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少年行(2)
[1]
一顆露珠升到空中,晶瑩剔透,清晨的日光從樹梢間透入,被露珠折射出一道迷你彩虹,七色爛漫,斑斕如夢。
更多的露珠出現,輕盈地飄浮於微風中,偶爾兩顆或更多露珠相遇,便融合成更大的一顆,可姿態不改,始終如初次離巢的雛鳥,對遠離大地驚喜交加。更多的彩虹形成,色彩與色彩相互映照,直到這一片天幕變得七彩斑斕,如同童話。
露珠遮蔽的天空下,Lou白衣如雪,站在林間空地,赤足小巧柔潤如羊脂玉雕成,她雙手緩緩上落,姿勢如振翅,露珠隨著她的呼吸輕柔震**,像海中的珊瑚圍繞一個真正的公主。
露珠的世界之外,無數黃葉在貼著那邊緣環繞飛揚,一時巡行,一時翻滾,一時如潮水般向遠處起伏**漾而去,遮天蔽地,浩浩****。
黃葉飛舞的範圍大約數十米,在那之外,隔著一個無形的屏障,颶風統治著一個更大的圓圈,這一圈之中風聲暴烈,呼嘯如鬼哭,搖撼著整片整片的森林,從連綿的山穀中激發出可怕的回響,處身於風暴中央的人,也許會恐懼到戰栗,直麵毀滅的可能正呼之欲出。
風勢之外,幾千公裏的範圍內,沿海的房屋被盡數淹沒,棲息在深海的怪物第一次來到天光下,以尾為足立於沙灘,以灰暗的眼神觀望陌生的人世;流星墜落引起熊熊山火,成千上萬的生命在瞬間成為焦炭,灰飛煙滅;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忽然醒覺,地殼震動,岩漿洶湧,衝突於花崗岩之間,試圖找到一條發泄的管道。
這些,童話到恐懼,恐懼到噩夢,噩夢到毀滅。
都是Lou能夠做到的事。
忽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咚咚!
接著有人推門而入。
Lou的雙臂垂下,一切都消失了,她隻不過是站在自己家房子前泳池邊,披著白色長浴衣,若有所思地望著從房子裏走出來的Paul。
後者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又出現了嗎?”
Lou點點頭,走過來,看見Paul手裏拎了一袋毛豆、一袋荸薺、一個大骨瓷碗,還有一把小小的刀。
刀的本身暗淡無光,藍色木紋刀柄上有一個小小的印記,和Paul手上戒指上刻的字是一個體係的,他在沙灘椅上坐下,把兩個袋子和碗放好,開始削荸薺。
Lou蹲在他的腳邊,看著那雪白的荸薺在Paul手底下慢慢出現,薄如蟬翼的皮一圈又一圈落下,邊緣光滑,寬度精確,說他不是處女座沒人會信。
“這一次是什麽?”他隨隨便便地問。Lou凝神想了一下,將露珠、黃葉、狂風的出現描述給他聽,她沒有提及最後那天翻地覆的部分,可是Paul明察秋毫:“颶風之力對你來說不值一提,Lou,你一定試到了不一樣的階段,對嗎?”
Lou泄氣地點點頭:“海嘯、火山和流星,我都看得見了,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操縱,但不需要太久應該就可以了。”她說著很厲害的事,語氣卻一點不開心,還有點煩躁。
“為什麽呢,Paul?為什麽我們要在這裏?”她忽然大聲說,不耐地隨意向後一揮手,數十米外,白色的金屬圍欄微微搖晃了一下,而後悄然坍塌,整整齊齊委頓在地,成為一條綿延的灰塵。Paul看了看那圍欄,歎了口氣,估計在腦補自己要去架新圍欄的場麵。
“我一天比一天得到更多的力量,一天比一天想起更多的事,我的力量每天都在提醒我,它們的存在不是為了懲惡揚善,不是為了替天行道,不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不見天日。”
Lou搖搖頭:“我記得我在你的懷裏,和當時那個世界一起變成了碎片,而後又在你的呼喊聲中,和那個世界一起回複完整。我不懂你的想法,Paul,我跟隨你,是因為我不得不,但我們彼此都知道這個世界與我們無關,為什麽要留在這裏,為一些不相幹的事操心?”
她跪下來,將臉貼在Paul的膝蓋上,喃喃自語:“Paul,你說過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對不對?”
Paul手忙著,隻是用肘部輕輕蹭了一下Lou的臉,平靜地說:“有一天,對。”
他說:“這個世界確實不夠完美,可何不試試看想一些開心的事呢,三月花、五月夜空,以及冬日的雪,想一想Law做的魚羹和黃瓜皮蛋湯。”
他聲音輕柔,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有帶著金剛石的質感:“擁有毀滅世界的力量,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無法控製這力量,則是全然的失敗。”
Paul手上的動作保持著他特有的韻律,不緊不慢,他說話的樣子和語調,也不緊不慢。
“不要讓我失望。”
而這幾個字,卻像一把刀,筆直插進了Lou的心髒裏,引起她的戰栗。
一顆圓潤的荸薺落在帶著微青色的瓷碗裏,轉了一小圈,老老實實停了下來,Lou伸手撚起來,放在嘴裏吃掉了。她一邊嚼荸薺,一邊沉默著想了很久的心事。在Paul剝完了所有的毛豆,削好了所有荸薺的時候,她終於坐直了身體,對Paul說:“你是一個那麽好的人,為什麽對我來說,你卻比全世界的恐懼加起來都可怕?”
Paul站起來,溫柔地看著她,說:“因為你愛我。愛是一切恐懼的來源。”
Lou想了想,點點頭:“對。”
她跟在Paul的後麵,一前一後往房子走去,她忽然說:“殺掉你能不能免於恐懼呢?”
Paul沒有扭頭,隻是說:“你可以試試。”
他們回到廚房的時候,Law也回來了,正在廚房裏對著一洗手盆的水發呆,他聽到動靜,回頭招呼Paul:“你要不要來看一下這個?”
Paul過去放下了食材,說:“毛豆燒肉或者鹽水白煮吧,好不好?荸薺可以和甘蔗一起煮糖水,加一點紅豆應該蠻好。”
而後看了一眼洗手盆:“阿布?他怎麽了?”
洗手盆中的水麵清澈平靜,映照出清晰的場景:阿布在他那間小小的漢堡店裏坐著,夕陽柔和的光線從後方窗戶中透入,正是黃昏,店鋪裏沒有人用餐。他表情沮喪,雙手放在吧台台麵上,不斷絞在一起,似乎有什麽沉得無法化解的心事在困擾他。他的周圍有許多陰影穿梭,伴隨意義不明的異響,就像通靈者眼中鬧鬼的古宅。
望著阿布,Law的表情也同樣沮喪:“啊啊啊,我已經盡量不要去看他的腦子了,結果那天我們去吃東西,有水滴到了我手上,不想看都看到了。”
Paul有點奇怪:“看到什麽了?能讓你那麽不開心?”
Law伸手把洗手盆裏的水全部都攪亂,阿布的形象刹那間消失了:“血啊,許許多多的血。”
這一番言論讓Lou嗤之以鼻,露出“我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看這個”的輕蔑表情:“這又有什麽了不起的,下雨天你打三藩市街上一走,哪天沒看到許許多多的血了?你管得過來嗎?”
她說的是實話,但law也有他的理由:“是啊,我常常看見啊,通常看到這麽多血的話,那個人差不多就要死翹翹了,其他人我確實管不過來,但這是阿布啊,我不想他死,他死了我們上哪裏去吃迷你小漢堡?”他睜大小馬一樣俊美而清澈的眼睛,振振有詞,“不管多愛下廚,能少做一頓也不是壞事啊。”
這個理由直擊Paul內心最柔軟的一部分,所以他馬上表示讚同:“吃完午飯,咱們去看看阿布好了。”
他站在灶台前開始動手做飯,一麵和Law說起另外一件事:“前幾天帶回來的那條喿蠕蟲怎麽樣了?”
Law淘好米,然後將毛豆碗拿過來,一顆顆仔細看過之後放水衝洗,說:“我從他身上找到了幻獸引,已經到成熟期,所以他能夠駕馭的幻獸相當強大。如果要查明他到底操縱幻獸做了多少案子,要將他恢複人形之後生解才行,你要生解他嗎?”
Paul搖搖頭:“不,我對幻獸引沒有興趣,那是異靈川的小把戲,我想知道他是怎麽出來的。”
他神色與言語和平常無異,說的話卻使Law打了一個寒噤,“我的手諭傳到了嗎?”
Law停下洗毛豆的動作:“傳到了。”
Paul說:“手諭的指令你記得是什麽嗎?”
“在你回去之前,暗黑三界任何人等,不準出入人界與其他非人界,違者嚴懲。”
Paul點點頭:“你會違抗我的命令嗎?”
Law深深吸了一口氣,肅然說:“暗黑三界在你掌控之中,沒有任何人敢違抗你的命令。”Paul微微搖頭,唇角有一絲笑容,卻不帶溫情,而是帶來凜冬一般的寒意:“沒有任何統治者做得到這一點,Law,不要自欺欺人,否則會有很多人與很多事我們都無法解釋。”
他隨手蓋上了蒸鍋的蓋子,火焰熊熊,鍋裏的水開始冒泡,燒開在即。中餐除了毛豆作為前菜和糖水作為甜品,主菜是榨菜蒸雞配米飯,榨菜是Law手製的,選用自家菜園小棚種植的芥菜頭。
三藩市陽光充沛,但土壤並不肥沃,種出來的菜頭大而不甜,肉質粗糙。Law試用了幾次本地出品不滿意之後,奔波千裏,專程運了四川涪陵的土與水,川中的鹽與土陶壇回來,精心對應當地天氣狀況,在自家園林裏複製出一應環境,經營了三季,終於做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榨菜:口感脆而鮮,鹽分與甜味融合,久蒸不爛條,久煮不失味。
雞也有講究,這一次是法國的藍綬帶名種,之前也試過清遠的和新加坡的走地雞,一旦試出來到底哪一種的滋味更適合搭配,這個菜譜就會被固定下來,誰要換食材而沒有一個好理由,就要付出生命危險的代價。
Paul對午飯的安排告一段落,洗著手,看了Law一眼:“恢複喿蠕蟲的人形,我要問他話。”Law答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他們之間的對話,Lou一直旁觀,等Law走出去,她輕輕來到Paul的身後,抱著他的腰,說:“你要Law在你身邊,以免你憤怒,可是無論誰在你身邊,你都根本是一樣的啊,沒有人可以控製你對不對?Paul,沒有人。”
Paul拍了拍她十指相扣的手,沉默了一下,說:“被控製這件事,不存在於我的世界裏。”
“可是有人能夠影響我,有人有能力把我帶去他想要我去的地方。Law在我身邊,是為了讓我更像那個人一點。”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寂寞,盡管藏得很好,眉宇間的一絲懷念仍然出賣了他內心的柔情。
這一幕並不是Lou第一次看見,她如往常一樣直言不諱:“你爹嗎?他已經死掉了,你知道的。Paul,即使是你,也要麵對現實才行。”
Paul沉默了一下,說:“是的,我知道。”
Paul他們家的庭院裏,有一個麵海的木質小亭子,架在無邊遊泳池的中心,一條雨花石道通往花園,小亭子上設了茶台和茶具,散放著幾張手編的藤製厚坐墊。Paul有時候會來這裏喝茶,而且專門選那種狂風暴雨、海上驚濤駭浪的日子,他望著世界末日版的海天一色一坐半天,不知道腦子裏想什麽。
現在坐在亭子一角的是本尼。他矮小的身體經過一輪變形之後形態更加猥瑣,臉上血色全無,身體瑟縮,雙手放在膝上,姿態如等待判決的死刑犯,或升學者等待人生最重要的考試結果。
他看到Paul從木道上慢慢走過來,赤腳,穿著一條灰色的貼身長褲,一件黑灰色上衣,動作舒緩,仿佛正去赴一個老友的約會,偷得浮生半日閑。可是隨著對方越走越近,本尼眼珠不斷轉動,全身上下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他努力吞著口水,想要鎮定,卻無從如願。
Paul踏上木台一角,本尼終於無法忍受來自內心的壓迫,咚的一聲,翻倒在木板上,熟門熟路擺出了一個標準程度足可以去當瑜伽導師的下犬式,臉朝著地板,屏住呼吸。
Paul在一個墊子上坐下,看看本尼,說:“你認得我?”
本尼說:“是的,陛下。”
Paul對陛下這個稱呼並不是特別喜歡,他皺了皺眉,但沒有去糾正本尼。
“你是暗黑三界的居民?”
“是的,陛下。”
“所以你知道我說過什麽?”
“是的,陛下。”
“那麽,你能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一聽到原來有解釋的機會,本尼馬上感激涕零。他可依稀記得,多少暗黑三界能量值超群的種族成員,隻不過是家門口的衛生狀況不符合標準,一言不合間就會被達旦的精藍親衛隊擄走,從此下落不明。
他努力抬起頭,想要說話,作為一條沒有脊椎的蠕蟲來說,這個動作非常簡單,如果需要的話,把腦袋彎到屁股後麵去再打個結,也就是吹聲口哨的工夫。但人類的形態受限於骨骼、肌肉和韌帶結構,想在這種狀態下一邊恭敬地注視對方眼睛一邊連續說話,他馬上就感到自己力有不逮,咽喉被卡住了,不要說長篇大論,能喘氣就不錯了。
Paul目擊他一再嚐試將下犬式和望月式結合,過了一陣子失去了興趣,說:“坐下。”
本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不敢違抗,他戰戰兢兢爬起來,坐到Paul對麵,回到雙手置膝、恨不得縮回娘胎的狀態。
Paul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說:“說說你自己吧。”
喿蠕蟲本尼的上半生毫無可注目之處,他屬於喿蠕蟲一族,與炎蠕蟲是死敵,雙方經常爆發曠日持久的種族戰爭,爭奪活火山深層的能量資源,直到破魂達旦製定了“多種族共同開發能源計劃”,並且嚴格分配了開采領地和年度開采指標為止。
本尼出生於暗黑三界的靜默層,之後他厭倦了和其他族蟲一樣成為礦工還要交稅的前途,秘密去到喧囂層,在邪羽羅的結界與破魂的領地之外,找到了一絲狹小卻通透的空間生存下去。
他的能量值很弱,種族地位卑微,暗黑三界大多數高等級種族成員都能輕易置他於死地。但也因為太卑微了,反而可以安全地悄然生活在某個幽秘之地,大家根本不會注意他。
他經年累月潛行、觀察、記錄、探尋、準備的結果,使本尼得到一樣一開始並不覺有什麽特別的資源儲備:他能夠識別兩界之間各種公開或地下的通道,即使是那些被極少數族群開辟後廢棄的秘密出口,從未有過記錄,也鮮少使用,他也了如指掌。
Paul聽著他對自己一五一十的描述,茶息縈繞,香可撩人,他漫不經心地說:“你以前來過人界嗎?”他揮了揮手,示意本尼去看四周的景致,“以前你看過這些嗎?”
本尼搖頭,但馬上打了一個寒戰,又點頭,他喃喃自語:“我來過,很多次。”聲音很低微,沾染著滿滿的恐懼。暗黑三界所有種族對破魂達旦的恐懼鐫刻在他們的基因之中,與生俱來,不可淡化,不可消除。
但恐懼並不是驅動生命的唯一力量。
Paul重複了一遍:“很多次嗎?”
本尼的聲音更小了:“是的,很多次。第一次是誤闖了神演的出診通道,它們使用後沒有及時撤銷,我出界的地方是海參崴,那一次我見到了雪,我以為雪花是一種非人,和它們戰鬥,最後吃了不少,卻發現它們隻是水的另一種形態。”
他抬頭看了遠處的大海一眼,“我喜歡人界,這裏有無窮無盡的活力,人們犯罪,相愛,做一些根本無法用某種理由解釋的蠢事。”
他臉上第一次出現憂慮和恐懼之外的神色,那是向往和回憶:“這裏非常有趣。”本尼鼓起勇氣,“所以我才不厭其煩地收集各種各樣的連接通道,到這裏來。”
Paul凝視著他:“你說得很好,人界是很有趣的,隻不過,大家對於有趣的定義,也許不大一樣。”
他手裏的杯子是白色的,頂級的瓷器,像少女的臉那麽通透,他輕輕握著,杯子裏層忽然泛出一層幽幽的藍色,像裏麵盛著藍色的酒,又像燃燒著藍色的火焰,很快就會燎出杯沿。如果Law在這裏就會知道,那象征著達旦的憤怒。
他淡淡地繼續問:“後來呢,本尼?你所知道的通道,隻是用來讓你到人界觀光嗎?”
他銳利的眼睛像在切割本尼的內心,後者和他飛快地對望了一眼,馬上跳到地上,擺出下犬式,上氣不接下氣,還帶著哭腔,不知道有沒有直接尿。Paul心想早知道當時就說躺屍式,至少說起話來比較容易。
他喘著氣,斷斷續續說出了後來的轉折:當連接暗黑三界與人界和非人界的通道全部被關閉時,本尼忽然之間炙手可熱。
就像那些人界的走私者,他們在月黑風高之夜,秘密航行於無處記錄的大海航道之上,或縱橫繁複江河水域之中,利用自己對水路的熟悉躲過水警、海關、稽查,將滿船貴重貨物送到能夠一本萬利的異鄉。
本尼也走私,但他走私的對象,非常非常獨特。
他被異靈川雇傭,走私非人。
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高能量非人種族成員。
Paul在木亭中聽完了本尼的招供,用時良久,他走的時候手裏還多拎著一大卷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
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巨細無遺,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恨不得往外掏心窩子的誠懇氣質,像全身上下連著測謊機的人寫下的自白。
字跡並不好看,有的大,有的小,歪歪扭扭,筆畫很不端正,如果放在小學語文課上評分,寫的人鐵定要被抓出去罰站。
一開始Paul說要白紙黑字的時候,本尼也很為難:“陛下,可以用錄音筆嗎?我說,我什麽都說。”
看看Paul的表情,他退而求其次:“能允許小的寫英文嗎?我這幾年一直生活在東岸,英文還行,我考過了托福咧。寫作滿分。”
Paul什麽也沒說,本尼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痛下決心:“那我寫中文了,寫完請陛下不要生氣。”
Paul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因為任何人或非人學不好中文而生氣,如果他這麽較真的話,地球上早就隻有十四億左右的人口了。
他終於對本尼的提議點了頭,從茶台下摸出幾大張白紙和黑色墨水筆遞出去,然後在一邊望著大海出神。本尼使出吃奶的力氣駕馭各種筆畫偏旁部首同音異形異形同音字,在茶台四周繞著圈,一會兒側臥一會兒倒翻,知道的能看出來他在寫中文,不知道的以為他在表演柔術。他寫著寫著,不時偷看一眼Paul的表情,滿懷仰慕,心想達旦陛下真是美貌,而且看海之姿態不怒自威,盡管多看他幾眼就會帶來失重或失足的暈眩感,但被這樣的人嚇出尿來似乎都非常心甘情願。
他當然完全不知道其實Paul腦子裏轉的東西和不怒自威之間根本連不上一點關係,他想的是:毛豆如果煮鹽水的話,就不應該剝殼,連殼加調料煮透,趁熱快食才美味啊;剝完殼的豆子呢,大概就隻能大火快勺子清炒了吧,不知道Law會不會審時度勢,自己做出明智判斷呢,真是讓人憂愁啊。
過了老半天,本尼耗盡畢生功力,寫完了七八張紙。筋疲力盡癱在地上,如一條死狗。Paul拿過來看了一眼,說:“好。”走了。
他回到房子裏,Law做好了飯菜,正在擺盤,Paul過去看了一眼,毛豆清炒小青椒,熱騰騰色香味俱全,放在白色螺紋的葉形碟子裏,格外令人垂涎,當即鬆了口氣。
Lou敲著碗正等著開飯,看到Paul手裏的紙,馬上注意力就轉移了,跳下椅子過來:“這是什麽?”
Paul在桌子上把那些紙張攤開。
第一張,不但有字,而且有地圖,圖的線條幼稚而潦草,歪歪折折,而且這裏那裏還有各種可疑的暈開,但地圖本身卻相當複雜。
“這是喧囂層與人界之間所有未經登記的秘密通道。一共八條。”
Lou對本尼馬上刮目相看:“他全部知道?”
Paul點點頭,翻出第二張:“這是異靈川過去十年出入暗黑三界的各種相關記錄,包括他們帶出去到人界的人員名單。”
如果不是胡編亂造的話,本尼的記憶力就真的太好了,他在紙張上寫出了異靈川進出的通道細節、停留時間、在暗黑三界設立的庇護點以及撤退路線。更驚人的是多達二十七位來自五個種族的高能量非人,跟隨異靈川的使者離開暗黑三界投身人界。但本尼將他們送出去之後便不再知道他們的去向。
Law有點迷惑:“為什麽有暗黑三界的住客敢於違抗你的命令?”
Paul笑了一下,淡淡地說:“你不是喜歡讀書嗎?人類的書裏說,即使是全能全知者的世界裏,也有揮動黑色六翅逃離天堂的逆徒,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他翻出第三張,這一次花了更多的時間凝視。Lou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麽?”
“與幻獸有關的信息。”
那些字實在是潦草,耐心和眼力差一點都根本無法識別內容,而且本尼不會寫的字又太多,到後來狗急跳牆,用了大量的簡筆畫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某種程度上來說,反而傳達了更為直觀的信息。
他描述了自己和其他一些來自不同種族的成員被培植幻獸引的過程,順便畫出了幻獸的形狀,看上去和一隻發育不良的小雞類似,沒有什麽戰鬥力。
他還描述了帶著幻獸的自己定居在人界,去為異靈川執行任務的細節,其中一個地方吸引了Law的注意力:“小孩子?”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紙上某一處圖畫:“這是幻獸在劫持小孩子,對嗎?”
Paul點點頭:“對,我剛才問過。”
他雙手撐在桌麵上,仔細看著眼前的紙張:“異靈川通過本尼,從暗黑三界帶走了二十七個非人,包括本尼在內,就是二十八個。這二十八個非人身上都被種下了幻獸引,如果和本尼同期的話,現在都在成熟期。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根據異靈川給出的指示,執行各種任務,大部分是暗殺以及劫持幼童。”
Lou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比如說我們發現的那幾個暗殺事件?都是大老板莫名其妙死掉那幾個?”
把前因後果都攤開在一張紙上,整個邏輯變得非常清楚,安妮的老板被殺事件,以及之前他們一直在追查的幾個事件,都是幻獸所為。操縱幻獸的,是來自異靈川的殺手。
異靈川的殺手,大部分竟然是通過秘密通道被從暗黑三界帶來。
Paul沒有再說什麽,他陷入了一種對他人來說非常不祥的沉默之中,Law和Lou都稍微站遠了幾步,彼此對望了一眼,基於彼此長久的了解,以眼神和些微手部動作和唇語,迅速交換了許多信息:
“他要生氣了嗎?”
“最好是不要,他生氣好可怕,而且真的很久沒有生氣了。”
“最近都是你負責生氣,想揍誰就揍誰。”
“什麽叫生氣!都是根據你的判斷去揍的好嗎?我是有原則的。”
“你的原則是要不不打,要打就打死吧。”
“你不要囉唆了,趕緊過去抱他啊。”
“他是你男朋友,為什麽要我去抱?”
“你是夜舞天!抱達旦是你的責任和義務!”
“不要,我還想多活幾年,我可被他掐死過一次了。”
最後還是Lou的眼神比較剛健有力,Law慫了,怯生生上前去,戳了戳Paul的背,Lou在後麵叉著腰,白眼快要翻到外太空,隻見Paul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說:“嗯?”
Law馬上鬆了一口氣,對Lou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沒事,沒事。”Paul也不以為意,繼續轉過去看那些本尼的自白,又翻了幾張紙之後,他叫另外兩個人上前去:“看這個。”
他說的“這個”是一個人的名字,安東尼。
Law從夜店撿回來的那個秘書小姐,她所鍾愛卻被謀殺的那個生意人,安東尼。
排在另外一係列的名字之中,每個人的名字後麵還有幾個圈圈,Law不明白那些圈圈是什麽鬼,Paul向他解釋:“是價錢啦。這些人很貴的。”
“什麽叫很貴?”Law說,腦補了一下買安東尼能拿來幹什麽,感覺並沒有答案。
Paul失笑:“是說殺他們的價錢很貴。”他的手指點到安東尼的名字上,Law馬上一休哥上身,點了點腦門,洋洋得意:“對了!安東尼就是本尼操縱幻獸謀殺的啊。”
結果Paul說不是:“我問過他,他說不是他親手做的,所有身家性命相關的信息他都給了,沒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他隻說這一單是他負責牽線成交的。”
“牽線成交?”
這個名詞在這裏冒出來,相當突兀,Law不明白什麽意思。
Paul為他解釋:“異靈川是營業機構,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的,他們花那麽大工夫,冒險從暗黑三界雇傭殺手,也都是為商業目的。”
現在輪到Lou不明白:“為什麽不可以無緣無故殺人?”她還挺理直氣壯,“除了你說不可以之外,有什麽正當的原因嗎?”
Paul把她扒拉到一邊去:“正當不是這麽用的,別搗亂。”然後繼續跟Law解釋:“他們收了安東尼競爭對手的巨額委托費,而委托方和異靈川執行部門之間,是通過本尼單線聯係的。本尼負責接單,安排接洽和善後,從名單上看,他應該做了不少單了。”
看了幾眼那些自白書:“傭金還挺高的呢。”
這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在人間要買凶殺人,無論如何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就算作案的手尾消除得很幹淨,那個被雇傭的人從此就變成了隱患;即使再把買的凶幹掉,另一輪謀殺的血也沒有可能徹底流幹,總會有漏洞,總會有顧慮,做得再徹底,也無法高枕無憂。
可是如果買妖怪殺人呢?
而且是無論攝像頭、目擊者,還是訓練有素的警察、私家偵探、通靈人,都追查不到的隱形怪獸?
對心有隱疾的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法嗎?
Law總是非常注意地聽Paul對他解釋各種各樣的事,他像一塊有魔力的海綿,可以快速吸取無窮盡的水,尤其對他人的動機總是很有興趣。大到欺天盜地,小到雞毛蒜皮,做一件事或者不做一件事,動機就像一隻等待破繭而出的蛾子,你不知道最後出來的到底是什麽,但那裏麵就是有東西,蠢蠢欲動。
所以他追問:“本尼為什麽要幫異靈川做這些事呢?他不知道這是罪惡嗎?”
Paul看了看他,唇角露出一絲幾乎算是溫柔的微笑,說:“你知道什麽是罪惡嗎?”
Law認真地回答:“殺人放火啊,搶劫啊,打人啊,偷東西啊,借錢不還啊,這些都是罪惡。”
Paul揉了揉他的頭發,平靜地說:“你認為這些是罪惡,因為我是這麽說的;我認為這些是罪惡,是因為撫養我的人如是說。但我們所來自的地方,並無罪惡這個概念,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他看著窗外的萬頃之海,海豚遊到近岸,偶爾以優美的姿勢躍出水麵,流線型的背脊精致如夢幻,白色海鷗飛掠過海麵,發出急促的叫聲,向遠處去了,旗魚目不斜視,順流破浪,匆匆忙忙,萬物自有其時間與去處,它們和人類的區別是它們對此不想,也不在乎。
“人類發明法律與刑罰,以維護財產與身體的安全;發展出道德體係,維持群居社會的低損耗平滑運轉。所謂的公序良俗,都建立在共識的基礎上。”
Paul輕輕歎口氣:“破魂控製暗黑三界,是因為我們能夠輕易就讓一個種族幾百萬年的進化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他們的共識是生存的需要和對強者的恐懼。”他若有所思,“這樣的生態係統,是很難進化的。”
這麽深奧的事,聽起來都很帶感,所以Law和Lou都一臉崇拜地看著他,但實際上也並不是很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麽,跟接下去要做的事又有什麽關係。Law好歹還在思考,Lou就完全lost掉了,屢打哈欠不止。
Paul注意到了他們的表情,想了想,好像自己是扯得有點遠了,趕緊收回來:“總之,本尼希望能夠盡可能久和舒適地生活在人界,但他既不想也沒有能力去開甜品店,開出租車或者在街邊賣藝,他的最佳選擇就是依附異靈川,成為殺手與顧客之間的掮客。”
結論就是:“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犯罪,最多隻是認為撞到了我手裏很倒黴而已。”
Lou對這些理論完全沒有興趣,她似懂非懂,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提出自己獨一份兒的意見:“那幹掉他咯?一條蟲應該很容易埋起來的,也不會弄髒花園。”
Paul拎起本尼自白書中的第四張紙,說:“不,我不需要幹掉他,但他要帶我去找人。”
“找誰?”
“買妖怪殺人的人。”
他仔細看著紙張上一個一個的名字,臉色微微沉下來說:“這些是人,他們知道何為罪惡,他們知道犯罪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人類的法律無法找到途徑懲罰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罪行的存在。”
“但我可以。”
[2]
林老板愁眉苦臉地坐在他巨大的辦公室裏,托著腮幫子看窗外。
窗外景色很值得一看,無敵江景,繁華欲流,近夜時華燈全上,光芒萬丈氣勢吞天。窗內的格局也不遑多讓,牆壁上寥寥幾幅畫,都是這兩年蘇富比(世界上最古老的拍賣行)拍出來的19世紀油畫名作,照片一直在各種藝術賞鑒畫冊上妥妥地待著。放在門口花梨木長幾上的雙耳素褐底青裂冰紋窄口花瓶來自日本平安時代,皇室用品,存世隻有三個,另外兩個在美術館裏,被珍重地鎖著供人瞻仰,現在擺的這個則比較接地氣,裏麵插了一支蘆葦,估計主人忘記換花了,有點蔫巴巴的。
這一切都是極好的,但是我都不喜歡。
如果一定要問的話,這就是林老板現在的心情寫照。
自從被律師抓回來繼承億萬家財,林老板就陷入了難以與人溝通的憂傷情緒中。他每天精神恍惚地坐在各種會議裏,聽許許多多西裝革履的人討論企業經營、金融運作、企業並購等七七八八非常高大上的問題,心中卻無限地懷念他親手打造的那個小小燒臘店。
他倒不是不懂這些商業世界的專業知識,離家出走之前他被老頭子逼著上的學校都是頂級的;盡管時時刻刻生活在甘比的死亡威脅之下,也還是跟著老頭子參加了無數董事會會議,在社交應酬中耳濡目染。
一切正常的話,林老板本來就應該按部就班成長為一個嚴格按照社會預期打造的有為富二代。
至於他從中能不能得到樂趣,喜不喜歡,開不開心,誰在乎啊,最多等你自己掌權之後就變態好了。
不知道幸運還是不幸運,他被迫從家裏跑了出來,誤打誤撞在燒臘世界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坐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直到命中注定不得不擁有的財富將他砸回了商業王國。
什麽,你說有這麽多的錢,想開幾個燒臘店都可以?
林老板本來也是這麽想的,結果現在坐在他麵前的那個谘詢公司顧問給他潑了一大桶涼水。
顧問說:“您對燒臘產品的連鎖經營有投資意向?從資產回報率的角度來說,我們並不建議您將資金向餐飲業注入,相對於金融項目的運作,餐飲業的商業結構過於簡單,對經濟下行導致的風險規避能力較弱……”
林老板趕緊打斷他,擺手:“不不不,我就是想開一個燒臘店,一個而已。我叫你過來,隻是想問一下在這座大廈裏開燒臘店會不會違反消防規定?如果要開的話,裝修方案、裝修材料之類的有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你知道,燒鵝是有明火的,還有,照這裏的顧客人流看,一天賣幾隻鵝比較好?來這裏消費的人會比較喜歡燒鵝還是燒肉呢?”
他正在談論的這座大廈是用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一層到十層是各種世界級的奢侈品店、精品店以及餐廳,十一層到二十三層是一個私家會所式的酒店,會員製入住,最小的房間都有三室一廳,再往上到一百層都是他們家的家族企業辦公室,林老板就坐在最頂樓那一層。
這個裏麵開一個燒臘店,這根本與三觀和五官都不合好嗎!
大家都是這個意見,所以饒是林老板貴為老板,叨叨了這事兒不止一次也毫無結果。各種高管會、董事會、項目說明會,逮著機會他就說,平時對他言聽計從的大家卻都私底下達成了統一協議似的,打死不接他這個話茬,而且現在是文明社會了,也不好真的打死人家。
最後林老板炸毛,網上搜了一個收費最貴的谘詢公司派顧問過來,幫他解決他這些簡單的問題。
顧問用一個大寫懵逼臉看著林先生看了三分鍾,估計是在搜索腦內數據庫,有沒有現成話術對付這個茬,結論是沒有。憑著自己豐富的忽悠經驗,他試圖讓林老板看多媒體演示,回到自己熟悉的路子上來:“我做了一個詳盡的簡餐連鎖經營現狀和趨勢,您可以過目一下,我們做一個模型分析一下在高檔消費場所,呃,燒鵝的銷售預期有可能是什麽樣子。”
林老板炸毛了:“我才不關心什麽銷售預期,我才不管什麽簡餐狗屁連鎖的趨勢,我就是要開一個燒臘店!”
林老板被戳中了點,他氣急敗壞又義正辭嚴:“我的燒臘怎麽會不好吃!沒有理由的,我當年可是省港燒烤小能手,行家公認!你懂個屁!”
他跳起來走來走去,最後一拳砸在桌麵上,下了決定:“就這麽定了!林家燒臘旗艦店,開在愛馬仕和BV兩家店之間,那個鋪位大小剛剛好合適!”一聽就是已經上上下下自己打探過很多次的了,簡直輕車熟路。他容光煥發地一揮手:“交給你了,給我做一個全盤計劃書出來,我要在,嗯,明年三月之前開張!春天的鵝比較新鮮,比較肥!”
顧問莫名其妙就拿著一張定金支票出來了,大門在他身後關上的時候他還在撓頭。門口的秘書小姐迎上來一臉甜笑:“老板說讓我來跟進燒臘店的合同細節哦,您方便留下所有聯係方式嗎?”
秘書小姐胸大腿長青春二八一朵花,顧問馬上精神一振,從一腦袋漿糊裏努力掙紮出來,昂首挺胸伸手:“我叫彼得,你好。”手握在一起,不用說是暖的,四目相對,火花啪啪,恍惚間竟然是一場相見恨晚。兩人正都各自小鹿亂撞,忽然通往樓層的電梯打開了,有人施施然走出來。
美貌得像四月春天的男孩子,嘴角帶著非常溫柔的微笑,像是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好得異常,因此令他心情愉快。
他穿著一件白色寬鬆上衣、牛仔褲,光腳穿一雙豆豆鞋,走到秘書小姐麵前,歪著頭對她笑了笑,伸手將她額前一綹頭發撩起,別到耳後,然後說:“我找林老板。”
林老板雖然在街頭混跡得久,貴為富豪之後也沒有太多架子,但考慮到他的人身問題,閑雜人等當然不是想見他就能見的。
結果這會兒他正獨自一人沉浸在開燒臘店的愉快向往之中,忽然有人隨隨便便闖了進來,還拿什麽濕乎乎的東西直接抹了他一臉。
一開始林老板是驚慌的,自古以來,凡是陌生人往你臉上潑的**狀東西基本都不會是什麽好東西,往男人臉上潑的尤其。所以他順應本能慘叫了幾聲,一麵被一股不可抗力按到了沙發上。
一邊叫,他一邊心驚膽戰地細細體會:眼前一片漆黑,但皮膚上並沒有傳來刺痛感或燒灼感,眼睛鼻子的功能似乎都還正常,臉上貼的不知道什麽玩意兒,整體而言涼涼的還有點兒香味,不像是大規模殺傷武器的樣子。有人在旁邊按著他的胳膊,好聲好氣地說:“沒事沒事,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一會兒大概是十分鍾左右,貼在臉上的東西被撕走了,胳膊也放鬆了,老板驚慌地睜開眼睛,看見有個男孩眉清目秀的,正居高臨下地瞪著自己:“你比較喜歡林老板這個名字對吧?在BV和愛馬仕之間開個燒臘店這個想法不錯啊,要不要開張掃碼給張八折貴賓卡?”
然後他反應過來了,那不是一張麵膜嗎!
就是平常在各種廣告裏見到的那種白色麵膜,有鼻子有眼睛有嘴的。男孩子笑嘻嘻地證實了他的猜想說:“是啊,精華麵膜,名牌的喲,抗老、美白、保濕、緊致一條龍,薰衣草香型,感覺不錯吧。”
林老板不明白人家為什麽要衝進來按著自己給做個麵膜,什麽時候美容院的推廣手法這麽激進了,對方好心進行解釋,但聽完也沒啥用,他還是一頭霧水:“我要通過**的映照才能看到其他人在想什麽,潑人一臉水的話未免太沒有禮貌了對不對。不過,我覺得做個麵膜的話應該還好吧。”他又強調了一次,“真的是名牌喲!!適合亞洲人皮膚,專櫃買的呢,都沒有通過代購,過敏的幾率比較低。不過,實際效果的話倒是跟一塊錢一片的貨也差不了多遠。”
什麽叫做還好!有衝進人家辦公室糊人一臉麵膜的嗎?要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麽,通常不是去問問人家就好了嗎!
Law一臉理直氣壯:“問了你們都撒謊啊,為什麽要浪費時間?”
林老板一時語塞,然後覺得不對:“你真的能通過這個看到我在想什麽?”
男孩子點點頭,把麵膜丟進了垃圾桶,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對他笑笑:“我叫Law,這種了解信息的方法叫做引水尋蹤。你腦子裏嘛,沒什麽太多東西啊,基本上都跟燒臘有關,做夢都琢磨燒鵝的配料和手法,還有就是納悶為什麽你媽那麽久都沒有托齋練給你送信了,對嗎?”
他把最殘酷的事說出來,語氣平淡得像在雜貨店買了一盒酸奶:“我跟你說,齋練不送信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委托方的陽壽盡了。”他對林老板笑了笑,“那麽久不來,你媽媽應該已經散形了。”Law比劃了一個灰飛煙滅的手勢,“天上地下,人間陰間,都沒有她了,清明的時候你也不必去拜祭,她收不到的。你從此是一個人了。”
他說中了林老板的死穴,後者根本沒有來得及去消化和理解他所說的話,隻是頃刻間本能地要去抗拒那令人悲傷到絕望的現實,他被氣得滿臉通紅,霍然站起來:“你是誰?跑到這裏來胡說八道什麽!”接著大踏步走到辦公桌旁去,想要按下召喚保鏢的警鈴。
但按鈕沒有用,按了又按,如同被凍住了一樣,沒有絲毫響動。Law溫和地看著他:“何必徒勞呢,既然你見過齋練,就應該知道這世上有你無法抗衡的力量。”
他伸出手,林老板之前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上空忽然蒸汽縈繞,本來已經冷卻的**驀然間被徹底蒸發,水汽在空中形成幻景,那是林老板孤獨地站在陽台上眺望遠處夕陽的身影,那是他的側麵。霧氣蒙矓,卻還是能看到他臉頰上有淚。
林老板瞠目結舌地望著他,望了許久,一口精神氣塌了下去,他軟弱地說:“你要什麽?”
Law投過去同情的眼神,慢慢走過去,說:“我其實不是來找你,我要找的是一個女人,名叫甘比,曾經是你們家族的一員,但是她在數月前死掉了。所以我想看看,你對她了解多少。”然後歎口氣,“結果還真是不太多呢。”
林老板馬上激動:“她才不是我們家族一員!鳩占鵲巢,難道鵲就會認為鳩是家族一員嗎?會嗎?”Law表示不知道啊:“這得問鵲吧。”
林老板哼了一聲,問:“你為什麽要找甘比?”
Law有問就答:“我們認為她和一個非人殺手組織有委托業務,這事兒你知道嗎?”
他明顯不怎麽習慣等待,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東張西望,還喃喃自語:“你辦公室很漂亮啊,可是水都放在哪兒呢?”林老板趕緊製止他:“別找水了。”
他沉默下來,望著Law出神,過了好一陣子歎口氣:“是的,甘比有委托妖怪追殺我。”
“你知道她是怎麽和妖怪——呃,這個名字還真別扭——聯係的嗎?”
“不知道,我隻負責逃跑。”
Law覺得這分工也是很合理的,他想了想:“那麽,麻煩你帶我去她生前所住的地方吧。”
林老板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說:“你跟我來。”
甘比生前住的豪宅在城市邊緣的海灣區,一條全程七十公裏左右的環山海濱路銜接出城的大道,一路上人煙漸少,兩側風浪懸崖,均各如描如畫。一小時車程之外的市中心內,盡管想看到一抹藍天都是奢望,都已寸土寸金,可是跟這一帶居所的地價一比,就便宜得令人發笑。
海濱路最後一段有好幾個急轉彎,巨大的警示牌之後就是深峽入海,幾輛超跑正在競速,巨大轟鳴響徹海天,驚起無數飛鳥。
林老板的司機是軍隊出身,開車態度穩重,加起速來卻毫不手軟,一時和超跑們形成犬牙交錯之勢。林老板這個人想得開,隨司機瞎跑,自己跟沒事人一樣和Law坐在後座閑聊,他問:“你幫誰做事?”
Law說:“我不幫誰做事。”
這就奇怪了:“沒人雇傭你嗎?保險公司、私家偵探行什麽的?”
Law搖搖頭:“沒有。”想了想補充一句,“不過這個思路還不錯,可以借鑒一下,畢竟全靠隨機去管閑事還是有點不靠譜。”
林老板反正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就胡亂嗯了兩聲混過去,但他好奇心不減:“那你來查甘比的目的是什麽呢?”
圖財、複仇或單純為了解開一個懸念,人人所為都有一個深淺不一的動機。
Law嚴肅地想了一下,說:“對於查甘比,我沒有任何動機,我其實一點都不關心她做過什麽,是好是壞,對別人有沒有影響。”
“Paul又是誰?”
Law對林老板露出純潔的微笑:“你不會想知道他是誰的。”他點了點林老板的膝蓋,說,“我們有三個人,是另一個世界流落在這個世界的耳目,想要看清楚、聽清楚、弄清楚,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林老板喃喃自語:“聽起來是很大一盤棋啊。”
Law興高采烈:“對吧,我也是這麽想的,盡管目前好像都沒什麽進展的樣子,但我相信Paul有一天會想明白的。”他誠懇地回想了一下,“作為一個光小學就讀了小十年的人,他這幾年可是真下了工夫念書呢。”
他們進行著這種完全沒有邏輯的對話,直到路的盡頭處陡然向上,越開越窄,沿線的植物景觀章法儼然,必須是氣候與人工雙管齊下才能得到的傑作。沿著這條花博會般的道路開過一公裏後,前麵出現了森嚴的安保崗哨,從這條線開始,裏麵就是私家產業,閑人勿入。但林老板又不是閑人。
甘比死後,她的住所已經被封鎖起來,深深庭院無人打理,碧草繁花兀自生長,生機勃勃。甘比生前愛花,對園藝極有興趣,造詣不淺,她的庭院以不同國家的主題劃分區域,其中日本花園的部分曾經上過專業的花卉欣賞雜誌,據說是私人產業裏不可多得的精品。
“可見一個人是不是熱愛生活,和他是不是一個好人,根本半點關係也沒有對嗎?”林老板三言兩語介紹完之後,站在門前,一麵等著安保公司的專家解除全屋安保係統,一麵對Law感慨。
Law說:“對的。”他看看周圍,“甘比怎麽死的?”
“警方說無法定論是謀殺還是意外,死因是極度恐懼導致的心髒驟停,找不到任何證據和目擊者,無法追查下去。”
林老板聳聳肩,言語裏並沒有太多感情,或者他努力不要有:“當然,也沒有人要求他們繼續追查下去。所以說人還是要生兒育女呢,否則很難還有別人對你的身後事會有任何興趣。”
Law微笑:“那也對的。”但他眼睛裏出現的深思神色,顯示他在想別的事情,“因為極度恐懼導致的心髒驟停?”
他皺起眉頭,林老板看看他:“怎麽了?”
“什麽樣的殺人手段能讓一個人心髒驟停?”
“毒藥?”
“確實有一些藥物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但甘比不是中毒,對嗎?”
林老板承認不是,當初是他去警方那裏作為甘比代理人簽字同意案件暫停調查的。還真是諷刺,處心積慮要幹掉他的人,最後要靠他的簽字入土為安。
所有現場證物都徹底檢查過,連同屍檢,都沒有查出任何藥物因素。事實上從當時的監控錄像看,甘比就是死於一秒之間,而無論現在的暗殺手段進步到什麽程度,都不可能在一秒之間大功告成。
全屋安保係統解除,Law和林老板一前一後進入這行將就木的大宅。真奇怪,人所建造出來的房屋,本身就需要人的活力去滋養和維持,否則的話,就會在沉寂中漸漸發出垂死的氣味。無論物業保養公司多麽殷勤地維持它的外觀和內在,使其潔淨無塵,井然有序,那股氣味會在一段時間後就自然而然地出現,隨著浮浮沉沉的灰塵滲入到每一寸壁紙,每一塊瓷磚和地板,每一件家具的縫隙,從此長留不去。
大廳是巴洛克風格,甘比明顯偏愛華麗宏大,但審美卻力有不逮,隻見簡直高入層雲的天花板上,吊下規模驚人的水晶吊燈,設計繁複而毫無章法可言,角落中粗可一人抱個滿懷的花瓶與之相映成趣,亮瞎狗眼。客廳中的壁爐是真的,壁爐外牆鑲嵌寶石與黃金,淡黃色劈得方正的木柴如裝置藝術一般堆在旁邊,整整齊齊,叫人懷疑是不是用皮尺量過尺寸,一根木柴比另一根木柴長出兩厘米就會慘遭截肢。
Law評論:“不管是誰住這裏,都是個怪人。”
林老板表示同意:“確實很怪。據說她非常膽小,睡覺永遠要有人在旁守候,而且守候的人不能入睡,有攝像頭全程監控,如果守衛不小心睡著了,第二天就會被嚴厲懲罰。”
Law嗤笑一聲:“萬一守夜的人就想掐死她呢?再派一個守著守夜人的守夜人去守?萬一他們聯合起來想掐死她呢?再設個第三方?”他搖搖頭,“那很快這個宅子就不夠大了,住的全是守衛啊。”
他顯然對人類的愚蠢並不是特別寬容:“真是可笑啊。”
林老板聽得一愣一愣的,過了一會兒一拍大腿:“你說的這個我怎麽沒想到呢,要是早想到了,絕對能嚇她個半死啊。”
他們走上二樓,那是甘比的專屬層,沉沉的地毯吸收了幾乎一切足音,他們走進甘比的睡房,Law停了下來,警惕地揚起了眉。
“怎麽了?”林老板問。
“奇怪的味道。”Law喃喃地說。
林老板覺得這裏麵沒有奇怪的味道才是真奇怪,看看梳妝台上那八百多瓶香水,全都倒進浴缸的話都夠他們倆分別泡個澡了。
Law搖頭:“不是香水味。”
他相當有專業自信:“哪怕八千瓶香水同時擺在我麵前,不管其中的香料經過多少次提純、萃取和調配,都沒有任何一種味道的基調能瞞得過我的鼻子,厲不厲害?”
林老板翻他一個白眼,嘀咕:“給你一點顏色你就去月球上開染坊,臭美個啥!”
他自言自語著順手打開了衣帽間的門:“畢竟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助某人判斷的喲,如果沒有這個能力的話,說不定又要死一次呢。”
他所打開的巨大的衣帽間,猶如開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或紐約第五大道上的某間精品店,經過名師設計,燈光、裝飾和實用的各項設施都被安排得無懈可擊,穿衣鏡巧妙地貫穿了視線的轉換和延伸,令試衣的人不需要刻意就能見到自己全方位的樣子。
許多色彩豔麗、式樣別致的衣服整整齊齊掛著,吊牌還沒有拆去,未開的鞋盒更多,滿坑滿穀堆積,最昂貴的那些皮包一個一個被放在單獨控製溫度的玻璃隔間裏,其他的則散在櫃子中,看起來都很寂寞的樣子。最令人注目則是正對衣帽間大門的那麵牆,牆壁上滿滿鑲嵌著手工打造的貝殼首飾盒,林老板隨手打開了幾個,看到一個洛可可式的寶石鑲嵌手鐲、一對質量極好的翡翠耳飾配項鏈。根據林老板對珠寶市場粗淺的了解,這個種這個色的翡翠,價錢多半都在七位數。
他們各自翻來翻去,如同逛動物園,Law按下旁邊牆壁上一個按鈕,衣帽間一側的櫃門悄然打開,櫃後傳來輕微得幾不可聞的滾軸轉動聲,更多的昂貴衣物一排又一排如嘉年華遊行一般交替出現,皮毛、刺繡、絲綢,都花團錦簇,閃金亮銀。林老板老氣橫秋地搖搖頭:“就算一天換三套衣服,一年也換不完這麽多,然後砰的一聲,下年的新款又來了,女人不會算數的嗎?”
Law搖搖頭:“不懂哎,我不怎麽了解女人。”他皺起眉,“但是這些不僅僅是女人衣服啊,也有很多男人的。”
林老板仔細看了看,真的不少男人衣服,但風格都是騷包美男子路線的。要說這些衣服自己親爹會穿,林老板覺得除非自己離家出走之後老頭就瞎了眼。
衣帽間深處的一個小展架上擺著一些雜誌,林老板走過去翻了翻,果然每本上都有和甘比有關的報道。
本地傳媒多半和甘比關係良好,畢竟千金能買鬼推磨,但也有一些追求獨家勝過一切的雜誌,決心富貴不能**,因此經常追在甘比屁股後麵,專門拍她不想給人看見的一麵。
放在這裏的當然不會是那種報道,林老板一本本查看著,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實。
“這裏的衣服,好像也都不是甘比自己穿的。”
Law說:“為什麽?”
林老板把雜誌丟過去:“你看甘比的照片,她平常一般都穿什麽。”
有晚宴上擺足姿勢給攝影師拍的照片,有平常出街購物或去吃飯被偷拍的照片,有拉開窗簾被無人機拍到的家居照,為了特定的目的發給雜誌方登載的照片,神情、狀態、姿勢,都不一樣。
和現在陳列在林老板和Law眼前的風格,剛好背道而馳。
“為什麽一個人會買這麽多自己根本就不會穿的衣服呢?”
這個問題潛入他們的腦海,林老板大概花了二分之一秒去琢磨了一下,然後就簡單粗暴地歸結為“錢多人傻貪心”,把這事兒迅速忘了。但Law不一樣,這個事實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隻不過現在不是順著這一根細絲追查蜘蛛去向的時候。
他把精力回到眼前,在衣帽間裏一圈一圈地轉動,最後停下來,用一種非常篤定的口氣說:“巫香。”
“啥?”
Law說:“剛才我進來時說的奇怪的味道,是一種香,傳說是人類的巫師以嬰兒的舌頭煉化,融合施過咒語的泥土與十七種隻有在南美某些深山裏才能挖掘得到的草藥,最後在煉金爐裏提煉出的一種通靈介質。”
“嬰兒舌頭?”林老板嚇了一跳,繼而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什麽亂七八糟的,嬰兒們留著舌頭可是有用的。”
Law說:“我同意。”
他皺起眉頭,對一個長這麽好看的人來說,他皺眉頭的樣子能讓姑娘們看一眼就心碎:“巫香用於通靈,”他四處看了看,“但是誰想通誰呢?”
他咬著了一會兒手指,下定決心,對林老板說:“我想用水管衝一下這個房子,你沒意見吧?”
林老板嚇了一跳:“幹嗎?”
十分鍾後他就知道Law到底幹了什麽,但還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幹嗎。
他幹的是:把衣帽間旁邊那個客用洗手間和主臥洗手間裏所有水龍頭都打了開來,從洗漱台開到淋浴再開到浴缸,頓時水聲嘩嘩,響徹屋子。他還嫌不夠,又屁顛屁顛跑到花園裏去,把園藝整理用的水閥打開,熟門熟路從旁邊工具房裏找到接出水口的軟管,準備停當之後,把水量開到最大,袖子一挽,舉起水管就對著甘比臥室的窗戶猛噴起來。林老板正好在窗台那裏張望,一看嚇了一跳,趕緊撒腿就跑,要不就馬上變成一個落湯雞。
他跑到樓下,望著Law噴水噴得一臉嚴肅,手法還挺不錯,水柱飆得又高又遠,直直地全都灌進了房間,不用想也知道那裏麵很快就是水漫金山。地毯、床鋪、衣服,一切都會名副其實地泡大湯。
“這是幾個意思?”
Law理直氣壯:“引水尋蹤啊,我要用水作為我的介質,才能看到更多信息,那個房間裏幹巴巴的,我啥都看不到。”
林老板被他那副理應如此的表情噎了一下,想了想,忽然想開了:“噴吧,反正這個房子也不是我的。”
Law好像第一次聽說這事兒,新鮮啊:“為啥不是你的?你不是很輕車熟路?”
“我以前常跟老頭子來,但這是老頭子買給甘比名下的財產,我跟她可沒有什麽關係,當然不是我的。”
林老板一臉無辜:“我不知道啊,叫安保公司的人來,他們就來了。”他摸了摸鼻子,有點狐疑,“難道是因為我跟我老爹長得像?不應該啊!老子整過容啊!”
Law對他有沒有整過容半點興趣都沒有,他現在隻關心一件事:“我們現在算不算私闖民宅?”
林老板幹脆地點頭:“算。”
Law的頭發馬上豎起來,是真的豎起來,整張臉都僵住了:“糟了糟了,我要倒黴了,我犯法了怎麽辦啊!我犯法了啊!”
多大一件事啊,林老板雙手一攤,試圖安慰他:“闖都闖了,不要緊張啦,這個房子雖然不是我的,但是甘比呢好像也沒有什麽親戚朋友,民不告官不究,你幹嗎怕成這樣?”
簡直沒有理由:“難道你覺得自己是個良民啊?難道你是一個很把法律放在眼裏的人嗎?”
Law已經丟下了水管,雙手抓著頭發滿地轉圈,聽了林老板的話很生氣:“我當然不把你們人類的笨蛋法律放在眼裏,可是Paul會因為我不聽他的命令就違反法律而發怒,你知道Paul發怒有多可怕嗎?你這個人懂都不懂!”
林老板當然不懂:“這個Paul到底是誰啊,你親爹?”
Law一本正經:“他是我的靈魂,我的主宰和我的光。如果沒有他,我就隻能永遠待在寂滅層的黑暗裏,無法睜開雙眼。他是我所侍奉與追隨的唯一,你懂都不懂。”
林老板摸了摸自己手臂,剛才那一瞬間的雞皮疙瘩發作量好像已經超過去年年度總額了,如果那些雞皮疙瘩能呐喊的話,它們會說:“現在的年輕人,說起肉麻話來草稿都不打一個啊。”
腹誹歸腹誹,看Law莫名其妙變成一隻熱鍋螞蟻,林老板隻好歎口氣:“好好好,我不懂,不過現在闖都闖了,退回去也沒什麽意義,你要不還是幹點正事好了?比如說,你把這房子衝成龍王廟到底是為了什麽來著?”
一言驚醒夢中人,Law握緊拳頭痛下決心:“好,既然違法了就要違到底!反正都是要被罵的。”
他再度衝進了房子,林老板眼前一花,一秒之間就發現Law已經出現在樓上窗簾邊,對他招手:“你快點來啊!”林老板歎口氣:“怪人年年有,怎麽盡是老子遇得到。”慢吞吞跟了上去。
房間裏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了,浴室水龍頭還是沒關,積水水位繼續升高,林老板不願意打濕自己的鞋,躡著腳進門就爬上旁邊一個矮櫃,伸長脖子看Law要幹嗎。
Law就坐在窗台上,雙手撐在身旁,大長腿一晃一晃的,他那雙豆豆鞋看上去皮質溫潤,顏色周正,十足十的好東西,不知道上哪兒搶的。
他的身體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什麽都沒幹,唯獨眼睛專注地注視著地麵的積水,從一處看到另外一處,林老板很快發現了名堂:追隨著Law的眼神方向變化,積水開始波動,一開始是全部匯聚在一起,流向某個方向,就像跟在彩衣長笛手身後的老鼠;接著開始從低處向高處流動,完全違反中學物理課本裏教的重力原則,如同一塊巨大的水布舒卷蜿蜒向上,在空氣中流轉自如,本來浸潤著地毯和家具腳的水分子們都像被Law召喚了一般,排列成一支軍隊,向天花板進發,很快與之前到達的先頭部隊匯合,匯集成一塊更大的水布。忽然嘩啦一聲,整塊豎立起來在空中攤開,成為一塊波光粼粼的水幕,隻不過水幕下方是一片空白,並無噴頭或發射器支撐。
一開始是甘比,她出現在臥室的門口,手裏緊緊地抓住一個已經有點舊的皮包,身後放著一個小行李箱,她向內凝視,臉上表情複雜,似乎極為震驚,又似乎欣喜若狂,雜糅著失落與得逞這兩種相互矛盾的特質。
她那時候想必非常年輕,容貌極美,充滿未曾被完全開發的天真魅惑,一條平凡無奇的敞擺花裙子在她身上渾然天成,下擺不時輕柔擺動,身姿嬌柔,儀態可憐。
她慢慢走進臥室,室內一無所有,四下空白,連窗簾都不曾準備,窗外的樹陰綠得濃烈,仿佛是初夏的時節,一陣陣風吹進來。
水幕波動,每次漣漪都帶來畫麵的變化,家具出現了,裝飾物出現了,衣帽間和浴室裝修好了,甘比進進出出,來來去去,每一次出現似乎都有一點新的變化,她的形象再度定格在臥室時,整個人都已經和最開始不一樣了。
“這是甘比剛剛跟我老頭子好上的時候,老頭子送了這個房子給她,金屋藏嬌。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我那時候在讀書,回家看到我媽哭得眼睛都腫了,才知道老頭子心不好了。”
林老板忽然幽幽地說起來,聲音到了“我媽”兩個字的時候陡然一低,心裏隱隱作痛。Law透過水幕看著林老板,盡管水波模糊了他的臉,但還是能感覺到他的同情,他說:“風聲不是走漏的,是甘比打電話去跟你媽攤牌的。”
他聳聳肩:“要是照原始記錄演的話,就是一比一的時間比例,我們要在這裏看得人都老了,所以我處理了一下圖像,不過所有信息我都能收得到。”
畫麵繼續快速變化,看得出來law的意念剪輯功力相當深,必定是經曆了成千上萬次的實戰檢驗。第二個關鍵人物登場,林老板的老頭子!他花了不少時間在甘比的臥室,很多片段是限製級,林老板和law顯然都不怎麽喜歡看到這二位的**,所以就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過去了,直到熱情冷卻,矛盾漸生的戲份開始才慢下來。顯然故事落入了俗套,編劇幹成這樣早應該不幹了——兩人一開始是相愛的,後來就打了起來,從頻繁到訪到了無蹤跡,從耳鬢廝磨到橫眉冷對,就是一部經典的“情婦興衰記”。
林老板負責任地提供了旁白補充信息:“老頭子有段時間是很喜歡甘比的,後來好像又搭上了別人,甘比氣瘋了,好幾次跑到老頭子辦公室去打砸搶。”
他也有不理解的地方:“瞧他們打成這樣,老頭子都恨不得不來了,甘比怎麽還有心氣兒來殺我?就算殺了老頭子也不會把錢給她啊!”
他放慢了水幕的播放進度,**果然出來了。
甘比出現在了水幕上,背景是衣帽間,簾幕低垂,房門緊閉,她披頭散發,似乎剛剛從什麽事故的現場跑出來,一隻手裏緊緊握著什麽,另一隻手舉著一個打火機,正去給手裏的東西點火。
林老板眼睛挺好,不愧是一眼就能夠看出一隻鵝一斤八兩還是兩斤的男人,他說:“那是一把香?”
Law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那是巫香,通靈的介質。”
他從窗台上跳了下來,眼睛閃閃發光:“我們來看看她想要通的是誰。”
甘比手中那根香很快顯露了真容,小手指般粗,六角形,是一種詭異的紅色,既不像血旺,也不像朱砂,很難用現實的物體去比照,通體暗沉卻又閃耀微光。她點燃了香,一縷紅色煙飄出來,凝滯半空,久久不去。
甘比仰頭望著那縷煙,神情又盼望又恐懼,最後咬著牙心一橫,做了一係列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動作:她將那根香插在一個小花瓶裏,然後拖過衣帽間裏一張椅子,放在花瓶旁邊,接著從某個衣櫃裏拿出一套衣服,一頂帽子,一雙鞋子,整整齊齊按照正常的穿著次序擺放在椅子上。
衣服是男式白色宮廷領襯衣,長擺禮服,狹窄修身,顏色非常豔麗,正麵藍底織金花,背部多色纏枝刺繡,花卉枝條都栩栩如生,細節手工精致;帽子是禮帽,鞋子是鮮亮的藍色蛇皮,整體而言配得相當協調。
甘比做完這些動作,自己退了幾步,遠遠站在了椅子和出口之間的一個位置,似乎隨時準備奪門而出。
林老板屏住了呼吸,悄聲問:“她在等什麽?”
Law也悄聲說:“你幹嗎說話這麽小聲?”然後眨眨眼,“馬上就知道了。”
如他所說,甘比所等待的,很快就出現了,但這並不表示林老板很快就知道了那是什麽。
因為根本看不出來。
能夠看到的隻有那套衣服,從本來軟趴趴攤在椅子上的狀態,突然站立了起來,像有人正在著裝一樣,紐扣解開,然後扣上,拉鏈拉下,然後拉上,帽子像被人拿起來一樣,端端正正放在了衣領上方的虛無之中。鞋帶解開,鞋帶係上。衣服坐在了椅子上,從頭顱的位置,傳來了一個溫存得接近甜膩的聲音。
“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林老板和甘比,在水幕內外,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涼氣,但甘比的恐懼忐忑迅速化為狂喜,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從喉間擠出了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聲音:“我要得到魯家的全部財產。”
林老板喃喃自語了一聲:“賤人。”
那聲音就比林老板平和多了,大概這種要求不稀奇,它緩慢地,一個一個字,就像在催眠,又像是神秘教派的長老在高台上對虔誠信徒布道,它說:“噢,甘比,金錢對你來說那麽重要嗎?難道你不再想實現自己年少時的夢想嗎?”
她挺直了身體,嘴角抿緊,臉上出現了非常冷酷的表情,這表情令她美豔的五官變得堅硬:“有錢就有夢想,有足夠多的錢,就能實現絕大多數的夢想。”
她斬釘截鐵:“我要得到魯家全部的財產。”
那聲音回應了一聲輕笑:“那麽,就試試看吧。”
頓了一下,又說:“首先,你要怎麽做?”
甘比捏緊了手指,眼皮垂下,開始嚴肅地考慮著,她身體輕輕顫抖,證明內心始終有衝突,可神情的堅決程度卻有增無減,她終於出聲:“殺掉老頭子,殺掉他。”
她滿懷怨懟:“他已經不喜歡我了,可他答應過,會在遺囑裏把財產留給我,趁他還沒有改變主意,他的兒子是個廢物,老婆是個癆病鬼,隻要幹掉他,我就能接管他的產業。”
那甜膩的聲音“嗤”了一聲,仿佛是忍俊不禁,接著就酣暢淋漓地大笑起來,那笑聲裏有滿滿的嘲諷和瘋狂,兩者交織,令人聽了毛骨悚然。
可是甘比卻絲毫沒有懼色,從她點燃那柱香開始,似乎就把生死喜怒都置之度外,恐懼也隨著漸漸抽離,她昂然質問:“你笑什麽?我說得難道不對?”
笑聲慢慢低落,之後戛然而止,聲音的調門變得幽遠而陰森,說道:“人類真有趣啊,可以那麽無知,同時又那麽邪惡。”它還一本正經地歎口氣,“我還以為隻有最聰明的種族才配得上擁有邪惡呢。”
甘比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她也不在乎,她緊緊追問:“不這樣做,我應該怎麽做?”
“學習。”
它說,慢條斯理,一字一頓:“學習如何擁有駕馭邪惡的智慧,學習用更精妙的方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學習忍耐、等待,以及徹底。”
那套衣服直立了起來,無形無影之輩駕馭著一套騷包絕倫的禮服,在衣帽間的地上踱步,慢慢走到了甘比麵前。這內心剛硬如鐵石的女人一步未退,盡管屏住了呼吸,可她也挺直了身體,這簡直叫水幕外觀戰的林老板都肅然起敬:不是每個人第一次麵對妖怪的時候都能做得到這麽鎮定。
衣服的袖子舉了起來,應該是手掌的部分掠過了甘比的臉頰,她麵無血色,聽著那幽靈的聲音近在咫尺,輕柔地說:“讓你的男人重新愛上你,讓他回到你身邊。”
那虛空的手指仿佛為甘比的頭發撚下一點灰塵:“愛是唯一能夠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記住這一點。”它又輕笑了一聲,似乎看到了什麽有趣的場景,“我會幫助你,而你,也要幫助我。”
禮服回到椅子前,須臾間委頓在地,那支紅色的香本來還有一大半,卻就在此刻瞬間燃燒殆盡,連一絲灰塵都不曾殘留,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甘比腳一軟,跌倒在地,在她的手邊,憑空出現了一個精巧的白色錦緞小盒子,裏麵是兩顆紅色藥丸和一張薄薄的絹紙,上麵是兩行小篆:將我心,為你心,方知相憶深。
她的身影消失在衣帽間外的瞬間,整個水幕上的影像突然凝固了,而後出現一團電光閃影的混亂,最後定格的是甘比倒在地上,林老板一眼看出來那是她被殺那晚的形象。顯然是Law不管三七二十一,極速快進了甘比的人生記錄。
甘比一死,一切影像就都消失了,水幕如一位正行走於鋼絲之上卻突然醒來的夢遊者一般,毫無保留地墜落,水瀑傾瀉而下,流落一地。
林老板馬上跳了起來,他這正看戲看得入迷呢,突然卡碟/停電/換片子/快進是什麽意思?觀眾他很不滿啊,就鬧了起來:“幹嗎啊,怎麽回事啊?”但Law壓根沒理他,他從窗台上一躍而起,衝到了甘比臥室中那張巨大的床邊,趴到床頭,手伸進床沿與床頭櫃之間,一臉專注地像是在摸索什麽。
林老板一頭霧水地跟過去看,隻見床沿與床頭櫃之間的縫隙寬度大約等同於一根針,可是Law的手也真的就這麽實實在在地探進去了,摸了一陣子之後,扭頭對林老板說:“你把櫃子搬一下吧。”
櫃子是甘比鍾愛的風格與材質,不但看起來富麗而且理應非常沉重,但林老板一搭手過去,卻發現與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櫃子不算輕,但絕對沒有重到一個女人會自己搬不動的程度。
櫃子下麵是地毯,Law的整個手掌就按在那塊地毯上,按了大概二十秒,地毯忽然隨著地麵下沉,露出了一個小夾層,夾層裏放著一個筆記本。
非常簡單的筆記本,黑色皮麵,白紙內膽,封底夾了一支鉛筆。
Law拿起那個筆記本,翻了幾頁,罔顧林老板正一臉期待地朝他猛看,把本子往屁股口袋裏一放,拔腿就走,馬上就把林老板氣炸了。
林老板這個人呢,畢生真愛當然是燒鵝,但他專攻藝業之餘,也還是有點個人愛好的,那就是看看電影,聽聽評書,一看一聽就很投入,不管多爛的片子,多扯淡的故事,他都要一鼓作氣,堅韌不拔地跟到底,對有始有終這四個字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執念。
回到魯家執掌大業之後,他曾經去看過一部電影,結果發現這是個係列片,故事隻講到了一半,結局在下一半,要等兩年才能出來,林老板當場就抓了狂,回去之後馬上成立一個影視投資產業公司,第一筆生意就是去那部電影的出品方買劇本。
現在Law要一走了之,那還不如當場把林老板弄死呢,他一個箭步就衝過去把Law攔住了:“別走別走,怎麽了這是?那個筆記本上有啥?”
Law一搖腦袋:“沒啥。”
“我不信。”
“我願意人家叫我林老板,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你,林老板,你是凡人,凡人不涉神魔事,才能活得安樂,你何苦知道那麽多呢?”
林老板鼻子裏哼了一聲,挺起胸膛:“我可是被妖怪追殺十幾年,靠著我媽在陰曹地府托另一種妖怪來通風報信才勉強活下來的人,現在跟我說不涉神魔事,恐怕太晚了吧。”
Law一聽也對,馬上從善如流:“說得也對,好吧,這裏麵是個名單。”
通常電影電視情節裏出現某個名單,那就有大事要發生了,林老板馬上容光煥發,high到一個新高度:“什麽名單?”
他一邊問,一邊攔在大門裏麵,雙手雙腳打開,一副此路是我開的架勢,生怕Law趁他不注意閃出去,完全忘記了另外一邊窗戶打開,Law隨便跳跳不會有技術難度的。
但Law非常善解人意,不但沒有撒丫子走,還把筆記本丟過去給他看:“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呢,我想大概都和甘比有差不多的訴求吧。”
林老板趕緊翻開本子一看,厚厚的幾乎寫了全本一小半了,甘比真是個細心人兒。
格式很嚴謹:
委托人:×××
委托事項:×××
與執行方(妖怪)初次見麵時間、地點、見麵時長:……
委托事務所涉及人物及人物關係:……
委托事務細節:……
起承轉合,前因後果,一件一件寫得極有章法,比任何國家機關嚴格規定了樣式的報告都不遑多讓。
坦白說,無論甘比去幹什麽,應該都能做出了不起的成績,她的聰明和洞察力,在這本筆記本上顯示入微。除了那些確定的信息之外,每一個委托的細節那一欄,她都寫下自己對案件結果的預測,還包括全盤的沙盤推理,將人物反應、情節走勢都精確描述得如操縱傀儡,如創作劇本,將時代背景和人物個性都分析得相當透徹。最妙的是,在她的記錄與預測之後,過一段時間,就貼上與委托案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新聞、報道,甚至寫著網絡鏈接地址的小紙條,重重疊疊,連篇累牘。事實證明,她的推斷和分析往往都是對的。
那些案子在媒體報道上,都具備令人眼前一亮的轟動性:
私營鐵路大亨歐亨利暴死自家度假農場,疑似隱疾發作搶救不及時,死前正卷入有史以來最大公司並購紛爭。
南美礦業豪門爭產案告一段落,擁有75%股權的馬爾克斯家族長子裏昂那多溺水身亡,四位繼承人庭外和解,平分公司財產。
IT新貴霍比特駕駛私人客機穿越英吉利海峽時失事,天文數字融資功虧一簣,公司或告破產進入清算階段。
三島集團首腦三島一郎日前於家中自殺,原因不明,鬆本清張首度現身證實鬆本集團對三島集團長期影子控股。
盡管都能轟動一時,但世界畢竟太大了,每時每刻都有人因為不同的原因死去,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才華橫溢還是愚魯不堪。有人說,世界上隻有稅收和死亡是公平的,其實不然,稅收還有巴哈馬群島(傳說的避稅港)可以拯救,唯獨死亡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故事們散落在五大洲七大洋數百個國家數十萬新聞事件裏,在某個地域某個領域泛起或大或小漣漪,接著就過去了。
隻有當它們排排坐之時,一條染著血和妖氣的草灰蛇線才如此鮮明地凸顯而出,將它們連接在了一起。
林老板看了幾頁,胃裏一陣翻滾,他覺得自己問得幼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別的表達方式:“甘比找的那些妖怪幹的?這些全都是?”
Law稍微糾正了一下他的說法:“甘比幫他們搭上關係而已,她一開始請人做自己的業務,後來就變成中間人了,畢竟她認識的有錢人那麽多。”他拍了拍林老板,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她個人要幹的主要是你而已。”
“但她是怎麽知道如何用巫香去召喚妖怪的?這事兒在YouTube上應該不會有在線教程吧?”林老板覺得眼前升起一片迷霧,心裏各種不舒服。
Law表示這事兒不是發生在這所房子裏的,所以他看不出來,還得繼續查。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把筆記本拿過來,安慰了一下林老板:“別去想了,甘比都死了,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林老板沉默了一下,突然語氣變得慎重起來,他盯著Law,疑惑重重地問:“你呢?你是怎麽找到甘比的?你怎麽知道甘比和妖怪之間有關聯?”
Law微笑起來:“你們人類有一句話我很喜歡,非常傳神,非常能回答你現在的問題。”
“那句話就是:拔起蘿卜帶起泥。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網,每個繩結都連接著另一個,不是嗎?”
林老板雖然執著於燒鵝,但其實冰雪聰明:“你們找到了把甘比介紹給妖怪的另一個中介人?”
Law不置可否,林老板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妖怪都學會了做傳銷?”
Law懶洋洋地糾正他:“妖怪這個名字嘛,有點難聽哦對不對?其實大家都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同的物種而已,傳銷這種充滿洞察力和執行力的商業模式,理所當然要普惠眾生啊。”
林老板聽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說著話,本來清朗的天氣突然陰沉了下去,天邊轟隆隆雷聲大作,卷起帶著電光閃耀的烏雲,Law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誤下去了,對林老板招招手:“我走了啊。”
林老板跟著往外走:“我也走了,司機在外麵等,你去哪兒?我送你。”
Law對他眨眨眼:“不用啦。”他手指一卷,遞過去一張卡片,“如果你還找到什麽跟甘比有關的信息,認為我需要知道的,給我打電話喲。”
【本冊完,敬請期待《新獵物者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