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方旅店4

在南方旅店消失,藍瑛也失去蹤影之後,西樵鎮的人都還記得,那一晚熊熊燃燒的大火,倒塌的房梁、石牆,發出臭味的瀝青,慌張人群的號叫、痛哭……西樵鎮的人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災難場麵。那陣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灰塵飄來,盡是黑色的細粒,大火撲滅了,但那些像後遺症一般延燒的恐怖景象,還是曆曆在目。戲院擬將重建,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到時廢墟會被覆蓋嗎?人們會忘掉嗆鼻的濃煙和刺目的火光嗎?

在所有經曆過這場大火的人眼裏,再沒有什麽場景比它更恐怖更駭人。

對藍瑛一家人來說,這場大火不僅燒掉了劇院,也將他們一家人對生活的希望燒光。

藍瑛那幾日去學校,恨不得挖個洞藏起來。同學看她的目光,透著敵視、不滿乃至嘲諷。他們指桑罵槐,甚至當著她麵揶揄她:“你家出了個縱火犯,為什麽大火不把你家給燒了?為什麽燒了戲院?”女孩子的聲音刻薄極了,“以後我們去哪兒去看戲呀!”

很快整個西樵中學的人都知道了,縱火犯的姐姐就在他們學校!

三三兩兩的學生,不管高低年級,都跑到藍瑛班級門口看熱鬧。他們要看看,縱火犯的姐姐長什麽樣——似乎這樣一來,他們對始作俑者就有具體的想象了。有人在她座位上貼了大字報,上麵塗滿了各種辱罵的汙言穢語,還有人在她書桌抽屜裏塞滿垃圾……藍瑛默不做聲地將大字報撕掉,將抽屜裏的垃圾全部清理出來,教室裏早已抑製不住地響起陣陣笑聲。

藍瑛低著頭,眼淚噙著,忍住沒哭。

她從來沒有這樣被眾人羞辱嘲諷,從來沒有。她不知道該恨誰,無來由的恥辱,沒有發泄對象。她開始變得敏感、神經質,哪怕遠遠地看到交頭接耳的人,她都會繞開,仿佛目之所及,都是一群吃人的獸類。

不用一天的時間,大家就把這個消息傳遍了,原來縱火犯就出在鎮上啊!太可怕了!今天燒戲院,說不定明天就能把你家的房子也燒了!——理所當然,凡是和他有關係的人,沒一個是好貨。這件事很快就讓鄉民們陷入集體的狂暴和憤怒中。他們都知道,藍愷的姐姐藍瑛是個美人胚子,但美人胚子又如何?長得再好看也是縱火犯的家屬!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藍瑛一回到家就開始哭,她歇斯底裏,罵藍愷,罵那些恥笑她、指責她的人。

憑什麽要讓她承受罵名,憑什麽要她受別人的鄙夷和辱罵?

那些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人,他們骨子裏一定充滿了仇恨,不然,何以憑借謠言和訛傳就輕易地給一個人定罪?

父母早已忙得焦頭爛額,藍瑛的哭訴隻會徒增煩躁,父親怒吼起來:“你他媽的別哭了!”

他們打死也不相信,藍愷會做這種事。一定是戲院那幫人陷害的,藍愷上次在那裏演出的事得罪了他們,在抓不到嫌疑犯的情況下,就把藍愷當成替罪羊!辦案人員怎麽也不相信藍愷父母的話,這對中年夫婦三番四次上公安局去,要討個說法,每一次都被態度惡劣地趕了出來。那些親眼目睹或者道聽途說的人,一次又一次向警方證實,就是藍愷放的火!至於他有沒有作案的動機,卻沒有人理會。不管藍愷怎麽否認、辯解、發誓,就是沒有人相信他。審訊室的人以折磨他為樂趣。一個毛頭小子竟然敢放火燒戲院,他們可還真沒見過。於是,他們打他,拿穿皮鞋的腳踢他,踹他的肋骨、大腿、腹部,摑他耳光,甚至拿手電筒狠狠砸他被強行掰開的手指……

誰也不知道,藍愷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承認了的。

審訊的那段時間,他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家人見不著他,也沒有任何消息,更荒唐的是,幾乎沒經過什麽正式的法律程序,就給他判了刑。藍愷的父母,包括姐姐,也是在他被押到勞改所之後,才接到通知。父親暴跳如雷,嚷著要上訪,要討個公道;母親悲傷至極,險些暈死過去,不停咒罵“老天是不是真的要我們死絕啊”之類的話,除了哭,還是哭……藍瑛照顧虛弱的母親,一邊還要想著日後如何在學校裏待下去……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同一天晚些時候,有人到藍瑛家來,那是藍瑛父親的一個世交。那天他神色匆忙地找到藍瑛父親,一進門,就轉告其聽來的一個消息:有人在大火那天看到藍東傑出現在戲院附近。藍瑛父親聽完,呆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出話來。如此一來,之前戲院那幫人的說法怕是真的了?藍東傑和戲院那個女演員有了私情,事情敗露,所以他一怒之下火燒戲院以泄私憤?

加諸藍瑛身上的這些沉痛,是生活這條巨蟒吐出的毒素,被啃咬的那瞬間,這條巨蟒釋放的劇毒侵入血液,很快就將活著的血肉推向死亡的邊緣。

家裏死氣沉沉,沒有誰敢再提及這件事。如今,不管藍愷有沒有放火,他們家族裏確確實實出了個“縱火犯”,更令人憤怒的是,真正縱火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而藍愷卻因此背了黑鍋。陰差陽錯。

“畜生——”

藍瑛父親對親弟弟恨之入骨,他怎麽可以做出這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公安局那邊已經結案,不管藍瑛父親說什麽,他們都再受理。他給他們磕頭、下跪、求他們重新徹查,但是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說法。公安局那幫人見了他煩了,他們推推搡搡的,罵罵咧咧的,差點動手打了他。

藍瑛一家人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膠著狀態中,好像被什麽黏膩的**包裹住了,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一定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主宰著世間的一切。”

趙嘉軒找到藍瑛時,她正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她不想待在家中整日對著愁眉苦臉的父母,所以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家。

她低著頭走路,遠遠看過去,如同一個孤寂遊魂。

趙嘉軒走近了才發現,藍瑛的臉色如此難看,眼神渙散,透著哀怨。

藍瑛看到他,內心五味雜陳。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理睬趙嘉軒,而是趕快回家。趙嘉軒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她走一步,他便攔在她麵前。

“那件事……我聽說了。”

藍瑛的眉眼抬起來,直視他:“你和他們一個樣!”

趙嘉軒高高的身子擋在她麵前,臉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影。

他的目光如此篤定。

“你誤會我了……”

“你滾開,我要回家!”

趙嘉軒仍然站著不動,藍瑛往左邊走,他就移到右邊,藍瑛往右,他就往左。

藍瑛伸手去推他,不料被他緊緊地抓住,但很快,趙嘉軒就將手鬆開。

藍瑛準備錯身走開時,他說了一句讓藍瑛這輩子再也不會忘的話。

“現在,我和你是一樣的!”

藍瑛驚訝地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趙嘉軒,眼底有什麽在流轉。他的這句話,擊中了她心裏某一個柔軟的角落——那裏早已被淤泥堵塞了,荒煙蔓草。

他的話在她聽來,既悲傷,又溫暖。

“現在,我和你是一樣的!”

什麽叫一樣的?你是不是以為,我已滿目瘡痍淪為罪犯家屬所以和你一樣?但我們到底還是不同的,你至少有一個完整的家,你的人生,早已越過了那片灰色地帶,而我呢,我的未來深陷泥潭,還能有什麽辦法,和你一樣?

為什麽你總在我最糟糕的時候出現?為什麽你,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樣子?

很多的疑問,沒有說出,便已淹沒在時間的荒塚中。

趙嘉軒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後來,在藍瑛意誌尚未混亂的那段日子裏,她常會記起那晚魔術一般的場景:天光灰暗之中,靠近公路一側的瓜藤架上層層疊疊的葉子在一片寂靜的暗光裏發出簌簌響動,腳下的草,拂過腳,公路邊偶爾有車馳過,車燈一晃一晃,照得這片無人問津的田地明了,又暗。趙嘉軒走在前麵,他的背影緩慢移動,踏過一片草,再跨過一道田坎,便來到瓜藤架下。趙嘉軒說:“就是這裏了。”藍瑛滿是疑惑:“你帶我來就是看這些?”趙嘉軒搖搖頭:“你再耐心等等,從現在開始,保持安靜,不要說話。”

趙嘉軒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要揭開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於是,在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短暫停頓中,藍瑛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那片突起的,葉子窸窣作響的地方。忽而,不遠處騰起了微光,開始隻是一小點,接著,綠瑩瑩的光斑全都浮動起來,星星點點的,很快,它們就形成了一簇發光的綢帶,縈繞了整個瓜藤架。

微不足道的螢光聚合到一起,像天上傾瀉而下的銀河。

藍瑛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場景,她差點喊出聲來了。

趙嘉軒手指貼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藍瑛趕緊捂住嘴,屏息凝視。

那些旁若無人的螢火蟲,成群結隊地浮動在幽暗的夜色中,成了夏日裏神秘而絢爛的風景,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藍瑛問他:“我怎麽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

趙嘉軒說:“我也是瞎晃的時候看到的。”

瞎晃?藍瑛心裏疑惑,若是看到螢火蟲,必定是在夜裏,他怎麽會半夜到處亂逛?

藍瑛意識到蹊蹺的時候,她的手已被趙嘉軒牢牢握住。

耳邊一陣轟鳴聲,藍瑛感到自己掉入一片輕盈的迷惑裏。目眩頭暈。趙嘉軒的嘴唇覆上來,將她鎖住,她完全不知所措,不懂得掙脫。她從未體驗過,那些隻在電視屏幕中瞥見過的場麵,如今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她身上:唇的溫潤,鼻息的細微翕動,心跳加速,思緒紊亂,這一切都令她忘了這項神秘儀式的真實性。

他引領她,撬開她緊閉的雙唇,將舌頭靈巧地伸進去。

她是一隻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趙嘉軒切切地在她耳邊低聲呼喚:“藍瑛,我喜歡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

他一字一句地重複:“藍瑛,藍瑛……”

甚至在解開她襯衣的紐扣時,他溫柔急切的聲音仍未停止。

藍瑛緊閉著眼睛,就在那根線即將繃斷時,她忽然用力地推開他……

出乎趙嘉軒意料的是,她既沒有跑開,也沒有嗬斥,而是蹲坐下來,蜷縮起身子。

夏日夜裏的蟲鳴聲,高高低低,那群舞動的螢火蟲,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空氣浸染了泥土和青草的幹燥腥氣。藍瑛雙手環抱肩膀,靜靜地坐著。趙嘉軒神思恍惚,似乎剛從一場夢中醒來。他挨著藍瑛,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藍瑛“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趙嘉軒不明所以:“你……為什麽笑?”

藍瑛搖搖頭,但是僅僅過了短暫的一秒,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靠在趙嘉軒肩膀上,抽泣起來。她的哭聲如此壓抑,像要將滿肚子的委屈全哭出來。

趙嘉軒伸手摟住她,她的身體那麽柔軟,他摟得愈緊,愈有一種一輩子都不鬆手的衝動。待他再次將嘴唇覆上去的時候,藍瑛順從地張開嘴,迎接他。她默認了,同意了,這一出劇目終於在這一刻有了轉折。他伸出雙臂,再次將她攬入懷中。

他抱得那麽緊。

她說:“你要了我吧,我給你。”聲音那麽輕柔,那麽不可思議。

趙嘉軒感動得流下淚來……

應該如何回憶起那種帶著甜蜜苦澀的陣痛呢?後來的日子裏,藍瑛常會產生幻覺,頭頂的蒼穹有星光點點,那些是不是飛舞的螢火蟲,消失之後,又在萬米高空出現?她平躺在雜草堆上,咬著牙,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間飛出來。她不敢看趙嘉軒的雙眼,她敞開了一道口子,在他進入她身體那個溫暖濕潤的洞穴時,她痛得眼淚橫流,壓抑著的喊叫聲被趙嘉軒寬厚的手掌覆住了……從背脊發出的震顫將她整個人拋擲進虛無中。她恐懼,又無可逃脫。深陷其中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偷父母的錢:趁著父母外出或熟睡,躡手躡腳走進房間,憑記憶很快找到那格放有鐵盒、針線、票據、布料這些舊物的抽屜,撬開鐵盒,在最底層翻出幾張嶄新的紙幣:五元、一元、五角……猶豫之下,慌亂抽出其中一張一元紙幣,再迅速將所有物什還原,歸位。

直到她終於逃出現場,揣著兜裏的紙幣,卻不知用來買什麽好。

——就是這樣一種偷竊,她在十八歲的年紀,偷了青春至為寶貴的物什,拿來獻祭,拿來荒廢,甚至,拿來交易她情欲萌動羞愧難當的身體。

那次“行竊”過後,藍瑛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生命裏潛藏已久的東西被掏空挖掘出來,裸裎的、張開的雙腿,以及汗流浹背陣痛難忍的身體,它們將藍瑛帶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她懵懂無知卻又好奇想要窺探的成人世界。

從那之後,她被一個秘密捆綁了。

她不敢去學校,躲在房裏,鮮少出門。

那段空出來的日子,她瞞著父母,隔三差五去見趙嘉軒。他身上那股野性被藍瑛再度喚醒了。他帶她混進狹小幽暗的錄像室,躲在眾多男生之中。方形幕布上那些邪**的,令人麵紅耳赤的**身體,錄影室混淆了汗味和煙味的沉悶空氣,營造出一種迷幻氛圍;他騎著車帶她在野外晃**,在無人的公路上飛速騎過去,在她的尖叫聲中急速刹車,讓她的身子撞在他的後背;他想盡一切辦法要給她快樂,給她買白色長裙和高跟鞋,說那是城裏女孩子的時髦打扮,但她隻敢在房間裏穿,對著鏡子看一眼,然後迅速藏起來……

她把身子一次又一次交付給他,上了癮一樣。

他摸到藍瑛背後的傷疤,遂皺起眉頭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小時候開水燙的。”他“哦”了一聲。她又急切想知道會不會覺得很嚇人。他於是將她的身子輕輕翻過來,帶著憐惜,一遍一遍撫摸那塊布滿褶皺的皮膚,搖搖頭說:“我不在乎。”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底濕潤。

——她終於找到了,找到了那個不嫌棄她傷疤的人。

如此,又過了兩個月。這大概是藍瑛長這麽大最放肆的時光。她真的就像電影裏演的愛情故事那樣,如一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女主角:幸福、戰栗、專注,生怕一不小心,這段美好時光就會從手中溜走了。她問趙嘉軒:“如果有孩子了,怎麽辦?”趙嘉軒一臉篤定地看著她說:“我娶你,我們一起養孩子。”藍瑛問他:“真的嗎?”他抱緊她,點頭,但是藍瑛不敢看他,他是那盞閃爍迷離的燈火,她明知道要覆滅,要墜落,還是撲扇著雙翅,飛了過去。此時的藍瑛,被一種類似夾心餅幹那樣的雙重迷惘裹住了。她有時會暗自呆坐在黑夜裏,一邊想著母親曾信誓旦旦對別人說“藍瑛是要考大學的”,一邊又不可抑製地鄙夷自己,這副受詛咒的軀體,她這個受詛咒的人。藍瑛顧及不了那麽多,她那麽年輕,怎麽可能顧及那麽多世俗羈絆那麽多人情冷暖?她已經失去了那麽多,所以,要努力抓住她能抓住的,緊緊地,絕不讓它們從手中滑落。

與此同時,家裏的狀況似乎越來越不好了。藍瑛嗅到了那股從腳底下,從角落裏滲出來的陰寒氣。本來旅店的住客就不多,現在登記入住的就更少了。藍瑛想,一定是受藍愷那件事影響了。她也不敢貿然出門去,怕引起父母懷疑,獨自待在房間裏,又無事可做。那陣子父親抽煙抽得很凶,搞得家裏烏煙瘴氣的。母親呢,一想起藍愷,心有不甘,就落淚。藍瑛試探著問父親,有沒有辦法把弟弟弄出來。父親的眉頭擰緊了,歎了口氣,臉色沉重得很。稍後,他坐在櫃台那裏,埋頭敲算盤。清脆的算盤珠子擊撞在一起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此起彼伏。

藍瑛隱隱發覺,他們家陷入始料未及的悲慘境遇了,可是,她無能為力。

那個圓頭住客早就離店了。他待的時間不過半個月,是旅店裏住得最久的一個。那陣子,他很少出門,出去的話也很快就回來。不知為何,藍瑛總是對這個人印象深刻,覺得他是那種背行囊闖江湖的,或者就像黑白電影裏從事地下工作的秘密黨員。他和父親很早就認識的,藍瑛記得他入住的那天,深夜,西樵鎮上雞犬不鳴,一輛小型貨車突突突停在家門口,接著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藍瑛聽得父親在說話,聲音很小。他們在搬動什麽貨物呢,紙箱子落地發出一聲沉悶響動。聽了不一會兒,她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後來,她就見怪不怪了,反正那是大人的事,跟她無關。藍瑛一直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有一次她偷偷溜進存放貨物的那間房,卻發現它們被一張深綠色帆布蓋得嚴嚴實實。

最近,藍瑛發現那些存放在家裏的貨物,正在陸陸續續往外搬。以往隻是很少的量,但這次,屋子裏存放的那些巨大的紙板箱都消失不見了。往往都是在深夜,在街坊鄰居都睡著了之後,那些神秘的箱子,就如魔術一般,一個接著一個,從旅店裏消失了。

藍瑛執迷於這樣的幻境中,幾次開口問父親,都被他嚴厲喝住:“大人的事你別管!”

藍瑛推斷,這件事,必定和藍愷有關,父親要把這些貨物清空賣掉嗎,然後攢錢打通關係,把藍愷放出來?一定是這樣的,除此之外,父親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想到這些,藍瑛愈加不安。

她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了趙嘉軒。趙嘉軒聽完,神色凝重,壓低了聲音說:“你爸該不會是走私吧?”藍瑛嚇了一跳,“走私”兩個字像厚重的烏雲一樣覆蓋下來,她頓覺背脊一股寒冷。她搖搖頭:“不會的,我爸不會做這種事。”

趙嘉軒安慰她:“我也隻是亂猜罷了,你別擔心太多……”

藍瑛怎麽可能不擔心呢?她日日夜夜處在那樣壓抑的環境中,如果真的如趙嘉軒所說的,父親是在“走私”,萬一被抓住了,豈不是什麽都沒了?旅店、家產、房間、寄居在這座房子裏的一切回憶,甚至藍瑛以後的未來……天啊,她簡直不敢想象,這間他們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旅店,一旦不在了,會是怎樣一種可怖的景象?難道,難道真的就像她害怕的那樣,旅店是一個巨大的熔爐,隻要溫度再高一些,就會呼哧一聲,化為一攤渾濁的水汽?

她日夜擔心,又不敢對父母攤開來說,掖著沉重的心事,整日緊張兮兮。

她要阻止這一切,不管怎樣,想方設法,阻止這一切!

那晚,父親在飯桌上重提有關旅店的事。這一次,不再是三年前那樣,這一次父親臉色凝重,好像即將麵對的是一場疾風驟雨。如藍瑛所料,父親說:“我想把店轉手賣了……”母親私下早已同意了,所以,她隻是無奈地點點頭,沉默著。藍瑛問父親:“一定要這樣嗎?房子賣了,我們住哪裏?”父親眼中,那種充滿雄心壯誌的光芒已經消失了,不過三年的時間,為什麽一個人的銳氣可以這麽快就磨滅了?藍瑛真的不敢想象,到底是經過了怎樣一番掙紮和猶豫,他才會作出如此決定。他強顏說道:“天無絕人之路,隻要藍愷能出來就好。”聽到這句話,藍瑛渾身的不滿和憂憤都湧上來了:“我就知道,都是因為弟弟!都是他害的!”父親臉上青筋暴露,他重重拍桌子:“你怎麽說話的?他是被人冤枉的!”父親一激動,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母親勸道:“藍瑛,你不能這麽自私,也是沒辦法的事,房子賣了,我們就找其他地方住。”

話雖如此,可是又有誰能理解藍瑛的心情?她的房間,她的秘密花園,她投入其間的那些青春期的躁動、癡迷、悲喜……難道就要連根拔起了嗎?就要被販賣到另外的人手裏,然後被侵占剝奪嗎?她難以接受這樣的結局,飯桌上,沉默像一潭死水。她壓抑著內心的悲戚,無心扒飯,吃不了幾口,就擱下碗筷上樓去了。

寥寥的幾個住客接到通知後開始收拾東西,最後不得不打包走人。藍瑛父親一邊賠笑,一邊替住客搬東西。藍瑛看著父親,忽然就理解了這樣的卑躬膝屈,這樣的顧全大局,這樣的,無可奈何的愛。她原先下定決心要阻止這件事發生,但現在,她也被卷入這場無奈的搬遷之中了。她要告別這座房子,告別她住了十八年的這個家,這個她一直引以為豪戀戀不舍的家。分崩離析,真的是分崩離析啊!你眼看著它是完好的,但是它的內裏已經開始剝落,空置,人一遷出,便是訣別。

然而,就在藍瑛稍稍燃起一絲希望之火的時刻,隨之而來的覆滅,將她拉入黑暗深淵。

那天,藍瑛去菜市場買菜,路上碰見趙嘉軒,兩個人簡單聊了幾句,怕引起別人注意,兩人很快就分開了。她提著滿滿一籃子的菜回家,走到巷子盡頭時,她發現家門口圍滿了人,不遠處停著一輛漆有警徽的北京吉普。

她隻感到背後一陣發麻。

藍瑛嚇得腿都軟了。好不容易擠過人群,發現父親被兩名公安反剪雙手押著,她整個腦袋轟然炸響,她瞥見父親眼裏的惶恐、憤怒乃至絕望。母親哭成了淚人,幾次試圖拉住父親,都被人強行拖開。她痛哭流涕,一如之前得知藍愷被抓時的慘狀。藍瑛隻覺得眼前所有的場景,包括鐵青臉色的公安,佝僂身子的父親,圍觀人群的閑言、鄙夷……全都在日光下扭曲變形,像烤焦了的魷魚須,卷曲成一種難以想象的弧度。藍瑛嘶叫著喊:“放開我爸!放開他——”她的聲音如此尖銳,剪斷了聚攏成一堆的騷亂。看客中有些是她鄰居,他們將她拉住,勸她不要過去。之後,在一陣撕心裂肺的掙紮、喊叫和拉扯中,藍瑛淚眼蒙矓地看著父親被公安拉進警車裏。

車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藍瑛隻覺得那砰的一聲,在她心頭炸開了一個洞,那裏麵汩汩流出的,盡是些由悔恨、苦痛、羞辱所組成的血液。

父親的臉,在她的視線中模糊了。

家裏僅存的幾大箱貨物,被搬了出來。人贓俱獲。這一次藍瑛看清了,那些神秘箱子裏裝的,都是走私香煙:紅塔山、雙喜、555、芙蓉王……大大小小的煙盒堆疊在紙箱中,藍瑛隻覺得那些透明的塑料包裝膜在日光下反光,照得她神思恍惚,原來這幾年,維係這個家運轉的,並不是所謂的旅店,而是這些走私香煙的勾當!她努力地閉上雙眼,耳邊響起父親那一句“生財有道,生財有道啊”,淚水便止不住往下淌。

藍瑛摟著母親,母女倆抱頭痛哭。

藍瑛在收音機裏聽過過很多關於“打擊走私,嚴懲犯罪分子”之類的新聞,“投機倒把,嚴懲不貸”,她從來沒有想到,一旦這些義正詞嚴的“判詞”指向了身邊最親近的人,會是這樣一種切膚的痛。她和母親被緝私隊帶走,協助調查,供出父親的犯罪事實。對藍瑛來說,這是一次剝落自尊、損毀人格的審訊過程。她被訓斥、被恐嚇,老老實實交代她所知道的一切。母親幾度哀痛欲絕,暈闕過去,她受過一次打擊了,再也受不起任何摧殘意誌的轟炸。

警方順藤摸瓜,把製造假煙的私人工廠一網打盡。

藍瑛父親作為一個走私的中介商,因為涉嫌金額較少,最後被判三年有期徒刑。

這個結果,已是所有結果中最好的一個,藍瑛母女,不接受,也得接受。

家裏兩個男人先後進了監獄,這在西樵鎮上成了一件史無前例的新聞。街坊鄰居都對她們投以鄙夷蔑視的目光,煽風點火,閑言碎語,茶餘笑談——“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些堪比毒箭,令她們母女倆無地自容。然而,比這個更嚴重的是,旅店被查封了,她們被趕出家門,在西樵鎮上,再無任何立足之地了。

母親把之前儲蓄的私房錢取了出來,和藍瑛商議著去其他地方另謀生計。

祖上造了什麽孽啊,現在要我們來還……

藍瑛並不想走,這裏還有她的回憶,還有她拚了命護住的那份不為人知的愛情,那個疼她給了她一整個青春的趙嘉軒,那些他們共同度過的甜蜜苦澀的歲月,可是,可是母親的眼淚,淹沒了她所有的私心,以及她肚子裏那個剛剛成形的胎兒。

還有什麽,比親手斬斷愛情更殘忍的事嗎?

南方旅店消失後,西樵鎮上,再也看不見藍瑛的身影了。

許多年後,這個悲慘的家庭逐漸淡出人們記憶,成了日後大家追憶往事的一段插曲。關於藍瑛怎樣和趙嘉軒斷了關係,關於她和母親搬去了哪裏,最後又是怎樣節衣縮食艱難度日,這些,早已成為鎮上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傳奇。西樵鎮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吧,她們並沒有被接踵而至的噩夢擊垮:藍瑛母親進了一家製衣廠,每日起早貪黑,養家糊口,而藍瑛則去了另一所高中,那裏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沒有人恥笑她,沒有。她瞞著母親,瞞著趙嘉軒,把肚子裏的胎兒打掉了。她那北上讀大學的不死願望,又重新燃起了。

她們消失了,從此過上另一種,沒有旅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