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陳天璽“自首”了。
這個消息炸彈一樣在我的世界裏引爆了。
打電話給我的,是那位姓林的民警。我飯沒吃完,擱下碗筷就趕往派出所去了。小許不放心,也跟了過來。路上我們兩人都各懷心事,誰也沒說話,但誰都知道對方想說什麽。
太陽照著我們一前一後的身體,投在路上的影子時短時長。
看到我們,那位姓林的民警就迎了上來,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說:“那個人瘋了!”
我正想問他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騷亂的聲音。
小許拉一拉我的手,我和她的視線撞上,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走到一間陰暗的房間門口,天花板上一盞白熾燈亮得刺眼。
我看到陳天璽被反剪雙手,被手銬銬在一把凳子上。這讓我想起電影裏審訊犯人的場景。
我的心糾成一團,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感到生活如此荒誕。
姓林的民警並沒有讓我走進去,他告訴我,陳天璽中午的時候跑來派出所“自首”,聲稱劉素彩是他殺的。
“我們見他情緒很壞,不敢放鬆警惕,就先將他銬起來——這小子搞得我飯都沒吃!”
我問他:“這麽說你們相信他了?”
姓林的民警抹一抹油膩的嘴,氣衝衝地重複剛才的話:“那個人瘋了!我們跟他解釋說案子結了,警方認定劉素彩是自殺的,但這小子卻說,人是他殺的,他來自首——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我想起早上和他那番關於劉素彩是自殺還是他殺的討論。這一刻他一定非常困惑:怎麽事情會這樣?怎麽有人跑過來說自己殺了人?我可以肯定,我的困惑不比他少。
我問他:“我能不能進去?”
小許也想著跟著進去,但被他阻止了,他說:“他情緒不穩定,你最好先留在外麵。”接著,他轉向我,叮囑道,“我陪你進去,記得不要靠太近。”我想,他大概高估了陳天璽身上的危險性,陳天璽怎麽可能傷害別人呢?
我讓小許先回去:“有什麽情況我回去跟你說。”小許搖搖頭,眼裏滿是著急:“我在外麵等你們。”
於是我和姓林的民警一起進去了。
這間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審訊室了,頭頂的白熾燈增加了幽暗恐怖的氣氛。
姓林的民警把門關上,外麵的噪音立刻掩上了。我們繞到陳天璽跟前,他搬了凳子給我坐。我一坐下,陳天璽立刻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瞪著我。
他這樣子讓我想起第一天采訪時的劉勳,現在的陳天璽,那副表情完全是從劉勳那裏複製過來的:臉如蠟色,視線好像無論如何都對不上焦。
我知道,他已經等我很久了。
民警問他:“人我給你找來了,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他的表情像蒙上了一層灰,這讓他看起來極不真實。在這間陌生的審訊室裏,我突然可笑地成了一個“審訊者”。
隻有我知道,我不具備這種資格。我是被迫來向他發問的。
他臉上依舊是那種冷冷的表情,我注意到,他的額角有一塊淤青,大概是剛才和派出所的人爭執時不小心弄傷的。
“你說劉素彩是你殺的?”
“是的。”
“我們在劉素彩身上找不出任何受傷的痕跡,另外,現場沒有發現除了劉素彩之外的指紋。”
陳天璽的眼睛閃過一道微光,他的視線聚焦在我臉上,又移到民警身上。
他說:“我用枕頭把她捂死的。”
他的語氣極其冰冷,和我認識的那個陳天璽判若兩人,他麵不改色地說:“安眠藥是我後來塞進她嘴裏的……”
他的話還未說完,姓林的民警就大聲罵起來:“你他媽腦子進水了是吧?她死了然後你塞安眠藥?你他媽開什麽玩笑!”
陳天璽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他的身體輕微地顫抖著,額頭冒出了一陣細密的汗珠。
姓林的民警惱羞成怒,因為陳天璽挑戰了他們的權威,嘲笑了他們的辦案能力,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他已經和我強調好幾遍了,案子結了,自殺,絕對是自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然而現在,案情出現了“轉機”。
一個“自願”成為嫌疑犯的人出現了,於是,這個案子峰回路轉,勢必要重新審視一番。
陳天璽突然說:“我想和他單獨說幾句。”
“他”當然指的是我。
姓林的民警猶豫著,接著便趴在我耳邊說:“你自己注意點,我就在外麵,有事喊我。”
他走了之後,審訊室裏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寂靜令人害怕。
我真的沒想到,前一天我和陳天璽還麵對麵坐著聊天,可是一轉眼,事情就急轉直下。現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的驚恐或絕望,有的隻是平靜。有那麽一瞬間,我恍惚覺得,坐在對麵的陳天璽處在自由的一邊,而我才是那個應該囚禁起來的人。
我說:“他走了,你有什麽話就盡管說吧。”
陳天璽說:“現在隻有你一個人相信我,對嗎?”
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我隻是盯著他看。我們的目光沒有錯開。
陳天璽說:“我想了很久,隻有自首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我搖搖頭,否定他這個說法:“首先,人不是你殺的,不存在自不自首的問題,沒人會信你的,另外,你這樣並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那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我想不出陳天璽要什麽,“不管你想要什麽,都不應該采取這樣極端的方式。”
“我隻是想接受懲罰,我自己懲罰不了我自己!”
“但是你這樣根本無濟於事!”
“周岐山——”
他的聲音讓我感到一陣很深的恐懼。
現在我不敢看他了,我怕被他的眼神灼傷。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忘不掉她啊,忘不掉……我晚上睡覺都不敢閉上眼睛!”
我想起之前和他那些漫長的對話,他和劉素彩之間的故事,其實就是我和趙淇的故事。我隱瞞了那麽久,我從來沒有告訴他。但是這一次我意識到,無論如何我都要打斷他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絕口不提了。我要對他坦白,坦白本來一早就打算告訴他的事。
我歎了口氣:“你說的那些我都理解,因為……我的女朋友和劉素彩一樣,也是自殺……”
他的眼睛睜得那麽大,那裏空空的,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湖水。
他極力否定“自殺”這個說法:“我說了,劉素彩不是自殺!”
我努力讓他冷靜下來:“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聽完你就明白了。”
審訊室被一陣沉默填滿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是虛幻的,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這裏不屬於我。我應該離開這裏。
但是離開之前,我要給陳天璽講一個故事,也許聽完,他就能打消“自首”的念頭了。
我用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將我和趙淇之間的感情,我們的分手,她的自殺,將我怎麽接到任務來到清平鎮,又是怎麽采訪,閱讀那本《南方旅店》,最後得知蔣宏就是小說裏的某個人物這個所謂的“巧合”……我將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傷的、沉重的,不可思議的故事講給陳天璽聽。
我講得語無倫次,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下,我被自己的語無倫次嚇壞了。
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向陳天璽剖白,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再有秘密,我不再是一個死死抓著過去不放的人。說完之後,我感到自己被掏空了,心裏被掏空的那塊地方,正在靜靜地等著其他東西來填滿。
陳天璽臉上呈現出痛苦和悲哀,他的表情漸漸扭曲起來。
這個年輕人沉浸在我的講述中,而我,則被自己的講述牽著走。
陳天璽問我:“你當初真的想要殺了她?”
我回答他:“是的,人在憤怒時最容易做出極端的行為。”
陳天璽若有所思地說:“沒想到你也和我一樣,沒想到你也這麽痛苦。”
我問他:“陳天璽,你有多少話是騙我的?”
他驚訝地望著我,好像不相信我會這樣問他。
他低著頭,聲音聽起來既悲傷又愧疚:“我談過兩次戀愛的事是騙你的,但我愛劉素彩是真的!”
他哭了,眼淚像潰堤一般,汩汩往下淌。
在這間幽暗的審訊室裏,時間以一種極慢的方式在流動,他的眼淚令我恍惚間成了另一個他,成了他的另一個分身,我從他的靈魂深處走出來,換了另一個麵貌,以局外人的身份來“審視”他。
可是所有的審視最後都是對自己的審視,所有的審視最後都是徒勞。
頭頂的白熾燈將他的麵容照得輪廓分明:眼窩和鼻翼兩側的暗影,還有那雙紅紅的眼睛,這些我從未仔細注意到的臉部細節,現在全都清晰起來。
——“我愛劉素彩是真的。”
我在心裏重複他說的這句話,他語氣裏的那種篤定和執著,我想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忘。
“為了她,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這是我對陳天璽說的最後一句話,同時,也說給我自己聽。
說完之後,我就走出去了,留下陳天璽一個人在那間房間裏,我不敢回頭看他,我生怕一回頭,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結束和陳天璽的對話之後,我悵然若失地走出來。姓林的民警看到我,用一種疑惑的眼神打量我。我朝他點點頭,他於是徑自走進去,留下我和許媛媛站在外麵。許媛媛問我:“陳天璽還好吧?”我說:“還好,至少暫時不會做傻事了。”但是我也不確定,陳天璽以後還會不會做傻事。
我和許媛媛沉默著走出派出所。
門口兩棵高大的木棉樹投下了灰色的陰影,天色看起來像塗了一層玫瑰色的油彩,太陽的餘輝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
回到文化站的時候,報社的老王剛好到了。
幾天沒見,恍若隔世。老王看到我,說了一句:“你終於要走了。”
是啊,我終於要走了,終於要離開這個糾纏了如此多悲喜的地方。
老王的車還是那一股難聞的味道,但是這一次,坐在車裏的我再也沒心思和他說話了。
我還沉浸在這幾天經曆的事情當中,我還在想著陳天璽和劉素彩,還在想著《南方旅店》裏那個藍瑛和趙嘉軒。
現在距離我開始寫這個故事,已經過去半年了。這半年裏,我從沒間斷。每一次書寫,都是對重返那段時光的嚐試,隻是不知這些嚐試最後會不會以失敗告終。
時間是一隻巨大的篩子,除了回憶,它什麽也沒有留下。
我心有不甘,不過我想,我還會回來這裏的,以另一種方式。
這另一種方式,就是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講給你聽。現在,故事就要結束了,我要告訴你的是:陳天璽的“自首”在別人看來純粹隻是一場鬧劇,一場無來由的鬧劇。他的荒唐行徑成了清平鎮的一件新聞,人們在茶餘飯後討論他的傻和癡,嘲笑他的瘋和癲。後來我聽很多人說,陳天璽精神失常了,他得了“失心瘋”,他還是對劉素彩念念不忘,甚至在精神失常之前,還妄圖和劉素彩辦一場冥婚——當然,這荒唐的舉措並沒實現;而我呢,現在還是待在報社裏,日子過得不緊不慢。我寫的那篇新聞報道登出來之後,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對很多人來說,大學生因感情失意而自殺,早已不是什麽新鮮的話題了。哦,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說,那天從派出所走出來之後,我並沒有告訴小許發生了什麽,我什麽都沒說。我想小許終有一天會明白的,如果她和你一樣,也在無意間讀到這個故事的話。
2012年6月26日
於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