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安夜

我一直生活在惶恐不安中,生怕哪天一覺醒來,趙淇會和我說分手。

那種感覺令人難受,就像喉嚨堵著一塊骨頭,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隻是沒有想到,結束的那天來得那麽快。真的,在那個該死的聖誕節結束前,我還能自欺欺人,還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摧毀我對愛情的信仰。沒有。我一直相信兩個人一旦相愛,就好比穿了鎧甲,縱使四麵楚歌,我們還是能殺出重圍,然後牽著手一起走到老,直到死。

趙淇已經不止一次對我說,我們分手吧。口氣平常,好像這已經成了她的口頭禪。

她會和我打電話,打著打著忽然就冒出一句,要不我們分手吧;或者走在路上,她會在話題的某個間隙插入一句,我們分手吧……一開始她這麽說的時候,我很惱火,費一番口舌哄一哄她,漸漸地,她說多了之後,尤其是從來沒有真正的行動,我就覺得,這不過是一句反話。我知道,她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既然我們如此依賴對方,為什麽還要分手呢?

那段時間趙淇的心情很低落,精神狀態也不好,經常半夜做夢,然後醒來,一直哭。一方麵因為家裏出了點事——她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意見不合,經常吵架,另一方麵,則囿於眼下這段感情。

我是會在愛裏自卑的那一個,一旦得到了,又不懂得居安思危,對人對事太有把握;趙淇則不然,她沒有安全感,對這個人世,對感情,對周遭的人,她自始至終都是悲觀的。她說:“如果世界末日來了,最先遭報應的那個人應該是我,因為我太厭世了。”

在她死後,她的很多話就像箴言一樣,一針見血,直指這個故事荒誕不羈的結局。

我和她一起登上了諾亞方舟,我們都是上帝挑選的“潔淨”物種,我們在漂流於大洪水的航行中互相擁抱,但是誰也不知道,這段旅程會止於何方。

我們,趙淇和我,誰都不肯做最先那個違背誓約的人,所以拚命拽著一線希望在等。

在我眼裏,感情是一件衣裳,久了破了,修修補補還是能穿出來見人的。

不過這隻是一相情願的想法罷了——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我意識到這段感情即將走向終結之前,趙淇早就把那件叫愛情的華麗衣裳棄之不顧了。

她寧願赤身**,也要離開這個她厭棄了那麽久的世界。

即使她已經死了,即使現在身處一個偏遠的南方小鎮,我也還是會想起她,那種想,夾著苦痛、懺悔和遊絲一般的憎惡,那種想,活著的我想著死去的趙淇。

我想起2010年的平安夜。

那天,南方一夜之間降了溫,盡管飄著零星小雨,小島上還是非常熱鬧。

這裏曾是英法兩國的租界,後來外國人撤走了,就留下了這些歐式風格的建築群:大教堂、大使館、商會和銀行……大都保存完好。天氣晴好的日子,隨處可見拍婚紗照的新人。我們抵達的時候,島上聚滿了人,燈火迷離。有人高舉相機在拍照,教堂尖頂被燈光照得發白,和周圍黯淡的樹影相比,教堂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光彩奪目的女爵。

我們在路邊買了帶紅色小燈的聖誕帽,綴在帽子上的小燈一閃一閃的,很惹眼。那天趙淇穿了件短款的呢外套,白色的,圍了條大紅色的圍脖,再配上一雙米色的短皮靴,黑色褲襪,在人群中顯得異常醒目。

嵌在她帽子上的幾枚紅色小燈晃得我眼花繚亂。

趙淇問我:“哎,你說——人為什麽會信上帝呢?”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趙淇笑了:“是因為這世界太虛幻了吧。”

“宗教難道不虛幻?上帝也是人虛構出來的呀。”

趙淇搶白道:“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我一個信教的朋友說,人有三種需求:物質的、精神的和屬靈的,最後一種總被我們忽略了,你想想看是不是這樣?他說:‘人的靈是被造來盛裝神的。’。”她像背誦課本一樣,把最後那句話念得抑揚頓挫。

“你什麽時候對這個感興趣的,難道你打算受洗信教了?”

她正色道:“我沒空和你開玩笑,如果真有神的話,我希望我死後,他能赦免我的罪。”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別說這麽晦氣的話!”

可能這個動作過於粗暴了,她用力掰開我,嗆了口氣說:“你要憋死我呀,渾蛋!”

她惱羞成怒的樣子,真令人哭笑不得。

不知為什麽,我一直覺得那晚的趙淇與平常不一樣,至於具體哪裏不一樣,又說不出來。以前我們很少談起這些沉重的話題,即便偶爾涉及了,也會小心翼翼地繞開。

說完那個信仰的話題後,趙淇問我:“你說,男人和女人為什麽要相愛?”

我想了一下,很認真地回答:“本來就不存在‘為什麽要相愛’的問題,男人和女人之間要是沒了愛,還剩下什麽?”

趙淇搖搖頭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愛一個人,就賦予他傷害你的權利,我隻是在想,你和我是不是真的在愛,或者說,我們這樣算不算是愛。”

說真的,趙淇這句話刺激到了我,我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嚷起來:“我們都在一起兩年了,你現在說這個什麽意思?”

趙淇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我,然後冷冷地說:“沒什麽。”

我胸口堵得慌,一時也沒了言語。

現在想來,那天的趙淇真的太奇怪了。她為什麽這麽問?難道是在暗示,這段感情早已傷害了她?還是反過來說,她傷害了我?我記得,我把手放在她肩上,看著她。她的目光清澈透明,透著水一樣的哀傷。很明顯,她比以前更瘦了,下巴尖了,隻有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好像不管周圍的世界多麽灰暗多麽髒,她都不會被汙染。身邊穿梭來回的人,沒有誰注意到我和趙淇。他們自有悲歡,與我們無關。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令我心碎。我們之間,該經曆的都經曆過了:熱戀、吵架、和好……我們還計劃著,畢業了就搬到一起住,領個證,等一切穩定下來,再考慮結婚。

當時她那麽篤定:“萬一真的不能在一起的話,我就去做你小三,我不嫁人,真的。”

她常被父母拉去參加飯局,一起吃飯的,都是些有錢人。那些三姑六婆大叔大媽總誇她長得漂亮,末了不會忘了加上一句:孩子啊,不要相信什麽愛情,這世上的愛情都是假的,物質得來不易,但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所以呀,要嫁就嫁有錢人。

——這是他們的邏輯,那麽理直氣壯不容辯駁。趙淇在轉述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盡是不屑一顧的表情。她實在不喜歡那樣觥籌交錯的場合,不喜歡敷衍別人說些假惺惺的話,更看不慣他們開口閉口滿嘴的銅臭味。可是,她的父母,他們暗地裏將她往那個方向推去,希望她有朝一日過上他們想要的那種生活。有一次,她和父母吵了一架,理由是他們一直給她灌輸“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家庭背景好的”這樣的觀念。之後她和父母賭氣,把自己關在房裏,發了一條很長的短信給我:“我決定不再動不動就發脾氣支使你了,我決定好好愛你不再提分手,因為我突然覺得,周岐山你他媽的才是我庸俗生活中的一塊淨土!雖然現在我還是覺得,愛情讓人絕望,可是,其他人都在拉我入深淵,隻有你還在洞口,所有人都在為我製造幻象,隻有你還緊緊拉著我不放——所以,千萬別鬆開我的手。”

那條短信至今仍躺在我手機的收件箱裏,總在我沮喪時給予我溫暖和力量。

可是後來她怎麽了?怎麽說變就變呢,那時所有關於愛情的信誓旦旦跑哪裏去了?

我一直很害怕,怕我們有一天堅持不下去了,或者忽然倦了,然後分開。

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局。

趙淇說完那句“沒什麽”,眼底濕了。

我抱緊她:“再這樣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我拿出紙巾幫她擦眼淚。

“我隻是怕,這樣下去不知道怎麽辦……”

“不說這些了好嗎,你看我們現在不是挺好的?不哭,哭花臉就不好看了。”

隻有這時,眼前這個趙淇才是真的,剛才那個,太不像她了。

趙淇一直瞞著家人和我拍拖。於明處,於暗處,我們都是衣錦夜行的人。趙淇骨子裏是個悲觀主義者,所以活得很累。她說,隻有和我在一起,她才會覺得其實人生也沒有那麽絕望。自始至終我都知道,她在怕,她怕的東西和我怕的不一樣。所以我們努力地維係著什麽,生怕一放手,那根緊繃的拴著我們兩個的線就真的散了。

她靠過來,趴在我肩上。

我安慰她:“我現在不就在你身邊嗎?”她含著淚,點了點頭。

周遭的世界安靜了下來,她把聖誕帽摘下來,拿在手上,捏得緊緊的。

她的呼吸輕輕拂過我的脖子,在燈光下,她看起來美極了。

後來,我們走到小公園門口,那裏有一麵高高的許願牆,前麵圍滿了人。

許願牆上寫滿了各種各樣的願望,最誇張的一句是“我要嫁個老外生混血兒”,粗黑的筆跡,非常醒目。我不顧趙淇的阻撓,硬是擠進人堆裏。等別人一寫完,我就搶過熒光筆,好不容易才找到塊空白的地方,誰知剛提起筆準備寫點什麽,就被後麵的人使勁推開了。

我從人群中狼狽不堪地逃竄出來,朝趙淇站的地方走去。她正站在那裏,低著頭發短信,我喊她,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手機屏幕的亮光迅速閃了一下,很快又暗了。她把手機塞進包裏,朝我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我心裏咯噔一下,問她:“和誰發短信呢你?”

她眉毛蹙著,說了句:“沒什麽,室友問我什麽時候回去。”

我“哦”了一下,沒再問她,但又隱隱不安,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我們穿過小公園,來到江邊。風很大,對麵的建築亮起燈光,一片連著一片,整個對岸在光的點綴下活泛起來了,一眼望去,金碧輝煌的。江水反射著對岸的燈光,風吹過,把她的長發撩起。趙淇背靠著江邊的花崗岩欄杆,讓我幫她拍照。手機的像素不是很高,照出來有點模糊。我拿給她看,她半眯著眼打量了一會兒:“嗯,換成你的手機桌麵吧,想我的話就可以看了。”這是她的說話方式,祈使句,指令明確,不容違抗。就像她要求我把手機鈴聲換成James Blunt的歌一樣,她喜歡一樣東西,一定要別人也喜歡,不喜歡的,別人不許喜歡。尤其作為她男朋友的我,更應該與她的好惡一致——她的理由是:“這樣我才會有安全感。”

我設置好手機桌麵,在她麵前炫耀地晃了晃:“看見了吧?”

她滿意地點點頭:“嗯,不許換掉。”

我於是朝她九十度鞠躬,鄭重其事應了句:“遵命,趙大小姐。”

直到現在,我手機裏還留著這張趙淇的照片。她不喜歡拍照,留下的就隻有這一張了。那時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張照片竟成了她留給我的,最後的紀念。我不太敢看,又不忍刪掉。如今,我卻隻能在心裏看到她了。照片裏的趙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時空裏,江水泛著璀璨的光,我知道她的目光就停留在我身上,好像說好了,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會用這樣美好的眼神來看我,然後輕輕地對我說,哪,千萬不要放開我。

可是直到她死了,直到這張照片終於成了她留下的最後影像,我才終於恍然: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她主動要我替她拍照這一行為,就充滿了告別的意味,那種沉痛的、即將拋開人世獨自遠行的意味。

那晚拍完照片後,她父母的電話就適時地打過來了,像一個準得不能再準的警報。

她看了一下號碼,然後舉起食指貼在嘴唇上,朝我“噓——”了一聲。

講電話的過程,她很不耐煩的樣子:“現在回去了,嗯,對,我說了是和室友,就快到了。”

電話那頭聲音大得出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過來。

掛了電話,她朝我尷尬地吐吐舌頭,臉上是一副“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媽的脾氣,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馬上開車拎我回去的。”

趙淇說得沒錯。我討厭這樣的戀愛方式,就好像兩隻背著重殼艱難行進的蝸牛,而我呢?不但要體諒趙淇,還要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無所謂的樣子。

“是啊,都習慣了,他們知不知道,有什麽區別?”

趙淇的眼神黯淡下來:“不一樣的,爸媽知道了,就不允許我們交往了,隻是這麽委屈你,我真不知該怎麽辦。”

“委屈”兩個字像利刃一般切中了要害,我一下子激動起來:“你也知道‘委屈’我啊?那你能做什麽?一直瞞下去?你爸媽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到時他們死活要你分手,誰耗得起?”

“你以為我想嗎?你以為這樣我就很心安理得是不是?你以為我不難受是不是?當初那麽多人追我,怎麽就偏偏喜歡上你,有種那時你別追我啊,現在就走!”

她一點也不示弱,她的話像一根尖尖的刺抵住了我的喉嚨。

這個平日裏極少聲嘶力竭的女孩子,現在像瘋了一樣——可明明,她眼角還掛著淚。

這些問題,在我和趙淇談戀愛的兩年裏,一直反反複複出現。隻要不涉及,一切就都完好如初。然而,我一直都明白,那些潛在的危險,就像定時炸彈,指不定哪天就會因為很小的一個導火索而被引爆。她爸媽是什麽的人我清楚得很,對他們而言,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永遠入不了他們法眼,他們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更不知道我正在和他們的寶貝女兒談戀愛——但是,知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呢?自始至終,這場遊戲的主動權都掌握在他們手裏,隻需要一個簡單的手勢,就可以將我輕易地踢出局。想到這裏,我的心一陣絞痛,我給自己判了死刑,套上繩索,隻待那一個關鍵的時間點降臨,所有的苦痛和幻想就全部終結。

我想過無數次我和趙淇的這場戀愛,每一次都無異於是自我踐踏,每一次都無異於將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可是,這萬千種可能性裏,隻有一種我始終不肯承認:我們會分手。

這是最壞的結果,我真的無法想象,沒有她,我一個人怎麽活下去。

趙淇沉默,像蓄滿了一池子的水。

終於,她開口說:“他們逼我的話,我就去死。”

她的眼神是熱的,好像這個想法已經醞釀了無數次,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說出來。她那麽篤定,連我都呆住了。我不知怎麽回答,隻好緊緊抱住她。夜裏風很大,她的頭發被吹起來,拂過我的臉,癢癢的。我們像兩個在冰天雪地裏相擁取暖的人。她把頭抵在我肩上,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就要失去她了。我把她抱得更緊,她抬起頭來,哭了。

回憶在這裏中斷了一下,我站起來,倒了一杯水,走到窗外。外麵漆黑一片,這是清平鎮的夜,遠遠望去,除了低矮建築的輪廓,和沿著街道排列的電線杆,就再也看不到什麽了。夜裏有狗叫,一聲一聲,在寂靜中回**著。

我想起我和趙淇待過的那座城市,與這裏相比,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以及迷離的燈光,形色匆忙的行人,蹲在路邊乞討的乞丐,拾荒的流浪漢,扛著大掃帚在深夜出沒的清潔工,**的男女,路邊彈唱的樂隊……都顯得如此荒涼,它們是城市中千篇一律的麵具。

我又想起那個平安夜,它是記憶之舟繞不開的暗礁。

那晚到處是人,一對又一對的情侶,摟著,抱著。這個注定浪漫的夜晚,好像除了愛情,什麽也沒有了。街邊有燒烤攤,滾滾白煙飄起來,融入寒冷濃稠的夜色中。路邊車流很少,有人在招手打車。昏黃的燈光鋪滿了整條街,夜空是玫瑰色的,深淺不一,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看起來也不像白天那麽猙獰了。我們分享一碗從便利店買的關東煮。加了番茄醬的魚丸和豆腐很香,在這樣清冷的冬夜,我們的身體漸漸暖了起來。

這樣的場景,和之前的無數次重疊到一起:橋、校道、KFC、麥當勞、電影院、奶茶、章魚小丸子、冰淇淋、星巴克、牽手、擁抱、接吻,或者電話裏的長談、抱頭痛哭、玩笑、下雨、天晴、矛盾、和好。情人間的這些情節,是不是總會固定上演?隻是因為演員不同,便衍生出一出出悲喜交織的劇目。我問趙淇:“愛情是什麽?”趙淇想了一下說:“我覺得愛情像眼珠子,看似堅強,風吹雨打都不會受傷,可是有時一粒沙子就會讓它淚流不止。”

我感慨道:“這個比喻真好。”她笑笑,搖搖頭說:“不是我原創的,李碧華說的。”

而我,也常聽趙淇這麽喃喃自語:找男朋友就跟買鞋子一樣,有的款式很好看很漂亮,但穿起來割腳後跟,那種疼隻有自己知道;有的樣子土是土了點,不過舒服、實在,穿不壞。

聽她這麽說,我便會故意問她:“照你這麽說,我是哪一款呢?”

她神秘一笑,反問道:“你說呢?”

我得意起來:“我一定是那款老土又舒服的鞋子。”

那晚離開小島之後,我們去了酒店。房間很幹淨,推開窗能聞到清新沁鼻的空氣,還能看到不遠處小島上影影綽綽的燈光。趙淇朝我露出一個嬌嗔的笑:“先洗澡了哦。”

我點點頭:“去吧。”——她就像貓兒一樣溜進浴室了。

我脫了鞋子、襪子,躺在**。床單有一股柔順劑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浴室玻璃是磨砂的,能隱隱約約看到趙淇的身影,沙沙的水聲響起來,不一會兒蒸汽就把玻璃模糊掉了。我閉上眼,腦袋昏昏沉沉的,回想著今晚發生的事情,內心隱隱不安,身體像被抽絲剝繭了,隻剩一具空殼。我瞥了一眼掛在潔淨牆上的那幅劣質油畫,翠綠色的荷葉,被燈光一照,顏色更凝重了。

我的視線落在那裏,暫時放空。

趙淇洗完澡,裹著浴巾從浴室裏出來。她的皮膚很白,在燈光照耀下,看起來像是透明的。我親了她一口,她很順從地張開嘴,迎上來,我們的舌頭像蛇一樣交纏在一起。

她輕輕推開我:“你也去洗澡吧。”

我於是脫下衣服,進了浴室。頭頂的排氣扇呼呼轉動著,熱水淋下來,整個人就沉浸在一片溫熱的蒸汽中。我喜歡酒店的浴室。不管這裏曾留下多少陌生人的氣息,它還是一如既往地幹淨、整飭,舊的東西被清理幹淨了,現在它正張開懷抱,迎接另一個陌生人的到來。就在這溫潤潮濕的蒸汽裏,我慢慢搓洗身體,想象剛才趙淇置身這裏時的樣子,她會像我想她一樣想我嗎?

從浴室出來,我看到床頭燈還亮著,昏黃色的燈光照出一圈暖暖的光亮。趙淇躺在**,手裏捧著一本書。我一邊拿浴巾擦幹頭發,一邊看她。她低著頭,劉海覆下來,眼睛久久地落在書頁上,好像那是一潭深邃的湖水。她翻動書頁,眉頭緊蹙,胸口微微起伏,似乎讀到了什麽揪心的字句。她就這麽沉浸那潭水中,全然沒有注意有雙眼睛正停留在她身上。“看什麽書那麽認真?”她用手撥了撥劉海,然後舉起書說:“哈,你沒看過的。”我圍好浴巾,非常好奇:“沒看過的書多著呢,這本叫什麽?”她笑笑說:“你自己不會看?”我趴到**,她把封麵擺正,對著我,原來是一本叫《南方旅店》的小說。

也許是因為房間的燈光太昏暗,也許是因為一本小說在這樣的氛圍裏出現太不合時宜,總之,我對她手裏的《南方旅店》並不感興趣。我隻是假裝認真看了一眼,就將視線移開了。那本小說攤開了,被她捧在手裏,好像不是一本書,而是某樣貴重的物品。我瞥了一下,書有點舊,裝幀一般,小開本,很薄的冊子。封麵是一個女人綽約的背影,看起來有點像一張粗製濫造的電影海報。封麵和書名看起來文不對題。書脊那裏印了“南方旅店”四個黑體字,看不清是哪家出版社出的,估計屬於那類早已湮沒在書市的滯銷書,也不知趙淇是從哪裏淘回來的。我想起以前和趙淇一起去書店,她總能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書裏挑到自己喜歡的,也許這本是曆盡辛苦淘到的“好書”?

“書名挺奇怪的,怎麽看著像是旅遊指南?”

趙淇皺皺眉,一臉不屑的表情,“旅遊指南?虧你想得出!”

我很好奇:“沒見你對哪本書這麽著迷過呀。”

趙淇抬起頭來,輕輕地歎了口氣:“哪天你讀了就知道了。”

事實上,我才不在乎什麽《南方旅店》呢,也不打算看它。我對書有潔癖,麵相差裝幀又無精致之處的書,內裏再好也是白搭。人和書之間的關係,看緣分,也看際遇,有的書讓你一見鍾情,有的可能你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比如眼下這本灰頭土臉的小書,非常薄,可能因為出版年代久遠的關係,初看起來難登大雅之堂。我不希望這本小說破壞了這個美好的夜晚,對書的興趣也就如蜻蜓點水,掠過這片波瀾不驚的水麵,很快飛遠了。

我不懷好意地建議:“把書放下吧,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趙淇翻過身,把書倒扣在旁邊的櫃子上,調暗了床頭燈,然後壓低聲音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這本書嗎?”我笑笑:“女文青不都喜歡些稀奇古怪的小說?”她抬起眉眼,趴在我耳邊,用一種神秘的低沉腔調說:“因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我聽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打斷她:“別說了別說了,好嚇人。”她知道我中招了,於是得意地笑起來。

我湊過去覆住她的唇,伸手,啪的一聲,熄滅了床頭燈。

房間一下子沒入黑暗中。

我撩開裹在她身上的浴巾,吻她的額頭和脖子。她在我手臂上輕輕地咬了一口,說:“我愛你。”她的聲音很輕,很迷人。我緊緊摟住她,我們的身體微微發燙。皮膚觸碰緊貼到一起的時候,那種熱很快彌漫了全身。

她的手指用力掐在我的背上。

我聽見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你的。”

這句話戳進了我心裏。

我在黑暗中,聲音近乎哀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好像隻有這樣我們才會覺得活著是真實的,相愛是真實的,我們互換靈魂和身體,言語柔軟,推心置腹;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確信對方的是屬於自己的,沒有誰能夠輕易將其奪走。

她身上有一股香草一樣的味道,從皮膚和長發深處散發開來。

“他們說,一個人**的時候聞到的氣味會記很長時間。”

趙淇忽然說起《頤和園》劇本裏的台詞。這部片子,還是她帶著我看的。有一次我和她出來,外麵下著暴雨,我們無處可去,隻好躲在小旅館的房間裏,兩個人並排著躺在**,用筆記本看《頤和園》。片子很長,絕望而迷茫的青春,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轟轟烈烈**漾開來。窗外暴雨如注,小旅館的房間幹淨而溫暖。婁燁的這部電影她看過好幾遍了,她說:“我還想再看一次。”

看到了熟悉的片段,趙淇會跟著念起獨白,那些字句從她口中說出來,有了另一番味道。

——“為什麽我總是急於同你們——我的男孩子們,做那件事?這是因為,隻有在那件事的進行中,你們才懂得我是善良的。我試過多少種辦法,可最後還是確定了這個極為特殊、直截了當的方式。”

——“我隻想生活得強烈一些,這個態度在你和我的關係裏再明顯不過了。因為有些時候,情況顯然是我把自己的心意強加於你了。欲望受到輕視,行動定要受阻。就是在愛情裏我也體會到這一點。根本不存在出路,隻存在幻想。幻想,這致命的東西。”

那個午後被一陣暴雨阻隔,懸置了起來,於是時間在這裏築成了一處小小的蜂巢,我們窩在蜂巢裏,遙想那樣一個宿命的年代,一段偏執而注定覆滅的愛情。

趙淇說:“有時覺得自己和餘虹很像,有時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像她一樣的人。”

那間小小的旅館,是承載我們肉身的諾亞方舟,在滔天洪水之上,它飄搖擺**,遠不知何時才能靠上那救贖的岸。

那天晚上,我在酒店裏回想小旅館的情景,那個被暴雨阻斷的午後。

我們兩人,一個成了賈宏聲,另一個,成了郝蕾。

隻是,多年以後,賈宏聲自殺,而郝蕾還在孟京輝的話劇裏熠熠生輝。

我們赤身**躺在黑暗中,我心痛得眼淚翻滾,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裏,我們就這樣擁抱著老去。趙淇的身體很輕,載著我,像浮於黑夜的海浪之上,虛無,跌宕,真切得可怕。

我的手環過她的後背,貼著她的身體,她的皮膚很滑。房間空調開得很暖,我身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我摸到了她的蝴蝶骨。那兩塊神奇的骨骼,像一對尚未撐開的翅膀,靜靜蜇伏在黑暗中。靜得嚇人的房間,隻聽得見輕微喘息的聲音,其餘一切都銷聲匿跡了:燈光不見,黑夜不見,我們的身體也不見了。

我從她身上退下來。開了燈,才看見胸口和腹部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趙淇別過臉,扯過被子蓋住自己,把身子蜷縮成一團。

我湊過去,看見她的肩膀在**。她哭了。

“岐山,有件事我一直沒和你說。”

我用手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淚,她靠在床頭,停了一下,慢慢說了起來:“前陣子,我去了趟醫院。”

我嚇得坐起來:“天哪——怎麽現在才跟我說!”

趙淇拉住我的手臂:“你先聽我說。”她抿起嘴,語氣聽起來十分哀傷,“那段時間我耳朵裏總響起摩擦聲,從早到晚,像蚊子在叫,吵得我頭痛,我一直以為耳朵裏長了什麽東西,如果它變大的話,恐怕就要伴著這種煩人的聲音過一輩子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拚命去掏,有一次不小心,把耳朵掏流血了。”我問她:“後來呢?”

“後來去醫院看了,作檢查,那個醫生說:‘你耳朵好好的,沒長什麽。’我不信,問他是不是查錯了,他搖搖頭,很肯定地告訴我,沒錯。”

我鬆了一口氣:“既然醫生說沒問題,為什麽你還老是覺得耳朵裏長了東西?”

她把臉貼在我的手臂上,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幻聽吧。”

“以後有什麽事,不能瞞著我知道嗎?”

她把臉朝向我:“不想你擔心,所以就沒告訴你了。”

我吻了她的額頭:“謝天謝地,你沒事就好——嚇死我了。”

她歎了口氣,忽然感慨道:“其實人生有時候還真的像坐過山車一樣,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遇上哪道彎。”

之後是一陣沉默,沉默很短暫,同時也被拉得很長。

我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她拉了被子蓋住自己,淡淡地說:“沒什麽,我困了,我們睡吧。”

我爬起來去浴室衝了一下澡,扔掉安全套。我按下衝水馬桶的按鈕,呼啦一聲,水衝下來,這個夜晚便隨著旋渦迅速下降,那些盛在半透明膠套中的億萬精蟲,就在這一次漫不經心的衝洗中,全軍覆沒。我想起以前很多次和趙淇在外麵過夜,那種感覺簡直像犯罪,每次她都要想好一個應對父母的方法。對他們而言,我是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們的女兒和一個從不存在的“男朋友”談戀愛。所以,那些相戀的時光,必須用另外的理由來填滿。如果他們知道趙淇一直瞞著他們在拍拖,他們一定恨不得把我揪出來啃了。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在心底滋生。

這是我自己和自己的戰爭,頭破血流,丟盔棄甲,我都要全盤接受。

“親愛的趙淇,不知你是否明白,為了你,我已經繳械投降無路可退了,如果連你也拋棄了我,那麽這個世上我就再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我想起之前很多很多次她說:“看你睡覺的樣子,很心疼。”我問:“為什麽?”她說:“因為你總是背對我,縮起身子,就像一隻刺蝟,背上有刺,怕別人靠近。”

——是不是這樣呢,在愛情裏,或許有一方是刺蝟,有一方是河蚌。刺蝟背對著河蚌,河蚌卻張開身體,用它全身最柔軟的部分擁抱刺蝟叢生的刺。上天讓全然不同的男女相愛,所以愛情總是充滿了隔閡和絕望。

——可是,我願意做一隻河蚌,身上最柔軟的地方隻有你能刺痛,隻有我才敢抱你,你知道嗎?

躺下之後,我的腦袋一直嗡嗡作響。我想著和趙淇的那番對話,總覺得不對勁。趙淇拿著手機發短信的樣子,忽然冒了出來,那道屏幕的亮光,在我眼前,閃了一下,又滅了,好像她有什麽秘密,而這個秘密,是不能讓我知道的。我翻過身,看著熟睡中的趙淇,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臉上是那種靜謐的、嬰孩一般的表情。不知道怎麽的,就在寂靜壓下來的那瞬間,一聲震動傳來,很輕微的,好像某個人捂住嘴巴發出的咳嗽,聲音短促,很快房間又歸於闃寂了。我的耳朵立刻警覺起來——一定是趙淇的手機在響,這麽晚了是誰發短信給她呢?!

我確信趙淇已經睡了,於是翻開被子,躡手躡腳爬起來,從床頭摸到自己的手機,下床。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我找到趙淇的手袋,我知道她習慣把手機放在手袋裏,打開,伸進去。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黑漆漆的房間裏,這聲音一下一下,被放大了無數倍,我不敢回頭看她,一陣短暫的窸窣聲過後,我摸到了手機。明知道這樣不對,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將手機打開,就像打開一罐摻著砒霜的蜜糖。

一種夾雜著不安和窺探欲的複雜感受從心底湧起,我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我打開手機,密碼框彈了出來。

我輸入她的生日,錯的,我想了一下,又輸入我的生日,錯的,我甚至輸入了“1234”——還是錯的!

密碼框原封不動,冰冷的嘲笑的樣子。我的身後突然有了響動,身體裏的血液就在這時突突地直往上湧,就在腦袋轟然作響的一瞬間,趙淇的聲音冷不防地從我背後傳來——“周岐山!”

我渾身的肌肉緊繃在一起,我慢慢轉過身,黑暗裏趙淇大得恐怖的兩隻眸子,正死死地盯著我。

“你幹嗎?”

“沒有。”

“你看我手機?”

“沒……”我語無倫次,一開口就暴露了自己。

“你幹嗎看我手機?你懷疑我?”

她打開床頭燈,燈光爬上她的臉,一半明,一半暗。她的表情冷得就像一塊化不開的冰,我僵硬著身體湊近她耳邊,堆起笑來:“好啦,我就是睡不著有點無聊而已。”

她一把奪過被我攥著的手機,眼神裏透著一股狠勁:“你懷疑我是嗎?” 接著,她幾乎撕扯著尖叫起來,“你憑什麽懷疑我!連我爸媽都不能翻我手機,周岐山你有什麽資格!”

一把火轟地把我點著了。我抬起手重重甩她一巴掌。

我心裏剜心一樣地痛,我要對她發狠,對她發狠。

“對!我就是被你,被你們家人看不起,憑什麽啊趙淇,你他媽的憑什麽?我周岐山對你哪一點不好了,這麽久了我像服侍你一樣跟你談戀愛,最後換來什麽?!你他媽別這麽盯著我,我討厭你這麽冰冷的眼神……”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後推。“你幹嗎這樣對我,憑什麽,你怎麽可以這樣?你幹嗎……你幹嗎……”說著說著,趙淇慢慢蹲下來。

她抬起頭來死死地看著我,眼淚在她臉上無聲地流淌。

我跪下來,緊緊地抱著她,抱著她哭了起來。

在這難以忍受的時間裂縫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無可挽回地迅速剝落。

這是我們戀愛以來最大的一次衝突。我從來沒打過她,但是那晚,我像瘋了一樣,我不僅打了她,還對她說了那麽難聽的話。長久以來那些壓抑、委屈和憤怒,全都隨著那一巴掌朝她臉上狠狠刮去。

我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於是瘋狂地吻她,一遍一遍地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她無力地癱著,什麽話也不說,眼神空洞,那裏麵,透著一股死寂的、殘留的灰。

哭到最後,我們都筋疲力盡,嗓子也啞了。

我們抱在一起,但是她的心跳聲離我好遠,好遠。

我生怕一放手,她就這樣從我懷裏消失了。

你看,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它折磨著我,也折磨著你。愛得越深,就疼得越厲害,但是不管愛情如何刁難,我們都心甘情願臣服在它腳下被它拷打,不是嗎?

那時的我又怎麽會預料到,這會是趙淇和我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