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平鎮

清平鎮離市中心大約一個鍾頭的車程。

開車的老王禿了頂,他給報社開了十幾年的車,是個說話時不時漏風的中年男人。我問老王:“你去過清平鎮嗎?”老王側過臉,瞥一眼副駕駛座上的我,心不在焉說:“去過呀。”我又問:“那地方怎樣?”老王說:“小地方一個,去過就知道了。”

老王煙酒茶樣樣不少,一說話,滿嘴黃牙,這讓他看起來更顯老。

報社的麵包車有些年限了,車廂彌漫著一股濃濁的味道,坐著很不舒服。我開了車窗,讓風吹進來。老王倒不在意,哼著小調,手指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方向盤。我瞥了他一眼,他的啤酒肚,都快頂到方向盤了。車在公路上疾馳,灰撲撲的景色一晃而過,除了那些聳立在田野和山上的高壓電線塔,再沒什麽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想,那些搭建這些電線塔的人真是天才。電線塔的數量很多,長得又奇形怪狀,頭大腳長,完全就是一群遺留在地球的外星人。

途經一片廠區時,一陣惡臭襲來,我不得不搖上車窗,趕緊捂住嘴。老王的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自動過濾臭味,這時候他竟開口問:“小周你多大了?”我捂著嘴,含糊不清地說:“過年就二十四了……”

老王目不斜視,歎氣道:“年輕就是好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在鄉下挑糞呢!”

我“哦”了一聲,沒搭話,我才沒心思和他一起懷舊呢。

老王眼尖,看出我沒心思和他說話,故意露出一絲笑來,踩緊油門,車子加速地朝前駛去。

我倚在座位上,一隻手搭起下巴,望著車窗外疾速掠過的房屋和樹影,發起呆來。

老王掏出一包煙,一手握方向盤,用另一隻手遞給我。

老王問:“不抽煙?”我笑笑說:“偶爾抽。”

老王語氣關切:“小周你精神不太好啊,要多休息,年輕人別拿身體開玩笑哪!”

我找出車裏的打火機,給老王點煙,老王斜叼著煙,探過身,對準打火機吸了一口。

他抽煙的樣子很貪婪,仿佛要把煙草裏的尼古丁榨幹一樣。

其實我騙他的,我抽煙呢。這段日子我心不在焉的狀態越來越頻繁,有時寫稿,寫著寫著就突然難過地趴在辦公桌上,好心的同事會過來拍拍我的肩,遞一杯水,囑咐我多休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好像身體某個部位長了一個水龍頭,哪天突然被人擰開了,於是所有的悲傷水一樣嘩啦啦流出來。

我是最近才抽煙的。上班躲在洗手間抽,下了班,就在房裏抽。

我爸媽是那種非常保守的人,他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兒子抽煙,就像接受不了雷鋒看見老奶奶跌在馬路上不去扶一樣。我爸在我出生那年就戒煙了,他大概老早忘了抽煙是什麽滋味;我媽呢,更視煙酒為毒物,從小她就告誡說:不準抽煙喝酒,短命鬼都是給煙酒害的。

他們的話對我而言,是禁忌,也是**。

抽煙讓我擁有了一種揮霍生命的快感,一支又一支的煙燃燒、熄滅,本身就是一個稀釋靈魂的過程。煙民大概是上帝放逐在人間的孤魂野鬼吧。不過奇怪的是,吸煙治好了潔癖。我不再害怕難聞的煙味,不再神經兮兮想要拚命清洗自己。我的十指沾滿了煙草味,所以我期盼自己快點變成短命鬼,再回來找人索命——

可是,上哪兒找人索命呢?

我問老王:“哎,老王,你說人活著有意思麽?出生、讀書、工作,老了就等死,多沒意思啊!”老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意味深長。他吐了口咽,說:“人活著就活著,想那麽多幹嗎?不要這麽悲觀。”最後一句,老王加重了語氣,完全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腔調。我沒興趣扯下去,倒是想起了一句話:“活著活著就老了”。是啊,“人活著就活著,想那麽多幹嗎?”老王今天終於說了句有價值的話。

老王把煙頭彈出車窗,回過頭來問:“小周,那我要問你,人這輩子最大的選擇是什麽?”

這個問題問得突兀,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然後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老王很得意:“其實啊,人最大的選擇就是被父母生下來,你想想看是不是這樣?”我驚歎道:“老王你是哲學家啊!”老王說:“快六十的人了,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這點道理還是想得通的。”老王的見解倒還精辟。我想,如果人可以選擇不來這個世上,是不是就沒有那麽多煩惱了?但是反過來可不可以說,如果沒生下來,我現在也不會坐在破麵包車裏和一個禿頭司機探討人生問題?

這樣看來,老王也不是想象中那麽無趣。

一個小時過去了,老王的車子拐向在國道旁的一道牌坊。

牌坊半新不舊,揚滿了灰塵,兩旁的漆金對聯倒是異常醒目。“清平鎮”三個楷體字,不知出自哪個名家之手,遒勁有力,大氣得很。和高聳的牌坊相比,鎮上的一切寒磣多了。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棟高樓,大多是平房,估計很久沒有下過雨了,路麵灰撲撲的。幾個小孩在跑,看到我們的車,就停了下來。有一個孩子落下了,站在路邊撒尿,他們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仿佛我們是從火星上來的奇怪生物。麵包車馳過沙土路,揚起灰塵,我看不清那幾個孩子的臉。我看到的都是破舊的,毫無生氣的建築。成排成排的老房子,屋頂是瓦蓋的,天長日久,日曬雨淋,變成黑漆漆的一片了。

在日光照耀下,這些屋頂散發著陳舊的光芒。

清平鎮的確如老王說的,是個小地方。

我問老王:“他們不會安排我住牛棚吧?”老王笑一笑,打趣道:“你擔心這個幹嗎,他們會讓你吃好喝好的。”我點點頭:“那我放心了。”

車拐進鎮上之後,老王開得小心翼翼。

清平鎮的路不寬,行人和自行車要跟汽車相避讓。

我坐在車裏,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從身邊經過。有個老人牽著一頭水牛走過來,水牛渾身烏黑發亮,看到我們的車,老人把牛拽緊了,拉在了路邊。牛看上去很聽話,搖著尾巴,眼睛漆黑漆黑的。老人滿臉皺紋,沒穿鞋,身上黑得快趕上水牛了。放了學的孩子成群結隊過來了。老王把車停在路邊,沒熄火,等得不耐煩了,才重重地按響了喇叭。學生的校服是藍白相間的,遠遠望去,非常醒目。聽到喇叭聲,他們像分流的河水,迅速讓開了一條道,老王於是踩了油門。車子笨重地穿過了橫在眼前的路。

麵包車停在一棟二層樓的房子前。房子粉刷得很白,木板門是藍色的,陽光照下來,粉白的牆體晃得人睜不開眼,看起來就像一棟會發光的房子。

老王下車,我也拎起背包下去了。

迎麵走來一個高瘦的男人,三十幾歲的樣子,劉海梳向一邊,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鏡框是黑色的,懸在鼻梁上,大得出奇。眼鏡並沒有改善他的整體形象,反而讓他看起來有點滑稽。

老王走過去打招呼,順手丟了一支煙給他,又轉過身來朝我招手:“小周,過來,這是文化站的蔣主任。”我背好雙肩包,快步走過去和他握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周岐山。”這位姓蔣的主任皮膚很白,看不出一點老相,大概跟他從事的職業有關。他正色道:“我叫蔣宏,叫我老蔣就好,上麵說來了個市裏的記者,讓我學習學習。”他說話時目光像刷子,在我身上刷了一遍又一遍。我被刷得不知所措,隻好幹巴巴地回答:“主任客氣了。”

蔣宏轉向老王,邀請我們吃了午飯再走。

蔣宏說:“粗茶淡飯,不要嫌棄。”他的斷句方式很奇怪,一句話拆成兩半,說得四平八穩的。我說:“沒關係的,已經很好了。”蔣宏很高,我目測一下,大概有一米八左右,背微駝,像一根纖長的竹竿。老王和蔣宏走在前麵,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樣子倒挺和諧的。我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上下打量周邊的環境。這棟建築大概有些年頭了,外麵粉刷一新,裏麵卻沒多大變化。進門是一個廳,牆上掛了一溜水墨畫。蔣宏瞥了一眼說:“鎮上老年書畫協會正在搞一個展,過幾天就撤了。”看樣子他不太喜歡這些作品。老王裝作在欣賞,嘴裏囁嚅道:“嗯,不錯不錯。”

我在心裏鄙視他,老王你懂個屁呀。

廳兩側是辦公室,一邊一間,辦公室很窄,堆滿了文件,辦公桌漆都掉了,表麵磨得光滑,一間擺有電腦,一間沒有。有電腦的那間坐了一個女孩子,梳著馬尾辮,臉有點圓,正低著頭在專心打字,看樣子該是搞文秘工作的。見到我們,她客客氣氣地站起來。蔣宏說:“這是小許。”小許微笑點頭,我用一個笑容回應她。

蔣宏吩咐她帶我上樓看住的地方。

樓梯是木製的,漆了朱褐色,很窄,又斜又長,踏在上麵,我擔心它隨時會塌下來。小許上樓的時候,屁股搖得好厲害。我跟在她身後,都不好意思看了。到了樓梯口,小許轉過身,客客氣氣地說:“房間打掃好了,現在就能住人。”說完,她推開一扇木板門,讓我看看房裏的擺設:一張鋪了涼席的床,被子和枕頭碼好了,旁邊是書櫃和立扇,書櫃上放了一隻電熱壺,還有一個不知道幹不幹淨的杯子,剩餘的就是空空四壁了。小許問:“條件還滿意吧?”我朝她點點頭:“怎麽會不滿意呢,沒住牛棚就很好了。”小許尷尬地笑一笑:“晚上蚊子多,記得點蚊香哦。”說罷,她順手從抽屜裏取出一盒蚊香來。

文化站有人做飯,掌勺的廚娘四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短袖衫,戴圍裙和袖套,看到我們,她竟然招呼都不打一聲。蔣宏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吃飯。廚娘便解下圍裙,沒脫袖套,坐下來也不看我們,拿起碗筷直接開吃了,嘴裏發出很大的聲音。我和老王麵麵相覷,蔣宏大概習慣了廚娘的作風。他撇撇嘴,咳嗽了一聲。他和老王鄰座,小許挨著我,廚娘坐在我對麵。蔣宏開了一瓶五糧液,給老王和我斟上了,老王搶著要給他倒酒,被他拒絕了,他笑眯眯說:“你是客人,怎麽好勞駕你?”

蔣宏和我們碰杯,酒上臉了,就開始探討國事民生。他說話的語調很高,說到關鍵處,就呷一口酒。“生活不容易,不容易啊!物價再這麽漲下去,叫人怎麽活啊?”老王附和道:“現在是他媽的國進民退的年代,這年頭誰也不容易啊。”蔣宏又說:“我是掛個閑職而已,混口飯吃,過一天是一天。”他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老王也幹了,我隻好硬著頭皮,皺皺眉,把一小杯五糧液從喉嚨灌下去。我喝不慣白酒,一杯下肚,腸子和胃都燒了起來。

趁他們沒注意,我趕緊夾了菜猛嚼,又舀了一口紫菜蛋湯。

我們三個男人成了這頓飯的主角。

我想順帶問一問和采訪任務有關的事,但都找不到恰當時機。

老蔣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打了個飽嗝問:“小周有何高見啊?”他一定以為我想就他們談的話題發表個人看法,但我故意繞開,答非所問:“阿姨的手藝真不錯!”廚娘似乎對這句話感興趣。她抬起頭來,對我點了點頭,那是一種滿帶善意的回應。我還想說點什麽,蔣宏粗暴地打斷我:“她是啞巴,別和她說話。”一邊說著,他給廚娘倒了酒,廚娘黑著臉,厭惡地瞪了蔣宏一眼,一仰脖把酒喝光了。

現在飯桌上就隻剩小許滴酒未沾了。

我轉向小許,悄聲問:“小許,鎮上死的那個女孩你認識嗎?”

小許抬起眼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要說點什麽,誰料她低下頭,不耐煩地說:“吃飯你問這個幹嗎?不認識!”

我隻好無趣地打住。

這頓飯吃了很久,久到我都膩了。蔣宏巨細靡遺發了一通牢騷。他說他是讀書人,讀書人就該心懷天下,這是他結交朋友的一個準則。他說:“小周,我一看你就是個文化人,今天煮酒論英雄,來,不醉不歸!”我以為他醉了,但他沒有,清醒得很,倒是老王讓人操心。他的禿頭漲得紅紅的,我趴在老王耳邊問他:“老王你還行吧?”老王滿嘴酒氣,拍拍凸起的啤酒肚說:“死不了!”然後他站起來,掏了半天,從褲兜裏掏出車鑰匙,摸著肚子搖搖晃晃走出去。他鑽進車裏的樣子,像隻喝醉酒的肥貓。

車子啟動了,“突突”地發出響聲。看來喝酒對他的駕駛技術沒有一點影響。

很快麵包車載著老王消失在清平鎮灰撲撲的路上了。

我擔心老王半路會被無情的交警給攔下,醉酒駕車可是要關起來的。

酒足飯飽,蔣宏騎摩托車回家。啞巴廚娘在收拾飯桌。小許給我一把鑰匙,吩咐道:“晚上鎖好門,這是我號碼。”她把一張寫有她號碼的便簽紙遞給我,我急忙攔住她,問道:“小許,附近有賣路由器的地方嗎?”小許滿臉疑惑,她肯定以為我在說醉話。我趕緊解釋:“是這樣的,我想裝個路由器,拉條網線到樓上……”小許說:“你就來幾天,用得著那麽麻煩嗎?”我也認為這個想法很可笑,我為自己辯解:“還要寫稿嘛,沒網絡可不行,再說,文化站那台電腦我不放心。”

她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表情來。

我記下她指的大體路線,揣上錢包往電腦店的方向走去,酒氣未散,我的頭還有點暈。

路由器買回來,我參照說明書看了半天,再搗鼓一番,費了好大精力總算調試好了,接上筆記本,點開瀏覽器,OK,網速還行。

忙完這些,我滿身臭汗,於是下樓,在浴室裏衝了個澡。

這個夏天南方高溫,好像天上某個地方發生了火災,消防隊員還在趕來的路上,於是大火透過雲層,把熱度不遺餘力地傳遞到人間。呼吸間,我明顯聞到空氣中滲進來的燒焦味道。浴室用的是抽上來的井水,清涼得很。不過井水沒有讓人心涼下來。我開始認真思考我為什麽會來這裏。記者是世界上最無聊的職業之一,說白了就是一個有文化的民工。我特別同情跑民生新聞的同事,真是一個偉大的物種:哪裏撞車了火災了死人了就往哪裏跑,風雨無阻,不辭辛勞。遇上“敏感事件”還不能報,要裝聾作啞,上麵有領導盯著呢!領導讓你發,你才能發,領導覺得稿子觸底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給你斃了。

我的心態很不正常:一方麵向往一線城市的繁華,另一方麵又留戀這座小城的悠閑,這和一個站在地球上扯自己頭發妄圖逃離地心引力的傻瓜沒多大區別。大學同學拚了命想留在大城市,打死不回老家工作。對很多人來說,回家工作意味著沒出息。他們嚷著夢想,嚷著奮鬥,可是,在一個不理會夢想的城市裏,什麽夢想啊、奮鬥啊、未來啊……這些光鮮亮麗的詞語,不過是裝點青春的一簇漂亮羽毛:既不能讓你變鳳凰,也不能讓你活得更好。畢業後,我回老家報社上班。同學都不明白,為什麽我放著好好的省電視台不去,反而退居二線城市?畢竟那時我已經在電視台實習了三個月,就快轉正了。我沒什麽好說的,就當我沒出息吧,我隻是不願將大好年華透支在一座沒有夢想和愛情的城市。

洗完澡後,我從背包裏摸出一包萬寶路,點了一支抽起來。

沒事幹又不知怎麽消磨時間的情況下,我隻能想到抽煙。人一旦習慣之後,就會相信吸煙真的可以麻醉神經。不過這樣的情況不多。我是個天生的工作狂,隻有忙到身心俱疲的狀態我才會覺得生活是充實的,才會覺得生命是美好的——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忘掉她,忘掉生活中讓人呼吸急促的那部分,才能把身上那點殘留的傷春悲秋扔回垃圾堆去。有時候生活就像是這樣巨大的垃圾堆,它無怨無悔接受人類丟下的廢棄物:快樂的、悲傷的、肮髒的,以及幹淨但已經沒用的東西,可是人類還總是不滿足,還嫌它髒,嫌它滋生蚊蟲,嫌它讓整個世界充滿腐臭。

我想了想,決定第一天什麽都不幹,采訪的事,隻要報社不催,我就慢慢來,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外麵蟬聲轟鳴,它們拚了命在叫,夏天都要在這喧囂的叫聲中被震碎了。

我扯了一角被子蓋住肚子,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蟬聲組成了一支宏大的交響樂團,聲音環繞耳邊,在恢弘的旋律中,一切重量消失了,我緩緩滑翔,輕輕地,像一片羽毛,滑向了一個未知的地方。

就在那個地方,我看到了趙淇。

我有多久沒見到她了?夢裏,記憶沒有按照正常的邏輯順序來,實在想不起,我倆多久沒見麵了。趙淇懷裏抱著什麽,我猜,那要不是一本書,要不就是一張唱片,這些,是她的土壤她的養分,沒了它們,她活著就沒多大意思。

趙淇的表情淡淡的,眼神卻犀利異常。

她朝我走來,裙裾飄揚,靠近的瞬間,她的眉目挑起來,聲音是一種近乎無情的冰冷:“周岐山,你終於來了,這麽久了,你想我嗎?”我非常疑惑,眼前的這個人是趙淇嗎?不是的,我認識的趙淇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的,那語氣裏透著什麽呢?我想了一下,對了,是“輕佻”。在她麵前,我永遠像個孩子一樣膽怯,不是應該對她恨之入骨的嗎?為什麽還那麽怕她?我的聲音顫顫巍巍的: “我想你。”

“你騙人。”

“我沒騙人,我是說真的,我想你。”

她滿臉狐疑,眼睛裏那潭水,深不見底。她舉起手,指著我,然後尖聲笑起來,她的笑有種震**萬物的魔力,周圍的空氣在那聲浪中**起漣漪,漣漪一圈一圈擴散,然後她將我推得很遠很遠。我努力朝原來站的地方邁去,但我的雙腿被什麽縛住了,動彈不得,我隻好用眼神懇求她的寬恕。那種刺痛感從背脊湧上來,抵著身體某個部位,我低頭一看,慘了!心髒正中間空出一個黑黢黢的洞來,血正肆無忌憚從裏麵流出來。我嚇呆了,但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那像被鑿子鑿出來的洞,成了附著在身體上的器官,連接外部,輸送血液。

這時的趙淇像極了一個孤傲的女王,她高高在上,來到我眼前,逼近我,一張臉就要貼上我的鼻梁了。她質問道:“給你的東西看了沒有?說啊——你看了沒有?”我一臉疑惑:“什麽,你說什麽?”我接連問了好幾遍,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的表情如此哀傷,淚水掛滿眼角:“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那個秘密了,永遠不可能。”

片刻之後,她對我發出冷笑,然後一個轉身,消失了。

我猛地睜開眼,滿頭大汗地醒過來,心髒突突地跳得厲害,恐怕隻要把喉嚨再張大一點,它就能蹦出來了。我這才發現,原來睡覺時把手按在心髒那裏了——據說人在這種情況下最容易發夢。我又閉上眼睛,想抓住一些夢的碎片,奇怪的是,回想起來的東西都模糊不清。夢裏的趙淇究竟什麽樣子,穿什麽衣服,怎麽打扮,這些統統都想不起來了。

一陣惶惑過後,強烈的失落感隨之席卷過來。如果沒醒來,是不是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了?可是,我還是掙紮著醒過來了,並且醒得那麽理直氣壯如釋重負。

趙淇的話是什麽意思呢?她說的那個秘密是什麽呢?

我想得頭疼,太陽穴那裏被什麽蟲子蜇了一般,疼死了。

立扇呼呼地轉,風是熱的,雙腳著地的那瞬間,水泥地板才給了我冰涼的觸覺。我提起書桌上的電熱壺,掂了掂,還有水。我也不管那水幹不幹淨,插上電,然後坐在床邊發呆。電熱壺功率很大,不到五分鍾,水就燒開了。壺身圓滾滾的,水沸騰著,像隨時要衝開蓋子噴出來,咕嚕咕嚕,聲音很大,很嚇人。

我坐在床邊,怔怔地看它,像看一個惱羞成怒又無處發泄的人。

我倒了一杯開水,拿在手裏,盯了很久,一口都沒喝。也許我隻是享受水從冷卻到沸騰的過程罷了。說實在的,那聲音蠻嚇人,不過聽起來非常爽,真的,那種感覺——沸水把藏著掖著的恐懼鼓**開了,呼呼呼,一口氣全噴出來。

我推開窗,把那杯水直接倒出窗外,水呈現出一種沒有規則的形狀,嘩啦一聲跌在地上。

我在樓下洗臉的時候,手機響了,James Blunt的聲音飄出來,是那首《You're Beautiful》,**部分很嘶啞,我擔心再高半個key這個英國歌手的聲帶就要撕破了。趙淇喜歡這首歌,她要挾我:“不許換哦,不然和你分手。”這話聽起來,好像James Blunt才是貨真價實的正牌男友,而我不是。我確信,那時她是這麽說的。那時我一定也是無可奈何地說:“服了你了,趙小姐。”

——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一下。周岐山你真傻,為什麽還念念不忘呢?你不是應該把她忘得一幹二淨嗎?為什麽還會想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來?

鈴聲繼續響著,我胡亂在衣服上擦擦濕淋淋的手,按了接聽鍵。

這時除了我媽,大概沒人關心我是死是活了。

我媽講電話的聲音大得出奇,每次我都要強調:“媽,小聲一點好嗎?耳膜都震破了。”電話那頭,她笑聲爽朗,我懷疑她今天是不是中彩票了。“周周啊,你在幹嗎?我和你爸今晚吃火鍋,有鴨嘴魚,還買了好多東西喲!”我媽這人就這樣,不知和她重複多少遍了,我現在是大人,別老像小時候一樣喊我“周周”。這名字聽著惡心,別人還以為周家兒子是個智障,一把年紀了還在上幼兒園呢。今天她變本加厲,不但喊我小名,還故意引誘我,明知道她兒子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都說了,出來幾天,作個采訪,完成任務就回去。”我媽這時才一本正經,關心起我的溫飽問題。我本想告訴她,晚飯還沒吃,怕她擔心,於是改口說:“我要去吃呢,這裏很多好吃的。”我媽是個聰明人,什麽事都瞞不過她,“清平那破地方有什麽好吃的?辦完事早點回來,你爸這幾天念你念得快發黴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在空****的房子裏回響著,聽著怪嚇人的,她比我爸幽默多了,比喻和誇張兩種手法用得恰到好處。電話那頭我爸的聲音響了起來:“別聽你媽亂說,好好工作,別分心——”我在心裏暗笑,老爸啊,也就這點心口不一的本事了。我媽壓低了聲音:“聽說你去采訪一個自殺的案子?要不要你爸說幾句?”語氣神神秘秘,聽起來像他們親愛的兒子就要奔赴戰場,他們來送行一樣。工作上的事我很少和家人提及,這回也不例外。

我略過問題,想了想說:“我找點吃的哦,晚點再打回去。”

事實上我沒有打回去。我找了間小店吃晚飯,要了一份豬腳飯。隔壁桌三個光著膀子的年輕人在說黃段子,他們笑得很大聲,小店的老板娘也在笑,他們笑一句,我的心就震一下,再笑一句,我再震一下,原來“格格不入”這個成語形容的就是現在的我。

黑夜漫了上來,除了房屋亮出的燈火,遠處的山林和田野都沒入了遙遠的夜色中。

匆匆扒完了飯,我抽了張紙巾擦擦嘴,付了錢,然後就沿著沙石路慢慢走回去。

大樹下有路燈,有人坐在樹下乘涼,昏黃的燈光氤氳開來,成了黑暗中一塊明亮的斑。

我又想起那個夢了。那個該死的夢。有的夢做過了就忘得一幹二淨,有的卻清晰得毫發畢現,還有的醒來之後過濾一遍,你雖無法追尋那層虛幻的空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可又隱隱覺得,那些輕盈的、沉重的碎片皆與你有關。

夢是一個裝滿雜碎物什的箱子。隻有打開它,你才知道,箱子裏究竟藏了些什麽舊時光的遺物。

趙淇為什麽要說那句話?她要我看什麽東西呢?

疑惑像氣球那樣膨脹開來。可是,那樣一個趙淇,一個現身夢境中虛幻而真切的趙淇,她像念出咒語便驟然消隱的女巫,徹徹底底化作一縷煙,飄然而逝。

她要我看的是什麽呢?

她留下來的東西少得可憐。我在腦子裏一件一件檢索,是她寫的信嗎?不對啊,那些信我老早看過了,不可能是這個,再說,我早就將它們燒成了灰。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事實上,趙淇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她的世界離我那麽遠,遠到隻要不去想,就再也看不見。

我恨起自己來:你怎麽那麽傻呢,不就是一個夢,夢裏的事那麽較真幹嗎?

從小店到文化站的這段路並不長,但我走得很慢。燈光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我要想方設法把這個該死的夢忘掉。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流亡到西伯利亞的政治犯,當權者剝奪了我的自由,或者說,我剝奪了自己的自由,置身在茫茫的冰天雪地,懺悔、禱告,祈求返回繁華人世,祈求不要這樣孤獨終老。這樣的目的無非一個,那就是尋找,可是尋找什麽呢?尋找自己嗎?為什麽非得來清平鎮這個破地方?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心一陣緊縮,血液飛速地湧上頭頂。

我想起《老人與海》裏那個漁夫聖地亞哥,他在大海裏航行了八十四天仍舊一無所獲。不過我幸運多了,因為我終於想起來了,趙淇要我看的是什麽。沒錯,我想起來了。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可以漏掉呢?真不可思議!借著手機屏幕透出來的微光,我掏出小許留下的鑰匙,摸索著打開門。我顧不上開燈。我在漆黑中登上樓梯,鞋子踩過木板,又窄又長的樓梯,就像一段通往神秘洞穴的甬道。

“嘭嘭嘭”的聲音在黑暗裏猛烈地撞擊心髒,一下一下,撞得我就要喊出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