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天璽2

第一天晚上我讀得很慢,勉強看完了《南方旅店》四分之一的內容。

這個故事,從一個不起眼的切口進入,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和那些一上來就設置懸念、吊起讀者胃口的小說不同,不故作姿態,不遵從讀者的心理預期來鋪展情節脈絡,反而慢悠悠地,像說書人那樣娓娓道來。

不得不說,蔣翎的語言是有一定質感的,盡管這種質感摻揉了點生硬。看得出,她想要一氣嗬成,因此字裏行間洋溢一種輕盈的暢快——從開頭那一段描寫便能隱約領略到這種意圖——隻是行文到後麵,語速和腔調稍稍發生變化。打個比方,就好像一個人漫無目的在散步,但中途他想到了什麽,於是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漫步”成了一次意圖明顯的“尋找”——尋找什麽呢?從目前讀到的部分來看,這個意圖並不明顯,也許她是在寫到“藍瑛遇上趙嘉軒”這個點上,突然明確了故事的走向。她一定將很多個讀者順著邏輯猜出來的假設推翻了,推翻後,她搖擺不定,不知道該如何續寫下去。

我想,蔣翎在開始寫這個故事之前,一定已經醞釀了很久。待到真正動筆,一想到即將寫下的那些情節,那些浸潤在故事裏的句子,那些輾轉回環的人物及命運,一定在她心裏湧起一股沸騰的衝動。但是這衝動本身是被壓抑的,她誠惶誠恐,字斟句酌,不知道能否將這個故事順利講完。

我不會寫小說,但我讀過不少好的小說,我知道好的作品一定是渾然天成的,你在文本表麵很難看到作者處心積慮設置的那些結構。他不著痕跡地將技巧隱藏了,就像一件製作精美的衣裳,縫紉的線被藏在內裏,穿上它,舒適貼身,毫無別扭之感,但是糟糕的作品,不僅技巧粗糙,就是表麵的遣詞造句也難以令人滿意,讀起來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至於哪裏不舒服,我又很難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由此看來,蔣翎采取的那種講故事的語調和節奏,大體上還是對的,起碼不疾不徐,但看得出,平靜的水麵下,藏了暗流。

那時候趙淇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在這個故事裏,她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樣呢?我摩挲著小說的紙張,摩挲著一行又一行的字句,上麵有趙淇的痕跡,別人看不見,隻有我可以感受到,小說裏有她的鼻息,她細微的緊張,她濃烈的情感。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重合到一起,我看過的地方,就是她看過的地方。

這種想象讓我感到悲喜交加,我祈求時間過得慢一點,這樣我就可以和想象中的趙淇相處得久一點了。

我合上書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倦意襲來,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我躺在**,很快就睡著了。

隔天上午起床後,我又忍不住翻起這本薄薄的《南方旅店》。

目前為止,蔣翎的麵目都是模糊的,書本上既沒有她的個人照片,也沒有任何有關她外貌、個格等特征的描寫。她的性格如何?她擁有什麽異於常人的東西?這些對她寫小說會不會有影響呢?我所能勾勒的,不過是她的經曆。可是經曆這東西,往往是外在的,它隻是告訴你,這個人做了什麽,遭遇了什麽,並不能告訴你這個人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蔣翎的那些經曆投射在她的生命體驗中,應該會碰撞出閃爍的花火,而這些血濃於水的獨特體驗,不可能不被帶入到小說裏。

《南方旅店》裏寫的故事,應該和蔣翎的經曆息息相關才是,然而,從目前讀到情節來看,蔣翎完全被抽離在故事之外。這一點,從她選擇的第三人稱敘述便可看出,如果換作第一人稱,那又是另一種效果了,那樣的話,她一定會不知不覺就將自身的情緒、好惡、愛憎等投射到故事裏。如此一來,情節走向和人物命運的起落勢必會受其自身經曆左右。另外,她沒有書寫自己的異國經驗,好像那些東西從一開始就被她選擇性地過濾掉了。她回到中國南方,會不會意味另一輪身份轉換的開始呢?可是,她何以那麽快便抽離開來,投身到另一種環境中呢?又或者,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她刻意寫一個“本土”的故事,以此達到一種閱讀上的“陌生化”效果,就像我們讀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樣,他出其不意,一上來就把你拋入一個完全異化的空間?可是,果真要取得“陌生化”的效果,她不是更應該寫一寫發生在美國的故事嗎?換句話說,讀者對異國他鄉的想象,應該要比本國鄉土的更狂熱才對。

不過,這些隻是我一相情願的猜想罷了。讀者無法左右作者的想法,蔣翎如果真的去寫她在美國的生活,那麽現在我讀到的,就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一個作者長時間習慣於中短篇的創作,那麽駕馭起長篇還是應該挺吃力的,前者是相對輕巧的活計,後者卻需要更大的耐心和更精細的謀劃。如何順利地完成兩者之間的過渡,確實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蔣翎在序言中說,她是來了小鎮之後,才開始寫這個故事的,如此說來,《南方旅店》的故事是有一定現實基礎的?

藍瑛的西樵鎮,在蔣翎筆下隱隱約約透著一股南方氣息。

我在想,也許那時候真的有這麽一家“南方旅店”。那個年代,家庭式的旅店,如果不是位於旅遊景點,是很難生存的。可是,從《南方旅店》的故事來看,藍瑛的父親信誓旦旦地開旅店,背後似乎有更長遠的考慮,問題在於,我讀到的這部分作者還沒有點明原因,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所以我才會懷疑那座旅店的真實性。又或者,本來就不存在什麽“南方旅店”,蔣翎隻是虛構了它?可是,虛構也該有個依據啊,難道她把美國式的旅館錯位嫁接到這個故事裏?這讓我想到美國作家約翰·歐文的《新罕布什爾旅館》,在那部小說的開頭約翰·歐文不厭其煩地寫“新罕布什爾旅館”的前世今生,它的三次重建。《南方旅店》讓我想起了這本《新罕布什爾旅館》,後者是1981年在美國出版的,如果蔣翎恰好讀過這本小說,這兩部作品之間會不會有先後繼承的關係?

——以上這些,是我初讀《南方旅店》時的一些猜測。

我的疑惑是,作者扉頁上的題詞,不是說“不要相信講故事的人,而要相信故事本身”嗎?也許到最後,我的這些猜測會被故事本身推翻。這麽想著,這個故事就越發有吸引力了,它仿佛預示著,一場與自身的較量。

而我,就要在這場與自身的較量中窺探一個秘密。

盡管我並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

書剛被放下,陳天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自從和他見了一麵,我隱隱有種預感,他的故事不像他說的那麽簡單。試想一下,為什麽他會對一個剛認識的記者吐露那麽多東西?為什麽這個內斂口訥的年輕人會對劉素彩的意外死亡如此傷心?僅僅是因為他喜歡她?

我對陳天璽沒有任何偏見,也許在他看來我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既然這樣,我就不能辜負了他的信任。

下樓時,我看到秘書小許。她提著一隻電熱壺從辦公室走出來。見到我,她問:“吃早餐了嗎?”我猜她隻是出於客氣才這麽問的。我看看周圍,確定啞巴廚娘不在,便小聲說:“吃了,阿姨是不是走了?”小許說:“她隻負責一日三餐,幹完活就回家,怎麽了,你找她有事?”我擺擺手說:“沒有,我找你呢。”小許皺了皺眉頭,一臉疑惑:“你找我幹嗎?”我裝出一副討好的樣子,問她:“你是不是認識劉素彩?”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凝重起來。她說:“我不是和你說了,我不認識她!”我怕再說下去會惹得她更不高興,於是提出請求:“你能替我打聽一下陳天璽這個人嗎?”沒想到,我的請求適得其反,她憤憤不平地回答:“一下子劉素彩一下子陳天璽,真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我怕越說越亂,趕忙解釋道:“不不不,我沒別的意思,隻是問問而已。”

小許大概意識到這麽對一個“客人”說話很不禮貌,她的口氣於是緩和下來:“這事跟我無關,你要問也不該問我。”說完她就不做聲了,提著水壺朝廚房走去。她的背影隔著紗窗影影綽綽,我看著她緩慢移動的身影,心想,小許你騙不了我的,你肯定知道些什麽,否則為什麽躲躲閃閃?

我從大門口走出去,路過蔣宏辦公室,往裏瞥了一眼,他正斜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雙腳高高地擱在辦公桌上,那樣子跟一具失去生命體征的死屍沒兩樣。

陳天璽站在祠堂門口,祠堂大門緊閉,門扇上麵的門神怒目圓睜,這讓他看起來很瘦弱。盡管我昨天才見過他,但我恍惚覺得和他認識了好多年。他身上有某樣東西是與眾不同的,我的意思不是說他這個人古怪,而是他的言行舉止背後藏了太多東西,就好像他剛剛經曆了什麽重大災難,好不容易才逃過一劫。

我朝他走過去,他順手丟了一支煙給我,又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香煙和酒精一樣,是某種精神聯接品,那種你一口我一口吞雲吐霧的感覺,是可以拉近兩個男人之間的距離的。陳天璽看到我,有點不知所措。他的眼睛浮腫,看起來像是生病了。我問他:“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他搖搖頭,吐出一口煙說:“我沒事,就是這幾天睡不好,精神很差。”

我說:“你今天找我什麽事?”

陳天璽的臉色煞白,他丟掉煙頭,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不相信你。”

陳天璽額頭冒出汗珠,我看到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像是看到了什麽駭人的東西。他搖搖頭說:“我找你,是因為……我覺得素彩的事情沒那麽簡單。”

我意識到,陳天璽昨天說的那些隻是一個開場白,今天找我說的,才是重點。我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尖碾了碾,看著他說:“陳天璽,你要知道,作為一個記者,我不能帶任何私人目的,那樣不公平。你願意配合我作這個采訪,我很感謝你,但是劉素彩的案子警方會調查清楚的,我能做的隻是把這事的來龍去脈理清了,然後寫成報道……”說到這裏,我停下來,觀察他的反應。他沒接話,我便繼續說,“如果沒其他的事,就先這樣吧。”

我覺得我應該就此打住了,不能再在他身上耗費時間。我已經盡可能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但我發現這樣下去不行:越是同情他,越會被他帶著走。

我應該更清醒更理智一點才是。

陳天璽的情緒有點激動。

“周岐山,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他抬起頭來,眼睛裏盡是哀求。

“我真的受不了了,每天一睜開眼就會想到她,想到所有和她有關的事,你知道這種感覺多痛嗎?就好像掉進了一口井,怎麽喊也沒人來救你,隻有你一個人,一個人困在冰冷的水裏,絕望地等死……”

他話音剛落,我心裏某個地方就像給什麽狠狠地戳了一下。對,就是那個最柔軟的地方,那是我的死穴,我的破綻,那是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最靠近悲傷的地方。我得承認,我身上的那個水龍頭被他擰開了,我拚命護著的那些隱秘和疼痛,全都嘩啦啦流地出來了。

我是不是應該就在這個時候告訴他,我理解他,我知道那種痛失所愛的感受?可是,我開不了口,我不知道說出來又有什麽用。難道我應該擺出一副受難者的表情,可憐巴巴地告訴他:我的女朋友也自殺了,我也和你一樣又愛又恨,處在精神崩潰的狀態中?但是我很快意識到,我的這些感受,都他媽的算什麽東西啊!我的悲傷再怎麽濃重,也隻是我一個人的悲傷。憑什麽要將自己的心血淋淋捧出來給別人看呢?憑什麽受傷的人就應該像動物那樣抱團取暖呢?憑什麽一定要屈尊迂貴把自己原本就少得可憐的同情心放在他身上呢?憑什麽呀!

我努力克製自己,不讓情緒爆發出來。

我問陳天璽:“告訴我,你到底有多愛她?”

陳天璽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好像我不該這麽直接地問他。

他的瞳仁是灰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樣的灰色裏閃著薄薄的一層光。我想起蔣翎在《南方旅店》的序言裏說,瞳人灰色的人善良一些,不過,善良的人最容易受傷不是嗎?

陳天璽斬釘截鐵地說:“你問得好,我很愛她,我喜歡她,從初中開始到現在,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她。她上哪個學校,我就去哪個學校。她參加演出我就在台下靜靜看她。我好多次想跟她表白,但我不敢,我怕,怕她拒絕我。那時同學都笑我,看不起我,嫌我倒黴嫌我晦氣,就隻有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從來不看輕我,她和我說話,拿我當正常人看。沒有她,也許我那時就會想不開去死了。可是為什麽到頭來變成這樣?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人反而沒死?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我是全世界最廢的廢人,除了讀書我什麽都不會,除了自卑我什麽都沒有……”

陳天璽一口氣說完上麵這段話,等我注意到時,他已經在哭了。

在陽光下,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場合,他積蓄那麽久的眼淚終於決堤了,他要哭個痛快,要將這幾天來所有壓抑和痛苦全給哭出來。我為自己剛才的咄咄逼人愧疚起來,麵對一個流淚的人,我竟然冷漠到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語,完全不知要怎麽招架這樣一個涕淚橫流的人。

然而我知道,我的那道緊繃著的心理防線,正在一寸一寸地趨於潰敗。

可我還是得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我拍拍他的肩:“找個地方好好說吧。”

我真心覺得自己高尚得可以出家當和尚了。

我們找了家剉冰店 坐下。

那家剉冰店就在池塘邊上。店老板是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店麵很小,是用石棉瓦搭起來的。進去的時候要低下頭,不然就會撞到棚頂。店門口擺了一台一米寬的玻璃櫃。一塊白色的塑料板上印著紅色的“剉冰”兩個字,掛在店門口,耷拉下來。店裏有個女孩子,估計是店老板的女兒吧,長著一張瓜子臉,頭發很短,穿一件桃紅色的無袖上衣,踩人字拖,一副很酷的樣子。

天這麽熱,我們確實需要找個地方躲躲太陽。

也許店裏的清涼會讓陳天璽的情緒穩定下來。

我們選了靠裏邊的位置。一張折疊圓桌,兩把塑料凳,人一坐,矮了好幾截。

短發女孩走過來問我們要什麽。我看了看鄰桌別人點的,指了指說:“就要那個。”短發女孩說:“剉冰?要加什麽?”我問她::“有什麽?”她如數家珍地報了起來:“葡萄幹、芒果粒、花生、芝麻、山楂片……”報完,她低頭看我。我說:“就加你說的前麵四樣,要兩碗。”她於是點點頭,轉過身去給我們準備了。

這家店應該開很久了,腳下的水泥地都不見了原來的顏色,幾隻蒼蠅在店裏飛來飛去。陳天璽無動於衷,他悶坐著,視線不知落在哪裏。

兩大碗剉冰很快被搬上桌子,冰屑堆得像座小山。

陳天璽說:“這家店我從小吃到大,老板沒變,就是老了,胖了。”

我說:“你和他認識嗎?”

陳天璽點點頭:“差不多吧。”

我不太理解這個“差不多”究竟是什麽意思,我用勺子舀一口剉冰,送入口中,冰屑入口即化,味道很正。

陳天璽一口也沒動,他說:“你還想聽聽我和素彩的事嗎?”

我說:“沒關係,你講吧,我聽著。”

“這次不用作記錄?”

我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回答陳天璽:“帶了這個。”

陳天璽“哦”了一聲,手肘撐在小桌子上,說:“那我開始了。”

下麵我聽到的故事,如果稱得上“愛情”的話,那麽多多少少有些乏善可陳。這一回,陳天璽不像上次那樣善於拿捏講述的節奏,這一次他說得有些淩亂。

“我大學談了兩次戀愛。”陳天璽說,“也許是出於補償心理吧,你越是愛不到,越是急於把愛放在別人身上了,不過到頭來,放不下的還是放不下,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可悲?”

我有點驚訝:“沒想到你談了兩次戀愛。”

陳天璽苦笑起來:“對,談了兩次,不過都沒好下場。我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心裏明明裝了一個人,還要假裝去愛一個你不喜歡的人。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分手的時候罵我自私,還當麵摑了我一巴掌。那時是在學校的噴水池旁邊,我已經決定和她提分手了。那天淩晨,我和她在學校裏逛了一圈又一圈,我被話堵著,不知道怎麽開口。後來我叫了她一聲。她停下來問我:‘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我想她那時候應該知道了吧。‘分手’兩個字在我嘴裏掙紮著。我猶豫好久,最後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分手吧,我們分手吧。’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眼神。她看我,好像要殺了我。我不敢看她。她沒哭,也沒發脾氣,隻是平靜地問我:‘你還愛她?’我承認了。這是唯一能說服她的理由,也是我用來逃避的借口。她苦笑,然後罵:‘陳天璽你有種,你他媽太自私了,你從來沒想過我的感受對不對?——好,要分就分,沒什麽大不了的,沒了你我又不會死!’說完這句,她命令我把眼鏡摘下,那時我還戴著眼鏡。我問她:‘你要幹嗎?’她大聲說:‘摘下!’我預感到會發生什麽,不過還是乖乖地摘下眼鏡。真的,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被女孩子扇耳光,她那一巴掌打得真是時候啊,把我打清醒了,也把我的夢打碎了。”

我問他:“那你們現在還有聯係嗎?”

“都分了,還聯係什麽?隻是偶爾在學校碰見,就當陌生人了。她的朋友都很恨我,本來還有一兩個混得挺熟的,現在已經不來往了。我聽別人說她後來找了個男朋友,就因為這件事,我去做了激光手術,把近視治好了……”

說完他自嘲地笑起來,我以後再也不戴眼鏡了,起碼,不能戴著眼鏡談戀愛。

我靜靜地聽他講完,咀嚼他這個“不戴眼鏡談戀愛”的說法,然後問他:“那第二次戀愛呢?”

陳天璽舀了一口冰送進嘴裏,嚼了嚼,眉頭皺起來:“怎麽今天味道不對?”

我說:“不是味道不對,是你心情不對吧。”

陳天璽放下勺子,看來一口也不想吃了。

他抽了張紙巾擦擦嘴,沉思了一下說:“第二個是個師妹,小我兩屆,學樂器的,長得挺好看的,不過不是那種特別招搖的。我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像其他學藝術的女孩子那麽虛榮。她家裏環境一般,因為學這個花了父母太多錢,所以一有空她就去做兼職,教別人拉小提琴。她會好幾樣樂器呢,不知她腦子是什麽構造,反正我學不來。她教我吹口琴,不過現在我都忘了。我們拍拖的時候,她去琴房練琴,我就在旁邊陪她。在她同學眼裏,我們算是挺好的一對。不過我們談了差不多一年,最後還是分了。”

我問:“這一次又是什麽原因?”

他歎了口氣,好像即將說出來的,是一個沉重的事實。

“有一次她去做家教,晚上下暴雨,她要很晚才回來,我說我去接她,她說:‘這麽大的雨你還是別出來了,我直接打車回去就行。’我心想,反正我沒那麽早睡覺,要不就去她宿舍樓下等她吧。那晚十一二點左右的時候,我走路過去,打算給她一個驚喜。我在那裏等了大概半個小時,你猜我看到什麽?”

陳天璽忽然發出一種類似小動物的低鳴聲,很短,聽起來詭異極了。

他咬著牙說:“我看到一輛比亞迪在她們宿舍門口停下來。她們那棟宿舍都住藝術生,我入學的時候就聽說這棟宿舍經常有人開車來接送女生,據說有些女生的兼職就是給人家當小三。我們沒有分手之前,她說她鄙視這種人,說她們惡心,不要臉。可是那晚我真的沒看錯,她從那輛比亞迪下來了,看不清開車那人長什麽樣,不過我把車牌號記下了。”

“那你當時有沒有走過去?”

陳天璽說:“沒有,那時腦子發熱,一肚子火,很想衝過去的,但最後我忍住了,安慰自己說也許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估計是她做家教那家人開車送她回來的。但是我又覺得奇怪,既然別人開車送她,為什麽她還告訴我她要打車回來?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一個月吧,她經常說自己太忙了沒時間陪我。我就想她開始心虛了吧,所以才找借口躲我。有一次和她在一起,我從她包裏找到一張酒店的收據單,我問她這收據怎麽來的。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她一個同學來了,她幫同學開房。我一看就知道她是騙人的,因為收據是喜來登酒店的,她同學來怎麽不住學校附近的酒店,閑著沒事去住那家又遠又貴的喜來登?”

“所以,她承認了?”

“是的,她攤牌了。她說他可以給她一切,錢、化妝品,還有未來。她反複強調,她和他沒發生什麽——鬼才信呢!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女人可以變得那麽快,昨天還口口聲聲說她愛你不會離開你,然後呢?一夜之間就翻臉不認人了。她竟然還說:‘你能給我什麽?你什麽都給不了!’”

說到這裏,他冷笑一聲:“我還能說什麽呢?我一直沒有忘掉素彩,所以說起來,還是我出軌在先的,你說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接他這句話,心裏空****的。

陳天璽的話就像一把尖厲的刀子,活生生在現實身上割開一道傷口。

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作為總結:

“還是那句話,麵包和愛情同時放在一個女人麵前,她最後一定會選麵包的。”

他的語氣裏盡是不屑和冷淡。

我搖搖頭:“難道就真的沒人會選愛情?”

他說:“有,但一定很少,即使選了愛情,她也一定還惦記著麵包。”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是由兩類人組成的:一類人否定自己,另一類人則否定他人。我所認識的這個陳天璽,似乎無法歸入其中一類,或者說他兩者兼而有之。他在感情中否定自己,將自己貶得一無是處;與此同時,又極力否定別人。他虛設了一個標準,凡是傷害他、背叛他並且試圖糾正他的人,都會被他劃為“異類”,成為他觀念裏的“甕中之鱉”。

毫無疑問,我就是那一隻被他困在甕中的鱉。

我處在一個旋渦的中心,隨著他層層疊疊不停旋轉的話語,一點一點下墜。

陳天璽說:“其實我覺得人活著挺悲哀的,越長大就越覺得,人可以把握的東西其實少得可憐。世界總是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包括愛情,包括生死,包括很多很多東西。有時我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覺得素彩去的那個地方,一定比我現在這個地方要好……”

我問陳天璽:“其實你說了這麽多,無非想說明一個問題,就是你很愛劉素彩,可是你什麽也做不了對嗎?”

陳天璽握緊拳頭,嘴唇蒼白,眼神如灰。

外麵的陽光白晃晃的,車鈴聲叮當做響。

這個店裏,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和陳天璽不著邊際的談話。

“素彩是那種誰看了都會喜歡的女孩子。”陳天璽說,“她家境不錯,有教養,不像一般女孩子那麽俗氣,我跟你說過,她家開婚慶店的,從小她就在店裏幫忙,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如果你見過她的話,你就知道,這個女孩子不簡單。她就算不怎麽打扮,穿校服素麵朝天,放在一堆女生當中也非常惹眼。那時候大家都說她有一個男友,可是誰也沒見過這個傳說中的男友,有人說她一定是在外麵找了個男人,也有人說這個消息是假的。那時候大家都很八卦,有關她的流言從來沒有停止過。我們讀高中時,還有男生因為她而爭風吃醋打起來的,這件事在當時鬧得很大。她好像對這些完全不關心。後來我問她:‘為什麽你一個也沒看上?’她說:‘不是沒看上,而是我根本就不想談戀愛。”

我打斷陳天璽:“聽你這語氣,你後來和劉素彩走得很近?”

陳天璽沒有否認。他繼續說道:“高考前,我打聽到她報的誌願,想都沒想就和她填了一樣的學校。我以為隻要考到一個學校就可以追她了,現在想一想,那時多天真啊,像個小孩子一樣,以為這輩子就隻愛她一個人。歸根結底,人的願望不管多麽強烈,總會被現實打敗的。高考後我上了第一誌願,但素彩卻被一所二本學校錄取了。當時我別提有多難過了,不過幸好我們都在一個城市,所以我對自己說還有機會的,一定不能放棄。你知道,人都是貪心的,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人,這種貪心是無止境的。我記得上大一那會兒,有一次她人人網簽名說自己生病了,躺在宿舍裏。大概是零七年那陣子吧,很多人開始玩人人網,我也注冊了一個,我的目的隻有一個:關注素彩,看她每天都在做些什麽。看到她生病了,我就覺得,我應該為她做點什麽。於是就坐公車去她學校,在附近買了一份魚片粥。我那時候真的好糊塗啊,東西買好了才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棟宿舍哪一號房間。還好最後問到了,她們宿舍管得不嚴,宿管阿姨並沒有讓我登記,我提著東西就上去了。”

我很好奇,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

陳天璽眼底似乎有了光,但很快地,那點微光便暗了,熄滅了。

他自嘲地說:“早知道結果會那麽難堪,我也不會這麽做。那天我提著魚片粥上去,心跳得好厲害,我反複在心裏想著待會見到素彩之後應該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然後我走到她們宿舍門口,我記得很清楚,門口貼著一張紙,不知道誰用紅色的水彩筆在上麵寫了“非誠勿擾”。我舉起手想敲門,卻聽見裏麵好像有人在說話,我把耳朵貼到門上去聽,居然是一個男生說話的聲音!”

我難以想象那一刻陳天璽的失落。

他說:“我感覺自己給人扇了一巴掌,這巴掌比被我第一個女友扇的還要痛啊。”

他說:“我當時就在心裏冷笑,罵自己怎麽那麽天真呢!劉素彩一定是眾星捧月的,她從來都活在一個被人關心被人疼愛的世界裏,什麽時候輪到我這個無名小卒來湊熱鬧呢?”

陳天璽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樓的,手上提著的那碗魚片粥,被他隨手扔到走廊盡頭的垃圾桶了。

陳天璽回憶之中的這些酸甜,其實都是虛幻的,就像泡沫,就像夢境,最後的結局無非一個,那就是消失。

陳天璽說他付出了那麽多,到頭來發現什麽都得不到,得不到是最慘的。

“你滿心希望,小心翼翼為了討好她,隻希望她能感受到你的用心良苦,感受到你哪怕一點點的喜歡。她在學校裏有活動,我就逃課去給她捧場,給她拍照,‘假裝’遇見她,製造一個又一個機會和她見麵,可是最後呢?戲是你一人自導自演,她隻是被你拉入劇情的那個演員,她從來就沒有入過戲。對,我愛她,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種感覺怎麽說呢,像傾斜得太過厲害的蹺蹺板,你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最後你輕得隻剩一把骨頭。”

說到這裏,陳天璽眼底的光徹底暗了下去。

我知道他心裏很痛苦,可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他沉默了幾分鍾,然後問我:“你小時候玩過彈珠吧?”

我說:“當然玩過了。”

他說:“我小時候玩彈珠從來就沒有贏過,運氣很差。爸媽給的零花錢都被我用來買彈珠了,可還是輸,一直輸,運氣很差。我不服氣,輸了還想玩。圈子裏的那堆珠子,好不容易被我砸中了,但是砸出來的總是比別人少。有一次我非常生氣,大概就是所謂的惱羞成怒吧,又不知道對誰發泄,就把兜裏的彈珠全拿出來扔水裏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玩任何有關輸贏的遊戲,或者說,我不玩遊戲了。我認定不管怎樣我都是輸的那個人。現在想一想覺得很好笑,其實這隻不過說明了一個問題:我是膽小鬼,我輸不起。在感情裏也一樣,我喜歡她,又害怕失敗。不過感情和遊戲不一樣,感情和自己在打賭,你明知道最後輸的那個人是你自己,你還是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

我看著陳天璽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遊戲,更何況感情呢? ”

陳天璽若有所悟,他的鼻腔發出長長一聲歎息。

“我以為我早就死心了,沒想到還是一點就著。我是個很固執的人,我想她應該知道我喜歡她的,隻是我從來沒說,她就當沒這回事。我能理解,也不強求,我後來就想,幹脆就默默地喜歡她吧。不管她以後嫁人了生孩子了,就一直這樣愛她吧。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真的,我怎麽會知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又不是沒人疼沒人愛,怎麽會自殺呢?”

我問陳天璽:“劉素彩的事,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陳天璽想了一下說:“幾天前吧,我同學告訴我的。那幾天她的事網上都傳瘋了。我大概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吧,同學和我說的時候,我以為他騙人的,還把他臭罵了一頓。他那時臉都嚇白了,他說:‘你不信就上網去看!’——我就知道,不好了。

為了印證之前有關“爆料人”的猜測,我於是試探性地問他:“是你給我們報社打的電話嗎?”

陳天璽一臉茫然:“什麽電話?我沒給你們打電話啊。”

“那你怎麽聯係上我的?”

“我問別人的。”

“問誰?”

“許媛媛。”

“你是說在文化站當秘書的小許?”

“是的,我和她是同學,從小就認識的。”

到這裏,我總算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小許在撒謊。我三番四次向她打聽劉素彩,她都說自己不認識,現在她的謊言不攻自破了,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騙我呢?為什麽口口聲聲說她不認識劉素彩?

——這些猜疑,我沒敢當著陳天璽的麵問他。我的問題關乎另一個,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也許就能把困擾許久的疑團給解開。

我很認真地問陳天璽:“你覺得劉素彩為什麽會自殺?”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殺”兩個字太過敏感,還是因為我提問的方式太過直接,陳天璽像被什麽蜇了一下,我看到他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鼻翼微微翕動,好像在他看來,“自殺”是個忌諱,不應該被我這麽口無遮攔地說出來。

他歎了口氣說:“我也想知道,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這樣,可沒有一個可以給出答案。”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和陳天璽第一次正視有關“自殺”的問題,這個我們一開始就小心翼翼繞開,又無論如何都注定會麵對的問題——是啊,全世界都在問為什麽,為什麽。我也想知道,為什麽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要在最美的年紀告別人世?活下去不好嗎?活下去就真的那麽難嗎?為什麽你要如此殘忍地不告而別,留下一個爛攤子讓這些活著的人替你們收拾?

陳天璽說:“我以前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恐怖的事,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她已經走了,真的不敢相信,明明好好的,為什麽就走了呢?我現在每天都會想到她,我覺得她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她走了,我就像丟了很重要的一樣東西。我拚命想把她找回來,可是不管我怎麽努力怎麽找,她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敢看陳天璽的眼睛,這雙擁有灰色瞳仁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他的話就像穿透雲層直射下來的一縷陽光,把我心裏那塊陰暗的角落照亮了。我赤身**地站在一個沒有陰影的世界之中,周遭白晃晃的一片,看起來極不真實。我真想就這樣大聲地告訴他,我的女朋友她,也是自殺,我也活在和你同樣的困境之中。我很想告訴他,他所有的疑惑都是我的疑惑,所有悲傷也全是我的悲傷。他是我的一麵鏡子,準確無誤地照出來我的臉。不管這張臉多麽陌生多麽慘淡,它最終都會在這麵鏡子前無法藏匿。“陳天璽啊陳天璽,我是不是應該這樣告訴你,其實我和你一樣,我也活得很累;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你,我也遭遇過,遭遇過和你一樣的懷疑,痛苦和絕望。”

可是最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些囤積在內心深處淤泥一樣的悲傷,隻會越埋越深。隻要不去挖掘,那麽,這一片死水就會永遠地沉寂下去。

我會永遠是那個守著黑暗洞口遲遲不願離開的孤獨患者。

我抽出一張紙巾遞給陳天璽,他沒說話,默默地接過去,抹了抹眼淚。

我起身去埋單。

陳天璽在我身後走著。他走得很慢,我不得不停下來等他。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藏著掖著的那些所謂的秘密,其實真的不堪一擊,隻要有一個人,隻要他站在你麵前,不動聲色地看著你,看穿你,你那些所謂的秘密就全都昭然若揭了。對我來說,陳天璽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說:“謝謝你。”

“有什麽好謝的,我是記者嘛,聽故事也是我的本職工作。”

“不是的,我指的不是這個。”

陳天璽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嗎?”

我舉起右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因為逆光,陳天璽的臉看起來仿佛虛化了一樣。他仿佛是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這世界配不上他那沉重的悲壯。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很久,陳天璽緩緩地對我說:“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陽光照著他年輕的臉,他的臉看起來那樣悲傷。

回到文化站之後,我一直精神恍惚,小許叫我的時候,我也沒反應過來。

我還沉浸在和陳天璽的對話之中。這樣漫長的對話就像一場自我抽離,就像身體裏麵有一台大功率的水泵,這台水泵一天天運轉,抽幹了我體內的水分。所以到最後,當水分被抽幹了,我就變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另一個地方遭遇這樣一個人,他和我一樣處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和我一樣被遺棄了,被遺棄在一個沒有愛情隻有死亡的世界裏。

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知道他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可是我沒有耐心聽下去了。我怕再聽下去的話,會加重自己的負罪感,加重我對一個已死之人的負罪感。那種透不過氣的窒息壓著我,我就像困在水底那個由水壓密封起來的狹小空間裏。不管我怎麽掙紮怎麽試圖逃脫,都無法抵抗四麵八方擠過來的重壓——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心死去。隻要心死了,就不會再生希望了,隻要心死了,你所有的悲與喜、情與仇,就全都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