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食鬼

[1]

安第斯山脈,阿空加瓜峰,海拔六千五百九十米。西側,從未有人攀援、踏足、登臨之處。

亙古以來未曾有生物在此繁衍生息,長治久安之處。

群山環抱在側,連綿起伏,白雪之上再之上,青灰色的山頂極高,極雄偉,矗立於晦暗的天宇中,堅硬,冷酷,危險而寧靜。一道接一道綿延,形成巨靈嘴臉一般猙獰的絕壁。

上百年間人類前仆後繼,不斷試圖攀登雪山,在神說禁止的地方留下自己渺小而且轉瞬即逝的足跡。擁有這野心與勇氣的人被視為英雄,書諸於史冊,傳香於後世,被萬口傳頌,代代追隨,渾然忘記“征服”兩個字在天地萬物麵前所天然具備的滑稽意味。

正午,天氣極好,在這個季節也不算罕見,晴日萬裏,天色藍得極為冰冷,猶如天堂之純淨與死亡之透徹,照耀著凡人無法進入的雪域。一道冰川流淌過刀切斧砍般的斷崖,筆直往下,長長的暗藍色凝冰斜坡綿延展開,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險峻,終點的標誌是巨大如城堡的岩石堆,石頭的縫隙間堆滿了積雪。

無論是誰,站到這裏是看不清這一片地貌全景的,也就更無法預料自己的吉凶。

忽然蒼穹之中有一道巨大陰影掠過雪地,隨即扶搖而上,那是一隻長著巨大白色羽翼的神鷹,它高高在上,不斷盤旋,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那冰坡。

冰坡上有幾個黑點,不斷移動著。

鷹眼收縮,不斷放大所見到的景象,黑點迅速被還原為他們本來的樣子。

那一列高矮不齊,卻都披著黑色披風的人或者其他兩足行走的生物,他們從頭到腳都被嚴嚴實實掩蓋起來了,低著頭,視線專注於腳下,排成一排行進,彼此之間的距離極為精確,腳步也整齊劃一,毫厘不爽。

神鷹發出清朗長嘯,響徹高空,冰川後方懸崖上堆積的厚重積雪震動幾下,鋪天蓋地傾斜下來,迅速鋪陳成怒吼著的雪之浪潮。如同魔鬼投出的保齡球,轟隆作響,向斜坡上的行人快速碾壓而去。

數秒之間,雪浪已經奔襲到最後的一位行人身後,呼嘯聲響徹天地,可是那些人卻仿佛目盲耳聾,對身後的凶險毫無感應。下一秒,雪團就要將他們全然吞沒。

但這個下一秒沒有出現,也永遠不會出現。

某種無形卻非常強硬的東西出現在了雪團和行人之間,將前者擋住,而後經過電光石火的角力,雪崩被強行阻斷,擊潰,硬生生地鬆掉了那口氣,四散覆蓋在冰坡之上。

行人一如既往地走,穩定,穩當,穩重,上坡與下坡時都一樣紋絲不動。最極端處猶如腳下帶著吸盤或鋪設了軌道,身體淩空於絕壁上,卻仍然步步前進。

五個穿著黑色披風的人在一段時間的跋涉之後,來到了斜坡的頂端,他們轉過巨大岩石,消失不見。

屬於雪山的世界回到了原本的絕對安靜,神鷹若有所思地盤旋幾周,飛向未知之處。

半小時之後,再度有生物出現。

仿如神話中才有的、兩層樓高的上古巨獸,形狀粗看上去像用五個樂高積木裏的基礎正方形堆出來的那種小人,一個是腦袋,兩個半是身軀,另外一個半是下肢。共同的特點是都毫無弧度可言,全都是理直氣壯窮凶極惡的方正和粗大。上上下下都長滿銀色的鬃毛,質地堅硬,形狀如同魚刺。

它雙足著地,緩慢地從懸崖上跳下,踏足冰坡,一條長長的手臂垂落到地,配合雙足穩定身體,三肢協作彈跳前進,一躍即有數十米,轉眼已經來到冰坡的中部。與此同時它的另一條手臂高舉過頭,在劇烈的顛簸中也保持穩定。在它緊握的掌心裏,有一個僅僅穿著兩條單衣的人,叉著手半坐著,睫毛上眼皮上都是冰渣子,不但頭發都凍得全部豎了起來,而且還滿臉都是“老子也真是醉了”的表情。這不是別人,正是豬小弟。

裝載他的無人機所預先設定的路線,是把豬小弟扔到阿根廷門多薩城以北的普蘭瓊山口。安第斯山是全世界第二高的山脈,僅次於喜馬拉雅山脈,而地理條件之險峻猶有過之,因此即使是獵人聯盟的加強版無人機也根本不可能直接飛躍安第斯山脈上的幾座高峰。但在普蘭瓊山口一帶,山脊普遍比較低矮,形成一條航道,曆來是民航客機和私人飛機飛越南美的最佳之選。

無人機飛過普蘭瓊山口之後,再沿著安第斯山脈左邊前進,穿過山區之後再往右邊轉,快要進入智利境內時,會見到數座比較低矮的山峰圍起來的大片冰川。冰川如同舞台,而周圍的山峰如同眾神的包廂,俯瞰其間盛況。隻不過那裏終年死寂,不知道神們看著看著睡著了沒有,醒過來會不會鬧退票。

一開始計劃執行順利,後來就人算不如天算,無人機剛飛過普蘭瓊山口,正要轉向,猝不及防便遇到了大風。

那一帶是阿空加瓜的西側峰,終年風雪如虎,狂風如暴,被登山雜誌公選過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攀登的路線之一。無人機和風暴搏鬥了沒一會兒就認了命,啟動應急措施,第一,把裝載物丟出去;第二啟動了迫降程序。隻不過它啟動得太晚了,剛把豬小弟一扔,無人機就接近極限,離地還有十幾米就嗡嗡兩聲,被狂風吹得直接撞上山壁,還倔強地拐了一個彎,然後在空中炸成了無數塊。

豬小弟被扔到雪地裏,直端端摔了一個狗吃屎,冰冷的觸覺形成對腦神經的強烈刺激,終於讓他從愛美麗的肘擊傷害中清醒了過來。他一邊“呸呸”從嘴裏往外吐雪渣,一邊艱苦地爬起來,就看了周圍環境一眼,就把自己從阿拉丁那裏學到的所有粗口都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遍。

罵人有助於宣泄情緒,穩定心理狀態,卻對現實的困境於事無補。

要是豬小弟身上穿的是聯盟製服就好了,那種連身套裝防水防風性能上佳,能夠自動接收太陽能驅動內置溫度調節係統,隻要不是極端天氣,基本上在哪兒都能一打十。

但願望是美好的,事實是殘酷的,眼下他隻穿了兩件長T恤,一條單層卡其褲,鞋子是輕便休閑鞋,踏進雪裏後馬上濕成兩塊爛布,比不穿還糟糕。

他被雪山上毫無遮攔的強烈日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呼吸著零下二十七八度的空氣,肺部被強烈刺激,帶來如同刀割的疼痛感。他勉強站直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漫無目標地移動,一麵嘟嘟囔囔抱怨自己最近是走的什麽狗屎運,不是在南極,就是在雪山,怎麽就攤不上半個暖和點兒的地方呢。

抱怨歸抱怨,盡管生存環境艱苦如斯,豬小弟對自己的生死存亡其實沒有那麽擔心。零下幾十度的地方他去過,也沒穿多少衣服,雖然晚上在公園啊涵洞啊什麽的這些露天或半露天地方睡覺確實比較難受,但他總能一天一天挨過去,最後身體和精神都好好的。以至於冬天過完後當地流浪界一致同意,授予他“抗寒經凍小英雄”榮譽稱號。這個稱號實至名歸,畢竟零下三十度的時候還睡單層布帳篷沒被子的家夥裏,就隻剩下他是活著的了。

現在比當年還要糟糕,他走了幾步,停下來四處看了一圈,心情很憂鬱:“這是往哪兒走啊?周圍有啥能吃的嗎?”

但凡是活物,豬小弟認為都可以吃,而且活物要保持活著也必須吃,所以就有更多東西可以吃。隻要有吃的就好辦,其他慢慢來,哪怕要在這個鬼地方活上一年半載也不是什麽完全不能想象的。

豬小弟不顧強烈的陽光能把他照成瞎子阿炳,睜大眼睛,利用自己遠看一千米、下看百層樓的卓絕視力,急切想找出一根救命稻草來。

他一麵走一麵找,跌跌撞撞。這兒的雪深得無法測量厚度,黑色岩石起伏,雜亂無章地分布四周,冰川縱橫交錯,既滑溜又陡峭。豬小弟走一千米用了兩小時,而且鼻子還摔破了,天氣冷得血都流不出來,他頂著一個破了皮的紅鼻子,歎著氣,這會兒還有工夫想,要是阿黃在就好了,一人一狗抱著總比一個人要暖和啊,阿黃身上的毛多軟啊。

他惆悵地思念著自己的寵物,一麵爬上了一塊巨大岩石的頂端,插著腰正要認真地陷入一把沉思,忽然看到遠處有什麽東西在移動。

非常巨大,一閃即逝。

豬小弟揉了揉眼睛,緊接著眼角餘光再次瞄到了那個移動的物體。那是一隻巨大的白色怪物,與雪地融為一體,不容易被肉眼抓取,可是他一個恍惚之間,對方再度出現,距離已經大為接近他的位置,其移動速度快捷絕倫。

豬小弟馬上精神就來了,他也不管對方是個啥,雙手放在嘴邊做了個喇叭,對著那東西的方向大叫起來:“你好,你是誰啊?我在這兒,你看得見我嗎?”

他反反複複喊了幾遍,每喊一次,那白色怪物的距離就更加逼近,證明他問人家看不看得見純屬廢話。最後那玩意兒一個大力水手式跳躍,跳了十幾米高,再落下時轟隆一聲響,踏出巨大深陷的雪洞,緊接著從洞裏一躍而起,風馳電掣般撲到了豬小弟麵前,森然凝視他。

伴隨白色巨物到來的,還有一種奇異的味道,悍然占領了豬小弟的嗅覺。帶著點兒腥,又帶著濕潤的木頭在火堆裏燃燒時的潮,濃厚得像化身為渾身帶刺的毛毛蟲,充斥了他的鼻腔和口腔,蜿蜒著往腦子裏鑽去。

豬小弟不喜歡這個味道,更不喜歡這個感覺。他搓了搓鼻子,打了個噴嚏,鼻子裏那條毛毛蟲像是被他噴出去了,怪味變淡了很多,他再打了一個噴嚏,那種怪味就完全消失了。

他打著噴嚏的工夫,人忽然離了地,迅速升往高處。豬小弟嚇了一跳,醒過神來看時,發現自己已經被那沉重如磐石又輕捷如猿猴的白色怪物捏在了手心裏,高高舉在耳朵邊。從這個角度可以把它的頭顱和臉看得清清楚楚,首先,那真是一張連PS軟件也無法戰勝的大臉,輪廓粗狂,皮膚上長滿一根根粗如筷子的白色鬃毛。鬃毛本身倒是挺漂亮的,潔亮耀眼,根根豎起猶如箭豬的背刺。毛從中一對黃色的渾濁眼珠不成比例的小,外凸出來,長久既不眨動也不轉動,就像是拿來隨手嵌上去的當擺設的玻璃珠子。

豬小弟和白色怪物大眼對小眼,心情難免忐忑,但沒過一會兒,他開始發現自己腳底下有一種熱熱的感覺,那是怪物掌心的皮膚,正給他帶來夢寐以求的一絲溫暖。

這位朋友馬上把生死置之度外,滿懷感激地自言自語:“要吃了我都算了,至少嘴裏是暖和的!”白色怪物不知道他在叨咕什麽,也毫不在意,舉著豬小弟,拉開架勢,在雪地上大步流星奔走起來。那身形起伏,急若流星,顛若拖拉機,好幾次差點沒把豬小弟顛得從手心裏摔出去。

雪山勝景一幀幀從他眼中掠過,“真美啊”,起伏彈跳之中豬小弟仍有閑工夫,神往不已地望著眼前莊嚴殘酷的美景,發出了由衷的歎息。這鬼斧神工的極寒山景,仿佛激活了點點滴滴被深深埋藏著的記憶。他努力地想著,什麽時候去過和這裏一樣冷的地方,也是鋪天蓋地無窮無盡的雪,也是人跡從不曾至之處,隻有他,還有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那是誰他不記得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但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記憶,卻奇妙地帶著甜與暖,真切得像嘴裏抿著一顆糖。

他們來到之前那些穿著黑色披風的人走過的冰坡,白色怪物繞過尾端的巨大岩石,從一道斜切向下,在角度險峻的冰川上加速滑下。地勢忽高忽低,眼前忽明忽暗,風吹得豬小弟頭昏腦脹。也不知道滑了多遠,對方猛然一個急刹車,然後把他丟了下來,豬小弟一個沒站住,直接摔了個屁蹲兒。

等他爬起來一看,馬上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非常奇特的地方。

一個藍色的冰洞。

圓形洞穴,神似蒙古包,牆壁很厚,由內往外望,是一種非常清澈的海水藍,一直望到很深的地方,才有模模糊糊的不透光感,那大概是白色的外壁。

洞穴內部非常光滑,每一個角度都呈現出精巧的弧度與雕塑感,而且處處協調,不是鬼斧神工的結果,而是人工打磨而成。

更加人工的跡象,來自於牆壁上所懸掛的水滴狀燈盞,以及從豬小弟腳下鋪陳開去的羊絨地毯。地毯底色為純白,和雪地同色,可是上麵還覆蓋著顏色富麗多變的刺繡。豬小弟所站的隻是一角,但不妨礙他感覺那刺繡仿佛是在敘述一個故事。故事裏有神鬼與怪獸,以及非常多的緊張氣氛,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浩浩****排成一條長龍跪拜著,有的抬頭仰望,有的俯首戰栗,神色全都淒切恐懼;遠處影影綽綽是一處黑暗高大如神廟的建築物,不知道其中供著的到底是什麽,總體的色彩基調是純粹藍色與黑色,在白色底襯之上,對比感分外強烈。

地毯一直鋪到了冰洞內部,頂端有寬闊的三四級半透明的冰階,冰階上去是一個扇形的台子,一張簡單的黑色椅子擺在台子正中,用材是黑色純木,不經打磨,處處有根節,但根節之外的部分卻十分光滑。椅子結構粗壯而簡潔,椅背上覆蓋著某種毛皮,毛皮連接著一個怪異的獸頭,垂到接近椅麵的位置。青色獸臉上有八隻圓眼,碧藍眼底中綴著金黃瞳仁,八隻眼在額下一字排開,獸口微張,一朵凝固的血花在森森白齒上綻放,紅色妖嬈。

這不知名的惡獸雖然早已死去,變成了裝飾品,眼中卻猶自閃耀凶光,照亮椅子前的空處。

冰階下,那幾個穿著黑色披風從冰坡上列隊走過的人圍成了一個半圓坐著,仍然連頭帶腳都被牢牢籠罩。

豬小弟正東張西望看得歡,白色怪物越過他,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他沒有跟上來的意思,立刻轉身,長臂伸過來,輕輕拎起豬小弟,徑直放到了那些人圍成的圓圈中。豬小弟坐在絨毛柔軟的地毯上,打了一個寒噤,呆呆看著其他人身上的黑色披風,表情羨慕嫉妒恨。

白色怪物滿意地從鼻子裏噴出一股氣,長臂垂在身邊,慢慢走出冰洞,過了十幾分鍾後,它再度出現,又帶來了一個人,而且還是豬小弟的熟人。

愛美麗。

愛美麗穿得可比豬小弟結實多了,她全副武裝,衝鋒衣、雪鏡、帽子、手杖一樣沒少,一看就是有備而來的。她被白色怪物抓進來後放在了豬小弟的對麵,這平時精明美麗的三星獵人神情平靜,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驚嚇。可是眼神卻非常呆滯,坐下來之後一動不動,和豬小弟近在咫尺,卻和完全沒有看到他一樣。

豬小弟有心去跟她打個招呼,順便問問沒啥事為什麽要打自己後腦勺,但饒是他再沒心沒肺,也感覺周圍的氣氛似乎很不適合跟同事嘮嗑。因此張嘴張了好幾次,最後還是閉上了,自我安慰道:古人雲,一動不如一靜。

藍色冰洞外,清朗天色漸漸轉暗,雪山的沉重黑夜降臨了,牆壁上水滴形的燈盞裏,一縷縷薄淡的藍色火焰悄然燃亮。火勢極微,卻明亮異常,在冰洞內投下一個一個光圓,襯得其他地方的黑色更深更濃。

離豬小弟最近的兩盞燈在冰洞盡頭那把黑色椅子後麵,他搓著手盯著那盞燈看,心癢癢想上去烤火,要是有個番薯就更好了……

他這個念頭還沒轉完,眼睛一花,忽然那張椅子上多了一個人,也是黑色披風,兜頭蓋腳。

他心想活見鬼啊,一眼沒看住,怎麽就有人蹦出去了呢?他轉過腦袋來數了數身邊的鄰居們,咦,一個沒少啊,那上麵的是誰?

他這個人的特點之一就是大部分時間裏動作比腦子快,當下一骨碌爬了起來,就要上去掀開人家頭巾看看到底何方神聖。結果他剛一動,椅子上的人正好抬起頭來,黑色披風從他頭部往後落下,露出了臉。

他的臉由三種元素組成:虛無、黑暗,以及鐮刀狀的白色眼珠。

沒有眼眶,沒有瞳仁與眼白的結構,沒有睫毛與眼皮,隻有一對眼珠,帶著一種啫喱般的潤濕感,鑲嵌在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之中。白色眼珠緩慢地轉動,漠無感情。

眼珠轉了一圈,最後定格在了豬小弟坐的那圈人身上,精確地說,就是他的左手邊第一個。

像被白色眼珠操縱或召喚,那人隨即站了起來,動作機械而緩慢,關節僵直,不斷哢哢作響,像身體是被毫無延展性的金屬填充而成,完全是一百一的僵屍。

這兩個字來到豬小弟的腦子裏,他覺得自己手更癢癢了。

那人千辛萬苦爬起來,終於站直了身體,直麵黑色椅子。隨著他抬頭,披風滑落下來,露出真麵目:黑人,光頭碩大渾圓,脖子處隆起堅硬肌肉,將頭和上身幾乎連成一塊;耳朵、鼻孔、嘴唇上都是密密麻麻數以十計的孔洞;孔洞中穿著黃金、寶石與鑽石鑲嵌而成的戒環;他眼睛半眯,麵無表情,開口說話,聲音尖利。

“我叫阿納差,我是海盜。我縱橫於索馬裏海域,殺過數以百計的人。我鍾愛咬齧還在哭叫的嬰兒手指。我將整船人的鮮血收集起來入浴。我的靈魂飄**於海上,惡念從未斷絕。”

他像唱歌劇一般說完這段話,便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白色眼珠的視線隨之轉移到海盜阿納差旁邊坐的矮個子身上。

如被老師點名念書,矮個子依樣畫葫蘆站起來。披風下的他有一張陰沉消瘦的臉,眉毛連到了耳朵前麵,濃密卷曲,像兩條蛇;嘴唇薄薄的,毫無血色,黃色板牙從合不攏的唇間暴出來。同樣麵對黑色椅子,他木然地說:“我叫端納格林,我是連環殺手。他們給我取名叫做十二宮殺手。我屠戮那些無人關心無人過問的流浪者、妓女,和孤獨度日的老人。我不知何為同情或憐憫,殺人是我唯一的樂趣和渴望。”

白色眼珠不動聲色,隻是將人一個接一個召喚到自己麵前,當黑色披風從那些人頭上落下之時,就是他們吐露生平之刻。這裏沒有善良之輩,沒有值得同情、拯救或諒解之輩。每一個人都曾蔑視世間法規,更不曾介意死後的報應,直到這一刻。

豬小弟瞠目結舌見證那些自白,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濃厚,直到所有黑衣人都坐下,白色眼珠望著愛美麗。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盡管後腦勺被揍的地方還隱隱作痛,豬小弟卻衷心希望愛美麗不是一個真正的壞人。這個世界上壞人不是已經足夠多了嗎?即使到雪山絕頂都能和他們狹路相逢。

他原諒一切普通人的自私、愚蠢與一時衝動。他看著那些急急忙忙奔走、絞盡腦汁算計的人,總是滿心憐憫。

不知道多少人嘲笑過他的天真,半開玩笑半諷刺地問他是如何跌跌撞撞活到如今。如果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豬小弟其實沒有答案。大概是運氣好吧,他總是這樣想。

他不是佛,卻寧可割肉飼虎,甚至也不覺得這有何悲壯或高尚可言。固然為有些人犧牲他心甘情願,但另外一些,哪怕不值得也好,他寧可忍受自身受到損傷,好過目睹他人損傷。

他擔憂地望著愛美麗,她和前幾個人稍有不同,明明也處於失神的狀態中,但對那召喚人告解的神秘力量仍有微弱抗拒。她麵容不斷抽搐,腳步遲緩,身體微顫,直到終於敗下陣來,將紅唇微啟,接下來就要說出她埋藏於深深內心的故事。

說時遲那時快,豬小弟從地毯上跳了起來,衝上去抓住愛美麗的肩膀,猛搖了幾下:“愛美麗,愛美麗,你醒醒,醒醒啊!”

冰洞內的氣氛隨著他呼喊聲的回**,刹那間變得非常微妙,白色怪物被驚動了,手足著地,從冰洞門口慢慢走進來。而那對懸於虛空中的白色眼珠則快速轉動起來,從那團朦朧的迷霧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飽含驚訝:“你?”

豬小弟莫名其妙地瞪著對方,不知道“你”這個字代表什麽。理論上人家應該是在說:“你!搗亂!”但聽那腔調,又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樣子,好似在下班高峰期的地鐵車廂裏遇到三五年沒見過的好友,又驚又喜就要抱頭認親。

他一愣怔,手下略鬆,愛美麗一側身,脫離了他的控製,向著黑色高椅的方向,冷冰冰地說:“我出生時是畸形兒,五官變形,身體殘缺,父母視我為災星,整個童年都虐待我。十六歲那天我在他們的浴缸裏通電,殺掉了雙親以及剛出生四個月的弟弟。我繼承了家產,所有金錢投入到整容和身體再造,到二十六歲才得以走出醫院,再世為人。”她嘴角咧開,露出了潔白整齊如同編貝般的牙齒,一開始那是一絲古怪的微笑,可是未免咧得太大了,深紅的牙齦全然暴露,濕潤,微微蠕動,令她看上去像一隻食肉獸擇人而噬。

她這樣張著嘴,緩緩抬起頭來,凝視著冰洞的高處,那藍色純淨穹頂,仿佛那裏正在上演自己的經曆,她看得出神,聲音也變得夢幻:“我本來沒有那麽大的勇氣,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在黑暗中了此餘生,以殘缺不全的身軀下葬,可是我看到青色駿馬,上麵坐著穿戴青銅盔甲的騎士,他們落在我的窗外,對我睜開血紅的雙眼,他們對我說,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愛美麗喃喃自語:“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她垂下頭來,對著地麵,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是我的神,我的青銅騎士,我要找到他們,他們會帶我走,他們會證明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她再次說完這八個字,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雙眸緊閉,牙齒咬緊嘴唇,流出了血。豬小弟愣愣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歎口氣,對著白色眼珠說:“你這又是何苦?”

黑色椅子上的人從披風下伸出了手,指向豬小弟,他的手格外瘦長,指甲本身是灰色的金屬物,如同小小護甲,手指之間沒有縫隙,並在一起時如同鐵水澆鑄而成。

從他的指尖發出一道煙氣,筆直飄向豬小弟,在他的耳、眼與口四周盤旋,最後趁他一張嘴,從他齒間鑽了進去。豬小弟吃了一驚,“呸呸呸”趕緊吐,吐了半天啥都沒吐出來,他剛要抗議,忽然那道煙氣跟個衝天炮一樣,嗖嗖從他耳朵眼裏竄了出來,定在空中。

如果一道煙有表情的話,它現在的表情絕對就是:“啥?這是啥?”

它是一道有明確目標與堅定信心的煙,沒有愣多久,從哪裏被趕跑就從哪裏打回去,一個俯衝,又殺進了豬小弟的耳朵眼。結果這一次進去的時間更短,簡直就像被人在裏麵揮舞起棒球棒打了個正著一樣,那道煙一轉眼就被直接噴了出來,出來之後還穩不住,在空中**了幾下,速度比進去還快。

豬小弟屏息感受了一下,喜出望外,敲敲自己後腦勺:“蘑菇,你醒了?孵崽子孵完了?”

他側著耳朵聽了半天,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為什麽這麽受歡迎,不過,你說的老有東西進去是什麽意思?”

又聽了一陣子,嚇一跳:“什麽?除了你和剛才那玩意兒還有?”

接著鬆了一口氣:“你給控製起來了?你不是入定孵蘑菇嘛?怎麽還能控製人家?”

估計逐生花對孵蘑菇這個說法很不滿意,在豬小弟的腦子裏提出了強烈抗議,他馬上投降:“好好好,你說什麽都行,你怎麽控製的都行。好了,你現在要出來了嗎?再不出來要收租金了。”

一提到錢,不管什麽物種的都傷感情,逐生花孢子馬上就出來了,在耳朵那兒黏著,最早的白色光圈外環變成了發灰的青色,看上去很憔悴,跟精盡人亡似的。看來不管是啥,生個孩子都挺累,何況它估計還生了一大堆。

逐生花的後頭拖了一根挺長的金線,這會兒正一點一點往外拉,乍一看還以為豬小弟腦子裏長蟲了呢。

拉著那根金線,逐生花母孢子從豬小弟耳朵眼裏輕盈起跳,回旋著飄到豬小弟眼前。他笑得見牙不見眼,剛要伸手去夠它,逐生花母孢突然一個急刹車,在空中停住了,一邊哆嗦一邊轉了半個圈,完全詮釋了什麽是戰戰兢兢。你說你長得跟一個水母似的,那麽豐富的身體語言是給誰看的?

不管是給誰看,逐生花母孢很明顯是大吃了一驚,而且驚到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又直接奔回了豬小弟腦袋裏的程度。他表示不理解:“喂喂喂,你幹嗎?落下東西了?沒見你帶什麽進去啊。”

聽了半天,眉頭皺起來,手指黑色高椅:“你說啥?它是什麽玩意兒來著?”

“食鬼?”

[2]

一壺酒,一盤棋,兩個人。

上臨七千米高空,對酌,對弈,於鷹背,下望六百裏雪地。

清澈的酒從古董錫壺中汩汩流出,倒入豬小弟手心的骨製酒杯裏,在零下四十度左右的天氣裏,酒水仍帶著微微的溫熱,往外散發淡而醇的香氣。豬小弟注視著那一泓清流,若有所思。

實在也太多需要他若有所思的事兒了,比如說,現在,他的屁股底下坐著的,是一隻身形龐大如鯨魚的巨鷹,翅膀伸展到最長,正怡然高翔,從他目力所及的景物來看,它正在一圈圈地繞著某座高聳入雲的黑色山峰飛行。

這個高度對人類來說是死亡區,溫度極低,含氧量極低,大風呼嘯,帶走所有熱量。理論上,根據豬小弟的知識儲備,他應該一早就感覺迷糊、昏眩、遲鈍、看不清東西,而且還會惡心,把上禮拜吃過的漢堡包都吐出來。但他沒有。

不但沒有,而且還神采奕奕,感覺比從八小時的甜美睡眠中剛醒來還舒服。精神肉體都全然放鬆,唯一造成輕微困擾的是他盤腿而坐的姿勢,要是能徹底伸長腿就更好了。

另外,他麵前還擺著一盤棋,而且是殘局,而且豬小弟看了幾眼,感覺自己好像還很懂的樣子,盡管他打死也不記得自己哪輩子學過下棋。

“你忘記了自己是誰嗎?”

仿佛看穿了他心裏的嘀咕,對麵的人悠然說道。

和他以同樣姿勢坐在鷹背上,棋盤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在冰洞中對罪人進行審判的食鬼。

但他此時已然褪下神秘的黑衣,也不再以如同黑暗迷魂般的朦朧麵貌示人。除了一雙鐮刀狀的白色眼珠照舊攝人心魂之外,此時的食鬼更像是一個曆盡滄桑的老人,雙頰鬆弛,皮膚皺褶重重,帶著毫無活力的青灰色。

豬小弟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我確實不記得自己是誰,不知道怎麽就失憶了呢。”

我是誰?

這是刻在巴特農神廟的誡語,也是亙古不曾有過定論的永恒追問,但豬小弟隻是單純地認為,自己因為某種原因,失去了記憶。

食鬼看不出神情的白色眼珠定格在他的臉上,而後眯起,變成兩把有點豁邊的鐮刀,他那根長得令人害怕的食指輕輕探過來,指尖準確地落在豬小弟心髒的部位:“不,你不是失憶。”

他的聲音很老很老,像是一棵生長了上千年的樹,不知道會隨時倒下還是永遠活著,但毋庸置疑,它已經存在得足夠久,看盡了世上能發生的一切。

“讓你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想必有著非常重要的目的,你什麽都不記得,也許是因為時間緊急,隻來得及恢複肉身,而來不及載入記憶,也許是故意為之,我那時已經離開,不能確定真正的原因。”

豬小弟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麽啊,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出生就失憶了啊?”

他考慮了一下,不好理解:“那就失得也不多啊,你說呢,每一個小寶寶都不記得自己怎麽從媽媽身體出來的對不對?”他趕緊擺擺手從自己腦子裏消掉對一整個婦產科急診手術室場麵的聯想,說,“但我是怎麽長這麽大的我也不記得啊。”

食鬼感覺自己的溝通技巧遇到了挑戰,他端起自己麵前那白色的粗大骨杯,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麵無垠的雪域。多麽清淨啊,這是人類絞盡腦汁,想盡辦法也無法常常造訪之地,就像他來自的地方,盡管那裏更黑,更隔絕而純淨,但也聊勝於無了。

他深吸一口氣:“不,你有無數的回憶,隻不過不在這具身體裏。”

豬小弟一愣:“不在這具身體裏?我隻有這具身體啊。”

“其實還有一具,不過,在很遙遠的地方。”

“多遠?我有飛行器,一小時上千公裏呢,飛一天總飛過去了吧?”

食鬼搖搖頭,“不,不在這個世界上。”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在那裏。”

豬小弟看看天,又看看地,有點摸不著頭腦:“老鄉,到底在哪裏嗎?”

食鬼的白色眼珠轉動,慢慢說:“我考考你,起初,世界是怎麽來的?”

豬小弟遲疑了一下:“你問我科學還是神學啊?”一副知識很淵博的樣子。

食鬼嘴唇**,好像是在微笑,但看了之後並不能令人愉快:“科學與神學歸根到底,是一碼事。”

他撚起手邊一枚圍棋,擲向空中,一道白色弧形劃過,在那方寸間豬小弟看到了於一瞬間生滅的浩瀚宇宙,星辰爆發,壯大,衰竭,毀滅;星係與星係之間遙遙相望,無數流星以光速在太空中進行億萬年的孤獨旅行。

食鬼又擲出一枚棋子,這一次是黑色,在黑色弧形所劃出的幻景中,各種宗教體係,神話傳說中的創世者們輪流登場;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一切從一個本來清濁難分、全然封閉的巨蛋中誕出;耶和華七日造世,神說有光,地上便有了光,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預演了整個人類的繁衍與苦難;濕婆神幻化為徘徊的苦行僧、教師與舞王,揮舞三叉戟,在一劫之末醒來,毀滅世界,而毗濕奴肚臍中的一蓮花裏誕生了婆羅門,他孜孜不倦重新喚醒生命,破壞與創造的輪回不斷循環;一隻名叫圖如卡因的鷹產下兩枚蛋,孵出一男一女,正是人類的先祖,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學會用火……

食鬼與豬小弟一起看著那幻化重重,緩緩說:“科學說,大爆炸造成了宇宙起源。生命的起源是一個意外。質子在時空中永久獨行,一切都隻是它經過時留下的幻影。能量是永恒的,其他一切都是隨機或想象。”

“愛恨都無意義,堅持和放棄異曲同工,誰誰誰畢生致力令天下人安樂,或滅絕地球上一切物種,歸根到底,更大的世界其實毫不在意。”

豬小弟對他肅然起敬:“真有學問啊!喂,你平時除了跟人過不去,原來也念書的啊。”

食鬼點點頭:“對,我也念書。書是人類最好的發明之一,否則會有更多人死於瘋狂、愚蠢以及寂寞。”他言辭並不激烈,可底子裏的厭棄卻呼之欲出。

豬小弟聽得明明白白,不知道怎麽應和,幹脆歎口氣:“來來來,喝一杯,別這麽憤怒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喝了一口,呲牙咧嘴,“我的媽,這是什麽酒?好辣好辣,朝天椒釀的嗎?”

食鬼怪有趣地望著他,盡管他表達“有趣”這種基調的手段實在非常有限,但豬小弟還是感應到了。嘿嘿兩聲:“我酒量一般,平常最多喝啤酒,我有個朋友叫做阿拉丁,倒是很愛喝烈酒,下次找他跟你猜拳。”

在遙遠的地方阿拉丁打了一個寒噤,狐疑地豎起腦袋來,心想怎麽了這是,好好的白天大太陽,背上陰風陣陣是什麽情況。

“這是瘋狂植物園出品的藍焰卑斯麥所釀製的高度酒,喝了之後不管去多冷的地方,不管穿什麽,都能保持一段時間內的正常體溫,不會出現低溫症的症狀。”

食鬼手指掠過杯中酒,一簇藍色小火焰幽幽燃燒起來,他遞給豬小弟:“喝喝看。”

豬小弟狐疑地看著那火焰,嘀咕了一聲:“喝shots用這個杯子未免太大了吧?”

所謂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他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一般,這會兒卻一揚脖子就把整一杯招呼了下去,整個人凝固了大概一秒,而後就伸出舌頭,跟天太熱時候的阿黃一樣,拚命喘了起來,還從咽喉裏發出嘶吼:“朝……朝天椒……酒,沒錯,就是朝天……”最後一個椒字沒出口,因為他看到了自己伸出來的舌尖上,出現了一朵小火花,正無憂無慮地燃燒著。他瞪著火焰,再抬起眼睛瞪著食鬼:“這是啥?”

食鬼笑而不語,隻是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身體。豬小弟頓時有了一陣不祥的預感,他手忙腳亂拉開上衣領口,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慘叫起來。隻見從他的食道往下,一朵朵藍色火焰像神秘蓮花一般綻放,皮膚被它們的火光映照成半透明的絲幔,看得出火焰生發之處深入身體內部。

他歎口氣拉好衣服,用一種盡人事安天命的口氣說:“現在去吐一下能吐出來嗎?”

食鬼搖搖頭。

“那會不會我坐在這裏聊著聊著突然就變成一堆灰燼,你吹口氣我就一地都是?”

食鬼還是搖搖頭,豬小弟鬆了口氣:“那就好。”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裏那杯酒擺得遠遠的,恨不得擺到人家老鷹的腦袋上,也不管飛行員隨身攜帶酒精飲料出了責任事故算誰的。

“好了。”他言歸正傳,“剛才咱們在扯什麽來著?我還有具身體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

食鬼索然說:“剛才我在說,神學與科學,其實歸根到底都是一致的,世界以不可知的方式起源,以不可知的方式毀滅,一切不確定裏麵,唯獨這兩件事是確定的。”

“哦。”

“在這二者之間,最偉大的存在是生命。”

食鬼凝視著鷹翅之下,黑色山峰上那些嶙峋而壯麗的絕壁岩石,悠然說:“你覺得,生命是什麽?”

豬小弟心想今天真是不走運,怎麽老有考試呢?他老老實實地說:“照你的說法,一切都有開始,一切都有結束,生命在這一切之間,隻是極為微小的部分,所以就跟放煙花一樣,一個二踢腳上天,美麗絕倫,但接著就沒了。”

食鬼大笑起來,舉起手中酒杯對他致意,說:“你說得很對。”

他淡淡說:“生命美麗但難得,需要無數個巧合,但既然宇宙那麽大,時間那麽長,巧合其實也隻是需要等待的必然。”

“人類不明白這一點,當他們說到智慧生命時,總是特指人類本身,他們出現於地球上不過一萬年,卻認為自己是整個星球上,甚至整個已知宇宙中唯一具備文明發展能力的種族。”

食鬼凝視他,說:“是他們。”豬小弟表示抗議:“就算我長得一般,你老人家也不能不算我是人啊。”

但是食鬼堅持:“他們。”語氣不容抗辯。

而後才回答豬小弟的問題:“是的,我見過外星人。”他的白色眼珠定定地望著豬小弟,“你也見過外星人,在人類世界裏,在地球上,他們的名字是非人。”

“人類世界之外,有一個非人的世界,比人類世界占有的空間更廣,時間跨度更遠,文明發展程度也更高。有一些來自宇宙的其他區域,通過長途的星際旅行來到適合居住的地球,終於找到合適的方式融入這個生態環境;有一些是和地球上的生物一同起源,進化,經過億萬年的變化,成為各自今天的樣子。人類對非人了解有限,不妨礙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豬小弟受驚不淺:“非人?就是獵人聯盟整天找來找去的那些?”

他指了指自己腦袋,壓低聲音說:“那阿逐有沒有可能是外星人?”

結果馬上頭疼,趕緊投降:“別鬧別鬧,說你是外星人也不是罵你呀,不要情緒化。你剛生完孩子,要保持心情愉快,調養好身體。好好好,我不拿你舉例子總可以了吧。”

頭不疼了,豬小弟馬上又精神煥發,身體前傾,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那比如說你呢,你是外星人嗎?”

食鬼馬上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那感覺是你總算問到點子上了,不枉老子循循善誘,深入淺出,草蛇灰線,苦心孤詣,鷹都飛累了你知道嗎?

“我們與人類有同樣的生命起源基礎,但我們的進化比人類快得多,而且方向和結果也截然不同,這個過程極為複雜,也許有一天你會有興趣去了解更多。但總體而言,人類更注重於適應、利用和改造地球環境,因此在身體結構的調整上花費了漫長的時間,身體結構穩定之後,一切文明發展也是圍繞這個主題展開的。”

“但你們呢?”

“我們。”

“你說你這麽倔強是為了啥?好吧,我們。我們呢?我們不用適應環境嗎?”

食鬼伸手抓起了一整把圍棋子,說:“看著。”他揮手擲出,那些黑白相間的棋子飛速向地麵落下,在空中時旋轉著結成一個圈,而後一同跌落在地,陷入雪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出現過。

數秒之後,神鷹猛然昂首長嘯,雙翅招展,帶動食鬼和豬小弟極速飛升。飛高了數百米之後,無數道雪亮的光組成一個光圈,衝天而起,巨大而處於某種控製之下的爆炸力向外發動,衝擊帶起大量的雪和閃光,遮蔽了方圓數百米的地界,轟隆之聲震耳欲聾,連綿不絕。

那些岩石正在承受難以想象的高溫,豬小弟清楚地看著它們逐漸軟化下來,慢慢變成流動的岩漿,在能量圈的範圍內開始沸騰。

食鬼轉頭看著豬小弟:“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改變這一片區域太陽照射的光譜與強度;我可以帶來土壤,改變空氣成分,栽種植物,創造出適合任何生物生存的環境。”

“如果我願意的話,也可以炸開安第斯山脈,引爆這一整塊大陸上所有的火山,將地底岩漿沿著我想要的路線奔流;我可以幫時間一把,讓這個世界演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滅絕舊有的十萬物種,而新的一百萬種新生命開始出現。過程很漫長,但我有耐心等待。”

豬小弟對這一幕幕場景看得瞠目結舌,心想絕對不能跟食鬼用圍棋子玩丟沙包遊戲,但他聽完這句話,馬上明白了對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好吧,我們,進化的方向是擁有巨大的能量,在需要的時候去操控和改變環境,令環境適應你們,呃,我們。”

“是這個意思嗎?”

食鬼的白色眼珠從鐮刀形變成了比較圓的形狀,應該是表示嘉許之意:“是的。”

豬小弟就不明白了:“那你為什麽躲在這個鬼地方,不去外麵大殺四方呢?”他熱情地想象起來,“你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啊,對不對?你可以……”他想了想對方可以做什麽,然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腦子裏都是些孩子氣的想法,“把迪斯尼包下來自己一個人玩,這個主意你覺得怎麽樣?”

食鬼的眼珠子馬上又變回了鐮刀形,生氣了:“這就是我們與人類的區別。”

“人類擁有能量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而我們與能量是一體兩麵,我們就是能量本身,我們吸取與使用能量,如同人類飲食及運轉身體。我們與自然也是一體,人類卻總是糾結誰是誰的主人,誰將毀滅誰。”

他揮揮手,地麵上的能量圈消失了,岩漿從極高溫中解放出來,很快凝固,在雪山上,這一片黑中帶紅十分刺眼。但隻要等上幾天,大雪紛飛,凝冰結土,一切會恢複原狀。

“我不會在這裏栽種植物,也不會去改變地表的結構,我們根本就不住在這裏。”

“每一種非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地,遍布於空間與時間的不同角落,地球隻是非人世界與人類世界共享的環境之一,而我們……”

食鬼沉吟著站起來。他非常高,高而瘦,身上的長衣飛起,踏在鷹背上高臨長空,飄然如鬼神。豬小弟仰望他,馬上覺得眼熟:“哎,有沒有人說過你……”

“對對對,把這個形象創造出來的人肯定半夜不小心撞到你了吧?”豬小弟簡直興高采烈,也不知道在高興啥。

食鬼慢慢走到豬小弟身邊,手放在他的肩上,豬小弟不由自主隨著他手指的力量往下看:“我們生活的世界,有喧囂、靜默和寂滅三層,每一層都沒有光明,因此叫做暗黑三界。”

“它在另一個空間裏,有不同的時間流動方式。有許多物種生存其中,但從來沒有人類涉足。從前有不同的通道可供進出,現在卻緊緊封閉,絕少人進得去,也沒有人出得來。”

他說:“你的另一具身體,就在那裏。起先在寂滅之層,後來去到喧囂之層,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豬小弟被深深地震驚了,他望著底下無窮無盡的雪,根本想象不到暗黑三界的樣子。他試圖想象食鬼是在開玩笑,或者幹脆嚇唬他,可是內心深處,那個時有時無出現在他腦海裏的聲音,此時再次響起,向他保證,無論多麽荒誕,食鬼說的這一切是真的。

他抬起頭來,說話了,聲音像不屬於他自己,輕快卻又帶著疲憊:“你是誰?我又是誰?”

“你的名字……”食鬼提多達深深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

豬小弟急了:“你怎麽能不知道呢?你明顯什麽都知道啊!不能不仗義啊!”他幹脆也站起來,鷹背平衡如陸地,絲毫不受他行動的影響。

食鬼提多達說:“不,我並非全知,也非全能,我根本沒有預知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那你說的我,到底說的是什麽樣的一個我,才讓你見到我就知道那就是我,而與此同時我們兩個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哪個我?”

豬小弟把自己完全繞進去了,但食鬼提多達還是聽得很懂的樣子,他再次用手指碰觸豬小弟的胸口:“因為你承載著暗黑三界的主宰者才能夠承載的忘川之心,凡人絕對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那是暗黑三界存在與運轉能量的源泉。他們給你這個,一定是因為人世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需要你去達成。”

他搖搖頭:“但我一無所知。”

豬小弟完全蒙圈:“他們?喂,你用的人稱代詞實在太多了,你自己有意識到嗎?你到底是誰啊?”

“我的名字是提多達,我是食鬼族僅存的七個人之一。食鬼與破魂是暗黑三界的統禦者。非人世界叫我們邪族,因為我們進化出攫取與控製能量的強大能力,卻沒有進化出任何性靈或道德的常識。食鬼以生物瀕死爆發的能量為食,而破魂從活著的生物身上獲得滋養,我們都住在暗黑三界。”

他看著豬小弟:“你是我們的一分子,豬小弟,無論你叫什麽名字。”

“你要自己去發現才行。”

言語到此,食鬼提多達感覺自己已經說到盡頭,無法繼續,他於是再度盤腿坐下,清空圍棋棋盤,說:“來,下盤棋再走吧。”

豬小弟瞪了他好一陣子,意識到不管自己再怎麽問,今天也不會得到更多信息了,於是客隨主便,也跟著坐下來,一邊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下這個玩意兒啊。”

一邊撚起一顆棋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

食鬼微微一笑,跟進。

一盤棋罷,豬小弟以三目半勝,本來收官時他局麵大好,凶殘異常,能夠屠掉對方一條大龍,但不知是心軟還是疏忽,居然幾次關鍵點放了提多達過去。

提多達留著棋局不動,口中發出哨聲,神鷹立刻開始減速,而後向陸地俯衝,它落地的地方,有一架完好無損的飛行器,入口已經打開,樣子像一隻大黃蜂。

那是愛美麗的私人飛行器。

豬小弟一看就擔心了:“這不是愛美麗的嗎?”

食鬼對人的名字沒有興趣:“這是雪巨人提坦從食仔身上搜出來的,我想你會用得上。”

豬小弟確實用得上,但現在他比較擔心別人:“那個是我的同事。”而且他的擔心是非常認真的,“你不會把她吃了吧?”

食鬼提多達跟著他走下鷹背,冷冷地說:“我對人肉沒興趣,偏酸。”

偏酸是什麽意思?

豬小弟還是不放心:“她沒事吧?你不會對她怎麽樣吧?”

食鬼提多達搖搖頭:“提坦的任務是追捕壽命將近的惡人,從他們身上攫取臨死時的能量,認罪隻是確保他抓對了人。”他聳聳肩,“順便聽聽故事找點樂子。”

“你和那個女人,都是提坦在雪山上偶爾發現,抓回去充數的。我等一下就讓提坦送她到這座山三千米左右的一個登山隊宿營地,她會沒事的。”豬小弟馬上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他想了想,“她做過不少錯事吧我想,包括打我後腦勺把我扔到這個鬼地方,結果自己搭進去了。”

他是認真的:“但我覺得她還是跟那些海盜啊連環殺手啊什麽的不大一樣,如果她一定要受到懲罰的話,去坐牢就好了,不應該和其他大壞蛋一起死在雪山上啊。”

食鬼毫無表情:“隨便你。”

豬小弟於是抓住食鬼提多達的手緊緊相握,發自內心地想要說出感激的話語,結果被一把推開了。對方顯然對他的濫好人風格非常抵觸,感覺上似乎很努力才忍住抽他兩巴掌的衝動。

豬小弟對對方的抗拒滿不在乎,擺擺手笑眯眯地說:“改天再來陪你下棋啊。”說完,朝著飛行器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