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蔣宏,或藍愷
有一段時間,我得了嗜睡症。
那種感覺,很像浸泡在一個由泡沫、溫水以及藥物混合而成的浴缸中,渾身蒸騰起熱氣,皮膚由於長時間與水接觸而泛白,隻要指甲用力一摳,腳底的厚厚皮屑便會剝落。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就是醫學上定義的“嗜睡症”,後來我上Google查到這段文字:
嗜睡症(narcolepsy)是一種神經功能性疾病,通常發生在15到30歲的年齡段。嗜睡很難徹底根除,男人和女人受影響的程度一樣,一旦出現可能會伴隨終生。患有嗜睡症的人很難從長時間的睡眠中醒來,若硬要醒來,則會感到無所適從。其他症狀還有焦慮、逐漸增加的怒氣、逐漸降低的活力、坐立不安、思維緩滯、說話緩慢、沒有食欲、幻覺、記憶困難等。
“神經功能性疾病”類似某種分類規則,將我與正常人劃清界限。
這冷冰冰的醫學名詞,好像年幼時老師寫在學生手冊上的負麵評語:“該生行為不端,屢教不改,×××××……”
那時恰是趙淇離開之後,我不管如何身體疲乏,就是睡不著,一直躺著,直至睡意洶湧襲來,才能沉沉睡去。隔天一早,渾身酸痛僵硬,起來後,整個人便處於極度倦怠的狀態,就像一台還未預熱的機器。之後夜裏複躺下,還是難以入眠。如此惡性循環,折磨得人形銷骨立。白天行走坐臥,都困頓至極,好像被人施了秘藥,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倦意總是不經意地襲來,人幾欲癱倒。
“坐立不安,思維緩滯,沒有食欲,幻覺……”凡此種種,都好像是從意識深處伸出來的藤蔓,將我和趙淇的死亡長出的根須緊緊連在一起。
尤其是那段時間反複出現的“殺人”念頭,讓我一想到就心寒。
《南方旅店》就是那個和嗜睡症一樣神秘魔幻的浴缸。
讀完的過程就像浸泡在浴缸裏,而讀完之後,腳底那個橡皮軟塞被拔開了,於是滿滿一缸水呼呼地往下流,形成旋渦。這一浴缸混合了體味、尿液、皮屑、頭發和泡沫的髒水,隻消一次不間斷的遺漏,便消失不見。
我想起瓦爾特·本雅明那本叫《單行道》的書。這位在納粹時期被迫自殺的哲學家在書裏寫道:“有個流傳至今的民間傳說告誡人們:不要在第二天早晨空著肚子講述昨晚的夢。此時,醒來的人實際仍然處於夢的魔力控製之下,也就是說,洗漱隻是使身體的表麵和它的外在運動機能技能進入了常態,而夢的幽暗陰影卻與之不同地在更深的層麵,甚至在早晨的洗漱過程中,持續存在著。實際上,它在人剛醒來時的孤寂狀態中得到了凝固。”
閱讀《南方旅店》時身體的遲滯、沮喪,將我帶回了嗜睡症發作的那段晦暗時光。
我在想,這個關於“一個少女和勞改犯的故事”原諒我隻能如此概括情節,真的如趙淇說的那樣“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會不會它隻是作者一個虛擬的夢,隻是太過真實,所以每一處細節、構造、人物的喜樂悲歡以及隨之發生的悲劇結局,都變成了一麵鏡子,照出我和趙淇所身處的這個時空?
我在其中聞不到任何死亡的味道,我聞到的,隻有潰敗和腐爛。
我就像躺在那個浴缸裏,身體蘇醒了,但是意識仍然停留在夢境般搖晃虛無的煙霧裏。
藍瑛在這個故事的最後,是徹底死了的,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愛情之於藍瑛,隻是一雙別人裁定好的樣板鞋,碼數不對,她怎麽穿也穿不下,削足適履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因此,她才在故事結局選擇離開?
當然,這隻是一種猜測。
我好奇的是,作者為何不幹脆將故事推向更幽暗冰冷的深淵?那樣豈不是能產生更強大的戲劇張力?可是,她收斂了,在質疑這複雜人世之前,她先審視自己一番。她不夠狠,不夠決絕,於是故事便幻化成一艘船,緩緩滑入風平浪靜的港口,不管岸上的人怎麽踮起腳尖觀望,他們所看到的,也不過是些模糊的輪廓。那些被日光照見的棱角邊緣:藍瑛、趙嘉軒、藍愷、藍父、藍母……他們的麵目,被冰凍凝固在時光的透明棺柩中。
他們哪喊,在為這千瘡百孔的生命呼號,可沒有人聽見他們在說什麽。
失聰、目盲,他們的形象,簡直和淹沒在龐貝古城廢墟中的人如出一轍。時間以這樣一種方式驟停,故事成了覆蓋其上的火山灰燼,是促使一係列沉澱和質變生成的內在動因。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感受:我眼前不斷浮現起趙淇的樣子,她的眼淚,她的笑,她的蹙眉,乃至翻著小說時的悲傷姿態。為什麽趙淇要讓我看到它,在她已經預見自己要厭棄這個世界之前,她為什麽不試著扭轉局麵?如果時間可以在故事中停止,那麽,為什麽如此美好的生命還會選擇自殺?我知道的,你一定會笑我說,任憑我在這裏如何哀悼、懺悔、假設,她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沒有人可以赦免我的罪。
我一遍遍翻檢傾覆於灰塵之下的琉璃,那裏映照了時光不可逆轉的印記,那裏鐫刻著一個個湮沒於荒土中的名字,那些名字,是轉瞬即逝召喚不回的亡靈。
這是我在清平鎮的最後一天了。
想來還真是奇怪,一開始我對這個地方有抵觸,但是時間過得越久,就越對這個地方產生一種特殊的依賴。我想離開,又一再地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住。
這天一早起來後,我碰見了許媛媛。
我和她打了招呼,沒再交談下去,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害怕和我接觸,更確切地說,她怕我問起和劉素彩有關的事。她不喜歡被人抽絲剝繭地窺探內裏。所以你可以想象,她成日枯坐在狹窄的辦公室裏,日複一日做一些瑣碎工作,該有多麽地苦大仇深。
我細細梳理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先是接到采訪任務,坐老王的車來清平鎮,第一天晚上開始讀《南方旅店》;隔天去劉素彩家中,采訪劉勳,緊接著又接到陳天璽的電話,與他在江邊還有刨冰店談了兩次;接著采訪許媛媛。這期間,斷斷續續閱讀,每一次閱讀都像掉進了時空隧道,被不斷地拉回到那個散發著陳舊光芒的年代。
根據《南方旅店》裏提及的信息,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1989年。這一年,趙淇出生,這一年,我還是一個兩歲的小孩。故事裏描寫的那些場景,那些帶著濃鬱的80年代氣息的人情世故,似乎都與我息息相關,又似乎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今我成了一隻困在旋轉鐵籠中的倉鼠,不停地往前跑,但跑來跑去,都是徒勞。趙淇早已離去,她留下來的這本謎一樣的小說,讓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返那些舊日時光。這是折磨,懲罰一樣的折磨。趙淇的死,其實早就蓋棺定論:抑鬱症,精神疾病,想不開……但我知道,在她內心深處有一個空間是密封的,那裏鎖著她不對外人公開的所有陰暗、躁鬱,甚至絕望。
我掉入了一個旋渦,我抵擋不了它強大的向心力。
陳天璽追憶中的劉素彩,就如我忘不掉的那個趙淇一樣。她們是這個旋渦的核心,是那個看不見的黑洞,是懸在我們頭頂不停打轉的聲響,是我們怎麽也擺脫不掉的命運。
是的,命運,那麽,你聽到它的聲音了嗎?
這天上午,老王給我打來電話,說他下午就來接我回去。
掛了電話之後,我有點悵然若失。
還有一個問題沒得到解答,我需要去一趟派出所。
不知道這幾天案情有沒有新的進展?
清平鎮派出所位於鎮的西北麵,是一棟三層建築,藍白相間的圍牆高高聳立,看起來頗有些威嚴。
接待我的是一個姓林的民警,單眼皮,個子不是很高,手臂粗壯,淡藍色警服套在他身上,很帥氣的樣子。唯一讓我有些畏懼的,是他看人時半信半疑的眼神,好像刻意要和人保持距離,我覺得,他可以將人看透。
我亮出了記者證,並向他說明來意。他示意我坐下。
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足,很快身上的汗就幹了。
他問我:“我們結案了,你還有什麽疑問嗎?”
“關於劉素彩的事,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他的眼光從上往下,刷子一樣將我刷了一遍:“我接的案子要不是打架鬥毆,要不就是搶劫盜竊,像劉素彩這個情況呢,是很少見的,而且我告訴你了,她死於自殺,這個很明顯。”
“死者家屬不相信劉素彩是自殺的,他們希望警方進一步作調查。”
他捏了捏鼻子,說:“我知道,他們來鬧過好幾次了,鬧得我們都怕了。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現場的證據、采樣還有藥物檢查都表明,死者生前確實服了大量安眠藥。”
我知道,如果我再繼續問下去,他還能舉出更多的例子來打消我的疑慮。
我想起陳天璽那張哀傷的臉,想起許媛媛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這些好像成了某種暗示,暗示這個案子並沒有那麽簡單。我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這些采訪工作,都隻是徘徊在旋渦的外圍,至於真正的核心部分,並非我一個人可以觸及。
這位姓林的民警給出的答複,遠遠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想問,會不會是有人先殺了她,然後偽裝她是服安眠藥自殺的?”
他臉上那種輕蔑的笑一閃而過。
他坐直了身子,把臉靠近我,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福爾摩斯’看多了?哪有你想象的那樣,你以為殺一個人很簡單嗎?再說,劉素彩的遺體,沒有瘀傷,看不出掙紮或反抗的痕跡,你說的這個並不成立。”
他的話咄咄逼人,很明顯他不希望我繼續追問這件事。
我不喜歡他身上這種自以為是,好像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傻子。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即便我有再多的疑問,那也隻是我個人的。我沒有權利將這些疑問寫到新聞稿裏麵。因此,我決定暫時把工作擱在一邊,以個人而非記者的身份繼續提問。
“我采訪了劉素彩的一個同學,出事前她見過劉素彩,當時劉素彩給她的感覺就是很瘦,出奇地瘦,所以我想,劉素彩一定遇到了什麽糟糕的情況,不然好好的一個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粗暴地打斷我:“你這麽說就已經是認定劉素彩有自殺傾向了,你想知道的無非是她為什麽自殺,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劉素彩確實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比如和班裏女生相處得不好,工作麵試不順利,而且我們問了她在學校的同學,他們說劉素彩最近和男朋友分手了,這個導致她情緒極度沮喪。我們也是根據這些情況來推斷的,她自殺的可能性不能說百分之百,但也八九不離十了,也就是說,從結果推向原因,這些都是可以被一一印證的——我這麽說夠清楚了吧?”
我的手裏緊緊攥著錄音筆。我想起采訪陳天璽時,用的也是這隻錄音筆。不一樣是,上一次吸納的,是陳天璽悲傷不能自已的聲音,而這一次,卻是這個民警那把過於理性而缺乏感情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和他的目光剛好對上。
“嗯,謝謝你配合采訪,有需要的話,麻煩你隨時通知我,這是我的名片。”
說著,我就把名片遞給他。雖然我心裏清楚得很,他不可能會打電話給我。他的回答從表麵上看有理有據,但是細究起來既敷衍又潦草,我感覺自己被他輕易打發了,這一點讓我很不爽。好歹死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不是一隻貓一隻狗,怎麽可以如此簡單推斷說她死於自殺呢?事到如今,我也搖擺不定了,一方麵傾向於從警方那裏取證,一方麵又不相信他們的調查結果。可是我又如何能確定,劉素彩不是自殺呢?
出了派出所大門後,我回頭望了一眼,沒有風,空氣燥熱,樓頂的國旗耷拉下來,像被太陽曬得萎縮的紅色花瓣。
我打算在寫這篇報道的時候爭取多一些版麵,更全麵地反映這件事,說不定可以爭取一些公眾輿論的支持。這個有些天真的念頭在我腦子裏盤桓了一陣,很快就像禿鷲一樣俯衝下來,把我當成一塊腐肉那樣牢牢銜住。
這個世界有那麽多事情我們無法理解,就像那些收錄在書中的“世界未解之謎”。然而它們和我眼下要探究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畢竟隻要我收起對這些未解之謎的好奇心,它們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和我息息相關的,是那些淤泥般壓在心頭的困惑——比如,究竟什麽力量,可以讓一個人放棄自己的生命,投向另一個虛無的世界?我想了那麽久,作了那麽多假設,但最終沒能找到答案。
難道關於死亡的種種原因,都是不可猜度的?
回到文化站,已近中午。啞巴廚娘在廚房裏忙活,陣陣香氣撲鼻而來。
我的肚子也餓了,爬了一段樓梯,肚子咕咕咕叫得厲害。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推開門,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讓房間蒙上了一層輕薄光暈。
在這層輕薄光暈裏,我看到了一個人。
我看到蔣宏正背對著我,坐在凳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房間裏坐了多久。他的背影沉默如一堵牆。我被這堵牆嚇了一跳,我輕聲喊他:“主任。”他的肩膀顫了一下,緊接著,他站起來,轉過身。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手裏拿著那本《南方旅店》。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被他寬厚的手掌捏著,就像一隻張開翅膀的弱小蝴蝶。
我的驚訝一定寫在臉上,不然,蔣宏不會用一種逼視的眼神看我。他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凝重,眼睛裏布滿血絲,好像剛剛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噩耗一樣。
他舉起手裏的書,用一種質問的語氣問我:“這本書哪裏來的?”
我很惱火他不經我同意就翻看我的書,但他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令我害怕。
他逼近我,再次問道:“這本書哪裏來的?!”
他的語氣突然加重。我慌了,好像我才是個偷了書被當場捉住的小偷。
我不敢看他:“這本小說是我女朋友的。”
“你女朋友是誰?她怎麽會有這本書?”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說出這樣的話,在這一秒之前,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喝酒之後輕浮佯狂的樣子。
我吞吞吐吐說:“你……你放下書好嗎?有話好好說。”
他這才從剛剛的“失態”中恢複過來。
他靠在書櫃上,身體從胯部開始被折成了向內彎曲的角度。他的眼睛仍然盯著我。
我拉過凳子,沒有坐下,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幹脆坐到**。
這樣我和他的高度就相當了,不至於受他俯視。
他把書遞給我。
現在他的聲音是緩和的:“首先我要跟你道歉,沒經你同意就拿你的書來看。”
我沒有出聲,我摩挲著《南方旅店》的封麵,視線停留在書上,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的表情冷冷的,厚厚的鏡片將他臉部的感情很好地掩飾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看過一本書了,”他嘴角揚起一抹微笑,“我就坐在這裏一連看了幾個小時,看完了。”
我知道這隻是他的開場白,他還沒切入正題。
“現在請你告訴我,你女朋友怎麽會有這本書?”
我想了一下,如實告訴他。
“估計是她在舊書店淘的。”
“估計”兩個字給了他一種不確定感,他眉頭緊蹙,又問我:“你也看完了?”
我點點頭:“剛剛看完的。”我想,幸好他沒有繼續追問我女朋友是誰,即使他問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怎麽和他說明這本書和我之間的關係。難道我要和他從頭講述我和趙淇的事嗎?即使他聽懂了,同情我,那又如何?
他若有所思地說:“你讀完有什麽感受?”
我略微停頓了一下,腦子一直在轉,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問。
“怎麽說呢,這個故事給人的感覺很壓抑。”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重複我的話:“很壓抑。”
他的樣子看起來像一個失魂落魄的醉漢。
片刻之後,他眯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好像即將說出來的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其實這本書裏寫的故事,是真的。”
我不明所以,第一個反應就是,他在說謊,但我還是耐住性子問:“為什麽這麽說?”
他睜大眼睛,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銳。
“因為,我就是故事裏那個藍愷。”他的聲音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星球。
我的腦袋像拉警報一樣轟地炸開了。
我一時糊塗了,驚呼起來:“你說什麽——”
“我說,我就是裏麵那個藍愷!”他一字一句地重複剛才的話。
我怔住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誰知他一把抓過我手裏的《南方旅店》,指著封麵說:“這位作者,蔣翎,她是我姐姐,我是她弟弟,這麽說你明白了吧?!”
他的話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我強製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考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抬起頭,他的視線正好停留在我臉上,從他眼裏我可以看到,一個熾烈燃燒的靈魂正在掙紮著,掙紮著要跳出來。
他突然間用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像要將它們從頭皮上扯落,接著,他雙手捧住臉。他沉浸在一股巨大的悲傷之中。我被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隔著一重疑惑看他。他高大的身子顯得如此單薄,悲傷把他的身體徹底地壓扁了。
他直起身子,摘下眼鏡,然後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
“一開始我隻是好奇,看了幾段之後就沉進去了。我沒有想到,那麽多年了,我會在這裏看見我們一家人的過去。小說裏寫的那些都是真的,包括練吉他的‘藍愷’,包括旅店、‘趙嘉軒’,包括‘藍愷’進了勞改所,父親被抓……還有‘藍瑛’和母親的離開,這些一字不差,都是發生過的事……沒想到這麽巧,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
我不知道他的“好久”是多久,但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誰。
我問他:“這麽說的話,書上那段簡介不是真的?”
他說:“我隻能肯定地告訴你,出生年份沒錯,但出生地絕對是捏造的,其他的那些……我就不清楚了。”
我還是不明白,他怎麽可能連自己姐姐的事情都不清楚呢?
他說:“她出國前來看過我一次,那時我媽身體不好,她托一個表姑照顧我媽。從那之後,她就沒了消息,前幾年我父母去世,她也沒回來……”
“這麽多年,她一直沒有和你聯係,你也沒找她?”
蔣宏白皙的臉上突然顯出幾道衰老的皺紋,他的眼底濕了,他點了點頭。
“沒有,她走了就沒打算回來,我一直都知道,她從小就想離開這裏。”
我聽見他說:“都怪我……如果我沒被抓進去,現在不會是這樣的,都怪我。”
他的自責和懺悔聽起來就好像所有的過錯都是他一人引起的,所有過錯引起的結果都必須由他承擔。
我不善於安慰別人,麵對一個情緒極度沮喪的中年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隻是怯怯地問他:“你,沒事吧?”
他沉浸在回憶的巨大旋渦裏,那股不停旋轉的力量拉扯著他,他下墜,下墜,下墜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地帶。那裏有他的年少時光,有他的憤怒,他的叛逆,他的不為人知的心酸。
他告訴我:“我從勞改所出來不久就到了清平,一直混到現在。我拚命想做一個好人,我一輩子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做一個好人。我想這樣能補償我犯下的過錯吧。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我弄得家不像家,我沒臉見人,隻好躲起來……”
上一秒鍾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這一刻我卻毫不懷疑了:他告訴我的這些,都是真的。我即使不承認,也不得不相信了。他的眼淚、他的語氣、他的懺悔,都指向一個不可辯駁的事實,他沒有向我說明,他如何從當年那個不學無術的少年變成今天這樣。但我明白,他隻是單純想做一個好人,這樣就夠了。如此一來,之前關於《南方旅店》的那些疑惑就得以坐實了:比如,蔣翎為什麽不寫她在美國的經曆,轉而寫一個發生在南方小鎮的故事?再比如,蔣翎怎麽能夠把一個少女的心思描寫得如此細膩真切?現在這些都能輕而易舉地回答了:因為《南方旅店》就是蔣翎活生生的自傳!難怪她可以將旅店的故事寫得纖毫畢現!我幾乎要被這樣的巧合給擊潰了。
現在我眼前的蔣宏或藍愷就是從那個夢一般的故事中走出來的人物。
他的存在,印證了夢的存在。
有一瞬間,我在懷疑,是否我現在所經曆的這些人和事,是別人做的夢?我就生活在那個叫蔣翎的女作家虛構的一場夢裏。她是無處不在的造物主,她虛擬了她的人生,最後,又將這種虛擬延伸開來,而我,正生活在這延伸出來的虛擬世界裏?
我被這種荒誕的巧合弄糊塗了。我不相信這種巧合,又不得不驚歎於這種巧合。
蔣宏渾身微微發抖,他抑製不住地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如何轉述這種體驗,這種現實和虛構顛倒錯亂,意識被塞進鏡像世界的奇特體驗。我隻感覺,我的身體被硬邦邦切成兩半,一半停留在故事裏,另一半則在亦真亦幻的現實裏搖擺不定。
我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會不會並非故事寫的那樣,藍瑛或蔣翎沒有打掉孩子,而是將她生了下來?或者是在孩子降生而她尚在猶豫要不要將之丟棄時,趙嘉軒趕來了,履行了他曾經許下的承諾之一半——“我娶你,我們一起養孩子”,獨自撫養孩子?
一個驚人的念頭從我眼前掠過,閃電一樣將我擊中。我不敢相信我會有這樣的假設:或許趙淇就是那個在故事結尾處被“隱去”的孩子?“因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趙淇這麽說的原因,是因為她在這個故事裏“虛構”了自己的來曆,並且代入進去印證了?難道這是蔣翎傳給她仍然“在世”的女兒的信息?可是,如果趙淇真是那個孩子的話,為什麽蔣翎不回來找她,卻要以這樣一種半自傳的講故事的方式,來追憶那些逝去的年月,來祭奠那些燒成灰的情愛?在這個故事裏,趙淇一定看到了毀滅,看到了愛的不存在,看到了感情中不對等的雙方——勞改犯和良家少女釀成的悲劇,並且由此聯想到了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還是說,她想要回到過去,想要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想要重建那座故事中的“南方旅店”,那座已經不複存在的旅店。
——唯有如此,才能抹去她生於世上的一切可能,勾銷掉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喜樂悲歡?
趙淇太悲觀了,她對生命悲觀,對愛情悲觀,對過去悲觀,對未來悲觀,唯有對死亡,她自始至終都抱著可怕的幻想。
這是不是可以對當做對趙淇死因的推測?
很快,我就從這荒誕的假設中回過神來了。
即便假設成立,那又如何?趙淇已經死了,她去尋找她幻想中的那座“南方旅店”了,她拋棄了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她徹底地將生命交托出去,焚為時間的灰燼。
這些虛虛實實的揣摩和猜測,全都沒用了,沒用了。
蔣宏哭得像一個小孩,眼淚和鼻涕流下,滴落在《南方旅店》上,滴落在他不堪回首不忍重提的過去之上。他一定沒有想到,在經曆了那麽多人事之後,又會在這裏觸碰到往事。那時年少的他,一定也無法預料,許多年後會以這樣的方式回顧人生。
我不忍心打斷他,我隻是靜靜地看他,他的哽咽和抽泣在房間裏低徊。
樓下傳來小許的聲音,她喊我們吃飯。
我讓蔣宏一個人待著,自己慌慌張張地下樓了。
小許看到我,皺著眉頭問:“你怎麽臉色這麽差?主任他人呢?”
我回頭望了一眼空****的樓梯,說:“他在上麵,我們吃飯吧,不用等他。”
我當然沒告訴小許發生了什麽事,當然沒有告訴小許,自己剛剛經曆了多麽荒誕而不可思議的一幕。
我坐在飯桌上,心神不寧。
耳邊響起蔣宏哭泣的聲音,我想,他會去找蔣翎嗎?經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會原諒他嗎?可是我要不要告訴他,我在Google上輸入“蔣翎”兩個字,網頁上沒有任何一條信息是和她有關的,那些重名的,沒有一個是她,就連《南方旅店》這本小說,也像是憑空生出來的一樣,搜索引擎搜到的,都是一堆沒用的旅店的名字……
吃飯時,我一直沒什麽胃口,隻是勉強夾了菜,扒了幾口飯填肚子。飯桌上,啞巴廚娘一直盯著我看,盯得我不好意思。我想起第一次吃還誇她做得好,現在這麽快喜新厭舊實在說不過去,於是低頭又吃了起來。
這時,小許突然問我:“陳天璽和你聯係沒有?”
我抬起頭,匆匆咽下嘴裏的飯,告訴她:“這兩天沒見到他,也沒和他聯係。”
“奇怪了,他的手機怎麽打不通了?”
我正好奇,想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一個本地的固話號碼。
我按了接聽鍵:“喂——”
“小周嗎?你現在來一趟派出所!快——”
話沒說完,那頭就掛了。小許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我搖搖頭,什麽都沒說。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厲害。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