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方旅店1

南方旅店消失後,西樵鎮上,再也看不見藍瑛的身影了。

那時一到黃昏,放學的孩子歸來,叮鈴鈴的自行車,孩子的嬉笑聲,小販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全都匯成了一道河,彎彎曲曲流進藍瑛的耳朵裏。藍瑛穿梭在巷子裏,自行車輪軋過石板路,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藍瑛就是伴著這聲音,一路心情愉快回家的。藍瑛也上學,但早過了混在一群女生中間咀嚼秘密的年齡。她讀高中,學校在西樵鎮上偏遠的郊區。藍瑛上學,要早早起來,吃完早餐,收拾停當,再騎著自行車,沿著國道,走大約半個鍾頭,就到了。

不管刮風下雨,藍瑛從不遲到。她就像一株嚴守生物鍾生長的植物。她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是旅店開張之後父親送她的禮物。她總是穿著一件白色襯衣,灰藍色的高腰長裙。她喜歡飛快地蹭幾步,右腳靈活一跨,灰藍色的裙子翻飛,風一樣騎著鳳凰牌吱呀吱呀地走了。那輛自行車在陽光下閃著光,藍瑛的眸子,隨著那閃光,一下子亮了。

生生滅滅的日子裏,白襯衣下麵的身體日益飽滿,眸子裏也溫潤了起來,特別是當她看到鎮西籃球場那個像鳥一樣撲動的背影的時候,溫潤轉而成了注視,騎自行車雙腿卻沒命地往前亂踩。於是砰的一聲摔倒了,裙子翻了一角,露出寬大的四角花**來,藍瑛羞得一陣臉紅,她掖好裙子,那個背影恰好就轉了過來,笑得岔氣。藍瑛飛快爬起來,推著單車逃也似的走了。她又羞又怒,心裏想,我再也不要看到他。

春末的南方城市,熬了一個漫長的回南天。陽光普照,人就像裹在潮濕土壤的種子忽然冒了出來。藍瑛看到,奢侈的陽光被那麽多的人分割了,切碎了。竹竿上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空氣裏有一股潮濕的酸腐味道,彌散開來,沁入鼻腔裏。討厭的回南天,衣服都漚臭了。藍瑛跟母親抱怨。那時,母親正站在曬台上晾被單,他們家的被單,清一色,潔白如雪,偌大一個曬台,被那麽多被單占滿了,風一吹,嘩啦啦,好像從天而降的裙裾飄揚。母親一邊忙,一邊囑咐藍瑛:“給204房送個杯子,快。”藍瑛還站在那裏愣著,她的目光被一片被單吸住了。母親提高了嗓子:“叫你呢,聽到沒有?”藍瑛這才回過神,應了一聲“哎”,便急匆匆跑下樓,在櫃台底下的紙箱子裏,找出一個玻璃杯,噔噔噔上樓了。

吉他聲適時響起,藍瑛不用聽就知道,弟弟又在練習什麽新曲目了。那聲音斷斷續續,藍瑛聽不清是什麽歌,連綴不起來。藍瑛母親生的一對兒女,是結在樹上的兩隻果子。孰重孰輕,旁人明了得很。談起藍瑛的這個弟弟,西樵鎮的人都會說,他是個怪人。他出生那一天,如果不是醫生使出比平時更大的力氣拍他屁股,他就像啞巴,幾乎發不出聲。藍瑛母親好不容易盼來了兒子,卻被他那嚶嚶如蚊叫的哭聲攪得心煩。倒是父親的興奮溢於言表。簡陋的產房裏,那些和她同一天分娩的孕婦,也覺得蹊蹺,不過沒人敢胡亂說話。藍瑛母親那兩道略帶男子氣的眉毛,橫在一對圓目之上,活脫脫一個殺氣騰騰的女菩薩——誰敢惹她?

藍瑛隻記得,藍愷從小就聰穎過人,學東西很快。 藍瑛以前的手工作業都是弟弟幫手做的。要知道,那時的藍愷不過一個流著鼻涕還沒上學的小屁孩兒呀。沒想到,他長得那麽快,遠遠超過了藍母的想象,也超過了藍瑛的想象。他的身體拔節,竹子一般,似乎蓄了那麽久的勢,隻待吸夠天地精華,就呼啦啦撐開來。現在的藍愷,退去了一股稚氣,在青黃不接的年紀,卻已有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蓬勃野心。

她輕輕歎了口氣,手裏的玻璃杯子泛著光,她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她早就對弟弟失去了耐心,不再仗著年長的優勢對他指手畫腳。她想起前陣子,放學後碰見弟弟和兩個年輕人走在路上,一路上勾肩搭背的。藍瑛一眼就認出弟弟了,他已經長得那麽高了,平頭,皮膚曬成小麥色。身邊的兩個,一個劉海遮住眼,一個穿寬大的喇叭褲,右手手臂上赫然文著一枚龍頭刺青。他們走在大路上,和周邊的一切格格不入,似乎不該出現在西樵鎮上。藍瑛心裏一驚,像被什麽刺了一下。她下了自行車,推著來到他們麵前。她的身子,像一堵瘦瘦的牆,截住了去路。那個刺青男“喲嗬”了一聲,眼睛不老實地上下掃了掃藍瑛。藍瑛躲開他的目光,渾身不自在。

藍愷問:“你來幹什麽?”藍瑛說:“我倒要問你在這幹什麽!”

刺青男不清楚狀況,看這眼前的女孩子那麽衝,他吼了起來:“你誰啊你,擋住哥的路了!”藍愷伸手拖住他,又帶著妥協的語氣對藍瑛說:“姐,你回家吧,我還有事。”

藍瑛身體僵硬,雙手握住車把手,好像倚著的不是自行車,而是一匹戰馬。

她的鼻頭酸酸的,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胸腔裏湧了上來。就連她也搞不懂,從什麽時候起,姐弟倆的關係這麽疏遠了?好像不久前,藍愷還是那個吸著鼻涕跟在她屁股後麵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怎麽一下子,他變得這麽陌生了?

藍瑛說:“你現在跟我回家。”

“我不回,和你說了有事,別管我。”

“你能有什麽事呢?還不是一天到晚什麽都沒幹!”

“我學吉他!他們是我師傅!”

師傅?藍瑛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西樵鎮什麽時候有教吉他的師父傅了?這兩個人一定是騙子。

“警告你們,離我弟遠點!”

刺青男不屑地撇撇嘴,罵罵咧咧說:“教你弟吉他還是看得起他,不學就滾蛋,別在這裏磨蹭。”

藍愷對這兩個人的死忠態度,一目了然,他中毒了,被所謂的師傅身上那股玩音樂的痞子氣擊中了。藍瑛看到他的哀求,寫在臉上,他低聲說:“別,師傅你別走啊,有話好好說。”而另一個年輕人呢,用手撥了撥劉海。藍瑛看到他眉角有一塊黑斑,劉海很快順下去,黑斑也隨之不見了。藍瑛覺得,站在眼前的,是兩個怪物。

那天的事情無疾而終。兩人僵持著,最後是藍愷甩甩手,跟在那兩個年輕人身後揚長而去。藍瑛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她感到眼睛酸脹得厲害,一種無力感迅速襲上心頭。她木訥地騎上車,用力蹬回家。一到家,就把發生的事,一股腦兒說給父母聽。最後全家人出動,沿著西樵鎮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路找尋。父親在鎮上一間廢棄的工廠廠房裏找到了藍愷。那處廠房毗鄰公路,遠離住宅區,按道理是玩音樂的絕佳場所,但在父親眼裏,那無疑是藏掖了邪惡的魔窟。他揪著藍愷,硬是在幾個年輕人的注視下,把藍愷揪回家。

父親氣得脖子上青筋暴露,他罵起來——

“一天到晚玩什麽吉他,還要不要讀書了?!”

藍愷那一天也跟吃了火藥一樣,滿嘴冒煙,他氣衝衝頂回一句:“讀書有什麽用!”

父親動手打他了。他揪住兒子領口,朝他臉上扇了一巴掌。那一巴掌一定很用力,也很解氣。藍愷的自尊心被這一巴掌煽得火辣辣的,他“呸”了一口,拔腿往屋外跑。

後來藍瑛才知道,那兩個衣著古怪的人,是從外地來的樂手,一路流浪一路靠在街邊賣唱過活。也不知怎麽的,就讓藍愷發現了,死活要跟著他們去流浪。那一天藍愷跑出去之後,母親擔心他離家出走,就喊藍瑛跟她出去找弟弟。藍瑛起初不答應。她還在生氣:“阿弟要走就走,關我什麽事?”母親眉頭擰成一把,滿臉慍色:“他是你弟!”藍瑛氣呼呼的:“那又怎樣?”那眼神,分明透著一股厭煩。

那場風波最後以雙方互相妥協而了結。不出所料,他還是跑回了廠房。那塊地方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藍愷吸過去,吸得牢牢的。藍瑛看到他時,他正抱一把吉他在練習彈唱。那樣子,陶醉得天地之間仿佛就隻剩下音樂和他。在此之前,誰也沒把他練吉他當回事,家裏那把吉他,是叔叔淘汰下來的,雖然舊了點,好歹能派上用場。當時叔叔隻教了一陣子,藍愷連樂譜還不會看,沒想到,他很快自己摸索著學會了,彈得有模有樣。家人一開始沒放心上,隻覺得藍愷能彈幾首曲子,培養點興趣愛好也未嚐不好。誰知道,那從外麵飄進來的魔鬼,附體在藍愷身上——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天,藍瑛看到弟弟站在陰暗的廠房裏。叔叔送的那把吉他被他抱著,和他的身體貼得那麽近,藍愷抱它,就像抱著心愛的姑娘。

陽光照在廠房外的荒草上,把一半黑暗留給了空曠。

藍瑛覺得,她麵對的不是一個真實的空間,那裏藏了太多她不曉得的東西。藍愷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她們。等到她和母親走進,他才晃過神來,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跑,而是站在原地不動。他的目光,是尖銳的、防禦的,整個人站成了一種對峙的姿勢。其他樂手停了下來,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們心知肚明,沒有誰上前勸說,也沒有誰會去勸說。這是一種考驗,藍愷大概將這事當成了樂隊對他的考驗,家人和音樂,你選擇哪邊?

藍愷把吉他豎著放在地上,一隻手緊緊抓著它。

母親的聲音在顫抖,她說:“回家吧,回家再好好說。”

藍愷搖了搖頭,那樣子,好像決意要對著幹:“你們不是不讓我玩吉他嗎,我偏要玩。”

母親又說:“那好,隻要你不跟他們走,你彈吉他,沒人攔你。”

母親的妥協在藍愷看來很是出乎意料。他原來是期待著一場激烈的衝突的。他在這個家忍受了那麽久,他不會讀書,隻會玩些在別人看來一無是處的東西,浪費生命浪費青春,在父母眼裏,他遠不如姐姐那麽貼心,他是個累贅,既是累贅,為什麽還要拖累別人呢? 他多麽希望母親就這樣破口大罵啊,最好給他一個和家人撕破臉皮的機會。他心中鼓**著那麽濃烈的**,那種孤注一擲的熱血燒得正旺,隻要母親開口罵他,詛咒他,他就有足夠的理由來撇清關係,然後離開家,跟著流浪歌手浪跡天涯。想想看,那樣該多棒啊!不讀書,不工作,不用背負家庭的重負,彈吉他,玩音樂,像凱魯亞克那群人一樣,把生命燃燒在小說、詩歌和音樂中——永遠在路上。

可是母親偏偏妥協了啊。她眼裏的殷切,熾熱如鐵,令藍愷無處躲藏。

藍愷抬起頭,又看見站在一邊的姐姐。她們的沉默,令他措手不及。他回過頭去,和刺青男說了幾句話。藍瑛看到刺青男點了點頭,藍瑛不明白這點頭意味著什麽,是同意,還是某種暗號?黑暗潮濕的廠房裏,那些堆積在一起的磚塊、垃圾以及叢生的野草,好像也在沉默中點頭致意。藍瑛看著這場無聲的交易,心裏隱隱受了震動。她不明白,什麽時候一個人的成長和選擇,要以交易的形式來展開?

那一刻她不再是一個姐姐了,因為弟弟的成長來得比她還要快。

藍愷玩音樂的事情,在那陣子鬧得風風雨雨。西樵鎮凡是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腦子不正常,因為西樵鎮從來沒有因為玩吉他而出名的人,從來沒有。所以,他們一致覺得,這麽荒廢人生的事情,隻有藍家兒子才做得出,因為做得出,反而更添了他們對這樁事的負麵評價。

——那件事終究是過去了,但家中的和睦被打破,有什麽東西隔在他們之間。藍愷繼續彈吉他,書讀得越發不盡如人意,父母也沒怎麽管他,反而是藍瑛,時不時會提醒他。

她敲了敲204的房門。篤篤篤,三聲,裏頭沒反應。

她提高嗓子問:“有人嗎?杯子送來了。”

頃刻之後,她聽見拖鞋的聲音,是那種慵懶的步子。她猜,房客應該是一個胖子。

門開了,探出來一個圓圓的腦瓜。果真是個胖子。

他的額頭冒出一層油,眼睛小小的。是不是胖子眼睛都很小?藍瑛暗想。

藍瑛重複道:“杯子送來了。”

那個圓圓的腦瓜點了點,便伸手接過玻璃杯。

藍瑛瞥見他的手也是肉乎乎的,上麵有褐色的疤。

藍瑛不記得這個客人是什麽時候住進來的。她應該對每個客人都有印象才是。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放學回家,她除了做家務,還會不時照看一下旅店的生意。那本紅色的賬本沾了油,摸起來黏膩膩的,藍瑛知道,母親做完飯一定又忘了洗手。櫃台是一張簡陋的桌子,是父親找了西樵鎮的木工做的,上了油漆,但做好不久,裏麵就生出木蠹。它們不知怎麽侵進去的,安靜的夜裏,啃噬木頭的聲音甚是刺耳,好像它們啃的不是木頭,而是骨肉。

藍瑛怕極了這種聲音。半夜起來解手,她用腳踢一踢櫃台,叫聲就戛然而止,待她重新躺下,可惡的聲音又響起。

旅店是那種簡陋的家庭旅館,共兩層,底層是藍瑛一家人的起居室,二樓用作客房,藍瑛上高中後,父母把二樓靠北的一間騰給藍瑛當房間。那時,西樵鎮的建築大多是平房。初中時,藍瑛聽班裏的女生說,她們都希望有自己一間房,那樣就不用和家人擠一起睡覺了。那個來了的話,很麻煩的。對她們的話,藍瑛深有體會,家裏還是平房的日子,對她來說,是一場不太愉快的夢。除了空間的狹小,更多的,是因為身體裏周期性湧動的血液給她帶來的難堪。她的成長,是和居住的屋子相依為命的。屋子的變化有多大,她的生命便有多長。

現在的藍瑛非常喜歡改建後的房子。家裏經濟狀況雖然一般,不過好歹有一處安穩的所在是屬於她的。她上學,放學,溫習功課,在家做家務,閑了便躲在房間裏讀小說。對她來說,日子並沒有什麽變化。生活的底色原本就是質樸的。她明白這個道理,若說有什麽變化的,大概是她日益內斂的性情,許多想法和念頭,隻能說給自己聽。藍瑛想不通,為什麽她越來越羞於敞開內心?

三年前,父親在飯桌上宣布了一個重大消息。那天父親興奮地說:“我決定了,我們要開一家旅店。”那年藍瑛十五歲,她正扒著飯,忽然聽見父親說了這麽一句。母親一開始是反對的,她說:“我們上哪找那麽多錢?”父親說:“借!一定有辦法的。”言簡意賅,信心滿滿的。藍瑛看到,父親的眼睛是明亮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了。

父親一直努力養家,但日子從沒有好起來過。藍瑛父親說話中氣十足,盡管生活捉襟見肘,但他從來不曾失去威嚴。藍瑛怕他,也崇拜他。那種夾雜了敬畏的情感,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一直隱隱纏繞。有時藍瑛也會想,為什麽別人的父親那麽會掙錢,就她父親一直沒出息?可是自從旅店開張之後,藍瑛就再也沒有那種念頭了。父親借來的錢一年內就還清了。藍瑛有了自己一間房,盡管很小,但好歹,是她自己的。

她家是西樵鎮第一間家庭旅店,這是藍瑛引以為豪的。

同學問她:“別人的旅店都沒生意,怎麽就你家開得起來?”

藍瑛默然微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後來她問父親,父親很是得意:“生財有道,生財有道啊。”

藍瑛看到他頭上長了白發,她很想伸手替他拔掉。

管他呢,反正這家旅店養活了他們,旅店,也是她賴以存活的家。她覺得,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離開這個家了。

1989年春天,如果把時間往回撥幾年,你就會看到,周邊的氣氛正在悄悄發生變化:人們穿的衣服款式多了,顏色豐富了,年輕男女的發型也不再簡單劃一。外在的事物是應景的,就像嚴格遵照季節變化而緩慢生長的植物。沉悶的空氣讓什麽給震了一下,於是一股舒心愜意的味道彌散開來。在遙遠的西樵鎮,這種變化來得並不如外界那麽劇烈,但是西樵鎮的人都知道,生活起了變化,正一步步朝著更好的方向。盡管步子邁得很小很輕,邁得小心翼翼,不過總比原地不動強。有的人聞到了錢的味道,於是開商鋪、承包田地,但有更多的人,選擇奔赴更繁華的城市去“淘金”。藍瑛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對她來說,周圍的所謂變化,是她不用像父母一樣,十七八歲的年齡還要背《毛主席語錄》。現在的她有了一間自己的房間。隻要用功讀書,她就有機會上大學。對她來說,上一輩的時代遠去了,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那時她還是小孩,許多記憶還停留在孩童稚嫩的感官中,那些激憤人心的口號,振臂高呼的人群,早已變成模糊黯淡的碎片,鋪襯在時光的底部。

籌備旅店那陣子,父親四處借錢,跑得飯都顧不上吃,磨破了嘴皮子,終於湊了一筆錢。

工地邊設了一個神龕,動工那天,蠟燭和香都是藍瑛點上的。父親把臨近兩間屋的地盤下來,這樣一來,就有足夠的地方建旅店了。她看著舊屋的牆壁被推倒,新的磚塊砌起來。鋪木板、架鋼筋,然後下麵的木杆,樹木一樣拔地而起,撐起了用來澆築水泥的隔板。澆築水泥那幾天,母親一直念念叨叨,生怕下雨毀了澆板的工程。請來的建築工一個個都被曬得黑黑的,他們攪拌水泥和沙石,十分賣力。一個駝背女人用塑膠桶提水泥,藍瑛看到她的駝背,在叢林一樣的木杆間穿梭。父親和弟弟也捋起袖子幹活。多了兩個勞動力,就可以少花點工錢。藍瑛知道,再過不久,這個空空的外殼會變成新家,到時,一切都會煥然一新。她的生活,也要變成新的了。

房子裏間沒有翻修,床和做飯的工具都搬進去了,一日三餐勉強還能應付,洗澡的話就隻能到鄰居家湊合一下。不過這都是暫時的事,熬一下就過去了。對藍瑛一家來說,這個浩大的工程,是一項冒險的投資。盡管看不到旅店開張之後生意如何,但他們已經早早計劃旅店今後的布置了。父親說:“房間不用大,但要幹淨,設施絕對要齊全,客人才放心。”母親點點頭:“對對對,床單和枕頭訂了,房子起好就能送來。”藍瑛說:“那我放學回來就負責記賬,我會用算盤呢!”藍愷說:“你們把活都包了,那我做什麽?”母親就說:“你呀,負責抓小偷!”父親附和道:“這個注意好!”於是一家人都笑了。藍瑛記得清清楚楚,那種對於即將到來的新生活的期盼,帶著躁動不安的氣息,在她身體裏麵湧動著。她想,開張那一天,她要穿得好看一點。

圓頭房客關上房門了,也把藍瑛那些斷斷續續的回憶攔在門外。

藍瑛穿過走廊,就能看到自己那間房了,它是盤踞在藍瑛幻想裏的真實載體,是一個秘密的所在,和房子融為一體,又葆有獨立性。

現在,它就在自己眼前了,粉刷一新的牆被長年累月的雨水浸濕了,牆麵上留下斑駁的黑色印痕,不過絲毫不影響它的外觀。它看起來,還是嶄新的。藍瑛細細地布置房間,牆上貼了她喜歡的鄧麗君。這張海報,是叔叔帶給她的。在她眼裏,這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叔叔,總能撕開一片狹小的天空,讓外麵的陽光透進來。她的同學不愛聽鄧麗君,他們喜歡的,是張國榮、梅豔芳,隻有藍瑛,還那麽固執地迷戀鄧麗君。除了海報,房間裏還有一麵嵌了塑料外殼的鏡子,可以折疊再立起來的。藍瑛喜歡照鏡子,鏡子裏的那個她,有一張好看的臉,青眉黛目,還有一頭又密又黑的秀發。她的梳子、裙子,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都是她珍藏的寶貝。她躲在裏麵看小說,這裏成了她的花園。所有青春期的躁動、幻想以及秘密,都埋在這裏了。誰說讀再多的書也沒用呢?那些隻有在書裏才能得到的東西,她們這輩子也得不到。藍瑛發誓,要好好考大學,到外麵去,她不想窩在鎮上了,她不能像鎮上其他女孩子那樣庸庸碌碌地過日子。她要飛,她要像一隻小鳥一樣,飛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藍瑛喜歡她家的陽台,這裏是除了房間之外她最喜歡的地方,她喜歡黃昏時站在陽台,發發呆,享受獨處的清淨。陽台連著二樓走廊,走廊呈L形,一邊有四間客房,再拐過另一邊,還有四間。從藍瑛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大半個西樵鎮的景色,高低起伏的舊樓、黑色的房瓦、屋頂上長的青苔、街道上擔著擔子吆喝的小販,還有來來往往的自行車,自行車的響鈴聲錯落有致。

旅店四周有一圈圍牆,舊年她提議種點植物,一來美觀,二來可以遮陰,兩全其美。一個春秋過後,美人蕉、木瓜,還有海棠、月季,都長起來了。現在望下去,深綠色的芭蕉葉,闊大、厚實,在地上投下一小塊綠蔭,而木瓜呢,越躥越高,長勢良好。再過陣子,木瓜熟了,空氣中就會飄來一股香甜的味道。再往高處,是母親晾在樓頂曬台上的各種物什:薯粉、蝦幹、柑皮等,它們被盛放在渾圓的竹篩子裏,和低處的植物遙相呼應。這樣的景象,如果不細細觀察,是體會不到那種濃鬱的市井味的。藍瑛站在陽台上,眺望著小鎮西邊的群山,它們連成一片,佇成一道暗影,視線再往下移,可以看到一條筆直的鐵軌,它成了切割空間的直線。藍瑛看得著迷,完全沒有注意到,落日已經變成一隻渾圓的雞蛋,正一點一點往下墜。

藍瑛盯著那片玫瑰色的天空,不知怎的,內心一片空落。

這年五月,西樵中學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運動會。藍瑛原本沒打算參加,但經不起體育委員一番軟磨硬泡,最後稀裏糊塗地報了跳高。為了練好跳高,她特地去請教體育老師,真槍實彈操練幾次,總算掌握了基本的技巧。

藍愷知道藍瑛要參加跳高比賽,無條件借她一套運動服。

“好好跳,不然別回來見我。”藍愷一邊搗鼓家裏那台老式收音機,一邊說。

藍瑛撇撇嘴,將晾好的運動服從衣架上取下來,回了一句:“先管好你自己!”

5月4日那天,西樵中學很是熱鬧。藍瑛一看到學校裏那麽多人,心裏就開始緊張。早上起床時她肚子痛,上了一趟廁所,去學校的路上,肚子一直咕咕叫,不過她倒不怎麽在意,放好自行車就直奔操場。離比賽開始還有十來分鍾。女子跳高組被安排在沙坑邊上簽到。

藍瑛穿著弟弟的運動服排在隊伍後麵,衣服寬是寬了些,好歹還能湊合著穿。

風吹著她的馬尾辮,藍瑛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沙坑上橫起的跳杆,讓她隱隱不安。她有種不好的預兆,覺得今天的比賽會搞砸——她總是這樣,底氣不足,所以常常害怕。

藍瑛捂著肚子,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她告誡自己,爭氣呀,一定不能半途而廢,再怎麽說也要熬到比賽結束才行。

念到她了,她慢慢走過去,提起筆,簽下名字。表格上歪歪斜斜的字,在陽光下泛著光。

藍瑛先在場邊做熱身。她表麵上很平靜,心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她看著那根竹子做的杆,越來越沒自信,覺得跨過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體育委員跑到藍瑛身邊,氣喘籲籲的:“來給你打氣的,加油哇!”藍瑛露出一個微笑,自嘲道:“跳不過去可別笑我呀。”體育委員穿了一雙又髒又舊的回力鞋,看樣子他也是要參加比賽的。他安慰藍瑛說:“要有自信,相信你沒問題的。”藍瑛點點頭說:“謝謝。”

藍瑛看著前麵的女生,有的輕輕鬆鬆就跳過去了,有的卯足了勁,擦過杆子,杆子搖晃了一下,沒掉下來。她看得心裏一陣發緊。終於輪到她了,她往後退幾步,估算一下距離。五月的陽光照著她年輕的身體,她半眯起眼,深呼一口氣,抬腿,往前跑。風從耳邊呼呼吹過。就要到了。近了,她用力一蹬,身體往上提,那一瞬間,輕飄飄的,像被什麽推了一把。

她的心就要從胸口蹦出來了。身體首先過去了,不料腳擱到杆子上。她隻覺眼前一黑,滿世界的嘈雜和狂亂的心跳聲混成一塊。身體裏的空氣像抽空了,她重重跌了下來。

圍觀的同學發出驚呼。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藍瑛看到了頭頂藍得耀眼的天。

一股溫熱的**從身體底下湧了出來——在這個公開的,令人難堪的場合。

再次醒來時,藍瑛發現自己正躺在校醫室裏。白色的被單,簡陋的病床,褲子裏好像墊了什麽東西,鼓鼓的。她下意識伸手護住下體,臉頰一片緋紅。女醫生來了,她問藍瑛感覺好點了嗎,以後來月事別做劇烈運動。這時,一張黝黑的臉從門口探進來,問道:“醫生,能進來嗎?”女醫生點點頭,那個人便大步跨了進來。他的身子遮住了半邊的陽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右邊眉角有塊指甲大的疤,這讓他看起來不太友善。藍瑛覺得這人很眼熟,在哪裏見過,一看到他那張臉,藍瑛的眼神便滿是警覺,生怕被冒犯了。醫生說:“還不快謝謝人家,是他背你來的。”醫生的話音剛落,藍瑛的腦子便“嘭”的一聲炸開了——背來的?她心裏一緊,輕咬著唇,把被單攥得緊緊的。

那個男生眉毛很黑,個頭高大,肩上挎了個綠色的帆布包,他喘著氣,好像跑了很遠的路。看藍瑛時,他的眼裏透著殷切。

藍瑛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這不是那天籃球場那個男的嗎?

想到這裏,她心裏一陣慍怒。

他說:“你剛才暈倒了。”

“我知道。”藍瑛的聲音冷冷的。

他似乎沒認出藍瑛來,又或者認出了,假裝不認識?藍瑛心裏千回百轉,又不好說出來。正想著,那個男生說:“你沒事就好,這個,給你……”

說完,他把一包裝在紙袋裏的東西放到床邊,諾諾地說:“城裏人來月事了都用這個。”說完,他迅速把手往回抽,好像那是塊燙手的山芋。藍瑛一聽,整張臉黑了下來,她身子僵住了,恨不得挖個洞跳進去,為什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那個時候來?

這時女醫生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沒事就趕緊回家,我要下班了。”

藍瑛克製著,說:“我這樣子怎麽回家?”

他湊上來,半彎著腰:“要不載你回去吧?你這樣子……不方便。”說罷,他從帆布包裏掏出一件的確良襯衣遞給藍瑛。藍瑛抬起眼瞪了他一眼,他沒有回避,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中間隔著一層很薄很薄的東西。藍瑛很快地將目光收回,正猶豫著要不要接受這個建議,他就把襯衣塞到她手裏了。藍瑛有些氣急敗壞地想,真不知他這個人怎麽了,也不問問人家願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但她心裏雖然這麽想,最後還是沒有拒絕。她接過襯衣,迅速圍在胯上。

他於是知趣地轉過身體,不看她。

“好了。”她說,“走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校醫室。

藍瑛一坐上他的自行車後,就開始後悔了,她從來沒有這麽丟人過,好像身體的秘密被人窺見了,攤在日光下,無處可逃。她猶豫者要不要下車走路回家。這時他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啊?”男生的聲音很響亮,風有點大,把他的話吹散了。藍瑛坐在後座上,一直低著頭,生怕路上遇到什麽熟人。見藍瑛沒回答,他先自報家門:“我叫趙嘉軒,嘉慶的嘉,軒轅的軒。”

藍瑛心想,才不管你叫什麽呢,上次取笑我,這次又來幫我,鬼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她又覺得不理人家,顯得很不禮貌,於是說:“我叫藍瑛,王字旁那個英。”

太陽照得藍瑛睜不開眼,她的手緊緊抓著車座鐵杆。趙嘉軒騎得很慢。他上身穿一件背心,皮膚粗糙,肩胛骨露出來,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藍瑛還是第一次坐男孩子的車,的確良襯衣圍在她胯上,被風吹得呼呼作響。好像裙子啊,藍瑛想。

趙嘉軒問藍瑛:“你家怎麽走?”

藍瑛說:“大池邊,你騎到大池邊就行了。”

事實上,藍瑛家離大池邊還遠著呢,她是怕在家門口會被家人撞見,怕他們問三問四才這麽說的。與此同時,她心裏又很矛盾,有什麽好怕的呢?看見就看見唄,自己又沒做什麽虧心事。

車子行進在西樵鎮的大路上,砂石磕碰著輪胎,藍瑛的身體輕微搖晃,她抬頭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肩很寬,整個背部像一堵沉默的牆。

趙嘉軒把車停了下來。

“到了。”他說。

藍瑛扶著車後座慢慢下來。這時她傻眼了,這哪裏是什麽大池邊啊,分明就是她家!她轉過頭,又羞又惱地看著趙嘉軒。

“我不是說了大池邊停的嗎?”

趙嘉軒不懷好意地笑笑:“這不就是你家嗎?”他的眼神不但沒有躲閃,反而透著一股得意!

藍瑛差點氣瘋了,她不想再浪費口舌,呼呼扯下胯上的襯衣,再揉成一團,塞給他,接著逃也似的衝回了家。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跑上樓,腳步啪嗒啪嗒地踩在樓梯上,掩蓋了狂亂的心跳聲。母親看到她,喝了句:“跑那麽快幹嗎!快洗了手來吃飯。”藍瑛假裝沒聽見,把房間門一關,差點跌坐在地上。那個男的,那個趙嘉軒,他怎麽會出現在學校裏?看樣子他不大像學生,怎麽說呢,他那張臉,比平時見的那些男生都要更成熟。天哪,他怎麽能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難道他故意拐彎抹角地在提醒我,其實他早就認得我了?那次籃球場邊摔倒的事,他一直都記得?

想到這裏,藍瑛狠狠地低聲罵了句:“流氓!”

可是,為什麽罵他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厭惡,反而有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