療法消除自己腦子裏有關對方的一切記憶。
任何人以為自己可以絕對信任對方或被絕對信任,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幾乎沒有例外。
阿拉丁和豬小弟雖然關係密切不到生死之交那個份上,但至少一直都在“獵人都是好朋友”app的一個組裏。他打開來一找豬小弟的位置,係統提示他,找不到相應芯片號碼。
聯盟自主開發的通訊器,拋開它出廠搭載的那些非常規獵人專用功能,它本質上是一個非常完美的手機產品。
首先,它的質量非常好,絕對不存在碎屏、內部短路,以及係統需要不斷升級這種怪事。這是為使用者的安全考慮:你想想一個獵人正站在南美的沼澤地裏準備用手機測定一群魔鬼鐵天牛的攻擊路線,突然手機說麻煩你點一下係統升級否則我就罷工,結果導致獵人殉職,那算怎麽一回事?第二,它充分考慮了用戶工作環境多變、機器應用時間很長,以及機動性要求高的特點,開創性地具備了利用多種能源供給方式充電的功能。
普通充電固然速度極快,太陽能也不在話下,曬十分鍾管一天,用戶可以自行設置進度提醒語音信息。比如說阿拉丁的通訊器就會在太陽能充電到百分之五十的時候,發出“哎呀媽呀,曬破皮了”這樣的提示。
風大的時候啟動風能模式,舉起手來堅持吹機一分鍾,絕對能支撐通話兩小時,對台風季節去海島出任務的外勤獵人來說簡直稱心如意。
實在一窮二白,沒風沒光的所在,這玩意兒還有一招絕的,那就是扔在地上使勁兒用腳踩,力氣越大,頻率越高,能源補充越快。有獵人算過,開一曲《Uptown Funk》,模仿火星哥的舞步在通訊器上蹦,蹦到“don’t believe me just watch”的時候,電源基本有一格了。
總之一句話,獵人聯盟發的手機,絕對不會因為沒電而關機,而無法通過號碼芯片定位,更是匪夷所思,因為那意味著豬小弟通訊器的注冊信息失效了。
除非有人黑進了獵人聯盟的管理係統,刪掉了豬小弟的通訊器注冊信息,否則那是沒有理由的。
如果無緣無故關了機,尤其是在出任務途中,那就是一定出了事。
阿拉丁當機立斷,在快到摩洛哥的時候調轉飛行器,跑去了東京。那十三個人就算個個都是歐文家小孩,反正那麽多年都苦過來了,再苦幾天也沒什麽,豬小弟可不能出什麽事!他可剛丟過一次了,這一下萬一又跟吸血鬼杠上了怎麽辦!
他心急火燎到了表參道,往那兒一站就傻眼了。
豬小弟走的時候隻說他知道吸血鬼血衛常去某家餐廳吃飯,具體也沒說哪家。這地方是中心商業區,餐廳滿坑滿穀,一家一家找過去不知道要找多少時間不說,總不能隨便進個門就大喊一聲誰是吸血鬼吧?
但阿拉丁混到三星也不是白混的,他心亂如麻了一陣子,定了定神,決定從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入手,找出吸血鬼的動向。
這個事實就是:日本東京是全世界非人聚集最密集的城市,任何時候,想在表參道找出一個非人的難度,並不比找出一個沒化妝但還是能看的女生難度高多少。
而如果有一個非人經常在這裏活動,他就沒理由不知道一個高階吸血鬼喜歡去的餐廳會是哪一家。
阿拉丁緊了緊自己的褲腰帶,沿著表參道街道一側,慢慢走了一趟,然後過了街,沿著另一側走了回來,他一邊走一邊回憶自己在“追蹤”這一門課上所學到的全部知識,並且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學得實在不夠多。
他努力鎮定心神,巨細無遺地觀察著熙熙攘攘人群中所發生的一切。與此同時,手裏還握著生物能量測量儀,數值設置在正常人類的標準範圍內,這意味著測量儀上有密密麻麻無數個綠點,全在活潑潑地閃個不停,看的人眼花繚亂。
他這麽做是有道理的,非人在熟悉的地界出沒時當然不會隱匿自身能量水準,隻要獵人出任務前做了功課,知道自己要去找的非人大概處於哪一個標準,再將探測值做相應設置,就很容易發現獵物的行蹤。
但一旦他們到了人類的地頭,就不會那麽傻了。要知道兩個人打架,哪怕打得頭破血流,警察來了拉到警察局各罰兩百塊,最多算個治安事件;要是兩個人打架,一個人把另一個人咬成了幾片,那出來管事兒的就是神盾局了。
除了極少的藝高人膽大或俗稱混不吝的種族之外,絕大部分在人間活動的非人都會改變樣貌並調低自身的生物能量到正常人類的水準,大隱隱於市,大家都挺懂的。
唯一的破綻是,刻意調低生物能量後的非人需要非常努力才能維持這種狀態,一旦外部環境出現意外狀況,導致他們發生應激反應,能量顯示儀上就會出現瞬間的數值暴漲。
而大都市裏的意外,每一分鍾都有可能發生。
阿拉丁等的就是這樣的瞬間,在這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中心,麵對如此密集的非人群體,隻要給足夠時間,沒有理由會一切太平無事到永遠的。
他慢慢遊走,耐心等待,觀察著蛋糕店裏、鞋子店裏、飾品店裏、壽司店裏、地鐵站裏、紅綠燈下,各色人等的表情動作神態,紅男綠女,飛禽走獸。
看妝容淡雅的售貨員和耳朵上有十八個洞的慘綠少年(原指穿淺綠衣服的少年,後指講究裝飾的青年男子,現也指青春期的孩子)在店門口,先是鞠躬歡迎,又鞠躬告別,各自都沒有與眾不同到不像人。
阿拉丁忽然想起自己在做實習獵人的時候,有一次聯盟請了一位已經退休的追蹤科目教官回來給大家作講座。那也是個小老頭了,不知道是外號還是真名,理事長介紹說他叫小天狼,據說跟設備司老爺子同事多年,也是一位憤世嫉俗的主兒。他雖然年紀大了,身手還矯健得很,躥上台睥睨各位少壯,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砸場子來的:“聯盟現在一半以上的精力和經費都在研發設備,恨不得野地裏打個瞌睡都有設備給你們鋪被子。你們呢,出任務也是凡事都靠設備,離開設備就目盲耳聾不知所措,簡直就像出租車司機開車不認路,全靠導航告訴它往東往西一樣,完全都是瞎扯淡!”
當時他在下麵哄笑,一麵手上玩遊戲,對老頭的話不以為然。現代社會,科技都到什麽程度了,一萬畝農田隻要十個人一百台機器一個人工智能管理係統全麵覆蓋,就可以順順當當生產出養活成千上萬人的糧食,這難道不好嗎?難道要回到刀耕火種自力更生的時代去才算高明?
但現在他忽然明白了那位教官的意思。
無論多麽先進的技術終有鞭長莫及處,到無計可施時,你能依靠的最終隻有自己。
他此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在一家甜品店外止步,觀察著店鋪中的一切。
看起來這是一家非常非常受歡迎的果汁店,主要供應新鮮的果汁和芒果布丁、香蕉西米露這樣類型的健康甜品,不斷有人進去,也不斷有人出來,店鋪裏坐滿了人,每個人好像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偶爾有幾個人需要在門口排一下隊,但很快就可以在裏麵找到輪換出來的位子。
正是這一點,吸引了阿拉丁的注意力:換台率太高了。
和那些放在櫃台裏的、隻需要銷售的成品食物不一樣,新鮮果汁的供應流程是一整套的即時操作,從水果的清洗、切塊、榨汁到裝杯,而後送到點單的顧客手裏,無論多麽訓練有素,都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
製作甜品需要的時間則更長。
阿拉丁是地下拳手出身的,但選擇那門職業純粹是因為母親生病,非常需要錢——地下拳賽的勝者報酬很高,而他又剛好具備驕人的體質與格鬥的悟性。
事實上,他念書的時候成績很好,尤其在理科學科上一直學得很順利,如果能夠更加幸運,作為一個正常的孩子成長的話,一定可以順利地考上大學,去念物理或者計算機科學之類的專業吧。畢業後說不定能夠進入那些獨角獸(概念來源於美國矽穀,指估值達到10億美元以上的創業公司)互聯網公司工作,成為受器重的程序員,而後在四十歲的時候開盛大派對慶祝自己頭發全部掉光這種成就呢。
即使到了現在,他的心算仍然厲害,每次和女朋友出去吃飯,都是他負責算小費,賬單還沒到,他已經把精確到分的小費甩到了人家盤子裏。
因此,阿拉丁很快就算出來:
1.除非在這家甜品店的操作間裏有六個以上的員工,並且以理論上能夠達到的最高效率同時運作獨立的榨汁流程,大概是三分鍾一個回合;
2.用商業級的榨汁機,一次可以出六杯大杯果汁;
3.原材料的供應處於完美銜接狀態,沒有任何延誤或者脫節。
否則這家甜品店不可能達到眼前這種出品速度——十分鍾內,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小操作間的送餐窗口送出八十多杯果汁和十份甜品。
這家店的牆壁上掛著員工的名牌,一共四個人,一個在前台收銀,另外兩個在店堂中穿梭,端送飲品和收拾台麵。
也就是說,在收銀台旁邊那道門後的操作間裏,隻有一個人在幹活。
這完全不合理,不合理就是阿拉丁的福音。
他大步衝進了甜品店。
穿著小藍格子女仆裝的服務員甜笑著迎上來,阿拉丁與陌生人的溝通技巧向來一般,這會兒事態緊急,更懶得浪費時間,他側身甩下人家,直取收銀台而去,大步流星,氣勢洶洶,一雙豹子眼瞪起來,頗有幾分街頭霸王的風範。收銀員手上正忙著,忽然抬頭和他對上眼,馬上花容失色,往後退了一步,舉起手來:“請把錢帶走,不要傷害任何人。”
前戲做這麽足,不順著演下去都有點不好意思,阿拉丁差一點就順勢把那台收銀機給搶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不應該為這十萬日幣折腰,十萬美金的話倒還可以考慮一下。於是腳步加快,瞬息間殺進了收銀台旁的那扇小門。
裏麵果然是操作間,正方形,空間不大,但井井有條。四麵都有料理台,料理台上每隔一個洗手池擺一台商業級榨汁機。料理台上空除了一台訂單終端屏之外,懸掛著一排排幹淨的杯子以及外賣餐具。一條傳送帶圍繞料理間,榨好的果汁貼上單號標簽之後放上傳送帶,就自動運去大門旁的傳送口,再到收銀機旁的取餐台麵。
一台可移動的四層餐車擺在操作間正中,上麵一層一層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各種切好的水果塊,用不同顏色的小碗裝成一份份,各個料理台前作業的人隻要一伸手,就能夠到原料。
外麵忙成狗,裏麵卻很清靜,隔音效果極好,門一關上,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
如員工介紹上所標示的,操作間裏隻有一個員工,這會兒正戴著手套、發帽,穿著幹幹淨淨、略有點大的白色工作服。估計平時很愛喝啤酒,是一個標準的矮肥圓,肚子突出的程度相當驚人。
胸前的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小田和正,此刻正愣愣地望著阿拉丁,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反應慢,他不說話,就站在那兒,和阿拉丁麵麵相覷。
就這麽一個人。
十分鍾出八十杯果汁。
操作間隻有一個人。
阿拉丁滿腹狐疑地在操作間轉了一圈,站回小田麵前,抱著肩膀看了人家一會兒,伸手從水果餐車上抓了六七碗蘋果,塞到人家手裏:“你弄杯果汁給我喝喝唄?”
小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蘋果,慢吞吞地說:“請先付款,就座或排隊等候您的飲品。”
阿拉丁完全不尊重公序良俗:“不行,我現在就要喝,蘋果汁加梨汁,再放個小青檸。”
他一邊說,一邊又塞了七八碗梨和半碗青檸檬在人家手裏,水果碗從手上一直堆到了人家腦門前。小田捧著那堆水果,沒有任何反應,還是用一模一樣的聲調說:“請先付款,就座或排隊等候您的飲品。”而後腦袋從水果堆後麵探出來,小眼睛半點不虛地瞪著阿拉丁,烈士的姿勢是擺得極好的。
結果他遇到了一個差不多倔的:“你今天不給我榨果汁,我就不走。”
說話的當兒大量的訂單流入,在門口的顯示屏上“滴滴滴”響個不停,阿拉丁幸災樂禍:“你們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這句話重創了小田,他屈服了,肩膀塌了下去,轉身向料理台走去。
他走路的姿勢跟他說話的語調一樣,又慢又單調,毫無活力或熱情,簡直不像走,而是挪。他挪啊挪啊挪啊,挪到了某個料理台麵前,打開榨汁機蓋子,把蘋果梨子青檸檬亂七八糟地倒進去,按下按鈕,機器震動,果汁流出,結果這哥們明顯不在狀態,根本忘記了放杯子去接,頓時果汁流了一地,看著從料理台上慢慢淌下去的那青青黃黃的一堆,小田突然就崩潰了。
他轉過身來,用力把帽子拉下來往地上一丟,暴跳如雷,大吼大叫:“你們想幹什麽?我們每個月納稅,給人類納完給你們納,每個季度續簽良民卡,每年更新居住和工作信息。賺的錢一大半給了你們去修什麽狗屁地宮圈養場,自己還要去服役,你們還想怎麽樣?你們還想怎麽樣?是不是要逼我們造反?”
他抓帽子的不是五根手指,而是觸手,灰白色的,長而柔軟,頂端帶著吸盤和分叉的觸手。隨著他的歇斯底裏大發作,小田同學身上的工作服忽然如同七級風浪下的海麵,此起彼伏,到處突出一塊塊一條條奇怪的形狀。接著嘶啦一聲,裂成了幾塊,有的還吊在小田身上,有的直接掉到了地下,從衣服底下冒出來的,是一隻阿拉丁從未見過的古怪東西。人類的頭,一條灰白色的長脖子,上麵繞這樣一圈圈樹木年輪似的藍色肉棱,脖子下的軀幹呈圓盤狀,圓盤上甩著無數條觸手,長的短的都有,彼此糾纏著,估計平時往下放放就充當腿腳,往上舉舉就充當手臂,因為生氣的緣故,這會兒都毫無章法地亂甩。
阿拉丁雖然嚇了一跳,但馬上容光煥發,深深為自己的推理能力感到自豪,他趕緊安撫人家:“別生氣別生氣,不管你以為我是誰,我其實都不是,我就想跟你打聽一件事兒。”
小田一愣,所有觸手收回到圓盤上,其中兩條垂落,把他整個人撐了起來,頓時就變成了一米八,和阿拉丁平視:“你不是異族街道管理事務所派來的?”
異族街道管理事務所是什麽東西?
阿拉丁擺出嚴肅臉:“絕對不是!他們是誰?”
小田看他說得那麽斬釘截鐵,情緒稍微緩和了一點:“異族街道管理事務所是吸血鬼用來管我們的一個機構,每個月來收稅和查驗我們的居住狀況。如果你不是他們的人,怎麽會招進來的?”
阿拉丁說:“我是獵人……”剛說了四個字小田就號叫了起來:“什麽?獵人?我們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會招惹你們獵人!”
阿拉丁趕緊擺手:“沒有沒有沒有,你絕對沒有招惹我,我就是來打聽一件事的,你千萬相信我。”
小田又稍微緩和了一下,半驚半疑地瞪著阿拉丁:“打聽什麽事?”
“附近有沒有哪個地方,餐廳啊咖啡館啊什麽的,是吸血鬼特別愛去的?”
小田眼都沒眨:“我們這裏啊。”他馬上悲從中來,不管這位是來自什麽種族,他都算愛演的,七情上臉,苦大仇深,“淩晨三點要來喝果汁,專門喝紅肉火龍果汁和紅芒果汁,說口感像人血,這兩種水果日本都根本不出產!你知道成本多貴嗎?一次喝七八杯還要打包,不!給!錢!你知道我們小本生意多難做嗎!”
阿拉丁很擔心他再控訴下去,就會撲通一聲整個圓盤砸到地上,然後伸出所有觸手呼籲天降鵝毛大雪,證明他真的身負奇冤。他可沒時間扮包公的角色啊,趕緊讓人打住:“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給你一張名片,下次有吸血鬼過來喝霸王果汁你打給我,我幫你揍他?”
小田馬上抹了一把眼淚:“獵人來幫我揍吸血鬼?開了眼了啊。”
阿拉丁看他心情好點了,打蛇隨棍上:“還有其他地方嗎?主要是餐廳,高階吸血鬼愛去的餐廳。”
小田不放心,確認了一下:“你真的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阿拉丁翻了一下白眼:“我要是來找你們麻煩的,我會站這裏聽你扯半天,我早把你抓起來了,看你也沒什麽能力反抗。”
對方覺得倒也是:“那就好,你出門左轉,走兩百米,裏邊有個小台階走下去,有個餐廳開在地下室裏,沒有門麵也沒有窗,我聽說吸血鬼的幾個頭麵人物很喜歡在那裏吃晚飯。”
這時候又有很多訂單進來,小田揮了揮某條觸手:“我真的要開工了。”
阿拉丁對他表示感謝,真的遞過去一張名片:“我欠你一次,有需要的話找我。”
小田一條手伸過來接了名片,頭都沒抬,其餘無數條觸手盤在那個原料餐車上,一瞬間的工夫就把阿拉丁弄亂的水果碗弄得規規矩矩的,一邊說:“你要找得到那些高階吸血鬼,幫我們說說,減點稅吧,我們的營業額已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利潤卻比街上賣紅薯的人都低。說得過去嗎!”
阿拉丁言語鏗鏘:“絕對說不過去!我看看我能做什麽。”轉身就走了,走了兩步轉回來問,“外麵那些員工知道你這樣嗎?”
小田和正已經忙上了,對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家人。”
阿拉丁點點頭,站著觀賞了一分鍾小田的工作現場,那真是歎為觀止,這哥兒們身上的觸手是可以根據需要隨機融合或分化,目測從兩條到一百八十條之間的雙向轉化隻需要數秒鍾。他用四條觸手操作一台榨汁機,兩頭負責原料,包括將新鮮水果清洗,去皮,切塊,裝碗;一條負責取原料榨汁,最後一條負責裝杯子貼訂單號碼標簽上傳送帶。觸手與觸手之間合作之默契,協調之和諧,時機拿捏之精確,妥帖地闡述了什麽是“感覺就像是一個人”。這樣的速度來看,就算外麵訂單再來三倍,小田都妥妥地沒問題。
最扯的是,他還有四條觸手分出來不去幹活,而是圍在原料餐車四邊,拿餐車頂部當牌桌,正在打撲克,殺聲震天的牌注下得還不小,不知道這種輸贏到底有什麽意義。小田看了一眼他迷惘的眼神,說:“我晚上在非人賭場兼職當荷官,你要來玩嗎,就在銀座那間愛馬仕的旁邊小巷子裏,找到一塊見水之後出現小精靈十字架印記的石板踩下去,就能進去了。”
阿拉丁搖搖頭,出去了,小田還在後麵喊呢:“你來的話記得報我的名字,你的賭額我可以拿提成的啊。”
他就耽擱了這麽一會兒工夫,外麵的隊已經排到了街上,收銀員和服務員們都用譴責的眼神看著阿拉丁,而他也算是完全明白了為什麽這幾位要戴著手套幹活。
照著小田的指點,出門左轉,走了兩百米,阿拉丁順利地找到了那家開在地下室裏的餐廳,門緊閉著,裏麵也沒有一點動靜,不知道這個鍾點是結束營業了,還是還沒開門。他發愁地看了一會兒,決心人定勝天。
既然是高階吸血鬼愛來的地方,那麽照常理推斷,開這家店的不會是正常人類,否則雙方的風險都未免太大了。既然不是正常的人類,那麽他們住的地方通常也就不是正常的人類住所,而多半是附著類的半獨立空間——在東京,寸土寸金這四個字飽含嚴肅的現實主義意味,任何房地產中介都沒有絲毫幽默感。
他在餐廳附近走了一圈,在幾個他認為比較可能開空間通道的地方裝上了空間門鈴,包括牆壁與牆壁之間的夾角、餐廳一側通道的斷頭處,還有台階下方的陰影裏,然後在餐廳正門口坐了下來,看著手機,等待空間門鈴傳回信號。
阿拉丁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並且他也以自己的耐心為豪。不管是在地下拳台爭鬥,還是當獵人,很多時候決定結果的並不是勇敢或決心,而是在多大程度上沉得住氣,越是凶險,越是急迫,越要靜下心來,等待一絲破綻或轉機。
但他現在等在這裏,卻生平第一次如坐針氈。
內心深處他的理性告訴他,如果豬小弟已經找到了吸血鬼,他等在這裏固然無用;如果豬小弟還沒有來,那麽阻止他的估計也不會是什麽好事。
一陣陣的不安湧上心頭,那感覺就像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宿醉反胃,難以緩解。阿拉丁現在的解決方法和對付宿醉一樣,是忍著,是等著,固執而強硬地堅持著,直到有結果出現——至少這像是一個目標。
到下午六點,手機裏終於傳來了叮當一聲,阿拉丁一躍而起,循聲而去,果然在餐廳右側那個狹窄通道的斷頭處,抓了一個非人的現行。
那哥們正從一個異度空間裏跨出來,上半身沒有任何問題,是具備基本格調的一位西餐廳侍者應有的打扮:黑色小燕尾外套,白襯衣,黑領結,頭發梳得幹幹淨淨的,嘴臉也頗清秀,然後他一抬頭,看見阿拉丁抱著手臂站在他麵前,用一副“你倒是繼續鑽啊”的表情盯著他,他還隱藏在另一個空間裏的下半身就隻好卡住不動了。場麵有點尷尬。
“上班去呢?”阿拉丁和和氣氣地說。
侍者不知他要幹嗎,隻好答應了一聲:“是啊。”
“門口那家餐廳嗎?”
“是啊。”
“住得倒是離家挺近的嘛。”
侍者抬起頭來抓了抓後腦袋,明顯心裏有點發慌:“是啊。”
阿拉丁繼續跟他扯閑篇,態度非常友好,友好得讓人心裏發毛:“我一直都特別羨慕不用長時間通勤的人,你知道的,我們當獵人什麽都好,就是工作的地點離家都特別遠,一會兒非洲一會兒南極的,哎喲,累呀。”
侍者聽到獵人這兩個字,臉色馬上就變了,他沉默了一陣子,抬起頭來無可奈何地說:“你要什麽?”
阿拉丁滿意地點點頭:“挺上道的啊。”他其實心裏早就火急火燎的了,隻不過他的人生原則就是絕對不能讓人看出來他特別想要什麽,一旦被人知道了,接下來的遊戲就很難玩。有所求的人總是軟弱的。
“我有個朋友,要來你們餐廳見吸血鬼的血衛,你見過他嗎?”
阿拉丁把手機遞過去,給那位老兄看豬小弟的照片,侍者的眼神剛一落上去,阿拉丁馬上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你見過他,什麽時候?”
答案確實是肯定的,隻不過和他預料的完全不同。
“他幾個月前來過我們餐廳吃飯,和平清盛大人在一起。”
阿拉丁有點意外:“誰?”
“平清盛大人。”
這個名字對阿拉丁來說不陌生,在情報司不斷更新的簡報裏,關於高階吸血鬼的信息並不多,其中頻繁出現的名字隻有兩個,一個是平清盛,一個是藤原。
都是響當當的角色。
但更震撼的是“幾個月前”。
阿拉丁想了想就反應過來,那想必是實習獵人出任務的那一次,豬小弟單槍匹馬從東京拿了圈養場的建築圖紙回去,問他哪兒來的,說是吸血鬼自己給他的;之前豬小弟急吼吼要去找血衛,說的也是平清盛,阿拉丁不怎麽相信,也就沒怎麽放在心上,原來真不是開玩笑!阿拉丁這心裏簡直納悶得不行,聯盟多少半輩子都在當獵人的外勤同事,十幾年摸爬滾打,不要說高階吸血鬼,連普通吸血鬼的一根毛都見不到,為什麽豬小弟卻馬上就和血衛拉上了關係呢?
他把疑惑埋下去,回到眼前的問題:“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如果你今天再見到血衛,或者豬小弟,務必要打電話給我。”
侍者眉毛挑了兩下,勉強接過他的名片,阿拉丁知道,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地幫人家一個忙,所以他敲釘轉角:“隻要你給我打一個電話,我保證你的名字不會在獵人的獵物名單上出現,即使出現了,我私人也會來提前通知你。”
他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你覺得怎麽樣呢?”他看了看人家侍者製服上的名牌,接著說,“紅粉土狼達也?”
“否則的話,東京街上就會多很多獵人走來走去,在這裏生活下去,可能就不會太舒服了呢。”
阿拉丁推心置腹地說,就像自己是人家最好的朋友,正在規勸他去過一種更高尚,更脫離低級趣味,更有意義的人生。粉紅土狼達也抿緊了嘴唇,沉默了三秒之後,說:“成交。”
[2]
飛行器起飛,逐漸升高,越過安第斯山脈的茫茫冰原,進入到六千米的安全空中通道,向著亞洲方向飛行。
豬小弟坐在飛行器裏喘了一會兒氣,把神定下來之後,就敲敲自己的腦門:“阿逐,阿逐,出來啊。”
逐生花從他的耳朵眼裏探出來,很警惕地四處瞄了一下,豬小弟努力把眼睛斜視到最大角度看它,還有心情取笑一下:“不用躲了,就算你躲著到底有什麽用,你沒聽說過一句古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嗎?”
結果逐生花既不懂典故也不懂比喻,飄出來很認真地問:“哪裏有和尚?為什麽我沒有看到?”
豬小弟試圖跟它解釋:“你是和尚啊,我是你的廟,你躲進我的腦子裏去了,好像很安全的樣子,但我被人家抓住了的話,你不就也被抓住了嗎?”
逐生花理解了“你被抓住我也被抓住”這個邏輯,但它揪住“和尚”不放:“我不是和尚,雖然我沒有頭發,但我也不是和尚啊。”
豬小弟趕緊改變話題:“好了好了,沒有和尚,話說,你之前從我腦子裏發現的那條金線呢?”
逐生花又飄回他腦袋裏一趟,明顯已經走得非常熟門熟路了,過會兒那條線被它的孢子裙邊繞著拖了出來,往豬小弟手裏一放。豬小弟有點發虛:“不是豬肉絛蟲吧?”
逐生花不服:“你見過長得這麽氣派的豬肉絛蟲嗎?”
豬小弟舉起那條金線在自己眼前看,還真挺氣派的,金光燦燦,感覺是千足金,事實上跟任何蟲都不像。因為它無頭無尾,而且質感是硬硬的,按下去有輕微的彈性,但絕對不像蟲子。
“這是什麽啊?”他努力地搜索自己在獵人聯盟學到的非人物種知識,一無所獲。他跟所有現代低頭族一樣,遇到疑難問題就想把手機拿出來查查網絡,結果發現從口袋裏掏出來的手機被破壞得和一堆同顏色的狗屎模樣相差不遠,他不用想就知道這是愛美麗幹的。
為了防止其他人找到豬小弟,愛美麗肘擊他之後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徹底破壞聯盟通訊器,換了別人可能也會這麽幹,但手法專業不到這個程度。
逐生花印證了他的想法:“是那個臭婆娘幹的!她打你腦袋的時候震到我了,差點壓碎我幾個小孢子。”
豬小弟對它那幾個小孢子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沒有了工具,隻好靠不恥下問得到知識,他問:“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逐生花說:“知道,這是一線忍。”
“一線忍是什麽?”
逐生花在他腦袋周圍飄來飄去,那根金線癱在豬小弟手裏,一點會動會唱歌的跡象都沒有,說它是個活物要冒著很大的自我懷疑的風險。
但逐生花藝高人膽大:“這是日本吸血鬼天皇的密探,也是天皇的移動硬盤,用來打探和存儲所有天皇想要知道和保留的情報信息。”
它飄下去也落在豬小弟的手心裏,很小心地避開了那條金線:“這是它的偵探相,我也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麽。以這個形象出現的時候,除非遇到了知情者,否則幾乎沒人會對它有所防備,所以也很少有它拿不到的情報呢。”
豬小弟大為佩服:“你居然認識?”
逐生花飄了一下,大概是人類聳聳肩的意思:“一線忍最喜歡隱藏在人的大腦裏,通常是在夜晚或人睡眠的時候從鼻腔或耳腔進去。有時候它鑽錯了地方,會引起本體的精神錯亂,狂躁,就跟中魔了一樣,到處瘋跑,直到本體死掉,它才會出來。我見過。”
豬小弟嚇一跳:“本體死掉?”
他趕緊把那條金線放遠一點:“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逐生花飄到他眼前:“你不應該關心一線忍為什麽會跑到你腦子裏去嗎?你有什麽情報價值?”
豬小弟搖頭:“我不知道啊。”他伸出小手指,點了點那根金線,有一點疑問,“它活著嗎?”
逐生花還真了解這玩意兒:“活的,但它不會動的,隻有在天皇麵前它才會變身。你也沒法傷害它,不管砍成多少段它都不會有事。”
豬小弟掏出一個打火機:“燒呢?”逐生花發出嘰嘰嘰嘰的聲音,好像在偷笑似的:“試試看。”
豬小弟小心翼翼地對著金線的一頭點燃打火機,黃色的火焰吞吐,離金線非常近,溫度已經相當高,但金線毫無反應,一直到一邊的線頭整個被淹進火裏,也是一樣。不管它是真的沒有感覺,還是苦苦忍著,反正呈現出來的效果是一樣的。豬小弟燒了兩下,有點於心不忍,趕緊熄了火,拿起來看看,金線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幹脆把金線揣進兜裏:“等我回了聯盟再查查看這是什麽吧。”逐生花懶得管他的閑事,往飛行器入口的地方飄了飄:“開開門唄。”
豬小弟大驚:“你要幹啥?”
逐生花覺得這哥兒們大驚小怪:“我入定結束了,要去散孢子啊,不然怎麽會有下一代。”
豬小弟一想,也是,入定了那麽久,終於把小崽子們孵完了:“但外麵是高空啊,要不要到地上再出去?”
逐生花兩個小眼睛露出來,對著他眨巴眨巴,雖然小,倒也明確無誤地表達了嘲笑的意思:“我才不怕什麽高空呢,越是高的地方,我的孢子越能散播得遠,互相不用競爭資源,成活率更高,簡直找不到最好的時候跑出去了啊。”
逐生花在豬小弟腦子裏住了那麽久,除了沒有交過房租之外,其他方麵都堪稱模範租客,從不亂丟垃圾,也不要求改善居住環境,對房東還挺仗義的。雖說不孵崽子的時候有點吵,經常不管豬小弟在幹什麽都自說自話,但豬小弟反正也是個話癆,大家合得來。
這麽一家夥逐生花就走了,豬小弟非常惆悵,在飛行器裏長籲短歎了半天,孤獨感在耳邊轟鳴,比六千米高空的風還厲害。他這一刻非常希望阿黃能夠快點回來,那家夥上哪兒去了呢?
但這種多愁善感延續到飛行器落地的一瞬間就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目的地設置在東京塔,著陸點在東京塔的觀景台,這會兒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遊客和工作人員早就走光了。豬小弟從容地收起飛行器,精準地沿著平清盛帶他走過的路線,走向那個可以通向圈養場中控室的電梯。
從獵人聯盟跑出去的時候,豬小弟正頭腦發熱,所以最初的計劃是很簡單粗暴的:直取平清盛經常去的那家餐廳,找到他之後把跟熊貓血有關的來龍去脈問個究竟,看真相是不是和自己的猜想一致。
後來被愛美麗斜刺裏打了一個悶棍,去了雪山一日遊,可能那裏的溫度比較低,他居然冷靜了下來,在回來的路上思考再三,深刻意識到了自己行動計劃的缺陷:找不找得到人先不說,萬一平清盛打死不招供呢?何況他明顯還打不死人家。
古人有雲,靠牆牆會倒,靠娘娘會老,要想吃飽飯,就得自己搞。豬小弟絕對是一個知錯就改的人,所以他簡直沒有二想,馬上把自己要去的地方重新定位在了圈養場中控室。
邏輯很簡單:吸血鬼中有對人類血液有不同嗜好的群體——中控室監控擁有相應血源的人類群體———熊貓血是其中一種血源——找到熊貓血的血源擁有者,和這些年失蹤兒童的信息交叉對比,基本上就可以得出結論了。
這個結論幾乎像月光照在水麵上一樣明顯,但月光就是月光,無法保留,無法收集。
豬小弟想要得到更詳實的證據,之後他要幹什麽,其實他沒有想好。
他衝進了電梯,搜索著記憶裏平清盛開啟對麵轎廂的方式,手掌在控製麵板上亂拍,順著拍,倒著拍,吹熱了拍,擦幹淨了拍……拍了半天電梯絲毫不動,既不往上,也不往下,也不去往另外的世界,堅持做一台到了半夜就無所作為的電梯,最多就是門開一下,關一下,如此而已。
他頹然在電梯中心盤腿坐下,傻看著板著晚娘臉毫不為他的努力而感動的轎廂,正絞盡腦汁琢磨怎麽辦,忽然眼前一花,一個人如同幽靈般無中生有地從電梯上空倒吊下來,長發垂落,一張臉差點貼到豬小弟臉上,眼睛瞪得不知有多大。
豬小弟嚇了一大跳,蹦起來也瞪著對方,然後那個人慢悠悠地說:“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一個彈跳,從電梯上空翻了下來,是個姑娘。深秋的晚上東京還是挺涼的,她卻穿一條大大咧咧的花短褲、白色短袖小上衣、夾趾涼鞋;頭發亂糟糟的,又長又濃密,都披到了屁股上;耳朵後麵抿著一朵紫羅蘭,跟短褲上的花樣還挺呼應的。整體而言,就是一副剛從夏威夷或者邁阿密海灘穿越過來的樣子。心形臉,桃花眼,眉目如畫——真的是畫,估計臉上的化妝品刮一刮下來足有三斤之重。
她對豬小弟行了一個屈膝禮,用一種特別正常、特別符合人際交往常識的語氣說:“我叫狄南美,你呢?”好像一個大活人憑空冒出來這種事和集體相親一樣司空見慣似的。
豬小弟摸摸腦袋,看了看電梯上頭,那兒是實心的,絕對沒有洞,但他這幾個月怪事見得多了,這也不算最出奇的,所以就直接摒棄了刨根問底的想法,順著人際交往的常識就去了:“我叫朱可以,你可以叫我豬小弟。我的狗,哦,我的狗今天不在,下次介紹你認識,它叫苟不同,小名是阿黃。”
狄南美一本正經伸出手來跟他握手:“幸會,幸會。”
眼睛一眨不眨,熱切地盯著豬小弟猛看,豬小弟拉著她的手,又摸了摸頭,說:“奇怪了,我以前在哪兒見過你嗎?你看起來好麵熟。”
狄南美咧開一個特別喜慶的笑容,跟一個臨破產的人忽然發現自己中了一個超級樂透大獎一樣,,忙不迭地點頭:“見過見過,見過好多次。”
豬小弟真不記得自己在哪裏見過她,理論上這麽漂亮的姑娘,多看幾眼瞎子都會重見光明,他怎麽能忘記呢?那麽唯一的解釋是:“我有點失憶,不好意思啊。雖說這個毛病比較老套,電影橋段裏都不愛用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狄南美趕緊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她忍了一下,實在沒忍住,衝過來一把抱住了豬小弟,手臂緊緊繞著他的脖子,力氣大得要把他掐死似的,全身都吊在豬小弟身上:“你一定會想起來的,一定會的。”
別看她個兒苗條,一頭紮過來衝力之大,足夠讓人摔個四腳朝天。豬小弟趕緊紮了一個馬步穩住身體,一隻手摟住狄南美的肩膀,一隻手揪揪她的頭發,這一係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好像配套做過成千上萬次一樣,那熟稔感不知從何而來,自然到了極點。豬小弟還安慰她:“一定會的啦,想不起誰應該都會想起你的。”忽然想起食鬼說的,自己的記憶都在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地界裏窩著,忍不住歎了口氣,“跟你有關的記憶,一定都是很美好的,可千萬不要真的存在另一具身體裏沒有辦法回來啊。”
豬小弟指了指自己:“有人說我有兩個身體,另外一個存有我全部的記憶,但我找不著。”
南美馬上表示不服氣:“找不著?你說來聽聽看,我就不信了。”
豬小弟倒是有心跟她推心置腹,但此處實在不是暢談人生際遇之所,搖搖頭:“回頭跟你說。”
接著繼續繞著電梯轉圈,繼續自己之前的哀號:“哎呀,怎麽就打不開啊?我可怎麽辦啊?”語氣腔調號叫內容都無縫連接,跟中間啥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狄南美瞪著他一頭霧水:“你要幹啥?”
“這個轎廂壁後麵有一條路通往吸血鬼的圈養場中控室,我想走過去。”
狄南美馬上激動:“真的嗎?吸血鬼天皇的圈養場中控室建在東京塔上空?太狡猾了!”
豬小弟點點頭:“你也知道這事兒?”他指指門後,“就在那兒。”
狄南美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挽了幾下根本就不存在的袖子,煞有介事:“就是個半獨立空間嘛,好辦,一高跟鞋就能砸出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沒有穿高跟鞋,馬上換了說法,“一頭就能撞開來。”
這人在高跟鞋和自己的親腦袋之間好像找不到什麽過渡的工具,說時遲那時快,擺了個西班牙鬥牛場上牛通常會有的姿勢,對著牆就躥過去了,隻聽轟隆一聲響,果然被她撞開了一個大洞。但她似乎也沒撈著什麽好,整個人趴在洞口,半天沒起來。
豬小弟嚇得鬼叫,衝過去查看:“你沒事吧?”
狄南美趴在哪兒一臉迷惘,眼珠子亂轉:“頭疼!我為什麽會頭疼?”
豬小弟趕緊把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伸出手比劃:“這是幾?”接著拍狄南美的背,“想不想吐?”看她莫名其妙瞪著自己,又把她輕輕推出去,“你走幾步給我看看,能走直線嗎?”
狄南美一把甩開他:“滾犢子,要老娘腦震**還差得遠。”
豬小弟半點沒有放鬆,莊重地說:“別怕,接下來二十四小時我會隨時觀察你的,有點不對咱們就衝去醫院看急診,啊~”
狄南美白他一眼,兀自嘀咕著:“怎麽會頭疼呢?”一麵湊到那個洞口看,“果然是中控室呢。”
那條白色小路就在那兒,周圍的天幕也仍然藍得接近透明,群星圍繞,恍如夢境,遠處的小房子也好端端的。他們跳過去,豬小弟現學現賣:“這是吸血鬼公主阿狄用幻力形成的路,有點冷,因為她的壽命將近了。”
狄南美漫不經心:“還有個七八十年吧。如果沒有什麽大變故的話,她死的時候多半是在加班趕項目吧。簡直是吸血鬼皇族裏獨一份兒奮發圖強的職場精英。”
“你怎麽會知道?”
豬小弟馬上精神一振:“你能算命啊?”
“能啊,我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預言師啊!”
一聽這個名頭豬小弟來勁了,他不顧路徑狹窄,拍馬趕上去和狄南美並肩而行,一臉諂媚之色:“這個,給我也算一個唄。”
狄南美看他一眼:“你要算什麽?”豬小弟一聽有戲啊:“算什麽都行,我跟你說關於人生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那好吧,事業、愛情、財富、健康,你最關心啥事兒?然後對算命手段有要求嗎?塔羅?稱骨?手相?水晶球?生辰八字報給我也行。”
她可不是說著玩的,一邊說一邊從花褲衩口袋裏摸出各種各樣的算命工具,懸在空中圍著他們兩個打轉。水晶球閃閃發光,塔羅牌啪啪作響,稱骨用的小秤兒上下起伏,為了拉點兒業務,都使出吃奶的力氣爭表現,看來經濟下滑,生計艱難,也不隻影響男女禽獸。
結果豬小弟對世人最關心的主題都沒有興趣,他隻關心一樣東西:“我就想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人跟我有關係。我有家裏人嗎?我有朋友嗎?我怎麽就離開他們了呢?我還能回得去嗎?”
狄南美愣住了,她默默地走著,那些算命工具也跟著她走,沒幾步,猛然砰砰砰全都掉在白色路麵上,化成一陣煙霧消失了。豬小弟哎呀兩聲,轉頭看看她,隻見兩行清淚從她的眼中流下,將煙熏妝與蘋果肌腮紅衝出深溝,來勢甚是凶猛。他詫異地說:“哎,你怎麽哭了?”
他伸手摟住狄南美的肩膀,情深意長地說:“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命有點難算,那你也不用哭啊,總有一天你可以算得出來的,我等你啊。”
狄南美二話不說,直接給了他一個過肩摔。豬小弟都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就仰麵八叉被摔下來了,眼前無限的藍天令人目眩,地麵冰冰涼還挺舒服的,他幹脆就那麽躺著,入神地想了想,歎口氣:“哎,你說我媽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狄南美高高在上站在他腦袋旁邊,瞅著他,眼淚擦幹了,妝也全花了,變成一個大花臉,她倒是滿不在乎,聽了這句話之後慢悠悠接了一句:“你媽媽啊,是個特別厲害的珠寶設計師,名震天下,巨富貴族跪在她麵前,堆上半個世界的金子,都買不到她一樣東西。”
豬小弟撲哧笑出來,一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你還挺會編的嘛。”一扭頭,“喲,說到設計師,花江還真的很懂花藝設計啊。”
中控室那間小房子的屋簷下,窗台上,吊著、掛著、擺著,有瓶,有盆,有淺盤,容器中疏影橫斜,錯落有致。時近冬,斑斕花色與季節不契合,或因如此,花江插花的原料,所選的都是顏色清淺的植物,再加上枯枝、紅葉、樹皮、青苔甚至石頭,擺出來如同江河四海、崇山峻嶺截於一隅,完全超脫了花的概念,別有一番風味。
南美踮著腳站在他身後,下巴放在豬小弟肩膀上,一臉生無可戀:“都是些啥?”
豬小弟指指點點:“你看那瓶花,上中下一共九枝,這是著名的池坊流的標誌——立華式。瓶子還是特製的花器,不知道是均窯的還是汝窯的,我得近看才知道。這九主枝都有名字,分別叫真、正真、副、諱、見越、控、流、胴、前置,至於草月流……”
南美甩甩腦袋,嘀咕:“牛牛牛,江左司徒還真是喜歡記這些有的沒的,讓這哥兒們編一本《你不知道的一百個冷知識》的書,他估計都不需要找參考資料。”然後趕緊讓豬小弟打住,“行了行了,花江是誰?你相好?”
豬小弟搖搖頭:“顯然,花江是吸血鬼,否則她跑這裏來插花幹啥?出外勤嗎?”他還挺仰慕的,“要是有機會見見就好了,看看這麽富有藝術修養的吸血鬼長啥樣。”
南美看了看前方,說:“我覺得你這個願望,馬上就可以被滿足了。”
仿佛是感知到了外人的進入,圈養場中控室的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有人慢慢走了出來。
走在前麵的是一個穿灰色衛衣、肥大牛仔褲的小個子女孩,額上紮著迷彩圖案的發帶,一雙本來應該是黑白相間但現在已經顏色難辨的髒球鞋非常點題,不管她長什麽樣子,這身打扮都在向世界呼叫:“看啊,我這個死宅。”
她身後跟著的另一位,風格卻大異其趣。也是女人,個子很高,如銀座高級藝伎般的精致和服打扮,藍底銀花;頭發盤得一絲不亂;臉被塗成瘮人的雪白,點了一點紅唇;兩條烏眉,眼角貼了梅花形的紅色裝飾,令這一副麵容更加冷豔疏離,如同一張貼上去的麵具。
她們走出中控室,一前一後,忽然站定,一聲不吭地在那裏望著豬小弟和狄南美,似乎在評估來者身份。豬小弟正不知如何是好,狄南美卻突然低聲問他:“你猜誰是花江?”
豬小弟左看看,右看看,有點為難,也悄聲回答:“理論上應該是後麵那個,但也有可能是前麵那個。”狄南美差點吐他口水:“你廢什麽話!”
南美是典型的格物致知派,既然不好猜,上去就問了:“兩位好,話說,你們倆都叫啥名字來著?”
對方兩人對望了一眼,估計都有點詫異,強闖民宅的碰到主人,不轉頭就跑就算了,還問主人“今天吃了沒有”,這怎麽都有點讓人覺得不對。
死宅女注視著狄南美,問:“你們是怎麽進來的?”
聲音很死板,而且帶著合成感,根本不像是從有血有肉的咽喉中發出來的。狄南美聳聳肩:“坐電梯上來的啊。”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張東京塔的門票,朝著人家揮舞了幾下,“你看,我可是買了票的。”腔調還怪期待地說,“你們不會就關門了吧,我們大老遠來一趟,就想上這兒來看看,很不容易呢。”也不知道她想看的是東京塔還是人家的中控室。
門票往花短褲口袋裏一揣,對豬小弟努努嘴:“你想揍哪個?矮個子你覺得好揍一點嗎?”
豬小弟是個和平主義者,對這種會傷和氣的場合總是有點熱情不足:“能不打嗎?大家坐下來喝喝茶看看花,有什麽事好好談一談嘛。”
狄南美特別耿直,馬上怒斥:“幼稚!好好談這種事都建立在好好打一頓而且打贏了的基礎上,否則怎麽知道誰能當家作主,誰隻能任人宰割?你這種犬儒主義的思想非常要不得!”
聽起來她很有學問,但豬小弟也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我讀過書!我覺得犬儒主義吧,不是這麽用的。”
他們倆就主義和路線問題在這裏內訌,那兩位可是越走越近了,很快就要和他們在小路中途狹路相逢。
要是光這麽走啊走的說不定無法讓豬小弟迅速下定決心,站穩立場,但她們一邊走,一邊脫,局麵就開始有點嚴峻了。
因為她們脫下的不僅僅是衣服而已。
一層一層從她們身上剝離的,還有人的外貌以及氣質,她們在數秒之內,實際意義上地洗盡鉛華,露出了真麵目。
她們的身體仍然保留著基本的女性身體形態,四肢修長,軀幹微彎,似乎隨時準備發起衝鋒或一躍而起。嚴格來說,她們的五官與常人也沒有太大差異,隻是隨著一步步的進逼,臉上漸漸失去了正常人的飽滿肌肉感與血色。在拋掉的外衣下,她們的身體上貼著一層皮質薄膜,半透明,映襯得裏層灰白色的皮膚格外沒有生氣。
她們表情遲鈍,陰沉的眼睛一旦定在某處就久久不能移開,而現在所定格的所在,就是豬小弟和狄南美。
豬小弟馬上開始懷念阿黃:“要是我的狗在就好了。”
狄南美已經第二次聽到他念叨這條狗了,忍不住搭話:“有什麽好?”
他一誇阿黃就格外來勁:“能咬啊,在東北黑森林裏單槍匹馬咬兩隻熊,咬得人家嗷嗷叫著跑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兩隻吸血鬼,“熊跟這二位比,你覺得戰鬥力怎麽樣?”
狄南美搖搖頭:“一般,相當一般。”活動了一下腿腳作為熱身,“你不打我打了啊。”
豬小弟急忙跟上:“打,打,打。”一邊還問,“你有手機嗎?我的手機壞掉了。”
“要手機幹嗎?如果你要打給什麽你在乎的人說‘我要去戰鬥了,可能回不來,我想說我愛你’的話,我會先殺了你的。”
但其實豬小弟完全沒有想那麽長遠,他隻是想考試通關而已:“吸血鬼這門課的結業考試要求是要對上吸血鬼然後全身而退,不用手機錄下來,教官怎麽知道我真的和吸血鬼對上了,而且全身而退了啊?”
狄南美翻白眼翻出了聲音,而且動靜還不小,跟正常人打噴嚏似的,簡直神乎其技:“你先給老娘看看你到底怎麽全身而退了再說吧。”
她說完這句話,接著就一巴掌呼了出去,她選擇揍的是那個高個子。對方結結實實挨了一掌,根本沒有閃避,但也沒有倒下,隻是稍微搖晃了一下,而後繼續向前,一麵伸出了比常人至少長了一半的手臂,去抓狄南美的頭發,倒也非常符合女性群架的經典打法特征。
狄南美這一下吃驚不小,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轉頭又看看豬小弟,喊了起來:“我的祭祀訣呢?”
豬小弟全神貫注盯著離他已經隻有一米開外的矮個子吸血鬼,忙裏偷閑還回了一句:“我沒撿啊。”
狄南美再次翻了一個突破外太空的白眼,滿心懊惱:“殺千刀的,早不渡劫晚不渡劫,老娘正要跟人打架的時候來渡劫。老天爺你是不是故意的?”她像人猿泰山一樣捶打自己的胸膛,對著天空這樣咆哮。仿佛是應和她的怒氣,藍色天幕忽然微微暗沉下來,呈現出透明感的灰色質地,隱隱可見的風暴漩渦在雲層間啟動,流轉不斷。
豬小弟不知道渡劫是什麽意思,但狄南美那副滿心不爽的樣子很像美亞來大姨媽,所以他也就照著對付大姨媽的方式處理,那就是不管她抱怨什麽,都說是是是,不管她做什麽,他都衝上去代勞。
豬小弟一步跨過去,伸手抓住南美,往自己身後一拉:“你歇會兒,我來。”
他拉開狄南美,一扭頭,剛好就自己填上了高個子吸血鬼雙臂之間那個空隙,對方也就不偏不倚地抓住了他的耳朵,節奏配合得跟排練過似的。但接下裏的動作絕對不是排練,吸血鬼手臂收緊,手指猶如鐵鑄,固定住了豬小弟的腦袋,而後頭一仰,發出低沉嗥叫,嘴角裂開直到耳下,鮮血淋漓而出;她口中獠牙見到空氣後二度發育,如同雨後蘑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上下牙齦中暴長出來,咬向豬小弟的鼻子。
顯然這也是吸血鬼所掌握的另外一種經典打法。
豬小弟“啊啊啊”大叫起來,眼看對方的牙齒已經到麵門,身體急往後仰,但吸血鬼手勁極大,他無法掙脫,因此鼻子雖然逃了一劫,卻把更脆弱而危險的咽喉部位暴露在了人家的射程之內。
吸血鬼灰暗的眼睛凝視著他脖頸上突出的青色血管,充滿幾乎要滴落在地的貪婪渴欲,她試圖再次下口,豬小弟卻及時回過神來,回手抓住了吸血鬼的手指,吐氣開聲,猛然一拉,居然拉開了一個小小的空隙。他反應奇快,就乘著這一鬆動,一頭撞了上去,將高個子吸血鬼撞離自己一小段距離;緊接著貼身進擊,左小臂成V形卡住了吸血鬼的脖子,右手按住吸血鬼的頭下壓,同時膝蓋上頂,打出了一連串的膝擊,而且每一下都盡了他所有力氣。
狄南美抱著手臂在一旁看熱鬧,沒有上來幫忙的意思,還一副“要是有個小板凳坐著再來點瓜子吃吃就好了”的表情。
這可怎麽辦好呢?這麽危急的時候,豬小弟的腦子裏卻有一個聲音,像在嘲笑人一樣,慢慢悠悠地說:“兵來將擋啊,水來土掩啊,多大一件事啊。”
忽然之間,他就鎮定了下來。
忽然之間,他知道自己要怎麽辦才好。他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忽然之間,他意識到其實在這世間沒有什麽可以真正限製他。
豬小弟身體傾倒的趨勢停住了。
就是停住了,如同電視斷電、蚊香成灰、想要產卵的蜻蜓找不到水麵。
“倒”這個趨勢終止了,他以邁克爾·傑克遜著名的太空漫步舞步姿勢定格在那裏,與地麵之間夾角大概135度。
高個子與矮個子一前一後圍住了他,豬小弟被糾纏在兩雙冰涼的手臂中。鋒銳的牙齒如同號角宣告勝利一般,一寸寸靠近,宣告她們的欲望。
但她們到此為止了。
奇異的恐懼表情出現在吸血鬼們的臉上,她們的動作也凝固下來,簡直就像有人往她們中間噴膠水一樣。
她們不敢再動。
因為有一隻手在她們的心上,她們的腹腔中,她們的骨骼與腦髓之間。
此處非比喻。
這感覺通常隻在噩夢中才會發生:一隻手越過骨骼與血肉,來到了身體的內部,血管之中,骨骼之間,神經簇之上。手指如同妖姬的舞蹈,極靈巧卻又帶著漫不經心,撫觸著每一處重要的內髒表麵,最後來到胸口,輕柔地捏著那一點點大、形狀如同雛鳥翅膀的心髒。在它行經的任何一處,隻要那隻手施加任何一點多餘的力量,就會引起不可逆轉的重大傷害。
即使是吸血鬼,也是需要心髒和腎髒的,如果失去它們,她們別無選擇,隻能倒下並死亡。
她們驚恐地注視著豬小弟,以及他的手。她們以眼睛去看,什麽都看不到,他的手安分地搭在自己的身上,一動不動,就像是在沉思似的,臉上還帶著一點苦惱。
但那雙正等候在心髒表麵的手,毫無疑問是豬小弟的。她們和豬小弟,雙方都很明白這一點。
豬小弟脫離開吸血鬼的夾擊,馬上跳起來向狄南美衝了過去:“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你能看見嗎?”
狄南美向來是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這會兒無處可躺或坐,所以就已經蹲下了,還是超標準的亞洲蹲,一麵懶洋洋地說:“看見了。”
“恭喜你這一招‘摘心無影手’還是寶刀不老啊。”
豬小弟一聽嚇尿了:“你真的能看見?我感覺自己的手碰到她們的骨頭了,但其實我的手一直在這裏啊,這是什麽科學原理?”
狄南美認為這事兒跟科學沒關係,除非某一天科學家能發明一台能以X光實體化殺人的機器:“這是摘心無影手,名字雖然土了一點,用起來卻是很方便的,曆史上不少著名的刺殺案,都是用這個法子呢。神不知鬼不覺!”
豬小弟有問題:“我沒有練過無影手啊?”
南美難得好脾氣地點點頭:“你是沒練過,有人練過就行。”
豬小弟不懂:“別人練的我怎麽打出來了?”他搖搖頭,“這樣不好,不勞而獲。”
南美心想不勞而獲不正是你的人生夢想嗎?跟這兒還裝!她蹲著伸長胳膊,點了點他的前胸:“因為你的心有一半是那個人的。”她還挺得意,“還是我親自分的呢,絕對毫厘不差,童叟無欺,保證用電子稱都稱不出區別。”
這信息量太大豬小弟感覺自己接受不了:“那人是誰啊?”他想了想,“是好人嗎?”
狄南美沒好氣:“幹嗎非得是好人,帥不就行了嗎?”
她想了想那個人的樣子,下了結論:“不但帥,還會拉丁文!我覺得可以。”不知道這算是哪門子的標準。
不說豬小弟一頭霧水,現在對現實感覺更難以接受的是那兩個吸血鬼,她們摔倒地上之後,氣焰完全收斂了,此刻爬到對方身邊,背對背靠在一起,蜷縮起來,身體微微顫抖,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瀕死的恐懼中。她們眼神閃爍,視線不敢離開南美和豬小弟。
南美回答豬小弟的問題:“故事有十匹布那麽長,我慢慢跟你說,現在當務之急,我們來審個犯人。”
她說審個犯人,就是要審個犯人,走過去手一翻,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盞燈,而且是那種在FBI的審訊室裏拿來照嫌疑犯眼睛的燈,現在有樣學樣地對著人家吸血鬼照:“你們誰是花江?”
那個高個子猶豫了一下,承認了:“我是花江。”
狄南美大喜:“我就猜是你。”豬小弟抗議:“你根本沒有說過。”狄南美擺出無賴臉:“我說我說過就是說過。”豬小弟憤憤不平:“流氓!”南美瞪眼:“你咬我啊!”
提到插花,花江便多了一分從容,淡然說:“我是草月流開山掌門的初代弟子。”
狄南美聽到草月流開山掌門這幾個字,皺起眉頭來想了想,忽然拍了拍腦袋:“你是謎之花江?花江立?”
豬小弟湊上來:“是誰啊?”
狄南美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插花大宗草月流開山掌門的四大弟子中,排名第一的花江立。傳說皇室祭祀中如果用她的插花為皇室卜卦,就能得到神靈的應答。但她插花之時,任何人都不能在旁觀看。曾經有人窺視,之後雙目盡盲,神智喪失,因此被人稱之為謎之花江。”
她搖搖頭,還是有一點唏噓:“後來在一次祭祀後憑空消失,人們傳說她被天照大神帶走司職花藝,原來是成了吸血鬼。”
豬小弟端詳了一下花江,後者極力保持自己的鎮定之色,他於是嘀咕了一句:“發生了什麽事呢?”
狄南美對他人的故事好奇心有限,當即就把話題撇過去了:“無非生老病死愛嗔癡,不用問了。”她沉默了一下,又說,“誰還沒點兒心事呢。”
豬小弟覺得她說得有點憂傷,於是伸出手拍拍她:“你還說我冷知識多,我看你也知道不少啊。”
狄南美咧咧嘴:“我們家有個哥哥愛研究這些,我聽來的。”轉頭問那個矮個子吸血鬼:“你叫什麽名字?”
“富江。”
都是響當當的名字,狄南美摸著下巴:“不死之富江,謎之花江,怎麽會被派來守中控室?她們都是日本妖怪傳說裏相當重要的角色啊。”
她想不通的事第二秒鍾就不想了,拎著花江站起來:“走,帶我們去中控室看一下。”豬小弟對此深表讚同:“就是,要她去啟動裏麵的係統,走走走。”
花江唇角露出一絲冷笑:“不用去了,係統已經停止運轉了。”
這話不啻於一個晴天霹靂。事實上這時候天上也已開始閃電,之前他們進來的時候那一幕藍天完全消失了,在他們站著的這條小路之外,世界變了顏色,黑色漩渦在腳下旋轉,露出了深淵的本來麵目。
豬小弟覺得很奇怪:“這是幾月啊,怎麽說變天就變天啊?”還問富江,“帶傘了嗎?”人家不理他。
他們走進中控室,那間房子和豬小弟第一次來的時候相比毫無變化。乳白色天花板上那些成千上萬的水晶鑲嵌燈仍然能引發密集恐懼症,那幾把上不著天、下不著的椅子也還是懸著,地板上的大量雜色線條交織的狀態似乎更複雜了。
但水晶燈沒有亮,椅子靜止著,那種豬小弟曾經感知過的生氣似乎已經消失了。
他抓過花江的手,記得平清盛就是張開手掌,掌紋變成朱砂色之後,便激活了整個係統,他滿懷希望地看著花江:“你的手不會閃光嗎?”
“那你為什麽說係統停止運轉了?”
花江抬起眼睛看著那些椅子:“那些椅子,是維持這裏運轉的能量輸入器,現在停掉了。係統裏的數據收集、分析和傳輸也都停了。”
豬小弟覺得能量不應該是個大問題:“我去弄幾個大電池來應該可以重啟吧?”
花江冷笑:“為中控室提供能源的是皇族和高階血衛才有的血族幻力場。世上的能量本質是相同的,可是115伏的電源無法為220伏的電器充電,同樣的道理,幻力場外,其他頻率的能量是無法啟動中控係統的。”
這個例子舉得簡直棒,是科普語言中的精品,而且提醒了狄南美這個民間發明家,她有一種東西完全可以解決眼下的問題。她喜滋滋地掏出了自己用來製作短效法力符的那個機器,看起來就像一個迷你的爆米花機,隻不過放進去的不是米而是能量,出來不是爆米花而是法力符:“你說去哪兒能找到吸血鬼皇族或者高階血衛?隻要跟他們借點幻力,我們就能自己來啟動係統了啊。”
她沉浸在了美好的未來之中:“咱們多做幾個留著用,以後想什麽時候來啟動都行。”
花江和富江都對“咱們去借點幻力”這種措辭露出了非常明顯的懷疑之色,這簡直大大激怒了狄南美,她伸手扯了一把椅子下來,把這二位疊在一起,摸出一根繩子綁在了椅子上。看她綁繩子的手法那絕對是訓練有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平常主業是幫屠戶捆豬。沒一會兒她就把人家綁成了兩個大蜘蛛,還拍拍花江的臉:“千萬別掙紮,越掙紮越緊。而且……”
她轉向豬小弟:“你在她們心髒裏留了東西沒?”
豬小弟馬上響亮回答:“留了!”花江和富江一聽麵麵相覷,本能地扭動身體,想感知身體裏麵多了什麽東西。
狄南美對豬小弟搖搖頭,痛心疾首:“多年不見,你以前的慈悲心都不見了啊,現在這麽心狠手辣,居然在人家的心髒裏種‘緘口衝擊櫻桃’!”她七情上臉,還摸了花江一把,“這麽可愛的兩個女孩子,你怎麽下得了手!”
她還自帶“凶器使用須知”:“緘口衝擊櫻桃是瘋狂植物園新研發的武器類產品,配合無影手使用,種植在人類或非人的重要髒器中,如果觸動的話……”她露出邪惡笑容,雙手做了一個炸開的姿勢,“就會從裏麵被炸成碎片喲。”
狄南美眨眨眼:“碎得你媽都不認識呢。”她平時這麽嚇人,說不定效果還一般,但花江和富江剛剛是真的被無影手打翻在地的,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還新鮮熱辣,揮之不去,於是她們的臉本來是吸血鬼特有的灰白色,現在基本變黑了,估計再說下去能直接尿出來。
花江猶豫了一下,狄南美馬上比劃了一個爆炸的手勢,富江先慫了:“服部大人說,我們在三藩市的幻獸操控者失蹤了,然後最近頻繁有不明網絡訪問者試圖入侵中控室係統,為了安全起見,要暫時關掉這裏。”
豬小弟馬上來了精神:“三藩市的幻獸操控者?你們和幻獸操控者什麽關係?”
富江知道得不算多:“我,我不是很清楚,但服部大人說,幻獸操控者失蹤是非常嚴重的事,天皇陛下好像也非常震怒。”
豬小弟看看南美:“天皇用幻獸操控者去綁架他們需要的人類血源?這個說法聽起來合理,然後呢?他們的圈養場還沒有開始建設啊,血源怎麽處理?”他想一想就覺得很難接受,“吸完血之後全部幹掉嗎?”
更困擾他的是:“幻獸操控者又是什麽來頭?”
一直扮演著百事通角色的南美此刻也搖搖頭:“我也得去問問。”眉頭卻皺了起來。
花江和富江這裏再也問不到什麽了,南美決定撤退,在這之前,她又問豬小弟:“這次的緘口櫻桃設了多久時間啊?”
豬小弟想了想:“四十八小時,一小時都不能少了。”
“身體必須絕對靜止對嗎?四十八小時之內如果不說話,不動,心跳維持在一定頻率,就能平安度過,櫻桃會溶解,被血液吸收;如果亂動亂說話的話……”她“嘿嘿嘿”了一聲,比把威脅說出來可怕多了。
作為捧哏的,豬小弟的表情那絕對是一百分的到位:“是的,絕對不要亂說亂動啊。”他的手向兩個吸血鬼慢慢伸過去,引發了後者急促的喘息,那是幾近癲狂的恐懼,但他隻是伸過去打了個響指而已。
狄南美意氣風發一揮手:“咱們走。”
兩人走出中控室,門一關上,裏麵再聽不到聲音了,狄南美就捧腹大笑:“行啊朋友,演技完全沒有退化啊。”
豬小弟挺胸,驕傲:“那是,我對墨索裏尼表演體係很熟的好嗎!”
狄南美差點給他氣死:“有墨索裏尼表演體係嗎?你怎麽不跟希特勒學呢!那叫柴可夫斯基表演體係好嗎?”豬小弟聽了這個名字搖搖頭:“覺得還是有點不對。”
他問:“真的有緘口衝擊櫻桃這種東西嗎?”
狄南美點點頭:“有啊,當然有,比我說得還可怕。瘋狂植物園裏那些笨蛋蚯蚓都有神經衰弱,一輩子最恨人家在它們住的附近製造噪音,緘口衝擊櫻桃就是拿來釜底抽薪的,一顆的威力能毀掉整個東京塔,而且毀掉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場麵跟迷你世界末日一樣呢!”
“在青陸啊,那些神經病蚯蚓什麽都能種出來,改天咱們一塊兒去玩,打它們幾個秋風!”
“什麽秋風?”
“呃,比如說,澡盆大的南瓜吃過沒有?”
豬小弟想了想:“沒有,但大南瓜很多,不稀奇吧?”
“確實不稀奇,但你放糖煮的時候那些南瓜會唱《sugar》,你見過嗎?”
豬小弟腦補了一下那個場麵,全無尿點:“確實沒見過。”
南美滿意地拍拍豬小弟:“唱歌的南瓜是小兒科啦,青陸好玩極了,而且那兒也有我們不少老朋友啊。”
說話間她們已經回到了剛才和吸血鬼們戰鬥的地方,小路的上下左右,各個部分的天空都變成了黑色漩渦,風暴呼嘯其中,一切都在旋轉和炸裂,十分可怕。狄南美站定,愁眉苦臉地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對豬小弟說:“哎,接下來,抓吸血鬼什麽的,全要靠你了。”
豬小弟答應了一聲,很體貼地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去吧,我自己能行的。”
狄南美堅決地一搖頭:“不行,老娘等了這麽多年才見到你,不能再放你跑了。”
她緊了緊花短褲的褲頭,下定決心,一副要做出天大犧牲的沉痛表情:“大不了就不跟人打架了!一點法力不用總可以吧。”
豬小弟不明白她說的話,但還是趕緊點頭:“不打不打,要打我去。”
狄南美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揉得每一根都亂糟糟的,兩人並肩往東京塔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分析情況。顯然豬小弟回到原點了,不管是要能量啟動中控室係統還是要打聽情報,都還是要去找平清盛,但能不能找到他,他又會不會幫忙,都是未知數;他對幻獸操控者這個存在非常介意,琢磨著要不要再去一趟三藩市調查一下,但如何調查也無處下手;一會兒又惦記著小腦袋和阿拉丁那邊不知道怎麽樣了,歐文的孩子找到了沒,等下出去了要趕緊打個電話。千頭萬緒之下,他變得非常囉唆,東一榔頭西一棒地一路簡直說個沒完。狄南美看起來絕對不是那種對人很有耐心的主子,卻一路也就這麽聽著他的絮絮叨叨,偶爾煞有介事附和兩句,就像此情此景已經經曆過一萬次一樣。
他們下了東京塔,正是淩晨時分,這座大城的大部分地方都總算安靜了,豬小弟抬頭看了看上空,和中控室外鬧脾氣的天截然不同,人間時世裏,深秋的月色與清風都很美。他又看了看狄南美,忽然撲哧一聲:“你和阿黃好像。”
南美大怒:“什麽!你才跟一條狗長得像呢!”
豬小弟擺擺手:“不是啦,是你聽我說話的樣子。”他伸手摟住狄南美的肩膀,輕輕搖了幾下,“就是被我煩得要死,但還是想著等一下再對他咆哮好了那個樣子。”他補充了一句,“阿黃沒你表情多。這是最大的區別。”
她問:“還有一陣子就要天亮了,你到底準備去哪兒?三藩市,還是回獵人聯盟?”
豬小弟想了想:“說到天快亮了,不如去吃早飯吧。”
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3]
雖然長得並不像日本人——事實上也不像任何地方的人,但狄南美卻對東京這個城市很熟悉,尤其是入夜之後、天明之前這個時間段裏的東京。她帶著豬小弟在大街小巷中四處穿梭,走一段就停下來,摸出一罐顏料在某堵倒黴的牆上大畫塗鴉,盡管主題都和屎尿屁密切相關,卻都還畫得有模有樣。走了半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都港區六本木的一家拉麵店。
拉麵店名叫初見,就在主街上一棟兩層樓小屋中,門口的深黑色店招覆蓋著拉門。店麵不大,縱深卻很長,進門之後就像進入火車的車廂,兩邊都是座位;座位背板高高的,擋住了後麵過路人的視線;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竹木結構,掛著看起來像古董的浮世繪;櫃台上擺放的裝飾繁複而陳舊,卻非常有複古氣氛,一切細節都如同來自一家從昭和時代存留至今的食肆。
唯一具備時代感的是門邊的自助點餐機。麵店明顯人手不足,客人們都自覺地用機器投幣點餐。可選擇的不多,一共隻有四種麵,其中鹿兒島風味的豚骨湯麵日售數百份,最受歡迎。
也和舊時代的火車一樣,店麵裏的座椅安排得非常擁擠,來吃麵的人如果相鄰而坐,互相可以看到對方的鎖骨。但誰也不去看,也不交談,隻是規規矩矩地坐著,各自玩手機。
南美和豬小弟一人各點了四碗拉麵,每一種風味都點了,一碗一碗輪流吃。豬小弟一開始還建議各點兩份,然後分享,結果被南美發出“若分食,毋寧死”的正義口號擋了回去。
他們吃得心滿意足,照足日本規矩,發出流暢的吸溜聲來表示對拉麵的無限讚美。尤其是豬小弟,一邊吃一邊說了七八次好吃,南美倒還有點不以為然:“跟外麵餐廳的出品比,當然是好的,畢竟是食牙親自下廚,但是嘛,也並沒有好吃到這個程度。”她由衷憐憫,“你實在太久沒有吃住家飯了吧?”
豬小弟瞪大了眼睛:“難道你吃過更好吃的?你不要騙我啊,你這樣子我會心懷夢想的。”
南美鄭重地握拳,在自己胸口砸了兩下,嚴肅臉:“每個人都應該對完美的拉麵心懷夢想。”
想了想補充:“對燃麵也是。”又想了想,“還有小麵和擔擔麵。”又想了想,還沒完沒了了,一揮拳頭,“對貓耳朵麵片也是!”發表了總結發言,“總之你們年輕人如果在吃東西這件事上都蒙混過關的話,就應該對自己感到慚愧!”
豬小弟熱淚盈眶,差點站起來啪啪鼓掌表示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他努力點頭:“你說得對!”
南美壓低了一點聲音:“食牙是非人界的料理狂人,我等下帶你去看看他們去,你做好心理準備,他們樣子不好看,啊喲……”
一把餐刀神不知鬼不覺,從廚房的方向飛了出來,噗嗤一聲插到南美的耳朵邊,嚇了豬小弟一跳,趕緊四邊看,食客們卻像完全都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南美憤憤不平地把餐刀拔下來,耳朵邊那個口子馬上就自己愈合了,也沒有血流出來。她把餐刀扔到桌子上,嘴裏還嘀咕:“死鬼食牙,偷襲老子,回頭讓辟塵來碾壓你們,碾得你們自慚形穢,統統退休!”
一共八碗麵,沒多久就被吃得幹幹淨淨,渣都沒剩。豬小弟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從口袋裏把那個稀巴爛的通訊器拿出來看看,長籲短歎:“我上哪兒去給阿拉丁打個電話啊,想買個新手機這會兒也沒地方買。”
狄南美指出:“就算能買你也沒錢吧。”
豬小弟承認她說的都是事實。
這時候另一把餐刀從廚房方向飛了出來,這次南美沒有中暗算,而是手一伸,“叮”就接到了,然後看到上麵有一張小紙條,寫著:你們在找阿拉丁?獵人阿拉丁?
南美喝下最後一口湯,抹了抹嘴跳起來,叫豬小弟:“走。”後者莫名其妙:“去哪兒啊,飯後不宜劇烈運動,咱們先坐著消化一下唄。”
南美露出一絲奸笑:“去見見大廚啊。”
她帶著豬小弟直奔廚房去了,隻見那裏麵果然有一位大廚,高大肥圓,穿著白色廚師製服,廚師帽,挺著一個大肚子,樣子經典得像是從兒童繪本裏走出來的。但這位廚師心情好像不怎麽好,臉板著,兩道濃眉皺成倒八字,嘴角往下,不怎麽對應心寬體胖這四個字。
他正站在料理台前,手執湯勺,正從湯桶裏往麵碗裏舀高湯。湯色純白,香氣醇厚。麵碗是蜂蜜釉色的瓷碗,寬口深肚,一字排開,每個碗裏都窩了一小團麵,麵條微白啞光,新鮮勁道。
照理說做出這麽令人心眼都滿足的食物,大廚應當是為之自豪的,但他的動作卻不麻利到了厭世的程度。每舀一勺,就歎口氣,好像有滿肚子的冤屈說不出來,都藏在這湯氣氤氳裏了。
狄南美在人家的廚房裏,自在得跟進了她姥姥家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冰箱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先扒拉出來一盤奶酪,再切了半個西紅柿,最後扯了一條臘腸出來,三樣東西都切巴切巴塞到兩片麵包中間,往烤箱裏一丟,等三明治出爐的工夫,跳上廚師身邊的料理台麵板,二郎腿一翹:“小牙你上哪兒學了一手飛刀傳信,好功夫啊!小牙飛刀,例不虛發啊!”生怕人家不明白,還補了一句,“我在諷刺你。”
對南美來說,人家不開心的事,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問出來開心一下的,所以趕忙把正事兒放下,先刨根問底:“你幹嗎心情這麽不好的樣子,是有人批評你的湯底太鹹嗎,還是麵條拉得不夠勁道,還是稅務局查到你偷稅漏稅了,要抓你去監獄裏做飯當罰款?”
不知道是不是被說中心事,小牙的兩把小八字眉倒得更厲害了,站在一邊看的豬小弟很擔心他的兩個眉頭最後會連接為一體,然後小牙的臉上就出現一個黑兮兮的V字。
他歎口氣,開始了控訴:“湯底確實太鹹了,麵條拉得也不夠勁道,用的材料不再是東京最好的了,頂多算是第二好,用來做澆頭的黑毛豬不夠肥的時候就殺掉了,於是肥的不夠肥,瘦的太瘦。”
語氣雖然平淡,卻十分沉痛,說出來的每個字都飽含發自內心的傷感。南美在一旁表以深切同情,不演不舒服:“太可怕了,太過分了,這簡直是人間慘劇!”
小牙手上的湯勺停下來,敲了一下湯桶的邊緣,提高了語氣:“不,這不是人間慘劇,這不過是一時苟且,降低了自我要求罷了。”
湯勺指向廚房外,正對那些全心全意埋頭吸溜麵條的人,小牙怒發衝冠,廚師帽都被頂起來了:“明明是這樣標準之下的食物,端出去卻被所有人讚頌為人間美味!根本沒有人賞識真正的精妙,沒有人識別分寸毫厘間的差距所帶來的水準懸殊,這裏沒有真正的賞味之人,隻有人雲亦雲的媒體,以及不辨好壞、隻盲目相信美食家雜誌和網絡食客評分的笨蛋!”
南美和豬小弟一起啪啪啪給他鼓起掌來:“說得好!!有操守!有尊嚴!真爺兒們!大家風範!我們頂你!”
鼓鼓掌不算什麽,行動派的南美還熱心請纓:“要不要我幫你出去大殺四方,把那些笨蛋統統趕走?”她四下看看,找到兩把切蔥的小刀,耍了兩下,還挺趁手,“隻要捅上一兩個送急救,再來吃麵的人應該就不多了。”
小牙大廚無精打采地繼續舀湯,搖搖頭:“不要了,萬事萬物盡皆如此,無敵是最寂寞,知音本就不多。”長歎之間,盡是蕭瑟,“何況我有底線,但凡他們不觸犯底線,我也就隻能苟且忍下去了。”
豬小弟很好奇:“你的底線是什麽?”
小牙扭頭看了他一眼:“吃麵要付錢。”
這時候豬小弟才算把他的樣子完全看清楚,小牙大廚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和體型形成鮮明對比,高高凸起的顴骨在臉頰上投下陰影。他的眼睛狹長,黑色瞳仁格外小,但是充滿熱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把從鬢角連綿到下巴的銀色胡須,根根分明,長到喉結,而且都分成一小把一小把,仔仔細細套在一個又一個精致的小皮套子裏麵;皮套是上下開口的,上口用細細的皮繩子拴著,下口敞開,梳理整齊的胡須簇探出一點點,就像狐狸尾巴似的。
南美老神在在:“不是啦,這是他的外掛味蕾。”
她劈手從小牙手裏搶過湯勺,舀了一點,自己先喝一口,伸過去給豬小弟喝了一口,問:“怎麽樣?”
豬小弟點點頭:“好喝啊,又鮮美又濃厚。”
南美把湯勺丟進洗手盆裏:“小牙,你覺得呢?”
小牙白了她一眼,又去摸了一把幹淨的湯勺,手上動作沒停,繼續往碗裏舀湯,也不知道要舀多少碗:“鮮度差百分之零點三,甜度高了百分之零點一,鹹味超標百分之零點三七,湯料中肉類的脂肪含量不夠,大概差百分之十的樣子。”
豬小弟肅然起敬:“數據都出來了?你是怎麽知道得這麽精確的?”
小牙湊近那個湯桶,氤氳蒸汽飄出,他下巴上那些藏在皮套子裏的胡須忽然猛地直立了起來,跟一排柵欄似的擋在他的嘴前,萬分警惕地左邊搖一下,右邊搖一下,還抖起來,發出一大群小姑娘聊天時會發出的那種嘰嘰喳喳不明意義的聲音,好像在開會商量什麽大事似的,過了半天才啪一聲集體倒下去,恢複到了胡須應有的體位和表情。
南美拍拍他肩膀,對豬小弟說:“喏,就是這樣知道的,那是他的外掛味蕾,能夠精確探測食材質地、成分、料理手法以及調料精確分量,決定烹飪火候和時間。”
豬小弟歎為觀止:“這玩意兒也能開外掛!佩服啊佩服!”
不表他佩服,南美搗了半天蛋,終於切入正題:“說起來,你是怎麽知道獵人阿拉丁的?”豬小弟嚇一跳:“阿拉丁?哪個阿拉丁?是不是我們家那個阿拉丁?”南美白他一眼,忙裏偷閑吃個醋:“什麽你們家我們家,跟人家那麽親近幹什麽!”
一麵把那張紙條遞給他:“剛才你說要給阿拉丁打電話,小牙就飛了這個給我。”
大廚小牙被豬小弟猛拍了幾下馬屁,心情明顯見好,暫時放下手裏的湯勺,把自己的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打開一個名叫非人通的APP,功能跟獵人們平常在總部時用的微信差不多。他開了非人通,調出一條群發信息給南美看,發件人的名字是東京餐飲業非人同鄉會,內容是說有一個名叫阿拉丁的三星獵人今天滿世界在找高階吸血鬼的下落,已經擾亂了數家餐廳的正常營業,不知道是尋親還是尋仇,叫大家都注意一點。”
東京餐飲業非人同鄉會?你們組織還挺多的嘛。“要交會費嗎?”狄南美問。
小牙說:“不用交會費,我們主要是為了守望相助,然後過年過節開pot luck party(各帶食物的聚餐會),大家帶拿手菜去吃一頓。”
他們兩個扯談,豬小弟在旁邊一聽到阿拉丁在找吸血鬼,就明白了那位老兄的用意:“阿拉丁在找我呢,我手機壞了他找不到我,一定以為我出事了。”
豬小弟拍拍胸膛:“我們在查一個熊貓血兒童失蹤案,我和阿拉丁分工,他去查受害者下落,我負責找吸血鬼問信息。他可能怕吸血鬼傷害我吧。”
他趕緊去問小牙:“你知道那個獵人現在在哪裏嗎?”
小牙說:“等我上了這幾碗麵之後就幫你問問。”
他終於舀好了湯,放蔥花,溫泉蛋(一種水煮蛋的做法。因在溫泉裏煮成而得名),配豬排,然後一碗碗往自己手臂上放,兩條手臂上擺了一共二十碗,邁開大步就出去了。在人力金貴的日本,連非人做生意都要一人兼數職,小本生意說起來都是淚。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說:“我問了一圈,血衛最喜歡去的那家餐廳侍者說他知道那個獵人去了火女賭場,今天平清盛大人在那裏。”
[4]
銀座。主街。
愛馬仕專賣店坐落在街道最中心的位置,矜持的巨大logo二十四小時閃耀光芒。路上行人極少,偶爾有一兩個西裝革履的醉鬼睡在隔離帶中或靠在臨街的欄杆上,呼呼大睡或雙目無神。專賣店旁伸出去另一條街道,比主街略窄,路燈零落,光線昏暗,兩邊一家家店鋪都是本土設計品牌時裝店和特色餐廳,這個點全關門閉戶了。
狄南美帶著豬小弟走到這條街上,豬小弟到處看:“賭場呢?”
南美叫他等著,然後從身上某處摸了個羅盤出來,嘴裏念念有詞,驅動著羅盤上的指針緩緩轉動,越轉越快,越轉越快,最後嗡的一聲從羅盤上彈了出來,衝天而起,然後叮一聲紮在了地上某處。竹製的指針深入混凝土路麵,直到沒頂,也不知道哪兒來那麽大脾氣。
南美過去拔起指針,對豬小弟努努嘴:“這個下麵。”
豬小弟蹲下摸了一把路麵,硬硬的:“又是一個半獨立空間吧?”看見南美過來,急忙一手拉住她,“你千萬別又用腦袋撞了啊,二十四小時腦震**觀察期可還沒過。”
南美白他一眼:“你才腦震**,你全家都腦震**。”
豬小弟是一人震了全家不平,所以半點不介意,但南美腦袋還隱隱作痛,也真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以慣偷的姿態看了一圈,推了一把豬小弟:“去,找點兒水過來。”
這深更半夜的去哪兒找水啊?你這麽厲害你怎麽不求個雨呢?
他吐完槽就被南美揍了,豬小弟摸著腦袋含著淚走出輔道,過一會兒高高興興地舉著一瓶啤酒回來了:“這個行嗎?路邊有個醉鬼丟下的,我覺得他應該不要了,咱們用用沒關係吧。”
南美認為他too young too simple:“當然沒關係,隻要他打不過你都沒關係。”
豬小弟聳聳肩:“你說什麽都行。”
南美把那瓶啤酒舉得高高的,沿著道上的石板,一點一點往下淋,淋到某一處,忽然有微微銀光一閃,地麵上出現一個3D效果的直立銀X字樣標誌。
南美說:“這是一個賭場嘛,給路人發現了就進去賭一把唄。”
“什麽路人的心理素質會那麽好?而且他們看到非人後不會跑出來去報警嗎?”
南美撲哧一笑:“去報警說看到一大堆妖怪在賭博的人,你猜最後會有什麽下場?”
那倒也是。豬小弟一馬當先下了樓梯,南美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裏哼著小調,心情很好,不管去幹什麽,不管去哪裏,隻要跟某些人在一起,心情就會很好,這就是朋友的意義。
她一邊爬樓梯一邊說:“等下出來,咱們去砸人家櫥窗,順幾件衣服吧?”
豬小弟是個遵紀守法的人,表示反對:“咱們去買不行嗎?”
“你有錢嗎?”
“沒有。”
“那你說毛線。”
“這個……”
狄南美壓根不關心他的道德困境,還在神往:“這一季好幾個牌子出的衣服我都好喜歡,KENZO那個虎頭T恤來一件,配D&G的刺繡超級熱褲,不行,我的腿必須要再長五公分,你說我是自己變好呢,還是去醫院打斷小腿,接上鋼筋,臥床休息半年好呢?”
請問這是一個問題嗎?這是一個問題嗎?
說起名牌,狄南美忽然想起來了:“你知道你們東京獵人分部在哪兒嗎?”
“不知道。”
“我告訴你,不管到什麽大城市找你們獵人聯盟的分部,都是先去找GUCCI,有古馳之處,方圓一百米之內,必有綠中指,那就是獵人聯盟總部的標誌。”
南美還熱衷於傳播絕對不靠譜小八卦,說獵人聯盟設立之初,創始人力拒一切設計師死諫,一意孤行要用這個標誌當門臉兒,也不知道該老兄生平到底遭遇了些啥。後來創始人掛了,時間流轉,新陳代謝,重新裝修的聯盟辦公室都放棄了這個中指,而啟用更中性以及容易解讀的拇指標誌,就是現在北京總部所用的那一個,算是在與時俱進和創始精神之間取了一個折衷。
他們聊著天往下爬,那個樓梯窄得令人傷心,而且越來越陡,一圈一圈往下繞,好像《愛麗絲奇境漫遊》裏那個兔子洞一樣沒個盡頭。豬小弟以極限攀岩的姿勢往下蹭,主要靠手指和腳趾摳住一點點據說是樓梯的凸起,而南美則老實不客氣,一開始隻是扶著他,後來就幹脆跳上他的背,豬小弟直接把她給背上了。
豬小弟呼哧呼哧往下爬著,但還有餘力搭話,他居然對草間彌生這個名字不陌生,簡直跌破南美眼鏡:“對嘛,那個波點美亞還很喜歡穿呢,大的像燒餅,小的像芝麻,餓的時候看一眼就心跳加速呢。”
南美脖子馬上豎起來了:“美亞是誰?”
豬小弟說;“我的一個朋友。”
“女朋友?”南美眼睛光芒四射,別提多亮了,在這黑暗中跟救護車的車頂燈一樣顯眼。
豬小弟猶豫了一下,真的隻是猶豫了一下,連二分之一秒都沒有,狄南美就跟殺豬一樣叫起來:“哎呀媽呀!大件事啊!我們家豬哥談戀愛了啊!有女朋友了啊!”她使勁兒拍豬小弟的後腦勺,拍得人頭暈腦脹,自個兒喜氣洋洋地小聲嘀咕,“我得告訴犀牛去,犀牛不知道多高興,你們必須要多生幾個小寶寶知道嗎,生完全都丟給犀牛帶,他反正都開幼兒園了。”
她連珠炮一串說完,豬小弟全程不明白,連她叫出的豬哥這個名字,他覺得應該是自己,但其實也不明白。可看著南美高興,就是好的,他貼在樓梯上一邊爬一邊忍不住抿嘴笑,等她鬧完了才搖搖頭:“不是女朋友。”
“幹嗎否認啦?看你基本笑成一隻哈士奇了,不是女朋友是什麽?”
豬小弟抬起頭來,看著天上星辰,試圖驅散胸臆中那奇異的、突如其來卻又縈繞不去的蒼涼感。這種感覺上一次出現,是在美亞問他們有沒有未來時。
是在她斬釘截鐵地要求“豬小弟,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時。
是在設備司總管說,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大人物,成就大事業,傲視古往今來時。
他轉向狄南美,平淡地說:“如果終有一天要告別,那麽,開始的時候何必期待那麽多呢?”
南美愣住了。
他們在螺旋通道中筆直往下爬了將近半小時,終於踏到了地麵,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他們摸索著往前隨便走了兩步,眼前豁然開朗。如同盲人複明,幕布拉開,明亮得接近耀眼的無數道巨大聚光不知從何處落下,照出不遠處金碧輝煌的一道圓形拱門。穿過拱門,就是火女賭場的入口。
這家賭場非常大,非常氣派,也非常賭場。如果有常人誤入,說不定會以為自己穿越到了澳門金沙或者拉斯維加斯凱撒宮。
空間很高,天花板距離地麵有十數米,錯落繁複的巨大水晶燈垂落下來,散發明亮光芒。圍繞著賭場四周架設了一層空中閣樓,每一個隔間都以獨立電梯控製上下,估計是為腰纏萬貫的豪客們開設的超高額投注包廂。地麵格局也是經典之作,高額賭注區和平常賭注區兩兩相望,中間以一道長廊間隔。長廊盡頭是燈火輝煌的舞台,舞台上有一隊白衣樂隊正在奏樂。音樂流派有點怪怪的,叫人聽了不由自主就精神萎靡。舞台下有建成熱帶海灘亭的小酒吧,精巧的高桌和靠背椅圍繞吧台,供賭客消遣。
博彩區中按不同的玩法設置牌桌區域,賭桌與賭桌之間彼此距離相當遠,想在兩張桌子之間通勤的話,感覺要配個平衡車,絕不是走幾步可以解決的問題。
不管是百家樂、猜大小,還是德州撲克,所有牌桌都非常巨大,就像亞瑟王傳說中所有騎士圍在一起吃稀飯用的那張桌子一樣。
賭場生意很不錯,每張桌子都圍得滿滿當當的,眾頭攢動。有一些非人以本來麵目出現,但大多數看起來都是人類的樣子。
豬小弟跟著南美衝進賭場,就像一顆石子落進水潭,完全沒有製造出任何轟動效果。賭場裏沸反盈天,各種大叫大笑,大家都在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完全對他們視而不見。
拱門的位置在賭場中間那條長廊的盡頭,距離博彩區大概有五百米,豬小弟帶著一種未成年人特有的純潔與好奇,興致勃勃地到處看,不時問南美:“那個是啥?”
南美看了一眼:“那是千足,非人界賭場的荷官,族中很多成員都做這行,幾乎形成壟斷了呢。”
豬小弟問的是以一種超然姿態站在所有牌桌後麵的那種非人,他們一本正經地戴著貝雷帽,臉小小地被帽子壓得看不到眼睛,藍色荷官製服配了金色裝飾肩章,看起來很神氣。不過隻有上衣,因為腰部以下全部是觸手,有的荷官有兩百條,互相纏著繞身體一圈,還編得整整齊齊跟幾條天津麻花似的;有的荷官隻有一條,粗大無比,立在身體下方,身高兩米八絕對不是比喻。
他們在荷官領域顯然都是受過良好教育及嚴格培訓的專業人士,麵無表情,手勢純熟靈活,真是快如閃電,柔如羊脂,靜如永夜,不管客人是贏了是輸是暴跳如雷還是喜笑顏開,都安之若素。
南美歎口氣:“這些年非人開的賭場也越來越職業化了,我一點不喜歡。我跟你說,以前有一家小非人賭場,開在明治神宮附近,有一個荷官是正宗的八爪魚,專門跟客人玩猜大小,他的話特別多,經常說得口吐白沫都還要繼續說話。”南美說到這裏停下來,看了豬小弟一眼,意思是這不跟你挺像的嗎?豬小弟裝作沒注意到,聽她繼續說:“而且他下巴經常會直接掉到地上就不見了,要清潔工拿吸塵器來吸才找得到。那個家夥好玩得很!”
豬小弟一聽:“那關於賭博,你是個老手啊。”拖住南美就往裏麵衝,“咱們看看去。”
他們衝進猜大小的博彩區,順手選了一張桌子,擠到桌邊。正坐在他們旁邊的一位乃是本色出演,脖子以下是西裝革履,拐杖領巾一樣不漏,但是整個腦袋卻都藏在一朵顏色鮮豔的朱紅色花骨朵裏。花骨朵有海碗大小,緩緩地開放又合攏,不斷循環。它開得很慢,合攏速度卻很快,當徹底打開之後,大概隻會維持兩秒鍾的時間,露出裏麵一張蒼白的六邊形臉,眼睛像鑲嵌在最頂端的兩個角上的黑豆子,每當見了天日,就抓緊時間下注。
豬小弟轉向南美想問問端詳,後者反應神速,趕在他問之前“噓”了一聲,意思是“你丫閉嘴,現在不是查百科全書的時候”,然後拍拍身前台麵說:“知道這個是什麽嗎?”
這張桌子呈弧形,千足荷官就在弧形的凹陷部分站著,他的麵前擺著一個黑色長方形的金屬容器,也是弧形,密不透風。
賭客這一頭的桌上,一字排開方形的亮塊,都淺淺凹著,閃閃發光。一共兩排,上頭一排是白色亮塊,每一個有籃球大小,每一個亮塊中嵌著字,豬小弟稍微念了一下,隻認出三個:蛹,饔,糜。其他字看起來筆畫極多,繁複無比,感覺都不是真實存在的字。
下麵一排的亮塊則小得多,密密麻麻列著,豬小弟估計了一下至少有六十個,南美則給出了精確的答案:“66個。”這66個亮塊,顏色鮮明,大部分日常所見的色彩,都包含在其中,但也有一些非常奇異,完全不像是會在自然界出現的東西。
荷官喊:“買定離手。”大家紛紛把手中、爪中或翅膀中的籌碼放在那一排生僻字的某一個或幾個上,更少的人不但放了這兩個區域,還選了某種或幾種顏色的亮塊一起放。
豬小弟完全沒看懂,悄聲問南美:“這是在賭什麽?”
南美也悄聲跟他解釋:“你看到千足前麵那個長盒子了沒有?”
“嗯,那是啥?”
“人類玩猜大小的時候,罩鍾裏麵放骰子,機器轉動骰子,大家下注猜最後的點數是大是小,如果押中具體是幾點,賭注翻倍,這個你的明白?”
“我知道,這兒的玩法有什麽區別嗎?”
南美咧嘴一笑:“區別大了,那裏麵沒有骰子,那是一條毛毛蟲。”
“毛毛蟲?”
他們說話的當兒,所有賭客買定離手,千足在桌子後甩出一條觸手,繞賭桌一圈確認沒有人再下注之後回到自己身上,高度儀式化地在空中甩出幾個套馬圈,而後直接掀開了那個金屬盒子的蓋子。
裏麵並沒有毛毛蟲,而是一攤稀泥。
一攤薑黃色的稀泥,非常細膩地貼在金屬盒底部,一眼看去,活生生就是一坨活力十足的嬰兒屎,還是純母乳喂養的那種。
豬小弟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賭場的清潔工今天可能罷工了。但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又一點不像,千足荷官露出滿意的笑容,分出十幾條觸手開始從賭桌上收籌碼,將大小亮塊都清理一空,而賭客們則紛紛發出或懊惱或訝異的噓聲,隻有少數幾個心情比較振奮,豬小弟注意到他們把自己的籌碼從“糜”字亮塊上收回來,還另外得到荷官賠出的三倍籌碼。
南美說:“鳴鼓。”
豬小弟瞅著她,說:“不懂。”
“那攤稀泥,是一種叫做鳴鼓的非人。稀泥是他的十九態之一,叫糜。所謂十九態,意思是它有十九種身體形態。”
荷官千足又把金屬蓋子蓋上了,觸手撫過賭桌外圍,清場,示意大家開始下注,豬小弟有點明白了:“那些怪裏怪氣的字,就是鳴鼓各種身體形態的稱呼?”
南美覺得他孺子可教:“是的。鳴鼓的身體形態在半秒之內會隨機出現三次以上的變化,速度極快,而且形態的替換之間毫無規律可言。但它的變化隻在絕對黑暗中進行,一旦暴露於光線之下就會即刻停止,所以大家賭的就是它在曝光時的身體形態。”
聰明人就是舉一反三:“它還有不同顏色可以加注,跟骰子點數一樣?”
“bingo,對的。它有一共66種外表顏色,也是隨機的。它自己也無法控製。”南美看了看台子,下一把還沒有開,她歎口氣,“這麽像一坨屎的組合,倒也是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呢。”她拍拍豬小弟,“你運氣很好。”抽身離開。
豬小弟心想這算哪門子的運氣好,也跟著擠出去,嘀咕:“幹嗎要搞這麽複雜嘛,弄幾個骰子多好?”
好像這句話問中了南美的心事,她有點愀然不樂:“以前也是用骰子的,但不管荷官搖骰子的手法多高明,如果遇到能夠控製大氣和風的家夥,就一點用也沒有,會在開盅的最後一秒被改變點數。”
豬小弟馬上神往:“誰那麽牛啊?”
南美不理他,自顧自往賭場裏麵走,豬小弟追上去:“那個啥,鳴鼓,老躺在那個盒子裏麵,黑漆麻烏的難不難受啊?”
南美鼻子裏嗤一聲:“什麽難受,亂sentimental(多愁善感的,感情用事的),人家這是在上班,有專業操守的。剛剛我們看到的這隻鳴鼓是頭牌呢,工作態度認真,身體保養得好,最大隻,顏色種種都飽滿,而且它鎮的台子每天都莊家大勝!每天開場之前為了爭著跟他合作,千足荷官還要一對一剪刀石頭布,誰贏最多誰才能如願呢。”
“牛!話說為什麽它名字叫鳴鼓?”
“因為它出生和死去的時候分別會長鳴三聲,聲音宏亮轟鳴如大鼓。”
“那為什麽你說它是一條毛毛蟲?”
“因為它下班了以後就是一條色彩斑斕毛毛蟲的樣子,從台子上爬下去,穿上衣服打個領帶豎起來就走了。”
“還打領帶,真講究啊。”豬小弟肅然起敬。
他們一邊東拉西扯一邊已經走到了賭場的中心區域,豬小弟終於想起自己是來幹嗎的了,開始東張西望:“不是說阿拉丁在這兒嗎?人呢?”
話音未落,從舞台那邊忽然傳來節奏感極強的舞曲,吸引人注意力的效果比火警還好,正在各個賭桌鏖戰的賭客忽然全都罷手不玩了,一股腦兒或跑或顛或飛,轉眼都聚集到了長廊盡頭的舞台下。這時一陣熱力逼近,一位穿著比基、周身環繞著玫瑰色火焰的火女走過來,手上還端著一個盤子,正嬌滴滴地說:“今晚的格鬥賽馬上要開始了,二位要下注嗎?”
“人族選手阿拉丁對皮爾斯馬怪。”火女嫣然一笑,“你賭誰?”
南美很有經驗:“打住,先說說他們各自的勝率怎麽樣?”
火女說:“阿拉丁是挑戰者,新戰士,之前沒打過;皮爾斯馬怪是駐場選手,職業生涯一百三十三勝十七敗,上一次輸在黃金魔鬼天牛手上,休假三個月,這是傷愈回來第一場。”
南美點點頭,轉過頭去對豬小弟說:“這麽說吧,黃金魔鬼天牛的戰鬥力數值大概在三百左右,皮爾斯馬怪輸得需要養傷三月,那戰鬥力數值會在兩百一二到兩百五十之間,看當時狀態。”
“那阿拉丁呢?呃,他以前是人類地下格鬥好手咧。”豬小弟滿懷期望地問。
南美歎口氣,懷著最大的克製和憐憫說:“怎麽也有一百吧?”
他們走過去的時候,舞台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堅韌的白色粗繩圍成了一個擂台。隨著越來越多觀眾聚集,一顆長得像小號健身球的肉球滴溜溜從一側滾出來,在擂台中間急速旋轉了幾圈站定,與此同時全場燈光暗了下來,唯獨一束白色追光打到那顆肉球身上。
肉球本身是粉紅色的,很嫩,很少女心,南美和豬小弟看在眼裏,互相用手肘蹭對方:“你覺得那玩意兒像啥?”豬小弟吞口水:“和燒雪花牛肉粒,不過牛肉粒是方的,顏色像。”
南美讚成:“顏色是特別像牛肉,形狀吧,就有點像辟塵做的酥肉圓子,炸得特別香,但表麵上一點焦皮都看不到。”她想了想,跟豬小弟說,“一會兒咱們出去再吃一頓吧。”豬小弟說這主意好。
他們浮想聯翩的當兒,肉球變身成一個霓虹燈,放射出萬丈光芒,五顏六色,閃得大家都睜不開眼。等再度看得清的時候,肉球不見了,一位斯文紳士麵帶微笑站在擂台中間,油頭粉麵,衣冠楚楚,眼珠子一轉,在座的每一位都覺得他是在對自己拋眼風。
這位很高,至少有一米九上下,卻也非常瘦,貨真價實像一根麥稈,或者眼鏡腿兒。人家女孩子為了追求一條A4腰,要在健身房練斷氣,他倒好,腰圍基本等同於一張紙再折上一回。整體而言全身上下呈現出了一種吹口氣就能斷的效果。
非人界說不定也受了人類社會以瘦為美的影響,他一出來,馬上激發了群眾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還有不少朋友跟對待**女一樣,往舞台上猛丟籌碼,一打一打地丟,姿勢和狀態都像玩捕魚達人遊戲。那玩意兒打在身上有點疼,可全是真金白銀!然則那位紳士高風亮節,絲毫不為金錢所動,隻是微笑著圍繞擂台四邊漫步遊走,一麵靈蛇般閃避開籌碼攻擊,一麵向觀眾揮手、點頭、致意。期間他眼神在豬小弟身上掠過,停留的時間不過十分之一秒,卻讓後者立刻有一種衝動,想要站起來宣稱對方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對自己的一切心事生平了如指掌,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強烈而真實。同時,豬小弟也看清了他為什麽揮手能揮得那麽優雅隨意。
一路從肩膀下延伸到腰部,六對手間隔等同,大小均勻,指甲都修剪得極幹淨,手指修長而且白皙。他的衣服那必須是定做的啊,要兼顧功能和美觀,對裁縫是真考驗。你想啊,萬一天氣冷,六對手都想揣進兜裏怎麽辦?說不管三七二一多縫幾個口袋吧,人家要定製的是出席盛大場合的禮服西裝,你給他一件攝影背心算怎麽回事?
不管怎麽樣,這位找的裁縫肯定是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豬小弟被他的風度打動,問南美:“這是誰啊?”
“歐米尼妖精,非人界最厲害的專業管家,在伺候人這個領域裏,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南美努努嘴,“這一位叫孫小二,他是上一界眾神管家終身獎榮譽獲得者,在管家那個領域他已經做得登峰造極了,所以發展出了一門副業。”
“啥副業?”
“當司儀啊。”
撈過界的司儀孫小二同學,享受夠了觀眾的注目之後,清了清嗓子,全場立刻安靜下來,但又有一個聲音弱弱地響起:“小二,啥時候能請你去我家待幾天啊?”
豬小弟循聲看去,是那位剛才在賭桌邊有一麵之緣,腦袋藏在花骨朵裏的老兄。他話音剛落,頭還沒來得及藏起來,一個身高兩米的黑胖子便上前去推了人家一把,這位的臉與脖子活生生連成了一道正方體,上身半裸,手持巨錘,對人怒吼:“拿號排隊!插隊者必須死!”巨錘還揮舞一起,虎虎生風,旁邊的群眾都趕緊縮了縮脖子。他頭上長著西方傳說中魔鬼專有的紅褐色尖角,但是偏多,密密麻麻頂一腦袋,按照中國萬物有靈的道理,他很有可能是榴蓮殼變的。
小二在擂台上又咳了兩聲,說話了:“安靜安靜,請諸位不要為無謂的事情爭吵,我已經金盆洗手,隻站台不出台了,給再多錢都不去,請周知。”
給了大家幾分鍾周知了一下,他繼續說:“歡迎大家觀看火女賭場隨機舉辦的無限製格鬥賽。顧名思義,我們的格鬥賽沒有限製,沒有規矩,也沒有裁判,不能投降,隻能以一方的死亡或成功逃亡作為賽事結束的標誌。簡單來說,就是怎麽打都行,打到沒人打或者幹脆打死為止。”
他抬了抬眼,不知望向哪裏,語氣非常體貼,分明是在提醒還隱身在場外的選手:“以我的經驗,選手實在打不贏時最好不要往觀眾群裏跑,跑到觀眾群裏之後,死亡的比例比在台上還高一點。”
聽完這句豬小弟就蒙了:“什麽?不死不休??阿拉丁打這個比賽幹嗎?”
台上孫小二清了清喉嚨,配合激昂音樂作為伴奏,氣氛炒到一定程度,他開始介紹選手。豬小弟伸長脖子盯著擂台,眼看從左側擂台出場的果然是阿拉丁本人。
從擂台另一側出來的是皮爾斯馬怪,比阿拉丁還要高出一頭;馬頭人身,金褐色的鬃毛從頭頂分披下來,仔細編成了辮子,長及臀部,柔順發亮,保養得很好;如同琥珀凝結般濕潤的大眼睛,泛著人畜無害的溫和光芒;他的膝蓋正麵和手肘關節被銀色的護具包裹著;赤腳;攤開在身體兩邊的雙手大而堅硬,一直垂到膝蓋附近。
台下的歡呼聲更響亮了,然後隨著孫小二微微鞠躬,右手手刀對空虛砍代替一聲哨響,格鬥正式開始了。
孫小二退場,雙方接近,二位選手以傳統拳擊打法試探,阿拉丁步伐奇快,輕盈流暢,爆發力十足,不時進入皮爾斯馬怪的貼身範圍,而後以快速組合拳發動攻擊,不等對方開始反擊,又跳回安全範圍;這一手對付正常人類選手非常有效,但麵對皮爾斯馬怪的手臂長度,阿拉丁不得不將安全範圍加大,因此對速度的要求升高,體力消耗則明顯加強。後者的長臂優勢還決定了他不需要移動太多,卻能輕盈擊中對手。一時間兩人不斷交換位置,令人眼花繚亂,卻沒有什麽真正有看頭的實質交手。
南美在台下,悄悄問豬小弟:“你剛才下注賭誰贏來著?”
“阿拉丁啊。”
南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去把那些賭注偷回來嗎?”
豬小弟在金錢和義氣之間衡量了一下,毅然選了後者:“反正錢也不多,而且冷門賠率才高啊。”很懂的樣子。
阿拉丁確實是冷門,據火女說,場麵上幾乎是一邊倒賭他輸,還在時間上加注,很多人都下雙倍賭他會在三分鍾之內就被打翻在地。
不過三分鍾很快過去了,阿拉丁還站在台上,而且站得很舒服的樣子。他的策略很簡單,卻也很實用,那就是不與皮爾斯馬怪正麵交鋒。他利用自己動作輕快的優勢,貼著對手的拳腳邊緣遊動,足尖不在同一個點上停留超過一秒鍾,在自己被擊中的前一個瞬間扭動、轉動,或者彎曲身體,極為柔軟,也極為迅速。這一切看起來都很容易,做起來卻需要非常強的體能與身體操控性。隨著他對皮爾斯馬怪動作和攻擊力度越來越了解,也就越來越能夠提前判斷其動作走向,減低自己被正麵擊中的可能性的同時,慢慢拉近了和對手的距離。
距離,這是一個關鍵詞。距離短到一定的程度,皮爾斯馬怪沉重可裂金屬的拳勢便無法發揮太大作用,尤其當動作回旋的空間被壓縮,餘地被牽製,他的速度自然就被降了下來了。
這個瞬間來得很快,當皮爾斯馬怪又一次揮出重拳無果,低聲嘶吼著往回調整身體重心時,以跳躍、遊走、搖擺不定避過拳頭的阿拉丁身體突然極速發力,迅速突入到了馬爾斯馬怪的身側。他的行動一氣嗬成:踏步,轉身,大力出腳,踩上了皮爾斯馬怪正輕微彎曲、支撐身體向前的那條腿,也就是重心虛浮的那條腿。他踩的位置正在膝蓋後那個點,四兩撥千斤,皮爾斯馬怪立刻跪了下來,阿拉丁毫不停留,一腳踩實,另一腳即刻發力,跟上踩住皮爾斯馬怪的大腿根部,將後者的身體踏低,消解了他直立時的巨大力量。
他遇到了比意料中更多的抵抗,主要來自於馬怪比人強健得多的下肢肌肉。但阿拉丁順利地穩住了動作,順著皮爾斯馬怪身體倒下的趨勢,他跟著向下,緊緊附在對方背後,雙臂用力夾住了他的頭,一條腿落地,穩住重心,踩膝蓋窩的另一條腿順勢抬起,膝擊,重重撞上對手的耳朵部位,一股熱血噴出,皮爾斯馬怪轟然翻倒,仰麵朝天。阿拉丁放鬆身體,跟著倒下,卻絲毫不離皮爾斯的身體,前者剛貼地,他立刻就直起來,以跪姿壓上,全身重量落下去,卡住了皮爾斯馬怪的脖子。
阿拉丁雙膝控製住了對方頭顱下部,順帶壓住肩膀和上臂,一隻手按住馬怪的嘴,接著放了大招——四根手指毫不猶豫插進了人家的鼻孔。這就是傳說中的斷氣門絕招!
皮爾斯馬怪的下半身狂暴地掙紮起來,想要甩開阿拉丁,力量之大,令阿拉丁如一片樹葉在海上顛簸。但他非常有技巧地貼住了馬怪,樹葉看起來雖然羸弱,不能反抗風浪,隻好隨波逐流,卻也神奇地不會被撕破。
這時候,一個致命的專屬於馬的問題成為了戰局變化的關鍵——馬怪的雙腿都是後腿。
這就意味著,它往後踢的時候固然風情萬種,雷霆萬鈞,卻完全不會向其他方向發力,當下的情形,如果是個人躺在那兒,還能一個上踢解解困,馬怪卻空有一身神力,無處施展。
豬小弟在下麵吹了一聲口哨,挺佩服的:“巴西柔術啊這是。這以地麵為主戰場來弱勝強的節奏掌握得真好。”
不知道他的知識從哪兒來,但他的判斷是對的,阿拉丁和皮爾斯馬怪之間的力量對比或許有二百五和一百之間的區別那麽大,但阿拉丁的柔韌、鎮定,以及實戰中淘練出來對對手快速了解的能力幫了他。現在,他不但成功地限製了對方呼吸,而且以雙腿貫穿全身的力量限製了馬怪脖頸兩側動脈血液的流通,剩下的問題就是看到底他先竭力呢,還是人家先死。不管怎麽樣,堅持到最後的就是勝者。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阿拉丁的腿部開始抽搐,而皮爾斯馬怪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微弱,這時候歐米尼妖精一步三搖出來,蹲在他們倆身邊看了看,和稀泥了:“好漢,你是要他死在這兒呢,還是到此為止,算你贏了收工呢?”
阿拉丁氣喘籲籲抬起頭看了歐米尼妖精一眼,後者聳聳肩:“人家打一份工而已,家裏有老婆孩子,兩百八十歲老母,家用很高喲。”
阿拉丁一聽:“什麽?你剛才不是說不死不休?”
歐米尼妖精完全不懂什麽是不好意思:“噱頭嘛!造勢嘛!場麵上當然要這樣說,不然哪裏有氣氛,哪裏有賭額抽傭,你懂都不懂!”
既然如此,當然是和氣生財,阿拉丁鬆了口氣,幹幹脆脆爬起來:“那我贏了?”歐米尼妖精點點頭:“你贏了。”伸手打了一個響指,兩位嬌滴滴的火女走出來,把喘成狗的皮爾斯馬怪扶到了後台,可憐的,今晚不知道有沒有工資拿。
阿拉丁站好了,擦了一把頭上的汗,說:“獎金夠我還賭債,把我的東西要回來了嗎?”
歐米尼妖精聳聳肩:“我覺得差不多,等下會有人跟進處理的。”他拍拍阿拉丁,“享受一下勝利的樂趣吧,你應得的。”然後理了理自己根本沒有亂過的頭發,下台去了。
阿拉丁一聽也是,打敗了皮爾斯馬怪確實應該慶祝一下,於是意氣風發啊,在台上繞圈走接受珍禽異獸們的歡呼啊,估計自己姓什麽一時間都不記得了。
看到兄弟夥這麽風光,豬小弟也與有榮焉,尤其是火女過來分錢給他的時候,恨不得在額頭上貼親友團三個字以表支持。但他剛把錢揣進兜裏轉過頭去看台上時,臉色忽然就變了。
就在他視線落在阿拉丁身上的一瞬間,正繞著場得意的阿拉丁被什麽東西重重擊中了下巴,兩顆牙齒隨著鮮血狂噴而出,飛上半空,飛了一會兒之後消失在了觀眾群裏,估計這輩子是撿不回來了。他偌大一個人倒退數米,仰在白色粗繩圍欄上,一麵擦著嘴角血沫,一麵驚愕莫名。
他麵前一無所有,不管痛揍他這一拳的是何方神聖,這位神聖都是隱形的。觀眾們馬上就來精神了,贏錢的輸錢的都把從前種種拋到腦後,重新圍攏擂台,對著阿拉丁鼓噪起來。
豬小弟奮力擠到最前麵,趴在擂台上大喊:“阿拉丁,阿拉丁!”但他的呼喊徹底淹沒在了周圍的聲浪裏。阿拉丁背對著他,慢慢擺正了身體,雙拳在身前擺出了防禦的姿勢,但這完全是徒勞的,他剛剛試探性地踏出一步,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擊中腹部,整個人斜著往高處飛了出去。摔下來時他在空中折腰,足尖在圍欄繩上先找到著力點,而後跳到擂台靠近舞台中心的一角,這裏相對其它三個角來說,是最安全的。他微微躬下身,雙腿站定,拳頭擺在了頭的兩側,凝神等待。
他很快遭到第三次攻擊。這一次是連環的,對方——無論那是什麽——從左側切入,抓住了他的左邊肩膀;阿拉丁卸肩,反擊,他這一次不再用拳擊的戰法,而是用上了泰拳切與坳的技巧,直奔對方的發力點而去,靈活卻又沉重,出手就旨在放倒敵人,毫不留餘地,其堅決態度顯示出他是真正從實戰中浴血拚出來的好手。
但問題是,對方發力點TMD在哪兒?
他撲了一個空,對方的攻擊離開了他的肩膀,可是隨機切入了他的腋下,看來這是一個學習型的選手,立刻從他的動作中領會了泰拳的要領,以牙還牙,開始攻擊他的關節和體側支撐點。
他開始不間斷地受到重擊,不管以什麽防守的姿勢,都無法防住對方的無孔不入,不管用什麽反擊的招數,都無法命中甚至接近目標,而且一旦他變換所用的攻擊方法,對方立刻有樣學樣,似乎在驗證“實戰是最好的學習”這句話。
敵人的力量一波一波加強,在手臂關節全斷之後,阿拉丁很快認清了自己所處的局麵,他就地一滾,滾成了一個全身蜷縮,將重要髒器和頭部保護起來的體型。觀眾們發出了噓聲,仿佛試圖告訴他事實上這根本沒有用,但阿拉丁在噓聲之後一分鍾才明白過來這一點。
確實沒有用。
因為那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的攻擊並不是散打、泰拳、合氣道、跆拳道或者降龍十八掌。
而是咬。
純動物性的,撕扯、咬齧、嚼啃,盡管利齒無跡可尋,其造成的後果卻能在受害者身上清楚呈現。阿拉丁的背部很快處處見骨,但他居然能夠保持鎮定,既沒有哭喊,也沒有呻吟,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當他後頸血肉被撕裂,台下的觀眾都發出最高分貝的尖叫,等著這場戰鬥徹底結束的一刻到來。
結果世事不如人意,理應瀕死的阿拉丁忽然一躍而起,撲到稍遠的地方,然後回頭,用力噴出了滿口鮮血。
他麵前的空氣忽然大幅度地波動起來,一頭醜陋而恐怖的獠牙怪獸幻象,影影綽綽出現在他麵前。他的血帶著雨滴流過玻璃窗一般的凝滯感,停留了極短的時間,而後落在擂台之上,洇在地板上,消失得非常淡薄。那怪獸又消失了,而阿拉丁被一掌打飛,摔出了擂台之外。觀眾們飛啊爬啊趕緊給他的自由落體讓出了一條康莊大道。阿拉丁摔了一個嚴重的狗吃屎,大家都聽到了他大概有七八塊骨頭摔得粉碎的聲音。
阿拉丁趴在地上,臉上血熱熱的,淋下來迷了他的眼睛,他做好了馬上就死的準備,但不管怎麽樣,輸人不能輸嘴,所以還是憤怒地喊了一嗓子:“我操,這是個什麽鬼東西?”
那漣漪到了眼前,他剛好抹開了糊著眼皮的血,於是挺直了胸膛,眼如銅鈴瞪著前方,如果一定要死,他要死得像個戰士。
但那陣漣漪被擋住了,一隻手扶住了阿拉丁的肩膀,很暖,即使透著血和痛,都有一陣暖意,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這是幻獸。”
在平靜的空間裏,空氣無孔不入,一旦有力量介入,就會變成風,風有時溫存,有時狂暴,風的方向被氣流帶動,南北西東。風無可識別,但可以阻擋。
任何東西,隻要有足夠強的力量,都可以阻擋。
擋住幻獸的,是豬小弟。
阿拉丁瞪著豬小弟,姿勢笨拙的豬小弟,就像過斑馬線時想要提醒遠處來車減速的歐巴桑一樣,一隻手扶著阿拉丁,一隻手伸出來。
擋住。
一人當關,萬夫莫開。
我在此,神鬼辟易。
興奮到癲狂的觀眾們,忽然全體安靜了下來。漣漪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幻獸的獠牙在空氣中開合,血紅雙眼閃耀狂暴光彩,它一時現形,一時隱沒,團團亂轉,衝擊,撲咬,搖擺。
但它就是過不去。
南美背著手,嘴角帶著微笑,慢慢在觀眾中遊走,一麵不錯眼地看著自己的至友正一臉蠢相地扶著他的朋友,擋住身前他其實以為自己擋不住的傷害。他是帶著同生共死的決心上去的,這哥兒們大概已經習慣這種衝動了。
從不去想自己做不做得到,或值不值得做。
他有他自己的原則和理由,隻要應該,就不顧一切。
“總有一天,你身上的力量,將救萬民於水火。總有一天,你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5]
聽到幻獸的名字,觀眾便開始如潮水一般往後退卻,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們的安全認知範圍。
幻獸是非人界的夢魘,如同人類傳說中的無常或僵屍,代表難以對抗的神秘力量。即使是大部分非人,這輩子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幻獸。
阿拉丁接受格鬥賽的挑戰,算是無知者無畏,大家都當熱鬧看,他居然打贏了,已經跌破不少人的眼鏡,你看地上到處都是碎片對吧。
可是現在,另一個人類,看起來毛都沒長齊,卻一隻手擋住了幻獸,真正的幻獸。
他一邊擋著,還一邊在跟阿拉丁說:“它沒過來了,可能累了,我背著你跑吧?”
阿拉丁用活見鬼一樣的眼神看著他:“你見過空氣會累的嗎?”
豬小弟糾正他:“幻獸不是單純的空氣。”他若有所思,“老爺子告訴我,幻獸是被法力強大的人操縱的,就像木偶戲裏的木偶一樣,不打敗操縱者,是無法消滅幻獸的。”
各種腦袋太多,他使勁兒看也看不出來到底誰是幕後黑手,幹脆吼了一聲:“幻獸是誰的?不出來我見人就揍了啊!”
他說這句話,也就去幼兒園霸淩小班會有效果,看他慈眉善目的樣子,估計大班的都不會買賬。
所以當然在這裏也不會見效。
但是有人卻在人群裏高呼一聲應和了他:“在這兒。”那是南美的聲音。
識時務者為俊傑,看熱鬧也要在安全距離之外,所以賭客們如同潮水一般,退到了各種可以藏身的角落。唯一留在原地,從而成為視線焦點的,是南美,以及她身邊一個醜絕人寰的矮小僧人。
如同從話劇裏走出來的日本平安時代的遊方僧人,穿著破舊的灰色半襟僧服,背後掛著竹製的鬥笠。僧人的臉,外觀如同砂紙,黃黃的毫無血色,輪廓寬大方正,一應五官也都方方正正,額上金剛怒目形狀的朱砂印熠熠發光,所剩不多的灰白色頭發綁在頭頂中心,紮成一個小鬏。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雙腳岔開,像一個穿錯了衣服的農夫好好插著稻子忽然開始思考人生,就用那麽一半放空一半肅穆的神態,陰沉地麵對眼前的一切。表麵上看,幻獸似乎和他毫無關係,可是當賭客群散去之際,他頭顱後方的虛無之中,圍繞他而生發出的陰影正若隱若現,那正是幻獸的形跡。
南美一頭過去把人家揪出來,揪好了又有點躊躇,抱著手臂看看他,又看看豬小弟和阿拉丁:“喂,你們認識這位嗎?”
阿拉丁用豬小弟的衣服角把自己眼睛周邊的血擦擦幹淨,仔細看看,還真認識:“如果我腦子還沒被打壞的話,我認為他是藤原關白。”
豬小弟好奇地問:“誰?”
“你不是認識平清盛嗎?這是跟平清盛齊名的藤原關白,是日本吸血鬼天皇座下實力最強的血衛之一。”
阿拉丁回憶了一下自己翻閱過的聯盟情報:“至少資料上是這樣寫的。”他頭上的傷沒那麽容易痊愈,剛剛擦幹淨又汩汩冒血,阿拉丁伸手按了按,疼得一皺眉,嘀咕了一聲,“吸血鬼還操縱幻獸,難怪通過血才看得到。”
想想很不對:“從什麽時候開始吸血鬼學會操縱幻獸這一手了?”豬小弟搖頭:“You ask me,me ask who.”阿拉丁說:“是whom。”
這種時候何必那麽在意語法呢!
豬小弟對幻獸操縱者這幾個字反應很大,他看了看阿拉丁,好像不會倒地就死的樣子,馬上一把扔開他,拔腿往藤原關白那邊跑,跑到一半被南美衝過來截住了,拖回阿拉丁身邊,三個人站成一排。
豬小弟甩不開南美,一臉納悶問:“幹嗎?”
南美反問:“你過去幹嗎?”
“我過去問他是不是幻獸操縱者,如果是的話,他們把那些小孩子弄到哪裏去了?”
豬小弟的意思是:“不一定要拍大腿啊……”
南美懶得理他,轉頭問阿拉丁:“你數學好不好?”
“讀書的時候不錯啊。為什麽問這個?”
“那你解一個應用題唄。”
這個題目是這樣的:
已知:3/4個狄南美,在身心正常的狀態下,半小時內,可以打翻一個實力值滿格的血衛。
一整個120%超常發揮的豬小弟,可以堅持十分鍾內不死在一個正常實力值的血衛手裏。
正常發揮的阿拉丁,可以幫助豬小弟把生存時間延長到半小時。
現有:一個完全沒功力的狄南美,加上允許200%發揮的豬小弟,加上剩下1/10生命值的阿拉丁,對一整個實力值滿格的血衛。
求:明年清明三個人的墳上一共可以收到多少紙錢。
阿拉丁馬上吼出來:“不管收到多少都得平分!”
簡直是人可以死,便宜不能不占的典範,可歌可泣。
南美馬上將他列入到“可以發展為自己人”這個範圍之內,很爽快地點頭成交。豬小弟還不樂意:“幹嗎這麽悲觀啊,我剛才不是擋住幻獸了嗎?”阿拉丁怪叫起來:“你老實交代,你剛才到底怎麽擋住幻獸的?”豬小弟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靠……靠我的決心和勇氣?”南美說:“呸!”豬小弟一攤手:“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南美說:“我知道!”
藤原真身一出來,幻獸在空氣中衝擊、掙紮所帶來的波動便消失了,似乎和空氣融為了一體,不再躁動。非人賭客們對眼前的局勢懷有強烈的警惕之心,一退再退,退到遠處之後,再也沒有了看熱鬧的心情,賭場門悄然打開,大家安靜地魚貫而去。
不管挑事兒的是獵人,高階吸血鬼還是幻獸,對他們來說都不代表什麽好兆頭。出現在火女賭場的非人,無非為了找找樂子,他們大部分長期定居在東京,有一份工作、一個家,甚至一張人類的皮,都想要長治久安。在擂台下的戰鬥,與他們無關。
很快賭場裏隻剩下他們幾個,火女們也散落不見,有人關掉了一些燈,整個場地頓時空曠而安靜起來。唯獨那些超高賭額的空中包廂還燈火通明,在其中逍遙的賭客們大概渾然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豬小弟他們尤自內訌,藤原忽然哼了一聲,先是緊盯豬小弟,若有所思,隨即視線落在了南美身上。
“狐族?”
他的聲音和皮膚一樣質地粗硬,冷冰冰地:“堂堂狐族,卻和低賤的人類廝混,恬不知恥!你為人類出手,有辱狐族祖先的令名。”
聽這語氣,這哥兒們好像以為剛才幻獸是被南美擋住的,南美知道自己今天不能打,也不動氣,也不否認,隻是懶洋洋地回一句:“祖先都躺著呢,你去跟他們說唄。”倒是豬小弟一聽不幹了:“喂,這位老兄,你長這樣還血口噴人,你的自信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藤原皺起了眉,退後了一步,略略眯上了眼睛,但那並不是懼怕,而是嫌惡,是一種明明白白得要溢出來的憎恨與厭棄,來得無因無果,卻天經地義。唯一可類比的,大概隻有古時的印度,高貴的婆羅門走過匍匐在地的首陀羅時,前者對待後者,那態度有多輕賤惡劣,藤原關白現在看豬小弟的眼神就如是。
他震怒地尖叫:“你竟敢靠近我?你竟敢靠近高貴的藤原關白而不屈膝跪下!你竟敢直視我的眼睛!肮髒的人類,我要用你的血洗淨我周圍被你玷汙的空氣!”他怒吼的語氣和內容組合震驚了豬小弟:“Excuse me?”
藤原不容他多說一句,反手取下背上的鬥笠,向豬小弟砸落。豬小弟敏捷地跳開,但那鬥笠像是有生命一般,緊緊追在他身後,灰色邊緣切過空氣,如同與實物摩擦,發出銳利刺耳的聲響。那邊緣逐漸突出,銳化,形成交錯的犬牙,森森然,隱約發出金鐵交鳴;鬥笠逐漸旋轉加速,繞著圈上下起伏,如同尋找落地點的飛碟,但它尋找的是能置豬小弟於死地的突破口。
豬小弟頓時就發了慌,上躥下跳,一會兒葫蘆滾地,一會兒連環側手翻,拚老命地躲避變身為球形閃電的鬥笠追擊。後者速度越來越快,意味著威力也越來越強,但弱的時候豬小弟躲起來不容易,強的時候也沒覺得他有多勉強,他的躲閃總是在毫厘之間,甚至就是貼著那鋒刃過去,就是貼得那麽好,多一頭發絲會死翹,少一頭發絲又不夠精妙。他扭來扭去活蹦亂跳,精神挺好,倒是死了一半的阿拉丁在那邊靠著牆壁一邊有出氣沒進氣,還擔心得嗷嗷叫。南美看他七情上臉就拍拍他,差點沒把他直接拍地上去:“放心啦,他不會有事的。”
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阿拉丁,她盯著豬小弟喃喃地說:“要是有事的話,江左司徒你這個老不死的,就白活十幾輩子了。”
“江左司徒是誰?”
南美對著豬小弟努努嘴,信口開河:“他幹爹。”
她拍完阿拉丁發現自己一手都是血,就問:“你行不行啊?有遺言要趕緊交代,啪一聲死了就來不及了。”
阿拉丁沒好氣:“我是甲殼蟲嗎,死的時候還啪一聲!”他一邊盯著豬小弟騰挪,一邊慢慢坐下來,從自己稀爛的褲子邊扯出獵人工具袋。給打成這樣,工具袋還好好地拴著,鮮明地體現了這玩意兒對男性獵人的重要性非常高,比小丁丁還要高。小丁丁斷了獵人聯盟的醫務司有本事給你接回去,實在不行做一個,說不定比以前的外觀型號更出色,但工具袋丟了,很多時候出任務就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因此聯盟有雲“寧當公公,不丟設備”。
他展開手心給南美看那些小顆粒:“這是微型止血儀。”一顆一顆表麵平滑,但如果放在顯微鏡下看,可以看出這是由無數極微小的顆粒聚合而成。阿拉丁把一把微型止血儀逐一壓進釘射器頂端的凹槽裏,然後把凹槽平麵貼在自己手腕靜脈上,一按,皮膚上發出輕微而沉悶的噗聲,移開一看,靜脈上滲出圓圓一圈血跡,黑色顆粒被打進了血管;接著反手壓到頸動脈,又來了一發;渾身上下,各處受損的大動脈都打上之後,他才鬆口氣,對南美解釋:
“止血儀是分子材料構成的,會在血液中分解,自動尋找受損的血管,幫助凝血細胞止血,修複破損,同時殺菌消炎,避免傷口感染。”這位兄弟估計久病成良醫,“出血過多和創口感染是受傷後的兩大死因,要嚴防死守。”
南美覺得人類還是挺愛搞發明創造的,搗鼓出來的東西居然也不全是垃圾。她撿起那個壓縮麵膜:“這個是啥?”
阿拉丁拿過來拆了外包裝,抖一抖,居然抖出了好幾米麵積,像紗料一樣輕薄柔軟,他往身上一披,紗料立刻緊緊貼住他一片稀爛的後背:“帶智能感應的納米外創清理巾,也是止血消炎的,如果腸子流出來了塞一片進去,能防止腹膜感染。”
他對腸子流出來這件事的熟悉程度跟正常人熟悉家裏的貓差不多,不知上半輩子到底怎麽過的。把自己的創傷都處理了一下之後,他往嘴裏丟了一把各種顏色的藥丸,起身去了後台把自己的衣服拿回來穿上,從外表來看,除了臉上青一塊腫一塊,皮開肉綻,大體居然像沒什麽事的樣子了。南美難得表揚人,也覺得這哥兒們的強韌程度相當突出:“你不應該躺下送醫院急救什麽的嗎?”阿拉丁點點頭:“要的。”他指了指豬小弟,“等他打完再說。這會兒躺下就起不來了,我不放心。”
阿拉丁積極自救的工夫,豬小弟還在團團亂轉,但他轉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來了。鬥笠是魔物,而他是血肉之軀,以血肉之軀的精力對抗魔物,難免有力有不逮的一刻到來。隻見他連續幾個翻身,繞了一個小圈子,動作已經不如之前流暢,鬥笠追在他腦後,突然加速,邊角銳化加劇,單獨一根突出如斧鉞,向著豬小弟的頸椎橫切而去。就在即將把豬小弟斬於馬下時,後者突然和身一躍,速度快過鬥笠的衝擊,順勢衝過去抱住了在一邊作法的藤原關白。他雙手一沾上藤原關白的身體,立刻扭、纏、鎖、繞,控製對方的四肢,緊接著以一招極為標準的蒙古摔跤下跌式,將藤原放倒在地,手勾手,腳勾腳,全力下沉,將藤原鎖在自己身上。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藤原按住,南美和阿拉丁就不約而同衝了上去,一個壓頭,一個壓腳,三個人把藤原死死摁在地上。那鬥笠急了,嗡聲大作,從半空俯衝而下,阿拉丁百忙中騰出一隻手,丟出了工具袋裏的獵殺網,正麵迎上鬥笠,兜個正著。獵殺網上調到最高功率,急劇收縮,使勁兒牽拉鬥笠,想要控製它前進的方向。南美看了一眼:“那玩意兒能撐多久?”阿拉丁說:“防守模式下能撐個十幾分鍾吧。”他說這麽短的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到後麵幾個字,喉嚨裏開始發出呼嚕呼嚕被血糊住的聲音,他咳了一聲,也不顧五講四美了,往旁邊吐出幾口血,呼吸粗重,估計疼徹心扉。豬小弟扭頭看著他:“你沒事吧?”阿拉丁翻了翻白眼:“你覺得呢?”他呼嚕呼嚕地還有好奇心說,“你幹嗎突然來這一手?”
他們壓著藤原,感受到他的身體內有什麽如同海浪般起伏,那是巨大的力量在皮膚下緊急集聚,一股股非常鮮明,集中往他的頭部湧動。三人對望了一眼,彼此都感受到了將要來臨的是什麽:“他在調動能量,生成幻獸?”
豬小弟吃力地低了低頭,他和藤原的腦袋貼得最近,對方的醜陋也是一種驚人的殺傷力,他看了兩眼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但更驚人的是藤原的頭,正一圈圈變大,跟吹氣球一樣,能量不斷湧入,吸血鬼容納度極高的顱腔為了騰出空間而急劇擴張,誰也不知道能量多到什麽程度幻獸就會形成然後出現,但一旦那一刻到來,他們就死定了。
坐著等死肯定不是他們的風格,但很多時候風格主要是為買不起名牌辯護,沒啥意義,所以南美很務實地詛咒了一句:“殺千刀的!”一麵手掌按住胸口,念念有詞。從她的鎖骨上,一道銀色霧氣嫋嫋升起,纖細但濃厚,就那麽緩緩而出,圍繞著他們三個人轉了一圈之後,遊動到藤原關白的頭部,在額上三寸的地方盤旋。非常明顯地,藤原頭部的擴張立刻被壓製住了。那銀色霧氣帶有神秘力量,藤原的能量無法突破,於是都被限製在胸腔一帶,左奔右突,進退無門。藤原咽喉中發出黏稠壓抑的嘶吼,身體不斷彈動,南美,豬小弟和阿拉丁被彈得眼發花,各自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死死牽製藤原。
豬小弟喘著氣問南美:“那是啥?”
南美放出銀色霧氣之後,一轉眼的工夫就虛弱了下來,這種虛弱是從她的血與骨之間滲出來的,皮膚暗淡蒼白,神色憔悴,本來飽滿得要淌出來的精氣神瞬間就失落了。她說話聲音打顫,但還是盡力擺出惡狠狠的架勢說:“老娘的護身元氣,差不多就是最後的一招了,就算我今天能活著出去,萬一天氣不好打個雷,我就灰飛煙滅了。”她白了豬小弟一眼,“對你夠朋友了吧!”雖然沒怎麽聽懂,但豬小弟知道她的意思,他吃力地伸出手來,摸摸南美的頭發,說:“嗯。”
他們三個和藤原僵成一團,各自卡著一部分,一時間誰也掰不開誰,不知如何是好,正發愁,忽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有人在不遠處,詫異地說:“豬小弟?狄南美?藤原?”
八隻眼睛轉過去一看,平清盛!早幹什麽去了?你這死出來的時機也拿捏得太準了吧?
[6]
平清盛穿著全套的紫色天鵝絨吸煙裝,大長腿筆直而修長,端的是風度翩翩,迷死人不償命。這會兒站在直升高額包廂的電梯口,估計剛從上麵下來,一臉蒙圈地看著大家。藤原狂喜:“平大人,你來得正好,請助我一臂之力,將這些低賤之人送往無間地獄。”
阿拉丁比她更有心情,死命扭著頭去看了兩眼藤原,再看了兩眼平清盛:“我沒看錯吧,倆血衛都出現了,我的獵人生涯圓滿了啊!”然後歎口氣,“都是吸血鬼,怎麽能長得差這麽遠?”豬小弟撲哧笑出來。
平清盛慢慢走了過來,看得出來心裏有一萬頭羊駝在奔騰,老子不就是出來賭個博嗎?為什麽會遇到你們幾爺子在公眾場所鬥毆?
他抱著手看著眼前四個,藤原關白對他這種袖手旁觀的狀態非常納悶:“平大人?”
豬小弟緩過了一口氣,趕緊喊:“你真的在這兒啊,怎麽都不見你的?我們都找你找得好苦。”平清盛趕緊使眼色加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但已經來不及了。南美和阿拉丁都比豬小弟更老於世故,當下雙雙歎了口氣,心裏在說你名字還真沒有取錯,就是個豬。
他們這一互動,藤原關白的疑惑迅速化為憤怒,吼出來了,也是real耿直:“你認識他?桔梗進言你裏通異族,圖謀不軌,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平清盛你好大的膽子!我要上報天皇,治你判族之罪!”
平清盛蹲下來,伸出修長手指,彈了藤原一個腦門:“藤原大人,你這個人呢,別的沒啥,就是特別蠢,現在是你求我好嗎?你求我還這種口氣,你不怕我幫他們幹掉你,然後毀屍滅跡,免了被你上報天皇的後顧之憂?”
阿拉丁對這種解決辦法表示非常讚賞:“說得對!不如咱們就這麽辦吧?”
說歸說,真要對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血衛下手,平清盛也不由得猶豫,他站起身退後兩步,眼神閃爍,心裏無數念頭交織。南美察言觀色,適時推了他一把:“你不用幹掉他,我有辦法讓他失憶,隻需要失蹤個一兩禮拜,全須全尾回來,回來後絕對不會記得今晚發生的事,沒有後患。”
必要的時候她是和人打交道的天才:“算狐族欠你一個人情。”
這說服之術簡直到點子上,尤其說到狐族欠平清盛一個人情,絕對是天大的**,誰不知道狐族富有四海,在人界與非人界都手眼通天,但他在一口答應下來之前,其實對南美居然會被藤原逼到這個程度倍感驚訝。
豬小弟沒有發動禁製時,隻不過是凡人,戰鬥力不足為慮。但在三藩市他和南美交過手,雖然隻是彼此試探,但對方法力之強,彌足驚人。他回去之後查過狄南美的背景,這位神仙禍害四方,由來已久,其來頭之大,惡作劇事跡之多,湊熱鬧功力之深,都罄竹難書。天命銀狐當然是她行走江湖的金字招牌,更多的人不願意招惹她還因為狄南美的未婚夫是白棄。
白棄也是狐,紫狐。紫狐對外主戰,對內主刑,是累代狐族安全和秩序的守護者。這一代的紫狐鬥神尤其強悍,他行事極為低調,從不妄怒,一旦出手卻如天譴,絕無餘地,避無可避,在非人世界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此情此景之下,平清盛的躊躇與盤算,南美都是一望便知。她咳了一聲,感覺到藤原正極力聚集能量,想要衝破她的護身元氣,而阿拉丁和豬小弟已經力竭,他們三個堅持不了多久了,南美隻好努力往平清盛背上放最後一根稻草:“老實說你也沒什麽選擇,要是我死在這裏,東京下個月就會被平掉,你信不信?”
想一想狐族的勢力和白棄的威名,平清盛打了一個小寒噤,幹脆地說:“我信。”可他並未喪失理智,“但我不能把藤原交給你們。”
理由也是很充分的:“今天至少有兩百人看到藤原關白現身和你們戰鬥,現在還至少有二十個在暗處窺視,他們也全都知道我就在樓上的賭場,一旦藤原失蹤,哪怕他最後失憶安然歸來,白條多疑,絕對不會相信我與此事無關,那我隻能徹底決裂。”
他沉著臉,搖搖頭,仿佛在對自己說,也仿佛在對南美說:“還不到我和天皇決裂的時候。”
這麽一來,大家的宵夜都吃不成了,全體卡在死胡同裏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局怎麽解。藤原的力量正在逐漸回歸,而南美三人組則步步衰退,平清盛變成了最關鍵的一個棋子,可是這哥兒們拒絕在棋盤上挪動。
幸好,命運自有它的想法,看了一晚上的戲之後,它大概想說,你們洗洗睡吧。
“砰!”
“砰!”
“砰!”
這就是命運發出的提示音,一開始聽起來很遙遠,接著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沉重,威猛,剛硬。
仿佛是附和那瘮人的聲響,火女賭場所在的空間發生了明顯的震動,也是一次比一次狠。平清盛疑惑地站起來身來,正要說什麽,又一聲“砰”發出,直接砸在了賭場的正上方,所有東西都被震得飛起來,然後猛地摔在地上砸個稀巴爛。
大家給震蒙了,藤原和豬小弟三人組一起飛出了好遠,集體撞在了賭場內的一根柱子上,掉下來還翻了兩圈。阿拉丁狂吐血,狄南美一聲不吭,大概實在沒勁兒了,但整體該勾的勾,該卡的卡,誰也沒有放開誰,仍然以不死不休的纏鬥模式糾成一團。
豬小弟喘了一口氣之後,屏息昂頭,深思熟慮一陣子,得出了深具啟發性的創想:“地震了!一定的是地震,日本嘛,一段時間不地震肯定不行,會皮癢啊。”
狄南美從半死的狀態裏勉強回過神來,聲若遊絲地沒好氣:“你們家地震從上麵往下麵震?”
平清盛現在全須全尾,無牽無掛,比他們的敏銳度和行動力都強一百倍,當下雙臂展開,懸浮於空中,仰頭凝神觀望,當又一次空間震動伴隨巨響傳來,他鎖定了那聲音的方向,身體轉動,銀色披風倏然出現在他背後,就像巨鷹舒展開的翅膀,帶動他向賭場空間出口翱翔而去,瞬息之間穿透了兩個空間之間的屏障,出現在東京街頭。
長期以來,銀座區是東京的城市之心。這裏高樓林立,聲色犬馬令人目迷,即使深夜後商戶不再營業,仍然四處燈火通明,櫥窗中大牌當季新品熠熠生光,每一分寸都在炫耀繁華。這座城精致、浮華而偉大,物質得登峰造極又落落大方,令人一再迷失仍無限向往。
但這一切在此刻都失去意義,陷入如同夢魘或魔幻的古怪場景,所謂現代社會的文明,如同沙上城堡,不堪推敲。
身高數十米的巨怪現身於世,人形狼頭,利齒齜張,雙眼湛綠,幽幽生光。他穿著黑色皮質軍靴的巨大腳掌各踏著一條街道,手掌中握著黑色的長杖,幽幽閃光的鐵甲覆蓋著關節胸口,其餘部分體色如青銅,或本身就是青銅,剛硬得完美無瑕。他如同恐怖大王從天而降,在尋找毀滅一切的契機,所要等的,也許隻是一聲口哨。
奎木狼。
這巨怪怒目俯瞰東京,不時低聲嘶吼,許久移動步伐,從一處空地踩到另一處,他並未小心翼翼,卻也沒有刻意破壞,但隻要看一眼就知道,他要毀天滅地,隻需一念之差。
數分鍾過去,四下是死一般的沉默。
奎木狼失去了耐心,他再度高高舉起黑色手杖,全力下擊。
砰!
平清盛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地麵並沒有裂開,整個銀座區域卻發生了可見的強烈空間扭曲,遠處山丘上爆開無數白色閃電,這一片地區忽然失去了電力,所有建築物都突然暗淡下來,在黑暗中瑟縮而沉默,回歸到一棟房子本來應該有的樣子。星辰明亮起來,穿越數十萬光年終於來到地球的光芒,柔和地撒在了奎木狼與平清盛的身上。
平清盛展開風衣下擺,飛身躍升到空中,來到奎木狼的麵前,他心存敬畏,仰望著那大凶怖相,行舉手禮:“奎木狼。”
奎木狼抬起眼睛,望著平清盛如望著一顆沙粒,體積與重要性都相若。
他沙啞而沉重的聲音從胸腔滾滾而出,每一句話都引起一陣狂風:“吸血鬼?很好,你可知攝政王在東京何處?”
平清盛真的想了一下才想出來他說的攝政王是豬小弟,於是指一指自己下方,幹脆地給出了一百分的答案:“火女賭場。”
奎木狼幽幽綠眼閃爍,他毫無表情,可是壓抑不住的狂暴正呼之欲出:“我無法感覺到他的氣息,他是否活著?”
平清盛忙不迭地點頭:“活著活著活著活著活著。”一口氣說了五遍,其實他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豬小弟是不是現在還活著,從他出來那會兒所見,藤原的力量馬上就要恢複了,一旦幻獸成功聚形出現,那幾位必死無疑。
藤原和平清盛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沒有常識。
就算不知道豬小弟其實是何方神聖,但弄死誰其實都不能弄死狐族顯貴門第的成員。這,是非人世界的常識。
顯然成為幻獸操縱者之後,他這個能直接蠢死的趨勢就更明顯了。
平清盛深深歎了口氣,心想萬一那幾個死了,一會兒都得想辦法趕緊弄活,實在不行就冒著損耗半生修為的風險,來一個集體初擁,把他們都變成吸血鬼算了。反正奎木狼問的是他有沒有活著,沒有說他非要以人的身份活。
他這麽亂打算盤純屬自我安慰,畢竟眼前明擺著:要是豬小弟掛了,奎木狼鐵定要團滅東京全體居民,不管什麽種族都得死,壓根不用等白棄來。
聽到攝政王還活著的消息,奎木狼神色絲毫不見緩和,反而露出利齒,低吼了一聲,他那張大臉正常型號下就極為可怕,現在長到這個狀態,任何人看了一眼,下輩子都可能要被關在精神病院。
幸好街上幾乎沒有人,可是這個鍾點,會有很多吸血鬼,以及晝伏夜出的非人在銀座一帶活動。
奎木狼現大法身,以法杖震動四方,就是為了大規模一次性地打草驚蛇,從他們之中找出豬小弟的下落,因此平清盛這樣想都不帶想地衝出來,就是傳說中的雞給黃鼠狼拜年。
平清盛想明白這一點之後,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今天出門的時候明明看了黃曆,說不宜出行、賭博、管閑事,結果他把所有不該幹的事兒全都幹了,現在好了吧,抓了個現行。
奎木狼聲如霹靂:“帶我去找他。”
平清盛歎口氣,知道今天這爛攤子自己是收拾定了,但不管場麵多亂,他腦子都很清楚,提醒對方:“您能用正常體型跟我聊天嗎?咱們倆一會兒被雷達啊、路人手機啊、無人機攝像頭啊或者幹脆衛星拍到了的話,明天就上新聞頭條了。”
奎木狼伸出巨手,將平清盛一把握住,身材高大的血衛在他指掌間猶如一枚玩具,他將平清盛送到自己眼前,凝視著平清盛:“我自有方法,令凡人注意不到我的存在,吸血鬼,你有沒有對我說謊?”
平清盛坦然站在那裏,在奎木狼目光與手掌的雙重威脅之下,不見懼色,他輕快地說:“一分鍾就會被拆穿的謊言,說來何益?倒是你,奎木狼,身為暗黑三界的結界守護者,為何來到人間?你與誰為敵?想尋求什麽?”
奎木狼手中黑色長杖輕輕點地,他沉默下來,過了一陣子,他說:“我不與任何人為敵,我也無所求。”
“我有職責在身,保證暗黑三界不受外擾,也不擾亂其他世界。”
平清盛聽得心頭一緊,卻不知道為什麽,隻好本能地接著問了一句:“可是你現在卻在人間,保護攝政王能夠讓暗黑三界和人界和平相處嗎?”他左右想不通,“為什麽豬小弟會是暗黑三界的攝政王??你覺得他哪裏像了?他的忘川之心是哪裏來的啊?這玩意兒是有地方批發嗎?”
平清盛聳聳肩,知道自己問也白問,於是不再多置一詞,轉身帶他往火女賭場的空間開口處走去,同時默默祈禱著豬小弟千萬要扛住啊,你們家狗來救你了。
他的祈禱在進門的一瞬間落了空,偌大一個賭場,空空****,他視線之內,一無所有,豬小弟三人組,加上藤原關白,統統都不見了。
他腳步驟停,心中大驚,就在同一瞬間,藤原從某一個角落飛撲出來,身影從他身邊掠過,歪歪斜斜往外奔去,平清盛扭頭就追了上去,但是追了沒兩步,就停下來了。
奎木狼在他身後迎麵撞上了藤原關白,黑色法杖壓上藤原的肩膀,一招之間,藤原就倒地,被奎木狼貨真價實的鐵蹄踏在足下,厲聲尖叫起來。他痛苦地蜷曲起身體,在地上留下大量血痕,淡紅中帶黑,更多的血在不斷流出,新鮮熱辣,還在汩汩冒泡。
平清盛過去查看,隻見一道手掌寬的傷從藤原關白後腦到右腿一氣貫穿,深可見骨。吸血鬼的肌體能夠迅速自動複原,但即使如此,那傷口顯然仍令藤原關白元氣大傷,連和奎木狼短暫正麵對抗的能力都喪失殆盡。
奎木狼手執法杖,低沉地說:“我聞到你身上有他的氣息,他在哪裏?”
藤原關白牙關緊咬,不斷抽搐,答不出半個字,就算他答得出,估計也搞不清楚奎木狼這沒頭沒腦問的是誰。
平清盛暗暗著急,顧不上藤原關白,再度進入火女賭場,上躥下跳仔細搜尋了一圈,賭場人皆散盡,燈光昏暗,一無所有。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賭場中心處,再次長歎一聲:“早知道今天老子不出門啊!”
他無精打采回到奎木狼身邊,後者注視著他,從他的臉色上已經猜想出來發生了什麽事。
“攝政王?”
平清盛點點頭:“不見了。”
奎木狼對此倒並不特別驚訝,估計也不是第一次,隻見他蹲下身來,凝視著藤原關白,神情沉肅,過了一陣,問:“吸血鬼,他的身上有幻獸引,已到收割期,你知否?”
饒是老江湖,清平盛也是一愣:“什麽?”
奎木狼伸出法杖,將藤原輕輕一挑,翻了個身,正麵朝上,隻見藤原滿臉晦暗,額上有一個裂口,如蚯蚓狀,像活物一般,正在起伏蠕動。奎木狼冷冷地說:“這是異靈川的幻獸引,植入身體,能夠賦予寄主生成和操縱幻獸的能力。但幻獸引是一種寄生體,會有生長,成熟以及收割階段,一旦到收割期,就會將宿主的能量和生命力吸取殆盡,而後蛻化和分裂為兩條新的幻獸引,破開宿主。”
“回到植入幻獸引的人身邊。”
奎木狼看了看平清盛:“唯獨異靈能夠培育幻獸引。吸血鬼,你們和異靈川什麽關係?”
平清盛歎口氣:“我叫平清盛,求你叫我名字好嗎?”
他從懷裏掏出曾經給金之斂看過的那個名單:“這是白條天皇為異靈川提供的軍團名單,藤原也是其中一份子,但我不知道他們其他人身上是不是也都有幻獸引。”
“為何你沒有參加?”
平清盛猶豫了一下,不由自主說出一句日日夜夜在心底埋伏著、在日本吸血鬼天皇掣肘下不能坦白的話:“我愛自由,勝於一切。我所做或不做的一切,都隻為這個原因。”
奎木狼第一次正視平清盛,平靜地說:“理應如此。”
他的法杖從藤原身上離開,看也沒有去看那個名單一眼,他說:“如果他們身上都有幻獸引的話,那麽白條天皇很快就會後悔了。”
他轉身就要離開,平清盛追上去:“你的意思是……他們的能量都會被收割而死?”
“遲早的事。”
平清盛緊追不舍:“你去哪裏?”
奎木狼頓了一下,法杖舉起,麵向東方。很快太陽就要升起,人世間會迎來新的一天。
“盡我的職責。”
他肅然說:“盡我的職責,比一切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