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天璽1

見過陳天璽的人都說,他是個有點內斂的人,這一點和我對他的判斷大致吻合。

那天上午,采訪九點半左右就結束了。離開劉勳家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慌亂中摸出手機,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頭,是一把年輕的聲音:“你是那個記者嗎?”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那頭略略停頓,耳邊有沙沙的電流聲:“我有事情和你談談。”他的這種表述讓我困惑不已——他是誰?有事和我談談?談什麽?我正想追問時,他解釋道:“我叫陳天璽,我和素彩認識……”我想起來清平鎮之前,同事給我的那個爆料人的聯係方式,掛了電話之後,我迅速找出那張記有手機號的紙條,和通話記錄作比照。

很遺憾,爆料人和陳天璽不是同一個人。

他約我去清平鎮西南邊的江堤碰麵。

——江堤?

——對,那邊人少,順便帶你走一走。

——我要怎麽去?

——順著祠堂外的路往前走就到了,我在那裏等你。

我暗忖,我不是來旅遊度假的,有什麽好“走一走”?再說,我怎麽不知道清平鎮這裏有條江,老王提都沒提啊!他不是說清平鎮“小地方一個”嗎?在我的印象裏,一個地方,倘若依山傍水,大體不會小到哪裏去,更何況陳天璽用的字是“江”。

太陽照得路麵像一塊焦灼的燙板。

遠遠地,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江邊一棵榕樹下。風有點大,陽光刺眼,這讓他看起來像處在虛幻的電影場景之中。他的背後是他說的那條江,江水渾濁,談不上開闊,遠處有座橫跨江麵的大橋,粼粼波光由遠及近,晃得人雙眼迷離。近處水淺的地方,停了一艘掘沙船,掉了漆的馬達暴露在陽光下,像暴露在外麵的醜陋**。

陳天璽舉手示意,算是打過招呼了。第一眼看到他,我下意識地將電話裏的聲音和真人作對照。按道理,一個人的聲音和長相並不總能對上號(比如胖子的聲音可以聽起來很“瘦”),不過他的長相和聲音倒還挺相符的。我目測了一下,他身高大約一七八,穿一件圓領的短袖T恤,灰色長布褲,白色板鞋,是很簡潔幹淨的打扮。看得出,這個人不邋遢,注意形象,大體上還是善於修飾自己的人。

走近時,他吸了一口手裏的煙,丟在地上踩了踩。地上揚起一陣塵土。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這樣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應該出現在哪個地方?一時想不起來,也許他長了一張大眾臉?不過那兩道劍眉倒是英氣逼人,襯著一張原本平和的臉有了些許生氣。嘴唇有點蒼白,可能天氣太熱的緣故,他表情顯得很寡淡。

“我叫周岐山。”

“陳天璽,玉璽的璽。”可能是怕我記不住,他刻意強調了一下。

他站在榕樹下,樹葉的陰影投射在他身上,光斑跳躍著,像撲著翅膀的蝴蝶。看不清他的表情。日頭毒辣,我提議說找個地方坐坐吧。他指了指身後的樹壇,“就這裏吧,平時少人,我經常一個人來,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用手把圓形樹壇上麵的灰土掃掉,隨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鋪好,坐下來。樹壇上沒有砌水泥的地方,是一圈幹燥的土,虯起的樹根紮在上麵,和樹根做伴的,還有很多啤酒瓶。有藍帶的,有青島的,易拉罐的,玻璃瓶的,扔得到處都是。他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我問:“要不要紙巾?”他用驚詫的眼光看我,搖了搖頭。也許一個隨身帶紙巾的男人在他看來很奇怪?不過我還是把紙巾鋪在樹壇上,讓他坐下。

我從包裏找出筆記本和水筆。陳天璽皺皺眉,看起來很抵觸,“先別忙著記可以嗎?”我於是收起筆記本,調整了一下坐姿。

我有一種預感,陳天璽一定藏了很多話要對我說。

“你說你和劉素彩認識,我想知道,你們什麽關係?”我決定這樣開場。

陳天璽的眼睛不大,雙眼皮,有些浮腫,在一雙濃密的劍眉襯托下,產生了一種不確定的距離感,好像曾目睹了什麽悲傷或者恐怖的場景。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很唐突地反問我:“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有你的號?難道你們記者從來不關心自己的隱私嗎?”我愣了一下,繼而說道:“這個因人而異,現在重點不是這個,你打電話不會是戲弄我吧?”

“你覺得我像是戲弄你嗎?”

“那要看你說些什麽了。”

這樣一來一回的對話,竟然帶著針鋒相對的火藥味——想想都覺得荒唐。

我知道他隻是在試探我,在吊我胃口,不過沒關係,我有的是耐心。

我說:“上午我去過劉素彩家了,和她弟弟聊了,”見他沒搭話,我繼續說,“劉勳沒有提供什麽有效的信息,他的精神狀態很差,他父母也差不多。這件事如果就這樣登出來的話,恐怕會將這家人塑造成軟弱無能的受害者,這樣對他們不利,可能還會造成二度傷害。”聽我說完,他若有所悟,十指交叉在一起,握成祈禱狀,頂著鼻子,也許我的話啟發了他,他抬起頭來,目光直視前方。

現在輪到我不說話了,我在等著他開口。

他說:“我和素彩是初中同學,她是公認的校花,就是那種誰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幾眼的女生。初中一個年級四個班,幾乎每一個年級都有喜歡她的人。那時很多男生一下課就往她班上跑,大家都很羨慕他們班的男生,天天能看到這個大美女。所以開學時分班,大家都希望能和她分到同一個班。你也知道,那時初中男生追女生,不外乎幾個花樣,寫情書,或者找機會和她說話,引起注意。那時我們還沒用上手機,她的書桌抽屜經常塞滿了男生寫的情書。不過她從來不看,不管誰寫的,她都不看。他們班上的女生一定忌妒死了吧,因為沒有人給她們寫情信啊。不過忌妒歸忌妒,大多數女生對她還是挺好的。你知道他們家開婚慶店的吧?那時還不是婚慶店,就是很普通的攝影樓,店麵很小,但生意很好。

“她爸爸是退伍軍人,在部隊裏專職拍照的,退伍後就在我們鎮上開了影樓。小時候我媽還帶我去拍過照。她爸爸的照相技術在鎮上可是出了名的好,人不錯,有耐心。我們的畢業照都是請他來的。後來影樓擴建,買了拍大頭貼的機器,特別是女生,手裏有一點零錢,幾個人湊一起就去拍大頭貼。我們喜歡將大頭貼貼在筆記本,或是塞到錢包裏。如果素彩在店裏的話,會給認識的女生算便宜點,所以那些女生都巴不得和她以姐妹相稱。我沒拍過大頭貼,有一次,班裏有男生慫恿我,他們說沒準去了會看到素彩,其實我知道他們隻是想讓我出錢。見素彩是其次,拍照才是主要目的。”

我問陳天璽:“你是因為去拍照才和她認識的?”

陳天璽搖搖頭,“不,之前她一直不認識我,可能連聽都沒聽過。”

“那你剛才說,你說認識她。”

“是的,我認識她,等你聽我說完,你就知道了。”

他把身子轉過來,對著我:“你知道我家做什麽的嗎?”

我搖搖頭。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考慮用什麽措辭更合適一點。

“我們家做喪葬的,就是那種賣喪葬用品的。”

我點點頭,努力想象“賣喪葬用品的店”是什麽樣子的。

“他們家後來不是開了婚慶店嗎,學校的人都說,‘如果讓劉素彩做模特,就是一個活廣告了’。我們初二那年,校長心髒病,死了。學校組織了一次追悼會,要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沒想到就在那天,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發生了……”說到這裏,陳天璽停了一下,喉結滑了一滑,“那天,我爸送了花圈過來,我故意躲開,不讓他看到我。因為一直以來,學校裏沒人知道我們家做什麽的,我也不讓別人知道,怕同學嫌我晦氣……”陳天璽臉上是一副無奈的自嘲的笑,“那時真傻啊,年紀小,太敏感了。可越是害怕的事情,越是衝著你來……”

一個敏感的男生,在寬敞明亮的學校禮堂,原本是應該懷著和大家一樣的心情吊唁校長的。誰知道,他爸爸來了,扛著兩個巨大的紙花圈,從禮堂後門走過來了。所有的學生,一瞬間潮水一樣分成兩半,讓開了一條大得有些誇張的通道來。陳天璽唯恐避之不及,躲在人群裏,低著頭,生怕被爸爸看到。布置花圈的工作原本要在吊唁活動開始前做好的,但那天陳天璽他爸身體不舒服,趕製的花圈隻能在最後關頭送來。

陳天璽看到爸爸從門口走進來,兩個花圈,套在他肩膀上,像兩隻隨時會滾動起來的輪胎。爸爸身材很矮,因為常年窩在店裏幹活——製作花圈、紮紙人、糊紙車等等,皮膚顯得比普通人白一些,他一向都沉默寡言,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麵,他臉上的表情都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鬱。

那天爸爸走得很急,滿頭大汗,穿堂風吹過,把花圈上的紙花吹得啪啦作響。他跛腳,是患小兒麻痹留下的後遺症,一走起路來雙肩忽高忽低的,非常難看。學生們像是觀看表演一樣看著他穿過禮堂。不得不承認,他紮花圈的功夫是一流的,花圈結實、耐看、做工考究。小時候,陳天璽經常搬個小板凳坐在屋裏,目不轉睛地看爸爸幹活。鉛線、竹篾、鉗子、宣紙……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一經他的手,就忽然有了生氣。和其他手藝精湛的匠人不同,爸爸不能推銷也不能吆喝,誰見過吆喝賣花圈的?他總說,我們做小本生意,但好歹也是自力更生,沒什麽好丟人的。不過陳天璽可不這麽認為,為什麽別人的爸爸都四肢健全,就他爸爸長成這副畸形樣?

小學時,學校裏有同學嘲笑他是“鬼仔”,他爸爸是“老鬼”。不知哪個好事的小男生放學後跟蹤陳天璽,他看到陳天璽走進一間小店,並且目睹貼滿了“奠”字和挽聯的花圈,回學校後,他添油加醋地把陳天璽的家描繪成一個可怖的人間地獄。於是,有關陳天璽是“鬼仔”的流言在學校裏流傳著。終於有一天,烽火燒到了陳天璽耳邊。他們一口一個“鬼仔”,罵得陳天璽哭了,他沒有力氣還手,憑他們譏笑他,圍著他起哄。上課時,他低下頭,握著鉛筆,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了白——他在本子上,重重地,寫下一個又一個“死”字。

那種自卑,自他懂事起就在心底紮根了,無法治愈,隻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越來越嚴重。他痛恨一切需要填寫父母職業的表格,他羞於回答別人“陳天璽你爸媽是做什麽的”這樣再正常不過的問題。他簡直難以想象,未來的女朋友,如果有的話,會怎樣嫌棄他。

吊唁校長那天,陳天璽從未那麽自慚形穢,他恨不得馬上從人群中消失。就在爸爸折身返回時,不知誰推了陳天璽一把,一個趔趄,他和爸爸打了個照麵。四目相對的時候,陳天璽臉上的表情是驚恐的,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半跪在地。爸爸停在那裏,露出驚訝而欣喜的神情——他從來沒在學校看過自己的兒子——脫口而出:“天璽。”這一叫,徹底“暴露”了他們的關係。陳天璽敏感的神經末梢,被什麽刺了一下,他真真切切地聽見背後欷歔聲一片。那種被眾人目光灼傷的痛感,從背部蔓延到心髒,他隻覺得眼淚在翻滾。那麽多年了,他努力營造的偽裝,他所掩蓋的真相,統統在這個時刻敗露了。

他感覺五髒六腑就在這句再正常不過的稱呼中被擠壓、碾碎了。

那是怎樣一種羞愧難當啊!等他站起身來,他幾乎是頭也不回地跑著,逃離了人群。

陳天璽錯過了那一場追悼會,那個勤勤懇懇的校長離開了人世,他的心也在那一天枯死了。

——為什麽那麽多人吊唁校長,就沒有人吊唁他枯死的心?

還好,他說,還好那天劉素彩和他說話了。

他們的學校,教學樓和行政樓圍成一個橢圓形,三層建築,和操場遙遙相對。放學後陳天璽沒回家。他躲在教學樓的天台,坐在欄杆上吹風。他看著蜂擁向校門口的人流,內心充滿仇恨。陳天璽說,那天他腦子裏一片混亂,他不知接下來的日子,同學們會用怎樣的眼光看他,會不會排斥他,會不會在背後小聲地議論他,說他晦氣,就像小學時那樣。他發誓有一天,要讓所有嘲笑他的人感到慚愧。那種恨沒來由地,就從心底冒了出來,他想要發泄,卻忽然發現,他已經找不到具體的發泄對象了。幸好那天,劉素彩和他說話了——不然這個滿心怨恨的少年不知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來。

她問他:“還不回家?”

起先,他並不知道是誰,待他緩過神來,驚詫得他差點從欄杆上翻下。

“沒、沒什麽。”他答非所問。

“是因為今天的事嗎?”

陳天璽覺得,她的口吻,是帶著撫恤的居高臨下的姿態的,他有點反感。可是她的眼神那麽真摯,容不得半點懷疑。陳天璽從欄杆上跳下來,撿起放在地上的書包,背好。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地方很隱蔽,平時都是男生們躲起來抽煙的地方,女孩子一般不會上來。

劉素彩說:“如果是我,一定不會跑開,沒什麽好丟人的。”

陳天璽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盡管對方,是他從未奢想過會有機會說上話的女生。

他覺得自己的傷疤再次被人揭開了,那上麵還汩汩流血呢,誰讓你多管閑事的?

“你又不是我,你當然不會覺得丟人了。”陳天璽還想說,你爸是給人拍照的,而我爸呢,隻會給人紮花圈!但是這句話他咽下去了,沒敢說。

失落感是這樣一種東西,它不是來自對比,不是來自差距,而是來自你對外在世界的恨,憤怒隻是短暫的情緒發泄,怨恨才是致命的。

陳天璽說,那時他想到了一個絕佳的報複手段,他要學會紮花圈,並且要活得比任何一個嘲笑他的人都長命。這樣一來,等到那些人死了,他就能親手為他們獻上花圈了。

“真是一個變態的念頭啊。”陳天璽自嘲道。

劉素彩那時是這麽說他的:“沒什麽好丟人的。”

是的,沒什麽好丟人的。在他們相識之後,劉素彩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類似女神那樣的存在。她教他化解怨恨,熱愛人世。她告訴陳天璽,她要好好學攝影。陳天璽問她:“以後接你爸的班?”劉素彩笑了笑說:“不,我隻是想抓住這個世界的美。”——這些對話發生在幾年之後,高考前夕,他們即將麵對人生分岔口的時候。陳天璽說,那時,他發現自己離不開她。他還是未能免俗,隨了大流,就像那些暗地裏喜歡她的男生一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所謂的愛。”當然,除了他自己,沒有誰知道他的心事,就連他也不承認,他竟然會愛上她?愛上一個處在不同極端的她?

陳天璽笑著問我:“會不會覺得很煩?一大早就來聽我講故事。”

我回過神來——不得不承認,我被他講的這些吸引了。畢竟我們都是過來人,他的經曆某種程度上引起了我的共鳴。“你真該當個小說家。”他用手舉起一個易拉罐,奮力朝江邊扔過去,易拉罐隨風劃出一道弧線,艱難地落入江麵。“我就是想和你聊聊,這幾天悶得慌,特別是素彩出事之後。”他指著樹壇上的一堆啤酒瓶,“這些都是我喝的。”

“借酒消愁?”

“算是吧,人有時候就是很難控製自己,還喜歡自欺欺人。”

“喝酒隻是因為你想麻醉自己,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陳天璽眼睛黯淡下來,他看著我說:“你還沒吃早飯吧?我請你吃。”他站起來,向我發出邀請。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胃口,剛才的嘔吐感讓我渾身難受,但是我沒有拒絕他。

我們去了橋頭一家賣早點的小店,坐下來,兩個人點了肉包、豆漿還有油條。在清平鎮,這樣的小店到處都是。冷飲店,糖水店,燒烤攤,大排檔……是年輕人宵夜的好去處,而賣包子、豆漿和油條的早餐店,明顯更受老年人和小孩子的歡迎。陳天璽說,他們鎮上的豆糕粿和粿汁很好吃,“小時候我媽沒奶,我是吃粿汁長大的。”陳天璽一定以為我從小在城裏長大,沒吃過這些。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同地方叫法不一樣而已,我們不叫‘豆糕粿’。”他很好奇:“那叫什麽?”我說:“叫‘豬朥粿’。”

吃早餐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觀察陳天璽。他那張臉,比剛才在樹蔭下看到的更清晰了:劍眉,眼睛不大,和別人說話,目光是向下看的,好像地上凝固了什麽。他剛才說起劉素彩的事,是帶著某種追憶的沉痛姿態的,這種姿態,和這個夏日的上午構成一種濃鬱的印象。光影的飽和度,豆漿滑過喉嚨發出的咕噥聲,進出早餐店的人,低矮餐桌上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油漬,對麵坐著的眉頭緊鎖的陳天璽,這些讓人一下子失去置身在現實世界的真實感。我不是應該來采訪的嗎,不是應該四處奔波,忙著記錄和整理嗎?怎麽現在竟然無所事事地坐在這裏,對一個剛剛認識的年輕人這麽信任,還和他討論各自熟悉的小吃?

陳天璽說:“這幾天,我天天來這裏吃早餐。”

“這家的東西很好吃?”

“不是,”陳天璽壓低了聲音,好像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來這裏吃,我就會覺得,其實素彩還活著。”

陳天璽指著早餐店外麵那棵木棉樹說:“看到沒有?那棵木棉樹。”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裏果然有一棵木棉,很高大,比周圍的電線杆都高,黑色粗壯的枝幹筆直向天,和周邊的房屋以及景色相比,氣勢非凡。

陳天璽說:“素彩拍過這棵木棉,有一次,我記得是剛上大學不久吧,清明節放假回來,我碰到她了,就在這裏。那時她不是回來掃墓的,而是回來拍照。她帶著一台單反相機,好像是佳能吧,很高檔的樣子。見到我,她和我打招呼,這讓我很意外。我說:‘好巧啊,你回來了。’她笑笑說:‘對啊,回來了。’然後她突然指著我說,‘哎,你站著別動。’我就站著不動。她舉起單反,哢嚓一聲,把我拍下來了,背景就是那棵木棉樹。那時木棉開了,紅得像火,地上還掉了好多,人和車壓過去,全都黏糊糊的。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她當時隻是為了拍木棉樹,恰好我擋住了鏡頭,她又不好意思叫我走開,於是就讓我入鏡了。”

我若有所思:“你說的劉素彩,看來是個挺有個性的人。”

“不過她不喜歡上鏡,不喜歡拍自己。”

“為什麽?”

“她說她不想看到自己老的樣子。”

我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不妥,於是糾正他:“不對,年輕的時候拍照,留下的是現在的樣子,怎麽會老呢?”

陳天璽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說年輕是衰老的前兆。”他像背誦語錄一樣,盡量拿捏好劉素彩的語氣,“不過女孩子心裏想些什麽,有時還真的搞不懂。”

他的話讓我墜入時間的縫隙裏,意識在這個狹小的縫隙裏格外清晰,就連最細微的呼吸聲也被放大了無數倍。我想起來了,趙淇也和我探討過類似的問題。那時我問她:“你手頭有自己的照片嗎?”她疑惑不解:“什麽照片?”我說:“你的照片,給我一張吧,我想放在錢包裏,這樣就能天天看到你了。”她“哼”了一聲,反問我:“你忘了我不喜歡拍照嗎?”我糾正她:“你不是不喜歡拍照,而是不喜歡拍自己。”她說:“反正自拍不符合我的作風。”我插科打諢,附和道:“對啊,還要這樣——剪刀,石頭,布!”一邊說著,我就模仿起來,手貼著臉做出這三個動作。趙淇被我弄得哈哈大笑,等她停下來,我問:“有那麽好笑嗎?”她揉了揉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不好笑!”然後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其實我不喜歡照片的原因是,怕看到自己老的樣子。”

——和劉素彩的話一模一樣。

現在想來,女孩子的有些念頭非常怪。照著她們的邏輯來說,美是和青春一樣短暫的東西,美是無法留住的,留住的,隻有衰老。所以,順著這個想下去,她們應該也不太喜歡照鏡子,可是趙淇卻說:“這不一樣,拍照是將時間凝固起來,和照鏡子不是一回事。”

我告訴陳天璽:“劉素彩和我女朋友很像。”

陳天璽帶著懷疑的目光看我,“你有女朋友?”

“怎麽,我看起來像是沒有女朋友的人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好奇。”

陳天璽有沒有注意到,那一瞬間,我臉上的陰鬱一閃而過。

那個短暫的縫隙被浮光掠影一般的遐想填滿了,身體裏的某個地方開始鬆動。我應該如何向他解釋呢?難道我要說“我女朋友死了,和劉素彩一樣”?那件悲傷的往事,那個難以啟齒的隱秘,我該如何對他說呢?我怕一開口,身體就會豁開一道口子,我會變成一隻漏氣的圓球,那些填滿胸腔和肺腑的憂傷啊幻想啊仇恨啊,轉眼間就嘩啦啦流走了,永遠無可挽回地流走了……

要經過漫長時光,一個人才會對置身其中的某個場景形成具體的感受。就像小時候和玩伴玩捉迷藏,你躲在大大的衣櫃後麵,屏住呼吸,窺探著那細小的縫裏漏進來的光。那道光束,既是遮掩的戲碼,又是暴露行蹤的破綻。印象中,所有的捉迷藏最終都會結束,世界上不存在永遠不會結束的遊戲對嗎?那時候躲在衣櫃裏的我,突然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萬一他們找不到我呢,萬一我就這樣消失了,不存在了,或者幹脆死了,我的爸媽,我的家人,他們會找我嗎?他們會傷心欲絕嗎?他們會不會一點也不在乎我嗎?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對於年少的我來說太過恐怖,太過難以想象。

我不知道那時的我怎麽會那麽害怕消失,那樣一個念頭一旦形成,就揮之不去。長大之後,我總會想起那個特殊的時刻,盡管我已經過了玩捉迷藏的年紀了——身體拉長了,四肢壯碩了,再也尋不回躲開眾人躲在僻靜處的神秘感受了——那種害怕失去害怕消失的恐懼,還是會冷不丁地冒出來將我打敗。

我想起大學時有個老師講過的話。

他說:“年輕人不怕死,怕死的,都是老年人。”我問他為什麽這麽說。他說:“你看現在自殺的基本都是年輕人。全世界每年100萬自殺的人中,超過四分之一是來自中國,光是年輕人就占了大部分。所以你說他們是不是不怕死?相反,老年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怕死,不信你去公園看一看,跑步的、打太極的、跳舞的,哪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我開玩笑說:“那你現在是怕死呢還是不怕死?”這位老師五十歲上下,頭發提前衰老,早些年就已花白一片。見我這麽問,他樂嗬嗬笑起來,引了史鐵生一句話:“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他在中文係教了十幾年書,他能一字不漏背出《我與地壇》裏的句子,一點也不令人驚訝。

隻是我們都沒想到,那一年還沒過完,史鐵生就去世了。

——他最終還是沒能抵住死神的召喚。

現在想來,老師那一番話是中肯的。年輕人不怕死,他們才不理會死是不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一個人最好不要出生,一旦出生,從何處來,往何處去,這些都成了困擾他終生的問題。等他度過了荒唐的少年期,妒忌、決裂、戰鬥、殺戮便接踵而至。等到他活到了心力交瘁的年紀,等到那聲隆重的回響降臨,還有什麽苦難可以避免呢?那時,沒有弦樂、沒有頌歌和舞蹈。對他們而言,死,是多麽美好而充滿**的字眼啊!現世太過沉重,隻有死,才能超脫苦難,直抵永生。

那個和我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生呢,你是不是也這樣想的?是什麽讓你孤注一擲,作出那個在常人看來如此艱難的決定?那宣判了時間停滯,另一個世界必將來臨的決定?

“她心裏一定很苦,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

趙淇的話變成一支利箭,穿透時間層層疊疊的帷幕,飛刺過來。

同樣的一句話,在那時是同情,是憐憫,而現在,卻成了對另一次死亡的注腳。

趙淇啊趙淇,還記得那時候的對話嗎?你問我愛情是什麽,我說:“愛情不過是你身上的一層皮。”你皺起眉頭,眼神盡是不屑:“這麽說皮有很多層,你也不在乎掉多少皮咯?”我解釋說:“不是的,死皮會蛻,隻有那層真正的皮會陪你到老。”那時你明知故問:“那你說我是最後一層皮嗎?”是在某個陽光晴好的日子,你臉上的輕盈疑惑,太陽一照,便生出一層熠熠的光來。

我故意沉默,因為要說的,早已說出。

現在呢,身上那層最重要的皮蛻去了,我變成一副血肉模糊的將死之身,痛感沿著脈絡和筋骨蜿蜒曲折,蔓延至心髒。

為什麽你最終也沒能逃出那個魔咒,為什麽你最終,還是決意赴死?

那天我和陳天璽聊了很多,就像一見如故的朋友那樣。陳天璽給人的感覺很踏實,他看人的樣子,帶著一點羞怯,一旦他對你產生信任,覺得你可以交心了,他就會坦誠相告。

這樣一個年輕人,他的身上有一種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東西,至少他和我是不一樣的,我比他更克製,我會把很多的想法藏在心裏,不到關鍵時候不會輕易表露出來;但是他不一樣,他的防範意識不強,他的傾訴欲望非常強烈,隻有把這些壓抑在心中的苦悶和悲傷傾吐出來,他才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我們吃完早餐之後,陳天璽起身去埋單。

早餐店裏湧進來更多的人,我看著那些老人和小孩,那些抱著孩子的婦女,他們臉上的表情那麽平淡,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息,我看著他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陳天璽背對著他們,顯得那麽孤獨,那麽格格不入。

我看著他向我走來,又看看不遠處那棵高大的木棉樹。不知道那時劉素彩幫他拍的照片現在在哪裏呢?這個年輕的漂亮的女生,她那個害怕年華老去的願望以死亡的方式實現了。她消失在時間之中,她讓時間停止了,所以她再也不用擔心容貌會變老,身心會疲憊,她的臉上永遠不會長出皺紋,她的皮膚永遠不會長出褐斑。

那麽趙淇呢,你是不是也這樣?你也害怕容顏變老,害怕時光飛逝,可是,那時候的你,已經無法保全你的身體了,又談何讓時間停止呢?

陳天璽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支煙,我沒有絲毫的猶豫,接過來叼在嘴上;他拿出打火機替我點著,我湊過去,吸了一口,煙就燃起來了,那一小截紅色的火光,撲閃撲閃的。我們就在煙點著的時候,各自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