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許媛媛

那天和陳天璽告別後,我就回文化站去了。

紛至遝來的回憶裹挾在現實的碎片中,層層疊疊的,把原本應該是空白的時間塞滿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陳天璽說的話、他那張哀傷的臉,以及訴說起劉素彩時的語氣,那些往事的細節,經由陳天璽的講述,全都死灰複燃了,而我就在這紛飛的火光中,忽然照見了自己殘缺的內裏。

我回去的時候剛好碰到小許,上了幾步樓梯之後,我突然想起有話要問她,於是又返回樓下叫住了她。

“小許……”我沒想好怎麽和她開口,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小許,我有事要問你。”

她這才站定了,等我開口。

我掖了掖背上的書包說:“我想問你有關劉素彩的事。”

聽到“劉素彩”三個字,小許的臉色立馬變了,她的反應還是那樣:“沒什麽好說的。”

我有些著急,搶白道:“陳天璽今天都告訴我了……你們是認識的。”

一開始我還擔心,這樣直接拆穿她會令她很難堪,但她好像早就意料到了我會這麽問她,她的臉上浮動著一種非常微妙的神色。

我猜,不用我開口,她就會主動說下去。

果然,她徑自朝辦公室裏走進去,我想都沒想,跟在她後麵。

我還是第一次進小許的辦公室。第一天來到清平鎮,我隻是匆匆瞥了一眼,並沒有仔細看。這間辦公室,偏居一隅,不大,但布置得還算整潔。向南的那扇窗,窗台上擺了一個小盆栽,不清楚是什麽植物,綠得耀眼。頭頂的老舊風扇嘎吱嘎吱地轉動,讓我想起我所在的那棟報社大樓。

小許拉了一把藤椅,擱在辦公桌旁邊,示意我坐下。

我和她麵對麵,她看我時,眼神沒躲閃,好像預料到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我先開口:“還是叫你許媛媛吧。”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隨你。”

她拿起一支指甲鉗,一邊說話一邊剪指甲,時不時抬起頭來看我。那把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指甲鉗,哢嚓一聲,把她長長的指甲剪斷。

我覺得有必要把這幾日的疑慮告訴她,我問她:“你和劉素彩什麽時候認識的?”

她並沒有看我,而是悠悠地回答:“初中吧,我們一個學校的。”

“那你和她熟嗎?”

她搖搖頭說:“不熟。”

“給我講講她的事吧。”

她擱下指甲鉗,把坐姿調整了一下,正對著我說:“你就那麽肯定我會告訴你?”

她的回答帶著挑釁的意味,我故意笑起來:“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說。”

“要是我不說呢?”她嘴上雖然這麽說著,眼神卻沒有半點戲謔的意思。我知道她這是在故意吊我胃口。

我迫不及待想從她嘴裏套出點什麽來,想了一下,便說:“對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沒必要這麽在意吧……”

我的話大概擊中了她某處敏感的神經吧,她放下指甲鉗,眉目低垂著,似乎在思考什麽。

辦公室頓時陷入到一種沉默的氛圍當中。

這時我才仔細地打量起許媛媛來。她和我第一天見到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我注意到她臉上有很淡的雀斑,不仔細看的話,還真發現不了;不過這些淡淡的雀斑並不影響她的整體形象,反而使得那張原本平淡的臉生動起來。

“好吧,那你想聽哪些事?”

“沒關係,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嗯,那我開始了——不知道你聽過這句話沒有,人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總會心存幻想,甚至忌妒。其實我們鎮上那些認識劉素彩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和她保持距離的。你很好奇對吧?劉素彩又不會吃人,我們怎麽會怕她?其實也不是怕她,主要是……怎麽說呢,她長得太好看了,女孩子都是小肚雞腸的,一旦身邊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其他人就會暗一些。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明白了。”

說到這裏,她拿起辦公桌上的一罐木糖醇,打開塑料罐,丟了一顆進嘴裏,又遞過來,問我要不要。

我搖搖頭,她就把木糖醇蓋子蓋上,放回原位,繼續說下去。

“初中有一年元旦匯演,我們年級有女生組了隊,跳舞,我本來興衝衝要去參加的,但是一到排練的地方,看到劉素彩在那裏,我就不想過去了。後來她主動跑到我麵前,一臉微笑跟我打招呼。沒辦法,她就是那種人,不管你對她有什麽看法,她都不會理會。她隻要對你笑,你就不忍心傷害她了。那次跳舞,算是我第一次跟她接觸吧。後來想一想,她也沒有大家說的那麽高傲呀!可能是我看走眼了。不過那次匯演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她是個很虛榮的人。”說到“虛榮”兩個字,許媛媛加重了語氣,就好像劉素彩天生就是這兩個字的化身。

我一邊聽許媛媛說著,一邊在腦海裏描摹拚湊這些舊日時光的輪廓,試圖將以前的劉素彩和現在的她對應起來。暫且不論她說的這些是否屬實,光是她從自身角度提供的這些,就足以讓人琢磨了。許媛媛是個女孩子,她看到的劉素彩,到底還是和陳天璽看到的不一樣的。在陳天璽看來,劉素彩什麽都好,什麽都讓他癡迷,但是在許媛媛這裏,劉素彩也隻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女生,隻不過樣貌出眾,所以才在眾多普通的女生中脫穎而出。女孩子之間那種微妙的鉤心鬥角、忌妒、猜疑,甚至是落井下石,這些都是在填補我難以企及的那片空白。那張我想要繪製的關於劉素彩的畫像,大概會在這不斷的填補中逐漸明晰起來。

許媛媛自嘲地說:“不過話說回來,誰不虛榮呢?那次匯演是要評名次的。我記得當時我們跳的是孫悅的《大家一起來》,我們那年代不都喜歡這種‘勁歌’嘛!所以我們就模仿這首歌的MV,自己排練。匯演那天我們上場的時候台下的人都沸騰了。特別是那些男生,一個個看得眼睛都呆了——當然,他們的眼光主要集中在劉素彩身上——她是領舞嘛,理所當然的。我想說的是,匯演過後,評委要現場評獎的。我們舞隊一群女生一開始都以為我們一定能拿一等獎。但是結果公布,大家都傻眼了,我們隻拿了個優秀獎!”

說了這麽多,許媛媛還是沒說到重點,我還是不知道劉素彩為什麽“虛榮”。

我問她:“然後呢?”

許媛媛像沉浸在回憶之中,大概那些已經遠去的時光讓她感慨萬分吧。

她抬起眼來看我:“那天劉素彩上台領獎,一下來竟然當著我們的麵把獎狀撕了!當時學校領導都在啊,大家都看到了。舞隊裏有人看不過去,說了她幾句,就被她頂了回來。我不太記得當時她說什麽了,反正不是什麽好聽的話,然後我們一群女生都火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評她。最後她冷笑起來,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話。”

她停頓了一下,好像在仔細回憶那一句話具體是什麽。

“那天她說:‘你們都是一群井底之蛙,沒出息!’——所以你可以想象,大家聽到這句話之後是什麽感覺,反正從那以後,很多人就開始疏遠她了。你也知道的,學生時代就這麽奇怪,很多小圈子,互相排擠,不過大概這麽多圈子裏,劉素彩是唯一一個受到大家集體排擠的人。我和她直到高中還是一個學校,但也隻是見了麵點個頭打聲招呼,基本就沒什麽交集了,所以我才會和你說,我和她不熟。”

聽許媛媛不厭其煩地說了這麽多,我頂多隻能在寫報道的時候,在涉及劉素彩成長曆程的那部分添上一句“頗有才藝”罷了。許媛媛話匣子一旦打開了,就喋喋不休。她是典型的小鎮長大的女生,再小的問題都能揪著不放。對劉素彩撕掉獎狀這件事,她特別在乎,她來來回回地說著,隻為了證明一件事,那就是,劉素彩是一個非常“虛榮”的人。

許媛媛和陳天璽對劉素彩持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這些看法就像鏡子的正反麵,一麵照出她的好,一麵照出她的不好。

我一邊聽許媛媛說,一邊在筆記本上作筆錄。

我打算把問題引向我更關注的地方,我問她:“劉素彩自殺這件事,你是怎麽看的?”

許媛媛輕蔑地笑了一下,那種笑,很微妙,讓我一度以為她是個冷漠的人。不管怎麽說,劉素彩好歹也是她接觸過的人。在她的感官記憶裏——如果真有感官記憶的話——劉素彩並非一個符號或是一個陌生的姓名,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許媛媛曾與之活在同一時空中的人。她怎麽可能對她的死無動於衷呢?我看到微笑在她臉上閃現了一下,隨後就消失了。她抬起眼來,越過我,然後投向一個虛無的焦點。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具有實質的情感,隻聽得她低低地說:“她真行啊,人一走,就把和她有關的人拉進來了,不管喜歡她的,還是不喜歡她的,都拉進來了。”

她的話透著不懷好意,可是,她為什麽會對劉素彩“不懷好意”?

“所以那天在飯桌上我問你的時候,你才故意回避對吧?”

“嗯,我覺得沒必要告訴你,而且也真的沒什麽好說的。”

“因為她已經不在了對嗎?可是你剛才又說,‘她把和她有關的人拉進來了’。”

“我是這麽說的,不代表一定要和你掏心掏肺地說她的事。”

“可你已經說了不少了……”

“是啊,我是說了很多,但我真的不喜歡她,特別是聽到她自殺之後。”

說到這裏,許媛媛停了下來,她從放在辦公桌上的卷紙桶裏抽出一截紙巾,把嘴裏嚼的木糖醇吐在裏麵,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裏。做完這一係動作,她才恢複到剛才的對話狀態裏,想了一下說:“不管怎樣,死了隻會給人添麻煩。”

看樣子她打算就此停止話題,不再繼續談劉素彩了。

她抿了抿嘴,潤了潤兩片薄薄的唇,然後問我:“你呢,今天和陳天璽聊了什麽?”

我於是將我和陳天璽談過的那些話複述給她聽:包括陳天璽怎麽喜歡劉素彩,怎麽上了大學還是對她念念不忘,怎麽因為她的死而陷入沉痛……我講得很慢,生怕漏掉什麽細節。我以為許媛媛會聽得很不耐煩,但是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她的眉頭微微皺著,若有所思地說:“唉,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傻。”

見我沒接話,許媛媛兀自說起來:“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是人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劉素彩。其實劉素彩是知道的,她隻是不挑破而已。你知道陳天璽這個人吧,膽子小,怕被拒絕,所以就一直在背後默默地喜歡她。我們讀書那陣子都知道的,有時大家就拿他說笑,他是老實人,被人一說就臉紅,他越臉紅,我們就越添油加醋……”

“直到有一次,劉素彩當著我們的麵說:‘你們別看他老實就欺負他!’當時陳天璽聽了這句話一定感動得一塌糊塗吧,畢竟心愛的女生為他撐腰嘛!後來他們兩個人走得還蠻近的,特別是高三那年,劉素彩一有學習上的問題就請教他。班裏的男生大概都忌妒死了吧,不過那時大家都忙著複習,也沒什麽心思拿他們開玩笑了。”

我問她:“那你……怎麽會來這裏上班的?”

她自嘲說:“沒考上大學嘛……”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這麽說來她也工作好幾年了吧?不過從她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來看,她並不像一個已經工作了那麽久的人,倒像是剛畢業走出校園的學生妹。

我說:“陳天璽現在的情況挺糟糕的,人看著像是都瘦了一圈。”

我的話並沒有對許媛媛造成太大的觸動,她這個人有點奇怪,不管對誰都是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偶爾才探出頭來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麽事。相較之下,我這個局外人倒顯得比她還要當一回事,我在心裏自嘲:周岐山你這是怎麽了?

許媛媛歎了口氣:“陳天璽估計很久都走不出來吧,沒辦法,他給劉素彩迷住了。你知道吧,我們讀書時好多男生喜歡她,奇怪的是那些男生她一個也看不上,我們女生就在背後討論她,說她太清高了,肯定是在外麵交了個男朋友……”

聽到這裏,我想起陳天璽也和我說過類似的話,我問許媛媛:“那現在呢,她大學應該有男朋友吧?她自殺會不會是因為感情上的事?”

“自殺”兩個字引起的反應絕對超乎了我的預期,她將信將疑地望著我,好像在認真思考我提出來的問題。隨後,她否定了“因為感情上的事”這個說法:“談沒談我就不知道了——估計談過吧,都上大學了,不談就奇怪了,不過她為什麽突然自殺,對不起,我還真說不上來……”

“我在她家見過她照片,長得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可惜了。”

許媛媛用一種老生常談的腔調說:“這就是古人說的‘紅顏薄命’吧,其實她又何必自殺呢,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還沒大學畢業呢,以後日子怎麽好還不知道呢,真傻……”

“真傻”——這就是許媛媛對劉素彩的蓋棺定論了?原來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她的一生真的能用一兩個簡單的詞語來概括。劉素彩生前的“頗具才藝”“虛榮”“清高”,這些從側麵勾勒她性格狀貌的詞匯,現在已經暗淡無光了。它們被一個更加簡潔有力的詞語取代了,一旦脫離了具體的描述對象,這些鮮活的形容就永遠地喪失了生命力。

我問許媛媛:“這幾天你和陳天璽接觸過吧,他跟你說過什麽重要的事沒有?”

許媛媛狐疑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視線轉向其他地方,諾諾地說:“沒什麽重要的事吧,我就看他精神不太好,像是病了,安慰了他幾句。”

“他這樣子確實很讓人擔心。”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被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我的心怦怦怦地跳動起來,陳天璽那張沮喪的、悲傷的臉浮了上來,他談論劉素彩時那種幾近病態的語氣,他那飄浮在一片虛無之中的眼神……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許媛媛覺察到了我的變化,她急忙問:“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我從驚甫未定中清醒過來。許媛媛的目光直直地朝向我,她知道我在想什麽,隨即,她臉上的表情也僵硬了。

我們都意識到,自己踏入到一個從未涉足過的灰暗地帶,那裏有一道光從蒼穹之中投射下來。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你該不會以為是陳天璽殺了她吧?”

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告訴她:“剛才嚇到了。”

“我覺得不可能,陳天璽那麽喜歡她,有什麽理由這麽做?再說,事發那天,他人在學校,還沒回來,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

“你怎麽知道?”

“那天我看到他了,他一回來就跟我要你的手機號碼,當時我也沒想什麽,就告訴他了。”

我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暗暗地在心裏消化剛才的疑慮,但疑慮就像種子,一旦落入到溫潤潮濕的土壤,便迅速地生根發芽。

我反複琢磨著,如果陳天璽真的殺了人,他怎麽還能如此鎮定地出現在我麵前,絮絮叨叨地給我講故事?他不是應該保持沉默嗎?更何況,劉素彩是他那麽在乎那麽喜歡的一個人,他怎麽下得了手?可是話又說回來,劉素彩的家人打死也不相信她是自殺的,這種小概率事件不可能發生在他們這家人身上,這個又如何解釋?他們堅持要警方徹查,直到這件事水落石出為止。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所有證據和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果,那就是——劉素彩死於自殺。

所以,陳天璽怎麽可能是凶手呢?他怎麽會殺了劉素彩呢?

我和許媛媛各懷心事,剛才那一番推測讓我們籠罩在壓抑的氛圍中。

片刻的沉默過後,我想起陳天璽和我說的有關他大學戀愛的事,我想,何不借此機會給許媛媛細細地說一下呢?

許媛媛聽我說完,她眉眼裏都是笑意:“沒想到這小子這麽花心呀!”

我說:“這個不算花心吧,人總是要去經曆的,我想他談戀愛,大概也在彌補先前的遺憾,你說是嗎?”

她憤憤不平起來:“你們男人都一個樣,喜歡互相包庇,喜歡把花心當成癡情,別以為我不懂。”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傻笑起來。

許媛媛竟也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在“保持距離”和“靠近一步”之間遊移不定,這樣一種關係,在這個時候得到了微妙的轉換。如此一來,這番對話就有點像老朋友之間的插科打諢了。不一樣的是,我們談論的話題圍繞著一個死去的女生,而非自己。

許媛媛起身,走到飲水機前替我倒了一杯水,我接過一次性紙杯,喝了一口。

我向許媛媛說起這次采訪任務,我說:“其實本來輪不到我來采訪的,同事請了產假,所以上頭就派我來了。”她忽然好奇起來:“你們報社還招不招人呀?”她的語氣大有討好的意味,我看著她臉上的天真和期待,片刻之後,我搪塞道:“這個也要看報社每年的人事變動嘛,說不清楚的。”

許媛媛的眼神隨之黯淡下去:“如果高考能再來一次的話,我就不信考不上。”她說得那麽篤定,好像真的有一次機會可以讓她改變命運。

“人生很多事是無法重來的。”我說。

她挑起眉毛,“這麽說你就是看不起我咯。”

我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法假設,接受你能接受的,再改變你能改變的,你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

她朝我吐吐舌頭,“好個屁咧,天天困在這裏,做一些無聊的工作,一天過一天,一晃幾年就過去了,現在爸媽都催我嫁人。唉……煩死了,煩死了。”

我沒有接她的話,忽然想起什麽,我打算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

我把剩下一半的水喝光,然後將空紙杯放到辦公桌上,我看了一眼頭頂的吊扇,吊扇呼呼地吹著,我手裏的水杯晃了一下,又停穩了,我這才把視線從那裏收回來。

我提的問題是:“如果換成你,你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會自殺?我的意思是,什麽可以讓你拋棄一切,包括家人、情人、朋友……”

也許我這麽問她太突兀,也太冒昧了,許媛媛前一秒還沉浸在抱怨工作枯燥無聊的情緒裏,這一秒,卻要轉換角色認真地思考我的問題。

她眉頭微蹙:“真搞不懂,你一個做記者的,怎麽問那麽多跟采訪無關的事?”

我笑了笑說:“不是的,這個很關鍵,你是女生,你的話可以提供某種解釋。”

她更加困惑了,“有什麽好解釋的?現在警察的調查結果也沒出來,再說了,劉素彩的事跟我沒多大關係,有什麽好解釋的?”

我們話題的河流在這裏被硬生生地阻斷了。

那一刻,我很想告訴她,我正經曆著和陳天璽一樣的陣痛。我的女朋友已經離開我了,永遠地,再也不會出現了。喪失所愛的那種悲戚,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這股莫名的情緒夾雜在憤懣之中,突然從胸腔深處翻湧起來——可是我竟然開不了口,連最簡單的提及和解釋也說不上來。我強製自己平複心情,讓自己從那種陣痛之中恢複過來。片刻之後,我重拾話題:“你不需要顧忌什麽,隻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行了,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

她大概覺得這個假設太荒唐了,所幸她沒有回避,沉思片刻之後,她說:“除非對愛絕望了,心死了,不然,我不會想到自殺。”

她的回答就像一束光線,精準地穿透橫陳眼前的那片霧靄,直直地照射過來。我隻覺得眼前忽然一片開闊明亮,我被一種“醍醐灌頂”的恍悟所深深震撼。我細細咀嚼她的這句話,然後問她:“可不可以這麽理解,你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心裏沒有一點愛,更容易走極端?”

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盯著我,點點頭。

吊扇在頭頂發出一種緩慢遲滯的節奏。空氣中有陽光投射之後的灰塵飄逸,我突然產生一種幻覺:這個辦公室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透明水族箱,空氣液化成水,我和許媛媛置身其間,就成了兩尾款款遊弋的魚兒,我們在這個透明的空間裏呼吸、飄浮、下沉,而外麵被陽光照亮的世界,則是另一片更寬廣更溫暖的水域。

許媛媛喃喃自語起來:“那天我在路上碰到她,她拉著行李箱,應該剛放假回來吧,遠遠的我就想躲開,但是她看到我了,喊了我名字。我好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她叫我的時候,我都沒有回應她,隻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看她。她比以前更瘦了,很‘骨感’,那樣子挺嚇人的,女孩子不應該那麽瘦的……沒想到才回來沒多久,就發生了這種事。”

“嗯,事情已經發生了,希望能早一點找到真相吧。”

這一次,許媛媛的臉看起來有點悲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幻覺。

我放棄了再次追問,站起來準備和她握手。她似乎還沉浸在恍惚的回憶之中,對“握手”這項禮儀忽然失去了敏感,好像我和她之間不該有這麽正式的動作一樣。不過她稍稍遲疑一下,還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把手伸向我。

“謝謝你的配合。”

“不客氣。”

我準備上樓去,臨走前,她叫住我:“別忘了下來吃飯。”

我點點頭,背起書包,跨出辦公室的門,噔噔噔上樓去了。

我利用吃晚飯之前這段短暫的時間,仔細消化和許媛媛的一番對話。

從事這行業以來,我采訪過不少人。我本來不是跑民生新聞的,我的本職工作是一個文化記者——乍聽起來“文化記者”好像高雅一些,不過說穿了也就那麽回事,一樣是苦命的“文化民工”。我的采訪對象大體可以分為幾種人:一種人很配合,你提個開頭,他就能有條不紊地接下去;一種人顧左右而言他,極不老實,饒了大半圈你的問題他一個也沒答到點上;還有一種人,少言寡語,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不該多說的話他一句也不說。作為記者,你要訓練自己,要知道何時提問,怎麽提問。這是最基本的職業需求。但是對許媛媛的采訪,如果可以稱之為“采訪”的話,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不像是在采訪,倒像是在和她敘舊,我在她的追憶中追憶,在她的講述中講述,我不知不覺就走進了一道死胡同。許媛媛說了很多,而且大體上圍繞劉素彩在作答,可現在仔細一想,她又好像什麽都沒說,我實在挖不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劉素彩因何而死,這是籠罩在我們頭上的最大的疑雲。

目前為止,警方經過現場勘查,初步的判斷是:劉素彩因服用過量安眠藥致死,案發現場沒有掙紮鬥毆的痕跡,事發前劉素彩也沒有和什麽可疑人物接觸,從而排除了他殺這一可能性……當然,我說的這些都是辦案民警給我提供的消息,至於案情是否還會有進一步的發展,還要看稍後遺體檢驗的結果。

我大致可以想象,劉素彩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到底是如何走向幻滅,走到盡頭的。她是一朵還沒盛放便已枯萎的玫瑰,是尚未騰空便已熄滅的焰火……她一定處在極度痛苦之中,那時她的臉色,是不是和久病未愈的病患者一般,閃著蒼白的、瀕臨死亡的神色?不,那時她的四肢、臉頰和皮膚,一定泛著一種幾近壓抑和狂亂的潮紅。在那間她生活了那麽多年的房子裏,在那張餘溫尚存的睡床裏,她的鼻息和淡淡的體味還殘留著。那時候她害怕了嗎?她哭了嗎?如果眼淚從眼眶裏滑落,那一定美得淒涼——“再過不久,我就要告別人世了啊!”。

如此這般,這具曾被那麽多人愛慕著嗬護著疼惜著的身體,就要服下那些細小而威力強大的藥片——氟安定?利眠寧?硝基安定……這些藥片會侵入她的身體,在她的胃裏融化,然後沁入血管,成為血液裏流動的催眠劑,和她的身體發生化學反應。在這裏,時間變成了阻塞在管道裏的水流,它遲滯,平緩地流動著。她的血壓逐漸下降,呼吸變淺,心跳越來越弱,原本正常的脈搏就像引擎忽然熄滅的機械,漸漸地,她會陷入深度的昏迷之中,身體機能的反應就此消失……

她在昏睡不醒中沉入一片黑暗泥淖,那些膠著纏繞在一起的淤泥、垃圾、枯枝爛葉,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勢將她湮沒。

而房間外麵砰砰作響的敲門聲、呼喊聲,乃至隨後父母痛哭流涕的哭號聲,都與她無關了。這些聲音的流動,形成無形體的音波,穿過耳室,穿透耳膜,再進入她那具反射機能已經嚴重衰退的身體。

這樣子,是不是類似某種遠古時期的招魂儀式?

我們可以勾勒出她瀕死前的一係列動作,她怎麽擰開藥罐,怎麽取出藥片,怎麽和著開水將藥片服下,吞咽,流淚,平躺……但是,我們永遠不可知的,是那些她與人世和自身決裂的深層緣由:她在想些什麽呢?那一刻她害怕嗎?她捧起安眠藥的手顫抖了嗎?她是否在瀕死的那瞬間產生幻覺,而又在極度絕望和無力的情況下掙紮著,欲從死亡線上返過來?

我始終耿耿於懷的,是我和許媛媛不約而同想到的那個猜測,它就像茫茫大海中突起的一塊暗礁,冷不防讓行進中的船隻觸碰到,並且劇烈晃**了一下——還好,有驚無險,船隻繞過去,還能繼續航行。

所有這一切,是卡夫卡的小說《城堡》的現實投影:這樣一種情景下的我,是那個三番四次想要進入城堡卻被阻攔在外的土地測量員K。“城堡”包裹著謎團的核心,幽暗、神秘,不停地在我眼前,在所有人眼前扮演一個神秘的角色:變形、蠱惑、幻影……真實的謎底是太空中閃著微光的一顆恒星,離我們所處的位置隔著幾個光年的遙遠距離。

不可避免的,這些揣測、懷疑、否定和追問,讓我掉入時空錯置的幻境之中,死去的趙淇,開車墜落山穀的趙淇,決心赴死的趙淇……她和劉素彩的影像經過一番比對和參照,終於搖晃著重疊起來。我分不清她們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了,趙淇成了劉素彩,劉素彩成了趙淇,她們握手言笑,她們就站在那個遙不可及的世界裏靜靜地看我。我忽然感到一陣悲涼,我想,抑或是我的悲慟太過劇烈,因而無端端將趙淇投射到這麵鏡像之中?

許媛媛是一個站在旋渦之外觀看湍流的人,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河水流動;相比之下,陳天璽的所有追憶,更像一台高分辨率的攝像機:它將劉素彩的麵目、聲音、個性、好惡……全都精準無比地錄下來。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那些過往的碎片,經由陳天璽時斷時續的講述,以某種常人所不能企及的清晰度,重新回放了一遍;而許媛媛的立場是和陳天璽不同的,她站在天平的另一端,她講的這些,用攝像機來打比方的話,許媛媛是拍攝現場的另一個機位,處在不太重要的位置,她捕捉到的不是能夠反映全貌的影像,所有她說的這些剪輯起來,便成了一部電影瑣碎的拍攝花絮了。

這天吃完晚飯之後,我回到房間裏,一坐下,又情不自禁拿起《南方旅店》看起來。這個故事越到後麵,越有一種悲情的意味。藍瑛和藍愷,真的就是一棵樹上結的兩個果子,一個努力揪著枝丫不放,另一個則無可挽回地落到地麵;還有藍瑛的那個趙嘉軒,他似乎是故事朝向敗壞結局的催化劑。我不知道為什麽讀著讀著,就總想起趙淇說的那句“因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在這片荒涼的大地上,愛情不過是一株弱不禁風的小草,它抵禦不了狂風,阻擋不了暴雨,它隻能向陽生長,隻能憑借幾滴露水來養活自己,這樣的愛情微不足道,但隻有如此,它才能生根、發芽、結子、死亡,完成一個圓滿的生命周期。

不知不覺,《南方旅店》的故事已經過去大半,充其量這隻是一個中篇小說而已,出成薄薄的一個小冊子,拿在手裏很輕,讀起來卻很重;它和清平鎮之間形成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解的關係,好像隻有在這裏,才能讀下去,隻有在這裏,這個故事才可以稱其為故事。

清平鎮就這樣變成了旋渦的核心,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著我往下墜落。

原本隻要一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現在一再延宕,這種感覺就像坐上了一列一再晚點的火車。你永遠不知道這列火車何時開出,何時那轟隆的機器聲才會響起來,何時才會朝著既定的終點站一直開下去——你無能為力,隻能坐在位子上無奈地等,除了等,你什麽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