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淇1

清平鎮的夜靜得可怕。和城市比起來,這個小鎮沒有什麽夜生活可言。一到天黑,家家戶戶就都關了門,好像外麵藏著一隻巨大的獸,它晝伏夜出,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將那些遊**的靈魂一口吞下。

我捧著那本《南方旅店》,悵然若失。不遠處傳來犬吠,一聲又一聲,淒厲、尖銳,叫得人心煩。因為剛才跑得太厲害,我現在氣喘籲籲的。這本小說,趙淇曾將它視若生命,到哪兒都隨身帶著,它被塞在包裏,和她的化妝品、鏡子、梳子以及其他隨身物相濡以沫。趙淇走後,隻剩下它孤獨地守在世上,翹首盼著別人來翻閱它。

我怎麽也不會料到,趙淇會用這樣的方式將它留給我。

接到EMS包裹的那天,我還在報社上班。快遞員讓我簽單的時候,我拿著筆,手止不住顫抖。快遞員問:“先生您沒事吧?”我搖搖頭,在一片慌亂中簽了字。快遞員撕了單,塞進包裏,狐疑地看我一眼,搖搖頭走了。我站在報社大樓門口,心情沉重得無法呼吸。深綠色信封上“趙淇”兩個字,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枚郵戳,帶著生命不可挽回的力量,重重地蓋下來。上麵的日期:2011年5月13日,正是趙淇出事的那天。原來她早計劃好了,在離開之後,隻需一天時間,這本小說就會郵寄到我手上。一想到這些,我就感覺自己像被人操縱了,被生硬塞進一個嚴密精準的魔術套盒之中,成了配合虛幻手法的一件器具。

我把《南方旅店》從信封裏取出來,看到它的那瞬間,我幾乎流淚了。

這本小說經過了一段山水迢遞才抵達這裏,看起來風塵仆仆的,書脊和封麵被磨得很舊,有的書頁起了毛邊。

我捧著它,如捧一個衰老的靈魂。

我坐在床沿上,看著攤開的書頁。我不知道這樣一本小說會給我帶來什麽。之前那種興奮感消退了,剩餘的,隻有失落,以及失落帶來的刺痛,這刺痛那麽大那麽空,被稀釋在慘淡的空氣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著鑽入血管,橫衝直撞。

那時她不給我看,說是因為時候未到,而現在我捧著它,卻不敢看下去。

這是趙淇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不管我如何恨她,如何厭惡她,她還是將它留給了我。

我把它帶在身上,就像趙淇曾經做過的那樣,也許這樣會讓我心安理得一些——看哪,你死了,而我還保留著你的東西。我一直覺得我對趙淇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我又很慶幸,她的父母沒有找我,因為他們一直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所以隻要我不主動提起,他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和趙淇之間的關係。我承認,我真的很想站在他們麵前,大聲地告訴他們,我是趙淇的男朋友,我愛她,她也愛我,但我也因此害了她。

——可是,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就算他們知道了,也隻會把我當做神經病,一個十足的瘋子。

趙淇死後,我把所有與之有關的東西全丟了。她寫給我的那些信,在重新讀過一遍之後,也被我一把火燒了。打火機點亮那瞬間,仿佛照見了過去,時光枕著那些發燙的舊紙張,消失了。一段舊時光空缺了,並將從此以後一直空缺下去。那些寫滿字的信紙燃燒起來,字體在扭曲,沿著不規則的路線在扭曲;那些深情的語句和措辭在火中被無限拆解、粉碎,最終化為一縷黑色的冰冷灰燼。

她和我說分手的時候多麽殘忍,多麽決裂啊!她將我活生生剝離那個原本屬於我們的世界——現在我又何苦重陷泥淖呢?一旦陷入了泥淖,我就知道我完了,這輩子完了,我會身患絕症,我會臥床不起,我會永遠永遠,擺脫不了那個無所不在的幽靈。

有個詞怎麽說來著?——“分水嶺”,人生總是有很多分水嶺的,那些洶湧的河水夾著泥沙一路奔來,到了這裏,隻消一次充滿**的碰撞,原先的河道就會岔開,一分為二,甚至碰撞出更多的支流。人生的分水嶺也大抵如此吧。河流撞得你粉身碎骨,又給你一個全新的開始,這些都是人力阻擋不了的。我不是大禹,不善治水,我所能做的,隻是靜靜地站在江邊,等著湍流衝來,把我衝向別處,衝得越遠越好。

那個平安夜,就是這樣一個分水嶺。

我不知道是不是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錯誤:錯誤的開始,錯誤的相愛,錯誤的糾纏,錯誤的結束。我和趙淇的這段感情一直如履薄冰,日子越久,就越發沒有安全感。我腳底下踩著的那塊冰,隨時都可能塌陷,我隨時都可能掉進深淵。

那時趙淇告訴我,她讀哪個大學都無所謂——她不愁工作上的事,父母都鋪好路了,一畢業她就得回去接手父母的公司。所以她最在意的是學校離家夠不夠遠。她一直處在父母的嚴厲監控下生活,隻盼著一夜長大,然後趕快離開——盡管她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逃出父母圈下的那塊領地。

趙淇高中成績平平,平時除了看小說和攝影,幾乎沒別的愛好。別人在埋頭苦讀,就她拎著一台膠卷相機,走到哪兒拍到哪兒。在別人眼裏,她特立獨行,不加入小團體,但她也不孤立自己,有那麽三兩個死黨,讓自己不至於在偌大的校園裏孤苦伶仃。更難得的是她不虛榮,不顯山露水。有男孩子追她,大多堅持不了多久就作罷。高中一半時間,她是玩著過來的,學習不上心,成績處於中下遊,像一尾不喜歡爭上遊的魚兒,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休息,心情好了,再撲騰一下,往前遊。高三那年,她突然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行,於是死馬當活馬醫,臨時抱佛腳,瘋狂努力了一把。沒想到最後的成績,剛好踩了一本線,也著實讓父母自豪了一陣子。

趙淇說,大學開學那天,爸媽想開車送她去上學,被她拒絕了。她的理由是,她長大了,要學會一個人。爸媽和妹妹站在大巴外麵朝她揮手。她是個軟心腸的人,受不了這些煽情的場麵。看到家人紅了眼眶,她心裏也難受,一扭頭,背著包往車廂裏走了,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她從小到大都是父母的掌中寶,成績雖然不是非常好,但聰穎懂事。妹妹呢,畢竟年紀還小,天資愚鈍,不像趙淇那麽討人歡心。父母早已規劃好了她的人生:上大學,出國留學,再回來打理家族企業。

我那時不懂,為何讓一個女孩子承擔如此重負。

“如果你有個哥哥或者弟弟的話,壓力就不會那麽大了。”

“我也想啊,但是很多事注定會來找你的,你逃也逃不掉。”

其實我私下裏非常羨慕趙淇,羨慕她一出生就含著金鑰匙,什麽也不愁。可是她告訴我,她厭倦這樣的生活。她說:“如果可以,我不要出生在這個家,真的太累了。”

這是我們認識之前,屬於她的生活。拍拖不久,她便將這些和盤托出。我知道她的用意何在,一方麵考驗我,看我會不會打退堂鼓;另一方麵,也給自己一個可退可進的理由。隻不過那時我尚未有那麽高的覺悟,總覺得戀愛理應是兩個人的事,不該牽扯那麽多的紅塵羈絆,什麽結婚啦、家庭啦,統統都是以後的事。但事實證明我這樣是自欺欺人,因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道鴻溝早就掘好了,隻是我一直熟視無睹,當它不存在而已。

趙淇曾經問我,我的夢想是什麽。當時,是在一家叫“菩提”的書店裏。如今回憶起來,那天的光線,空氣的味道,書店裏的擺置,都曆曆在目。

我想了一下,說:“我想開一家像‘菩提’這樣的書店。”

“不是打擊你哦,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好多書店都撐不下去了。”

“所以這隻是未來的一個計劃,至於能不能實現,還是另一回事。”

她看著我,感慨道:“我羨慕你可以有自己的理想,可是我什麽也沒有。”

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隻是大家實現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她聽得入神,末了,滿懷期待說:“如果開書店的話,要算我一股。”

“沒問題,到時候你一定是書店元老。”

她一聽,眉目都是笑意:“既然這樣,是不是該去慶祝一下?”

我哈哈大笑,“就像開戰前的誓師大會那樣嗎?”

她點點頭,補充道:“雖然這支隊伍隻有兩個士兵。”

兩年前,“菩提”書店還擠在鬧市區。店麵非常小,還和一家首飾店各占一半的空間。那時我常在想,對一個城市來說,書店的存在意味著什麽?“溫暖的時光機器”、“城市中的孤島”或者“豔遇的好場所”?如果非要找一個答案,我寧願相信書店是沙漠裏的綠洲,每一個愛書的人,都是尋找綠洲的旅人。隻是,這些回憶現在都成了一曲悲傷的歌,隻在憂鬱的時候唱起。那些音符、曲調,現在想來,如此明晰,又如此絕望。你永遠無法想象,痛失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人和事,又假借一種通靈術將它們——那些墜毀的亡靈——從那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召回,是何等淒惶的景象。

大學畢業前,我又去了一次“菩提”。

“菩提”還是老樣子,一樣的擺設,一樣的裝潢,隻是書架上多了幾本不一樣的書。這樣故地重遊,算是緬懷嗎?我問自己。畢竟我和她已經沒有任何牽連了,緬懷,隻會顯得裝腔作勢。

我在店裏溜達一圈,和守店的女孩子聊起來。

女孩子一邊擺弄一台CD機,一邊說:“我們差不多要搬走了。”

“你的意思不會是書店要倒閉吧?”

她笑笑說:“那倒不是,我們老板說了,這邊環境太糟,所以想搬去創意園,那邊地段不錯,氛圍也濃一些。”

我想想也是,畢竟書店開在亂糟糟的鬧市區確實有些不合時宜。我坐在“菩提”書店的木椅上,發起呆。一想到再過不久,這間書店就要遷往其他地方,我的心裏就不是滋味,畢竟這個地方,我和趙淇來過,我們在這裏談論所謂的夢想,談論關於未來的想象。那些細節和對話,穿過時空的阻隔,向我投射過來。我想起那次離開“菩提”的時候,我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趙淇忽然站住,扯著嗓子問:“周岐山,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我被她這架勢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拉到一邊。

“怎麽啦?大庭廣眾的!”

她笑得快岔氣,叉著腰,清了清嗓子,一副“好戲即將開場”的表情。

“周岐山!你聽我說嘛!”

就像以前,一旦有話對我說,不管悲傷的還是開心的,她都會直視我,生怕一不留神,那些細細忖度好的字句就會溜走:“你聽著,我之所以喜歡你,是因為你身上有一種氣質,那是別的男生沒有的,當然,別人也學不來,這是你的優勢。還有,我是個特別事兒特別嘴賤的人,受不了苦,也看不慣我不喜歡的。跟你一起我不為什麽,為的是我的心,所以在別人麵前,我不會裝作對你很好。感情說到底是兩個人的事,私下相處才是我想要的。我有時會和你說分手,但那不是真的,我相信我們不會分所以才這麽說。你要懂我,要是你不懂,你就辜負我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趙淇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光,就像從雲層上麵濾下來的柔軟陽光。

我聽得臉紅心跳,嘴上卻說:“這算是……勇敢的告白嗎?”

她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憤憤不平罵道:“喂——你真不解風情啊!”

我看她叉著腰,一副彪悍的樣子,便嘿嘿傻笑起來,她睜大一雙漂亮的杏眼,哭笑不得。

黃昏的光線照下來,像上帝隨手打翻的一罐蜜糖,很甜,很美。

這是回憶裏色調明亮的那部分。

那時的趙淇和我,所有細節、對話,以及場景,每一幀畫麵都清晰如昨。我看著這本《南方旅店》,想起平安夜晚上,趙淇曾那樣沉浸其中。對她來說,她沉入的那個世界才是真實的,而身外的一切,皆不可靠。

我曾經送給趙淇一樣禮物:一間衝洗照片的暗房。

在她出事之後,我變成一個徹底的孤獨症患者。隻要天一黑,一閉上眼,不管睡在哪間房,我都會想起那間衝洗照片的暗房以及裏麵的一切:量杯、溫度計、剪刀、衝洗罐、固定夾、深色玻璃瓶、漏鬥、安全燈……這些布置暗房所必備的物什,看似毫無秩序,實則每一樣的擺放都有講究。暗紅色的燈光,米色的固定夾,水槽上薄薄的一層顯像液,還有晾曬中的相片,它們形成的光影、氛圍、味道,全都像切割精準的隱形積木,一塊一塊搭建起一個神秘夢幻的空間。

趙淇說:“你看這些照片,如果沒有這麽暗的環境,它們的美就不會存在。”

我看著她,她臉上的皮膚被燈光染上一層暖暖的酒紅色。

趙淇說:“沒想到,你真的會送我一間暗房。”

這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是我租的。那是去年九月,之前整個暑假我都在一家補習機構兼職,教一群初中生語文,工資不高,但兩個月省吃儉用,存起來的錢,也夠租下這間房子了。當然,我是瞞著趙淇悄悄進行的。工資一發下來,我就跑去和房東簽約。一開始房東把租金提得很高,經不住我的一番軟磨硬泡,才鬆口了答應把租金降到一個月一千二。

那時距離趙淇的生日,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九月開學後,我繼續教補習班,閑暇時間,自己動手把其中一個小間改造成暗房:窗戶用厚紙板封住,門和地板之間的縫隙,則加固一根等長的木板,並確保剛好不會摩擦地麵,又能防止光線透進來。其他設備,是照著一本攝影雜誌上的說明,一樣一樣購置的。這個過程,很像小時候做手工,對照圖紙,按圖索驥,力求每一個細節都不出差錯。九月的南方,天氣還很熱,房間裏沒安空調,一忙活起來就汗流浹背。不過這些和即將完成的事情相比,都不值一提,因為這是我送給趙淇的生日禮物。

我到現在都很清楚地記得,趙淇生日那天,我把她“騙”到出租屋裏。當門推開,我微笑著對她說“生日快樂”的時候,她尖叫起來,臉上那種喜出望外難以抑製的表情,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幸福的表情。

她抱住我,狠狠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原來你之前說的加班,都是騙我的!天啊,周岐山你怎麽可以這麽浪漫!”她興奮得像一個孩子一樣,可是很快,她的臉色就沉重起來,她很認真地問我:“你花了多長時間弄的?”

我笑笑說:“這個你沒必要知道,你喜歡就好,真的。”

那天,我陪她在暗房裏衝洗了第一卷膠卷。她小心翼翼地擺弄著顯影液裏的相片,我從背後環抱著她,她脖子上細小的絨毛蹭著我的臉。這樣的姿勢,像極了某種恒久的信賴。暗房燈光曖昧,她抬起頭來問我:“你會娶我嗎?”我低頭吻她,篤定地說:“我會,我一定會。”我把她抱起來,放在中間那張寬大的桌子上,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柔軟得像一汪湖水。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我輕輕吻了她溫暖的鼻尖,開始褪下她的衣衫。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她的身體沉在暗紅的光線裏,我抓著她柔軟的頭發,緩慢地、用力地、不容分說地進入她的身體。趙淇別過頭去,低低地哭泣。我就在這哭泣中經由她的身體真正意義上進入她的世界。我像一個常勝將軍,無所阻擋地侵占她封閉已久的城池——可是你為什麽在哭?你為什麽在哭?

這間出租屋,有一段時間成了我們兩人的秘密領地。

我們配置了廚具,周末便待在一起做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這些都是趙淇平日裏極少接觸的物什。她知道我有潔癖,不喜歡廚房的油煙味,所以總是爭著“霸占”廚房,時間久了,她的廚藝也日漸長進起來。

趙淇把平時用膠卷機拍的照片衝洗出來,掛在暗房裏。那些背影、花草、建築、黃昏的光線、被雨水打濕的杜鵑花、自習室裏堆疊的課本……它們既是擺設,也是屋子的一部分,它們見證了那一段最美好的時光。

隻是後來因為開支太大,趙淇才讓我把房子轉租給別人,不過那間暗房一直留著。直到趙淇出事之後,我才把房子退了。

對我來說,那個地方,是一塊無法再涉足的傷心之地。退租前,我又去了一趟。暗房裏的擺設,每一樣都照著原來的樣子,靜止在那裏,就像凝固了的龐貝古城。繩子上還懸掛著原來的照片,趙淇並沒有把它們收走。我一閉上眼,那些舊日場景就馬不停蹄地朝我奔來。我能清晰地看見那些照片的顯影過程:纏在衝洗罐片軸心上的膠卷,顯影液,定影液,小心翼翼的晾掛,所有細微的動作,都在回憶裏熠熠生輝。

我躲在暗房裏,開燈、關燈,不斷地重複這兩個動作。房間裏一會兒陷入黑暗,一會兒又遍布紅光,視網膜裏的影像,就在這一明一暗之間,逐漸模糊起來。

我慢慢地蹲下來,靠著牆。正對麵,懸掛在繩子上的那一排照片,其中有一張是趙淇拍的,我的背影。我坐在黑暗中看著這張照片,它那麽孤獨,在趙淇走後,它靜止在相紙上,凝固成一個永遠也不再會轉過身的姿勢。

這間暗房充滿了太多的回憶。我們在裏麵衝洗照片、擁吻、**、傾談……它成了一個盛滿時間碎屑的載體。我閉上眼睛,耳朵裏響起趙淇按下快門發出的哢嚓聲,聲音在寂靜的暗房裏被無限放大,像一圈一圈漣漪,從意識深處的中心點,一層層擴散開來,很快就將我淹沒了。

我抱著頭,終於痛哭起來。

趙淇出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我像中了邪,怎麽繞也繞不出那個小圓圈。有時候做著其他事情,一不小心就會跌入混亂的記憶中,像一個缺了零部件的機器人,或一台忘了上發條的時鍾,鏈條卡在某個地方,轉不過去,隻好停下來,等待檢查和維修。我相信趙淇不是真的消失了,她隻不過和我玩起捉迷藏,她是一個淘氣的小孩,躲在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裏。我知道她在等我,在黑暗和寂靜中等我去找她。可是,一旦意識趙淇“已經消失了”這個事實,周邊的空氣就突然像被吸納入黑洞中,迅速收縮,連帶身體的器官、內髒,乃至細胞,都被這股強大的力量吸附進去。生不如死。上帝伸出看不見的手,把屬於趙淇的那部分靈魂抽走了,天地間隻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渺小如螻蟻。

這個夜晚,我坐在清平鎮文化站的小屋裏,手捧一本叫《南方旅店》的小說,卻不知道它對我究竟意味著什麽。小說本身並不承載任何意義,它需要你沉進去,隻有沉進去,你才能在字裏行間跋涉和駐足,才能在密密麻麻的字句之中尋到你想要的,可是,我並不知道什麽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什麽?我怎麽能奢望用虛無縹緲的夢境來驗證現實生活?

——真是癡人說夢!

相較於現實生活,小說之中的那個世界才是異次元的,它處於鏡子的另一麵,沒有邏輯可循,唯一可靠的是你的意誌,隻有意誌才能支撐你,使你懸浮於空中,使你在一片破碎之中追尋真實,就像坐上一趟開往未知終點的過山車。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遇上哪道彎。”

聖誕節那天,天未亮我就醒了。前晚的爭吵,淡化成了一場遙遠的夢境。隻是睜開眼,那股痛感仍舊若有似無地延續著。我不知道前一晚我們是怎麽睡過去的,又是怎麽在睡夢中原諒了彼此。我的脖子和頸椎都酸痛得厲害。

趙淇早已起床,她正裹著浴巾站在床邊,默不做聲地看我。我的眼神和她仿如碰觸在一起,又迅速彈開。我們都很尷尬,這尷尬在我和她之間築起一堵看不見的牆。我們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想去推倒它。

趙淇一動不動,良久,她才說:“你去幫我買包衛生棉吧,我來M了。”

她的話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朝她點點頭:“好,這就去。”

“便利店有賣,要護舒寶,藍色包裝的那種。”

我一邊迅速穿好衣服,一邊拿起錢包塞進褲兜裏。

“把房卡帶上吧——”

“嗯。”

帶上門的那一刻,我像逃離犯罪現場,長長地籲了口氣。還好,還好趙淇給了這個“機會”,不管她是不是故意這樣做,我都可以借這個機會暫時逃開,好好地緩衝一下心情。

我匆匆下樓,告誡自己忘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大清早的,街上沒多少車輛。天很冷,我拉高了外套的領子,縮起脖子走路。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再走一段就是便利店了。

店員無所事事,就像等候兔子撞上樹樁的農民,其中一個問我:“先生需要幫忙嗎?”我搖搖頭:“我自己看看。”

掃過一排貨架之後,我終於在角落裏發現了目標。

我拿起來,走到收銀台:“多少錢?”店員看了我一眼,拿起來掃了條形碼:“十三塊九。”我從錢包裏拿出十四塊錢給他:“不用找了。”

我拎起那包衛生棉,塞到敞開的外套裏,再拉好拉鏈,推開門,很快走了出去。

城市半睡半醒。

小販推著車出來了,行人的聲音和車聲混在一起。

路過早餐攤子,我順便買了兩碗粥做早餐。

穿過馬路,再朝前走一段,拐個彎,就到了。我從褲兜裏拿出房卡,靠近感應區,門發出一聲沉悶的滴答聲。

插入房卡,房間的燈亮了起來。

“我回來了。”

——房間裏,被子被揉得皺成一團,昨天晚上裝關東煮的紙碗還擱在桌上。

我傻眼了,趙淇不在!她的行李也不見了。我打開浴室的門,那裏也空空****。

我慌了,放下粥,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樓下。

到了酒店前台,我語無倫次:“看見一個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沒有?她是不是剛走?”

前台小姐睡眼蒙矓,見到我像見了鬼一樣,慢吞吞說:“好像提著包走了……”

“什麽時候走的?”

“就剛才。”

她話還沒說完,我就發瘋了一樣往外跑。

趙淇你到底去哪兒了,別嚇我啊,不要和我玩捉迷藏!

我的腦子高速運轉。按道理,從我出門到現在,不過十五分鍾,就算走的話,她也不可能走遠。她首先一定會找地方打車。想到這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周張望:左手邊過去,是江邊,右手邊,是通往市區的馬路。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迷茫,城市的街道在這一刻變成一個巨形的迷宮。

趙淇會在哪兒打車呢?

我想得頭都快爆炸了,摸摸口袋,媽的,手機忘帶了!

我又開始往回跑,沒命地跑,風使勁地往身上吹,那種感覺,好像風在將我撕裂。

開了房間門,我累得氣喘籲籲。

我找到手機,按了趙淇的號碼,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

趙淇你趕緊接電話啊!

手機裏傳來冰冷的機械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告訴自己冷靜,千萬要冷靜。趙淇不可能是出事了,如果是她被人帶走了,行李不可能一件不落。再說酒店有保安,有監控探頭,她不可能平白無故消失了。酒店前台不是說她提著包走了嗎?她一定是早有預謀的,一定是的,不然她不會找借口將我支開。

我癱坐在**,腦子亂成一團糨糊。

酒店房間裏隻有我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突突地跳著。

我突然厭惡起這家酒店來。這種感覺,就像坐在台下看魔術表演,你明明知道箱子是道具,人不會憑空消失,可是你還是被魔術師那精湛的技藝給騙了:移花接木,障眼法,巧置機關,這些都隻是虛擬和遮蔽的手段,隻是為了告訴你,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人,就在你眼皮底下,不見了。

趙淇,就是那個操縱一切的魔術師。

我渾身的力氣好像被抽空了,坐在**,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我環顧四周,房間裏淩亂不堪,趙淇大概走得匆忙,行李之外,很多東西忘了帶走。我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個藥罐,我很好奇,便拿起來看,藥罐上“百憂解”三個字一下子擊中了我。這不是治抑鬱症的藥麽?!趙淇怎麽會吃這種藥?正在我迷惑不解的時候,我看到台燈下壓著的一張字條,是從酒店的便簽紙撕下來的——

“對不起。”

是趙淇的字,鉛筆寫的,歪歪扭扭,非常潦草,像是被人捆綁了雙手寫下的。

我努力回想發生過的事,再想想趙淇說過的話:“如果真有神的話,我希望死後,他能赦免我的罪。”“你說,人和人為什麽要相愛?”“他們逼我的話,我就去死。” 那些字眼讓我的心髒迅速收縮了一下。最後我的意識停留在昨晚的爭吵上。直到這一刻,我還是不相信,我們竟然會吵架,而這一切隻是因為,我懷疑她。

想到這裏我懊悔不已,這太可笑了,我怎麽會懷疑她呢?

這種感覺很糟糕,真的很糟糕,就像被人無緣無故扇了一耳光。落差太大,時間導演了一出荒誕派戲劇。無來由的開端,無意義的對白,情節停滯,甚至連故事**也省略了。一夜之間,我就成了荒誕派戲劇中的角色:頹唐、呆滯、猥瑣,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裏孤獨地等待戈多。

——她一定是趁我出去的當口悄悄地走了,消失了。

我強製自己冷靜下來,集中注意力想一想趙淇的去向。首先,她應該不會馬上回學校,如果回學校,我很容易就會找到她。那麽,排除這個,她還會去哪裏?回家?我從來沒去過她家,不知道她家具體是在哪個地方。她不會真的回家了吧?隻有這樣才能躲開我?這麽想著,就隻有這一種可能性了。她不會讓家人接她回去,她一定是自己回去的,坐大巴,或者搭乘動車——不管采取哪一種方式,她都要從車站一帶出發——汽車站和火車站都在那裏。

趙淇現在要麽已經到了車站,要麽還在路上。

我暗自祈禱,希望這樣的推測不會出錯。

我迅速收拾好東西,拔出房卡,關門,下樓退了房,徑直走到路口等的士。

大概五分鍾後,來了一輛空的。

一上車,我就心急火燎地告訴司機:“去火車站!”

車開動,兩邊的街景迅速倒退,陽光晃得迷眼。

我的心裏一陣堵塞,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那種感覺好難受。

——隻能賭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