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方旅店3

對藍瑛來說,那幾天混亂得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她知道藍愷的性格,生怕出院後他會找趙嘉軒算賬。她不明白,那架天平的杆要傾向哪一邊。似乎從趙嘉軒出現的那天起,她就開始經曆一些以前從未經曆過的事,包括那次打架,包括這次在戲院看表演……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瓦解。

她在趙嘉軒身上看到了她所沒有的勇氣,他就像一麵鏡子,照出另一重幻影。

那天,趙嘉軒和他父親到藍瑛家來賠禮道歉。

藍瑛才知道,原來這就是西樵鎮上大名鼎鼎的米行老板趙作海。細看之下,他的眉目完全就是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趙嘉軒,但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盛氣淩人。那時,盛怒之下的藍瑛父親坐在大廳裏的沙發上,沒起身,也沒打招呼,板著一張臉。趙嘉軒麵色蒼白,耷拉著頭,和藍瑛眼神相碰的瞬間就移開了視線。趙嘉軒擔心的不是得不到原諒,而是藍瑛會不會從此不理他?

趙嘉軒的父親是見過大場麵的人,圓滑得很,他一進門,看到藍瑛父親,便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根煙。藍瑛父親撇撇嘴,接過煙,擱在桌子上。趙嘉軒看到父親朝他招手,便走到藍瑛父母跟前,低著頭鄭重地說:“阿叔,是我害藍愷受傷的……對不起。”趙嘉軒低聲下氣的樣子與平日藍瑛所見到的截然不同。藍瑛看著這一幕,心裏不是滋味,其實她也不怪趙嘉軒,隻是現在她必須和家人站在一邊。藍瑛思忖著,忽見父親拉長了臉,加重語氣說:“我就這麽一個兒子……”

語氣裏的悲憤表露無遺。

這時,趙嘉軒的父親說:“我們去醫院看過了……”後麵的話故意留著不說,他知道,這一句就足以表明,藍愷的傷並不嚴重,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這份‘金花紅綢’請你們收下,還有醫藥費,都在這裏。”說著,趙嘉軒父親把一個裝了錢的信封遞上去,還有按照鄉裏人的習氣,賠禮道歉是一定少不了的“金花紅綢”。藍瑛父親遲疑了一下,接過信封擱在茶幾上。這是“大事化了”的最好方式,兩個人在這種微妙的類似“交易”的場合,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和解。藍瑛父親也並非得理不饒人,他知道這一次不過是趙家理虧,他才能把話說得橫一點。他從頭到尾都在觀察對方的反應:趙作海雖然克製著,但暗地裏恨不得這事早早結束。

“以後你們來碾米,不收錢。”

趙作海拋出了這個條件,作為附加在這場事故之後的賠償。藍瑛父親一點也不領情,他冷冷地看著他說了句:“碾米那點錢,我們還是出得起的——謝了!”

藍瑛和母親麵麵相覷,生怕又起爭執,正擔心著,藍瑛父親說:“送客——”

藍瑛替父親捏了一把汗。

她也不是沒聽別人說過,趙嘉軒他們家不像以前那麽旺了。自從他進了勞教所,家裏的生意就日漸衰落。西樵鎮的人都說這是報應啊。不過家勢衰落並不代表就從此一蹶不振,可以任人欺負。藍瑛父親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鬧得再大也不過那麽回事。畢竟趙作海也不是什麽好惹的角色,得罪了他,自己家也不好過。

藍瑛送趙嘉軒和他父親出門,從客廳走到門口,不過短短十幾步的距離。這個過程,藍瑛和趙嘉軒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各懷心事,又好像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麽。臨走前,趙嘉軒看了藍瑛一眼,眼神充滿了歉意。藍瑛躲著,不敢看他。藍瑛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說不定他們就不會去戲院,他們不去戲院的話,藍愷也不會和趙嘉軒起衝突——最起碼,事情不會鬧到現在這樣。想到這些,她覺得自己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可是,她應不應該把這事向父母攤開說呢?

藍愷回來後,他臉上那種尖銳的、時刻會暴怒的表情始終沒有消去。經過這事,他骨子裏的野性反而被馴出來了。父母對他噓寒問暖,他也沒回應,悶著頭,喉嚨裏發出咕噥一聲,聽來怪嚇人的。母親燉湯給他喝,又用廟裏請來的神符,燒成灰,兌在水裏給他服下。藍愷非常抵觸母親這種神神道道的做法。但他恰好忘了,西樵鎮的每一個做母親的大多是這個樣:刀子嘴,豆腐心,平日裏可以把孩子罵得狗血淋頭,一旦真正發生了什麽事,永遠都是最擔心孩子的那個人。嘮叨也好,囉唆也罷,還不是為了孩子好?不過,藍愷並不領情,他總覺得,這個家沒有他想要的東西,沒有溫情,也不和睦,家人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家人。

他看不起叔叔,因為叔叔沒有堅持自己的理想,最後還是縮著腦袋回西樵鎮?他一定要比叔叔走得更遠。他要繼續玩音樂,靠音樂為生——至於這個家,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反正沒了他,家人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他怕自己一旦被束縛住,就再也飛不遠了。

生命中有很多東西,是藍瑛所不能理解的。就像弟弟對音樂的癡迷,他的叛逆,他遊移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的那種矛盾態度,這些在藍瑛看來都不可思議。她想,人活著不就應該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嗎?為什麽有的人喜歡和生活死磕,硬要拚個頭破血流才罷休?

那天在藍愷房裏,藍瑛帶著試探的口吻問:“你不會再去找他吧?”

藍愷冷笑了一聲,他知道姐姐的潛台詞,她的那點小心思,他看得透徹。

他故意刁難藍瑛:“我要是找幾個人揍他一頓,會怎樣?”

藍瑛急了,吞吞吐吐地說::“你、你不能這樣!”

藍愷歪斜著腦袋,纏過額頭的紗布看起來像一頂滑稽的瓜皮帽,他帶著挑釁的語氣說:“什麽叫我不能這樣?那我應該怎樣呢你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什麽關係!”

藍瑛一時語塞,氣得渾身發抖,終於迸出一句:“我和他什麽關係也沒有!你別亂說!”

“我哪裏亂說了,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們戲院的事說出來?”

藍瑛知道自己被抓住把柄了,她佯裝出來的趾高氣昂因為這句話敗露了。

“她咬著牙,狠狠地說,反正我沒做什麽,不怕你告狀!”

藍愷哈哈大笑起來,那種表情,帶著挑釁和蓄意。

他說:“等你做了什麽就晚了!”

藍瑛氣得眼淚都滴下來了,她捂住臉,很快就從藍愷房間裏跑出來了,不明所以的母親看到她,喊了她一句,但藍瑛理都沒理,頭也不回就往屋外跑了。

藍瑛漫無目的地跑到公路邊上,遠遠望著那段橫穿而過的鐵路。她想起那麽多的日子,隻有這段鐵路和馳過的火車,可以讓她暫時逃離幽閉的空間。那道傷疤一樣攤開的鐵軌靜靜地伏在地麵上。藍瑛很想穿過公路,朝它走去,但她邁不動雙腿,她腦子裏還回**著剛才弟弟的話,鼻頭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這時,她多希望來一陣暴雨,把這些煩惱、悲傷和羞愧,統統澆個幹淨!她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陽光還熱烘烘的,但她的內心一片冰涼。

這時,她隱約感到背後有腳步聲,她驚得跳了起來。

趙嘉軒站在她身後,像一個不動聲色的影子。

看到趙嘉軒,藍瑛心裏的怒火不打一處來,她轉過身來,以一種防禦的姿態對著趙嘉軒。

趙嘉軒瞥見藍瑛麵帶慍色,便說:“藍瑛,我……是來給你道歉的。”

藍瑛氣呼呼的,瞪著雙眼說:“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趙嘉軒估摸著藍瑛是在說氣話,他眼睛直直地望向藍瑛,問她:“你真的不想見我?”

“是——”

藍瑛的手指不知覺地摳住衣角,這一細節被趙嘉軒看在眼裏了。

他遲疑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拉過來。

藍瑛被趙嘉軒這個舉動嚇壞了,她用力掙脫他,往後退了退,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趙嘉軒站著,表情裏帶著那種急於想要為自己辯解的神色。

他看著藍瑛,問她:“知道那天在學校裏我為什麽打架嗎?”

藍瑛隻覺得尷尬,她已經不在乎這個問題了,她隻想趕緊逃開。

趙嘉軒看著她,眼神那樣誠懇,好像不說出原因,就對不起藍瑛。

“那天……他在別人麵前拿你說笑。”

藍瑛心裏咯噔一下,她當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現在她不在意了,別人怎麽看她怎麽說她,那都是過去的事。她聽得耳邊有一把聲音在說:走吧,快點離開趙嘉軒。聲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很。

藍瑛站著,一動不動。

趙嘉軒朝她靠近,然後伸出手,把她臉上的淚水抹掉。這個動作,那麽輕柔,輕柔得讓藍瑛不敢動彈。趙嘉軒的手指有點粗糙,劃過皮膚的瞬間,藍瑛整個身體僵住了,輕微的觸感在她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終於又像蜻蜓點水一般飛走了。

她就像一個無計可施的小孩子,微微頷首,不敢看他。

她的心跳如此之快,仿佛身體裏那個秘而不宣的地方被人闖了進來。

於是,她那些細小的疑慮、癡想,全都無處可藏。

趙嘉軒說:“你弟弟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藍瑛點點頭,默不做聲。空氣裏有什麽細微的東西在流動。她打消了回去的念頭,重又坐到石頭上。那塊石頭被陽光照得有點發燙,不過她顧不上這些了,一屁股坐下去,不打算起來了。趙嘉軒也挨著坐了下來。那塊石頭擱在路邊,對著一片高高的甘蔗地,如果不是頭頂掛著太陽,倒也是個閑坐的好地方。

藍瑛埋著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趙嘉軒嗅到了這其間的某些變化。他知道藍瑛對他並無恨意,她是第一個願意以某種寬容姿態來接納他的人,這一點令他感動異常。

他撩開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道看不見的幕布,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你應該也知道我進勞教所的事吧。其實出來後,我一直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我爸因為這事氣壞了身子;我媽在我進去的第一個月生病,我還沒出來,她人就去了……連她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如果不是我爸砸了那麽多錢,我不可能出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去學校讀書的,我的心早就不在這上麵了,可是除了回去讀書,我什麽也幹不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那種感覺,鄰居啊朋友啊都不理你了,他們看你的樣子,就像你身上有什麽傳染病……”

說到這裏,趙嘉軒的語氣非常低沉。

他大概也很少和別人提起這些吧,藍瑛想。

藍瑛抬起頭來看他,她問:“那你後悔嗎?”

趙嘉軒的嘴角微微翹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後悔?人生沒什麽後悔的事,我現在想的是怎麽重新開始。”

藍瑛重複他的話問道:“那你打算怎麽重新開始?”

趙嘉軒想了半天,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人不是應該朝著更好的方向而活嗎?”藍瑛不知怎的說起了這句話。

趙嘉軒很疑惑:“什麽才是更好的方向?”

藍瑛想了一下說:“比如好好讀書。”

趙嘉軒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藍瑛的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他說:“這就是你說的‘更好的方向’?”

藍瑛斬釘截鐵地點點頭。

那一刻,趙嘉軒眉眼裏的笑意那麽純粹。

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已經連書都讀不好了,談何活得更好呢?”

“怎麽會呢,除非你不想努力!”

“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這才是最可怕的。”

藍瑛的眼睛像一汪澄澈的湖水,似乎隻要盯著她的眼睛看,就能獲得某種向上的力量。可是趙嘉軒難以從藍瑛身上獲得這種力量,他隻是隱隱覺得,和藍瑛相比,他這個人是欠缺的,是不完整的,這種欠缺和不完整從他進勞教所的那一天開始就存在了,他恐怕這輩子再也修複不了了。

趙嘉軒說:“別人都想離我遠點,但你好像一點不怕我?”

聽到趙嘉軒這麽問,藍瑛笑一笑說:“你又不會吃人,有什麽好怕的?”

這一句話,就像揭穿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兩個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

後來他們又沿著公路邊一直往前走。

藍瑛問他:“你坐過火車嗎?”趙嘉軒搖搖頭。

藍瑛說:“我以後要像我叔叔一樣去北京讀大學。”

趙嘉軒不明白:“為什麽要跑那麽遠?”

“我隻是想離開這裏。”

“可是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就像我一樣,以前我也想跑得遠遠的,但現在不一樣了,是生是死,都離不開這裏。”

趙嘉軒的話沉重了些,藍瑛看到他眼裏熠熠發光。

趙嘉軒給他講他去過的城市,講那裏的人怎麽生活,女孩子穿什麽樣的衣服。藍瑛眼睛睜得圓圓的,生怕漏掉什麽精彩的片段。

末了,趙嘉軒問藍瑛:“知道那天我為什麽笑你嗎?”

藍瑛料不到趙嘉軒竟然會提起這件事,她還記得那天匆匆騎車逃離現場的尷尬呢!

趙嘉軒神秘一笑說:“我還從沒見過女孩子穿裙子騎車的……那樣,不太雅。”

他的話音一落,藍瑛的臉就刷一下紅了。

藍瑛怎麽也不會想到,她回家之後會遭遇另一番風雨。那時她的心情早已平複下來,回家路上,她和趙嘉軒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天色近黃昏,不遠處炊煙嫋嫋。藍瑛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在玫瑰色的天空掩映下孤單佇立著。和趙嘉軒告別之後,她帶著一種莫名的愉悅回到了家,不覺間腳步輕快了不少。但是一進門,她就發覺家裏氣氛不太對頭。她小心翼翼地從門廳走進去,不見弟弟,茶幾邊上,父母臉色陰沉地坐著,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藍瑛想,藍愷一定把秘密抖落給父母聽了,她心裏咯噔一聲,低聲說:“爸媽,我回來了。”

母親是最先爆發的那個人,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錐子般尖厲。

“你去哪裏了?”

藍瑛回了一句:“我沒去哪裏。”

父親將一張戲院的票重重拍在茶幾上,上麵擺放的茶具和瓷碗被震得晃動起來,藍瑛的心也被震得慌亂。她清楚得瞥見那張演出門票,被父親揉得皺皺的,看起來像一張愁容滿麵的臉。她還來不及想清楚這張門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的,幾乎與此同時,母親大聲地質問她:“你剛才是不是和他出去了?”

藍瑛搖搖頭:“沒,我一個人。”

“你說謊!”

藍瑛暗暗下定決心,打死也不能承認。她低垂著頭,劉海遮住她的眼,她感到喉嚨被什麽堅硬的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父親勃然大怒:“你不知道他是誰嗎?勞改犯!你跟他在一起,沒好結果!”

藍瑛克製已久的情緒終於崩潰了,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落在紅磚地板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父親的話刀子一樣割在她心上。

她拚命否認:“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們別聽弟弟亂說!”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臉像蠟一樣難看。

“你還說沒關係?沒關係你瞞著我們跟他去戲院?這事傳開了你叫我們臉麵往哪兒擱?!”

藍瑛感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亂顫,它掙脫著,從她胸口裏跳到喉嚨。她幾乎是脫口而出:“你們就知道顧著你們的臉麵?弟弟彈吉他你們嫌丟臉,我跟別人去戲院你們也嫌丟臉!這個家難道麵子才最重要嗎?你們怎麽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是女孩子啊,我也有尊嚴!”

藍瑛把積壓已久的那股惱怒和抱怨嘩啦啦地說出來。

空氣中回**著她的聲音,她不敢去看父母的臉,生怕一看,她所有的堅持就會在頃刻間潰敗了。父母料不到藍瑛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都驚呆了。那種感覺像被人剝下黏在臉上的麵具,而這麵具一旦被摘下,他們和藍瑛之間原本牢固不破的關係就徹底被打破了。

父親用力地拍響茶幾,騰地站起來。

他舉起寬厚的手掌,重重地扇在藍瑛臉上……

藍瑛長這麽大從來沒被父親打過。父親隻會對不聽話的弟弟動手,藍瑛以前不知道被人摑耳光是怎樣一種羞辱,但現在她明白了,她一下子就理解了弟弟,理解了他對這個家庭根深蒂固的抵觸和叛逆。

原來,痛不是沒有原因的。

藍瑛捂著發紅的半張臉,她的雙眼透過淩亂的劉海,狠狠地射向父親。

母親被這一幕驚呆了,她怎麽也料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藍瑛的反應如此強烈,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裏一陣難受。

藍瑛跑上樓,她這才猛地回過神來,扯開嗓子罵道:“你瘋了!你打她幹嗎!”

藍瑛和父母慪氣。她在飯桌上也不說話,悶著頭,隻管一聲不響地扒飯夾菜。父親看不下去,厲聲質問她:“你擺這張臭臉給誰看?教訓你難道錯了?我告訴你,再敢和姓趙的走近一步,以後就別回這個家!”

藍瑛板著臉沒響應,她夾了幾筷子菜,端起飯碗,幹脆回房間吃了。

她瞥見藍愷眼裏閃過的一絲嘲諷——自從出院之後,他就一直與藍瑛保持著距離,兩個人在家裏也是大眼瞪小眼,互不幹擾。

回到房間,藍瑛扒了幾口飯,就坐在**哭起來。

淚水沿著臉頰滴落,視線模糊了,牆上的鄧麗君那張微笑的臉也模糊了。她不知自己這麽固執究竟為了什麽。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怨恨過。明明弟弟藍愷才是那個應該被忽略被排擠的人,可為什麽峰回路轉之後,她反倒成了被囚禁在狹小鐵籠裏的人?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不公平,不公平的沮喪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她用手背擦幹眼淚,強忍著告訴自己,不哭,不準哭。

和天底下大多數的父親一樣,藍瑛的父親也是一個“禁止”多於“允許”的人。他的話就是禁令,但這道禁令是藍瑛所抵觸的,她執意要打破它,她不知自己哪來的這種勇氣。藍瑛癱坐在**,把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回憶了一遍。她閉著眼睛,聽見所有經曆過的事都在用一種不可置疑的聲音告訴她:隻要穿越這道迷霧,世界就會更寬廣一些。

冷戰的情況並沒有因此好轉,反而愈演愈烈了。母親幾次要藍瑛向父親認錯,都被藍瑛頂了回去:“我又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認錯?”母親急了,語氣急促:“你怎麽那麽固執?認個錯有什麽難的?他是你爸啊!”這下子藍瑛氣不打一處來,幾乎是咄咄相逼了:“那弟弟呢?事是他起的頭,你怎麽不叫他道歉,誰叫他跑去戲院丟人現眼的?爸難道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麽說他的嗎?”

這幾句戳到了母親的死穴,她眼裏噙滿淚,看著藍瑛,說不出話來。

藍瑛受不了母親落淚,轉過頭,自己跟自己賭氣。

沉默被拉得很長。

六月的夜晚,天氣燥熱得很。

藍瑛想走出門口去透透氣,才邁出大門,藍瑛就看到門口站了幾個陌生人,手電筒的光照得藍瑛睜不開眼,她下意識地用手擋住,光束晃了晃,最後停在地上。一個戴著袖套的年輕人對另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說:“就是這裏!”

中年男人徑直走到藍瑛眼前,問她:“你叔叔呢,在不在家?”

藍瑛不明所以,皺著眉頭看他們。

她正要轉身回家,戴袖套的年輕人粗暴地拉住她的肩膀,態度惡劣地重複道:“問你話呢,叫你叔出來!”

藍瑛父母在屋子裏聽見了動靜,急急忙忙趕出來。一看到門口這架勢,他們都呆住了。藍瑛父親認出來了,領頭那個戴眼鏡的是戲院的負責人老黃。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以為這幫人是因為上次的事來找藍愷算賬的,他正思忖著要怎麽應對,老黃便粗聲粗氣地說:“叫藍東傑滾出來!”

藍瑛父親一肚子火,強忍著怒氣:“有什麽事好好說,我們家樓上還有住客……”

話還未說完,老黃便冷笑一聲,陰聲陰氣地說:“藍東傑強奸了文工團的女演員!跑了!”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在藍瑛家人中間炸了開來。

藍瑛父母的臉色一下子慘白慘白的,藍瑛怎麽也不敢相信,叔叔會做出這種事。她想都沒想就說:“你們亂說!我叔叔不是這種人!”

老黃指著藍瑛,哼了一聲:“別說廢話,我們要進去搜人!”

藍瑛父親逼視著老黃,語氣強硬:“你什麽意思?!我說了他不在,你們請回!”

看到對方一夥人氣勢洶洶的樣子,藍瑛怕極了。她和母親並肩站著,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們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她的手心在冒汗,母親的手心也是濕的。最近發生的事情已經夠亂的了,為什麽不好的事情還是一件接著一件湧過來?她看著眼前的人,不知道現在叔叔究竟在哪裏,安不安全……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天空中好像布滿了厚厚的烏雲,雷聲滾滾,一場暴雨很快就要來了。

他們爭執不下。這時街上忽然傳來叫嚷聲:“著火了著火了!”喊聲一陣接著一陣,街坊鄰裏都跑出來一探究竟。不一會兒,街上就站滿了人。藍瑛猛地抬起頭,她驚呆了——東邊騰起了一片紅光,滾滾濃煙把半邊天空映照得如此駭人,藍瑛的一雙眼閃耀著紅光。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火光騰騰地照得天空發亮,空氣中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

半個西樵鎮都被驚動了,街上腳步雜遝……

這時有人跑到藍瑛家門口,扯著嗓子喊了句:“藍愷出事了!”

大家本能地將大火和藍愷聯係起來了。一撥人慌慌張張地朝著戲院的方向跑去。藍瑛還沒有緩過神來,她跟在人群後麵沒命地跑。夜晚的西樵鎮從未像此刻這樣令人恐懼和絕望。空氣散發著一股燒焦的味道,就連掠過耳邊的風聲,聽起來也那麽可怕。藍瑛跑著跑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掉下來。她伸手去抹,但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隻想著趕緊跑,趕緊跑過去看個明白,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祈禱,祈禱……

從戲院門前的位置望去,可以推斷最先起火的是舞台部分。那裏的幕布最容易燒起來,接著大火蔓延到棚頂,再燒到了戲院其他地方。藍瑛他們跑到戲院門口的時候,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火勢燒得太旺,火舌吞沒了棚頂,濃煙升騰上來,眼前的一切籠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石牆和柱子倒塌了,轟隆一聲,整個火災現場鬼哭狼嚎。

趕來救火的人將一桶又一桶的水潑過去。但是火燒得太大太突然了,即使整個西樵鎮的人都出動,也無法阻止這場大火將戲院吞沒。

戲院門口的空地上,藍愷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臉朝下貼著沙石路麵,他扯著嗓子不停地喊:“放開我!”但是圍觀的群眾怎麽會放過他呢?他們高聲喊著:“打死他!打死他!”義憤填膺的怒罵不絕於耳,蓋過了藍愷一聲又一聲的辯解。父親嚇得臉色蒼白,他衝過去奮力地掰開圍在一起的人群,趴下來護住藍愷。他孤軍一人,擋不住那群憤怒得幾乎要將人啃了的群眾,很快他就被人拉了出來。

有人朝他吐口水,罵道:“再來連你也一起打!”

藍瑛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藍愷被當成了縱火犯,老鼠一樣遭人踩在腳下。

母親被藍瑛死死地拉住,她經受不住這樣的場麵,腳下一軟,暈過去了。

整個場麵失控了,人們的憤怒蓋過了一切。

父親抱著暈過去的母親痛哭流涕。

風聲、火聲、呼喊聲、痛罵聲、哭聲……憤怒、瘋狂、求饒、痛恨……藍瑛從來沒有像這一晚一樣如此絕望,她像被人扔進了一片荒蕪之中,呼號沒有回響,掙紮亦無出路。她不明白,為什麽人們可以這樣蠻不講理,為什麽不給藍愷一個辯解的機會,為什麽這個世界和她所看到的不一樣了?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目之所及,盡是這些刺痛皮膚和內髒的場景,荒誕可笑,它們接踵摩肩地湧過來,淹沒了藍瑛生命圖景中有關“人性善”的最後殘像。

——世界,就這樣在藍瑛眼前一幀一幀剝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