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趙淇2

那種倒下的感覺,是不是大腦會出現短暫的暈眩,然後目之所及的世界陷入無邊黑暗之中?或者說,像一種失重的下墜,耳邊會有呼呼的風聲,細微的摩擦聲被無限放大,原本應該停滯的萬物加速流動起來,時間頻率增大,在腦袋觸地之前,意識變成了一個類似光源吸收麵板的東西,把暈眩前短暫的感官接觸照單全收?

——上麵的章節,有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寫到這裏,身為作者的蔣翎是明智的,她有意將故事往一個看不見的深淵推去,不管你願不願意接受,她都必須這樣子寫下去,就像一股順著河床流淌的水,唯其如此,才能將故事推演下去。她找到了恰當的腔調,但是故事的發展遠遠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範圍。你會發現,讀著讀著,整個人便不自覺陷入到失衡的狀態中。這種失衡,不是依靠內部戲劇衝突的加劇來體現,更多的,來源於內在肌理的起伏。如果你是個善於捕捉的人,你就會發現,原本波瀾不驚的水麵泛起了漣漪,閱讀產生了某種狩獵感;你會發現,你變成了一個嗅覺靈敏、觸感豐富的獵人,這種經驗,建立在長期的閱讀規訓之上,也來自作者苦心營造的氛圍和語感。

我好奇的是,蔣翎怎麽可以將一個少女那種支離破碎的人生境況描摹得如此細致?她不厭其煩地狀寫小鎮百態,與那種宏大的、動不動就試圖將曆史拉入敘述框架內的願景相比,可以說是另一種小說路數。那個年代之前的大陸作家,更多地在嫁接外國文學的技巧上下苦工夫,他們注重的不是“寫什麽”,而是“怎麽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蔣翎的小說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她的重心不在於用複雜的技巧來講故事,而是繞開那些浮於表麵的形式,回歸到樸實的姿態上來。我在想,是不是她已經對所謂的敘述技巧產生了審美疲勞?

更令我驚訝的是,《南方旅店》隱隱約約觸碰到了某個曆史的暗角(比如寫叔叔從北京逃回來的那段情節)。年紀稍大的人大概都知道我指的是什麽——問題是,這麽富有“當代性”的事件,是如何繞過審查製度的?為什麽出版社沒有刪減那些敏感的字詞?還是這些猜疑隻是我多心了,可能作者並不想去鑽探什麽曆史的暗角,她隻是純粹在寫故事。至於時代背景和故事的關係,就好比舞台布景和劇中人物。這種書寫隻是巧合罷了,恰好作者經曆過那樣的年代,恰好她隻是以這樣遊移的筆觸,蜻蜓點水般掠過那片蚊蟲滋生、腐臭難聞的水麵。

我想起和趙淇躲在小旅館裏看《頤和園》的時光。

那天的窗外是傾注不停的暴雨,房間裏晦暗無比,筆記本屏幕反射出一層青白色的幽光,把她臉上的細微絨毛照得清晰畢現。我們**著身子,用被單蓋住,雙腳交纏在一起。她的光滑的皮膚,有一種黏膩卻舒適的觸感。

當時看完《頤和園》,蔓延全身的,竟是一種被撕裂的疼痛。

這部《頤和園》和眼下這本《南方旅店》有著微妙的關聯,一樣的年代,相似的故事。但是上一代人的青春和我們如此不同,就像趙淇說的:“有時覺得自己和餘虹很像,有時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像她一樣的人。”她把自己想象成餘虹,她沉溺在電影裏那麽誇張的哭哭笑笑,我當時就應該嗅到趙淇身上發生的某種變質的悲觀的情緒,這樣的情緒從那時開始已經侵入到她脆弱的神經裏了——可是我沒有,我遲鈍得像一個麻木的獵人。

這天晚上,我又開始繼續之前未完成的閱讀。

我把這兩天作的采訪整理好,寫了一篇簡短的通訊稿發回報社。

合上筆記本電腦,我還是對眼下的案子一片迷茫。我知道自己陷入死胡同了,明知道應該是有其他出路的,但就是卡在那裏走不出去。所有人都充滿疑惑,就是沒有一個清醒的局外人,沒有。我覺得劉素彩的事有些蹊蹺,如果她真的是自殺的,那原因是什麽?如果她不是自殺,真相又是什麽?會不會大家隻是被表象誤導了呢?

我點上小許拿給我的蚊香,房間立刻彌散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我不再去想劉素彩的事。

我看著擱在**的《南方旅店》,她就像一個從時光深處走出來的少女,蒙著神秘的麵紗。其實讀這本小說,是需要極大的耐心的,原因就在於作者講故事的那種腔調:細水長流,並不急於把故事撕開來給你看。但你又隱隱覺得這裏有什麽東西像巨獸一般,它正趴在某個角落裏咧開嘴吐出紅色的濡濕舌頭,靜靜地看你。小說裏怎麽說來著——“生活開始向藍瑛吐出它駭人的蛇信子”,“蛇信子”?多麽巧妙的比喻!生活這條巨蟒,蟄伏了那麽久之後,也終於向我吐出了駭人的信子,順便,也吞下了我的趙淇。嗯,一定是的,從那時開始,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的生活開始被一道陰影覆蓋著,日常的節奏被擾亂,那些瑣碎的不堪入目的厄運紛至遝來。我那麽努力將它們排擠出去,但是於事無補。越是被拒絕的東西越是甩不開——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我不相信什麽宿命,可是當我知道,趙淇如此決裂地與“活著”這件事撕破臉皮時,我就大致明白了,所謂的死並不作為生的對立麵,而是一次活生生的棄絕和逃亡。她懦弱了,她害怕了,她逃跑了。所以,她要用這樣一種方式,將自己這具年輕的身體交托出去,摔個粉碎。

趙淇的死已經和我的生命融在一起了,就像一塊暗角,怎麽掩蓋也掩蓋不了。它的疼痛就是我的疼痛,那種無休無止的疼痛,是身體裏無法根除的病灶。

我知道,我又要和那件事撞到一起了。

我還記得趙淇拿駕照那天的情景,她得意地告訴我:“我終於成為一個持證上崗的馬路殺手了!”言語間掩蓋不了興奮。那時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句玩笑話竟會奏響一段死亡序曲。在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父親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那輛Mini Cooper,就像中學語文課本裏《羚羊飛渡》描述的一樣,以一種騰空的姿態衝過公路的護欄,那些長長的低矮護欄因為瞬間的衝撞,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斷裂了——再堅固的材質,也抵擋不了趙淇赴死的決心,更何況,她蓄謀已久,她早就計劃好了,就在這盤山路段,就在這段沒有監控、車流量極少的路上,隻要把方向盤往左邊一打,車身就會像一頭發怒的公牛一樣氣勢洶洶地奔過去。最先經受擠壓的是車頭部分,它很快就變形了,緊接著,那些形同虛設的護欄也會彎曲,在彎曲到了一定程度時,車尾會因慣性整個兒地飄離地麵。越過了那個臨界點,趙淇連同那輛車,就會衝破攔在路邊的障礙物,衝過去,滑行一小段距離,以一種朝向死亡的姿態飛翔,最後,自由落體,墜落到山穀。

在還未失去意識之前,巨大的碰撞聲會轟然響起,車體以從未有過的速度下墜,就像動作片中身體被人拎起,再重重地被膝蓋撞碎脊梁的弱者那樣:這輛嶄新的,剛從車庫裏開出來的車,隨著一聲巨響成了一堆廢鐵。車窗玻璃震碎了。車廂裏的趙淇,在經受了劇烈失重所引起的一係列的震**和呼吸困難之後,終於讓捆綁著她身體的安全帶成了最後的絞索——她用自墜的方式,完成一場殘忍的絞刑。我一直在想,平時一點髒都碰不得,一點瑕疵都容不下的她,為何要選擇這樣的方式自墜?她被摔碎,她血肉橫飛,她蓄謀已久的“自殺”終於實現。

——嗬,你滿意了吧,要我這樣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臨摹你慘烈的死狀。

灰塵和泥土把車身染得肮髒,最後的最後,所有加諸趙淇身上的漂亮、優雅、美好、善良,全都像被絞肉機攪過一般,變成一堆附著在骨骼和器官之上的糜爛物。

在她瀕死那一刻,在意識徹底沉入暗無天日的時間另一側時,她臉上會浮現怎樣一種表情呢?驚恐的?扭曲的?悲傷的?她心裏難道就沒有一點對死亡的懼怕麽?難道對她來說,這隻是一場人生的狂歡,一頭連接生,一頭嫁接死,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場跨越生死的旅行?她和那個圖書館女孩,她們會在那個世界裏相遇嗎?她們如果相遇了,會怎樣談論我?在他們的眼裏,我該是怎樣一個冷漠、自私又反複無常的人!

我那點可憐的高尚和自以為是,換來的不過是虛無。

——是的,虛無,這個悲慘世界的本質。

我所能彌合起來的關於趙淇自殺的細節,大體就是這些了。

我曾經那麽渴望親手殺了她,沒想到我那些所謂的報複尚未實施,她就離開了。你知道聖誕節那天趙淇莫名消失後,我是怎樣歇斯底裏想找回她的嗎?那時她把手機號碼換了,QQ、人人網、微博,全都注銷了。我打電話給她的好友,得到的答複要麽是“不知道”,要麽就是“你們怎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因為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已顛倒了正常的邏輯順序。

趙淇執意要抽離出我的世界,執意讓掙紮的我放棄殊死抵抗。

聖誕節那天離開酒店之後,我打車直奔火車站。源源不斷的人流從地鐵口湧出來,有的進了火車站售票大廳,有的則朝附近的幾家服裝城走去,而更多的則擠在一條狹窄的路上緩慢移動著。攤販沿著馬路一字排開,把半條路堵住了。叫賣聲、說話聲和車聲混成一片,嗡嗡嗡的,吵得人心煩。

我好不容易才橫穿了馬路,越過那些喧鬧擁擠的人群。

我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孤獨和慌亂:陌生的臉孔像無數拚貼在一起的麵具,不斷變換方位和組合,男女老少,眼花繚亂。

可是這萬千張臉中,沒有一張是我熟悉的,沒有一張——屬於趙淇。

我不知道她是坐大巴回去的還是坐和諧號,更要命的是,我連她家具體在哪裏都不知道。

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逼,一個再荒唐不過的傻逼。

我在火車站那邊徘徊了很久,最後決定,還是先回去學校再說。

那天回到學校之後,我去了趙淇的宿舍樓下。

我好幾次想進去,都被氣勢洶洶的宿管阿姨攔下了。

“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能上去。”宿管阿姨鐵著一張臉,語氣生硬地說。

我想趙淇一定早和她說好了,不管怎樣,堅決不能讓我上去。

“阿姨,你讓我上去看看,她不在,我就走,真的,求求你了阿姨!”

我低聲下氣,已經越過了自己所能忍受的底線。

“她搬走了,你回去吧。”她撂下這最後一句來打發我。

上下樓梯的女生,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和宿管阿姨,她們一定很好奇,猜想又是哪個癡情無賴的小夥子在找心愛的女生?我知道,宿管阿姨在騙我,她閃爍遊移的眼神出賣了她。趙淇還沒畢業呢,怎麽可能現在就搬離學校?

我隻能苦苦等下去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第一天,我連趙淇的影子都沒看到,我知道這樣很傻,守株待兔,不會有什麽結果,但我顧不了這麽多。我決定了,就在宿舍樓下的自習室等她。我就不信趙淇可以一直躲在樓上,即使她不下樓,她的室友總會下來吧?隻要看見和她認識的人,我就有機會問清楚她究竟去了哪兒。

我想起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我和趙淇說好了要一起去倒數的。那時趙淇說要找一個有大鍾的地方,倒數完了可以一起去看午夜場電影或者唱K——可是現在呢?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傻傻地等她。

那天天很冷,我穿了羽絨服,還是冷得瑟瑟發抖。

後來等得困了,我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下,沒想到一睡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張開嘴巴,發現喉嚨非常幹燥,那種感覺像被火烤焦了一樣。我渾身乏力,一站起來,雙腳仿佛踩著一堆棉花,身體搖晃得厲害——這時我才悲哀地發現,我感冒了。

自習室一早就有學生進來,有的抱著一堆書,有的提著筆記本電腦,有的一找到空位坐下便倒頭大睡……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好奇呆坐在椅子上的人是誰,也沒有誰在乎一臉蒼白病怏怏的我。沒有,什麽都沒有。

鑽心的孤獨和痛苦,變成了無孔不入的寒意,緊緊將我裹起來。

我舔舔嘴唇,上麵有一層幹澀的皮,摩刮著,很痛。

這時進來一個神色緊張的女生。

片刻後,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臉上的表情由茫然轉向驚喜。

我們相互認出對方來了,她是趙淇的室友。

她朝我慢慢地走過來,走到我麵前,說:“趙淇讓我來告訴你,別等了,她不會見你的。”她機械地複製趙淇要她轉達的話,說完,也許是意識到這樣的措辭太過絕情了,她的語氣緩下來:“她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我幾乎要撲過去抓住她,狠狠掐她的脖子質問她趙淇到底在哪裏,但是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我癱軟無力,就像一個病人。

“我一定要見到趙淇,她現在是不是在樓上?”

我發現自己正在用哀求的語氣和這個女生說話。

女生的嘴唇動了動,歎了口氣說:“你別問我,我不會告訴你的。反正她不在學校,你別等了——我們都知道你和她的事,也勸過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的性子就是這樣,說到做到,不會輕易變的,你別這麽傻等下去了,回去吧。”

“不行,不等到她我哪裏也不去!”

我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自習室零星幾個人,像突然被中斷表演的演員,他們全都停下來,用一種鄙夷的、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

她壓低聲音說:“我們出去說吧。”

她不敢直視我,臉上是那種不想卷入又無法置身事外的表情。

我嚐試著站起身來,但動了動,很快就癱軟在座位上。

她嚇到了:“你怎麽了?怎麽流汗了?”接著她把手貼在我額頭上,驚呼道,“你發燒了!”她不容分手地拉我起來,“走,去校醫院!你這樣子趙淇會擔心的!”我無奈地笑了起來,我想這個笑容一定非常難看:“她擔心的話就不應該一走了之,我從昨天等到現在,她就是不肯見我,別以為我不知道,她不會去哪裏的,她就在學校!”

“我先帶你去去看醫生,有事再好好商量行嗎?”

我抬起頭,正好和她的視線對上。

她的眼神如此誠懇,我忽然覺得,我應該相信她。

我隻好放棄抵抗,乖乖地跟著她去了校醫院。

一路上我還在提心吊膽,心想趙淇會不會趁這個時候偷偷地走了?

診室裏那個頭發花白的老醫生替我把了脈,聲音沉穩地說:“開點藥給你,回去記得多喝熱水。”

生病讓我變得像一個聽話的孩子。我拿了藥方,去藥房取藥。

趙淇的室友一路陪著我,她看起來很拘謹,好像她執行的是一個不可推卸的任務。

——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我都不敢再去仔細回憶。我一直有一種錯覺:那天發生的事情都是虛構的,包括發燒,包括這個趙淇的室友,包括那位頭發花白的醫生……這些都構成了混淆記憶的特殊條件。一定是這樣的,我急於為自己找一個開脫和辯解的理由,所以才在不知不覺中把過去發生的事情進行了修改。

那天拿完藥,走出醫院,我看到趙淇站在校醫院門口。

我真的不敢相信,她就站在那裏,我像突然看見海市蜃樓那樣,視網膜上出現了片刻的恍惚,一陣強光耀得我睜不開眼。等到視力恢複正常,我才確認:沒錯,是她。

你看,我和自己打的這個賭,最後還是贏了:趙淇哪也沒去,她就在學校。

我不知該怎麽形容那種於絕處逢生的心情,那種失而複得的狂喜。

趙淇讓室友先回去。於是,校醫院門口的那塊空地,剩下我和趙淇麵對麵。

我懷裏還捧著剛才取的藥:幾包板藍根衝劑、一盒康泰克還有幾片叫不出名字的膠囊。看到趙淇,我反倒不知所措了,我反複醞釀該用什麽樣的措辭好些,但最後說出口的,隻有幹巴巴的一句:“你來了。”既不是發問,也不是責怪——什麽都不是。

她向我走過來,沒有拉我的手,沒有任何親昵的動作。

“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她明知道我為什麽來找她,還故意把話題繞開。

“不,你把話說清楚,”我的喉嚨幹渴得厲害,喉嚨裏盡是些黏稠的唾液,“為什麽不說一聲就走了?我找你找得快瘋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聲音在發抖。

趙淇把臉偏向一邊,好像我是什麽危險而不可直視的動物。

“我和你說了,對不起。”

“對不起?一張破紙上的‘對不起’能解釋一切嗎?你不用向我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麽,我隻是不想這樣,你知道這種感覺嗎?莫名其妙被人甩了一巴掌!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不是說好不分手嗎?你以前和我說分手不都是開玩笑的嗎?”

“對,以前是開玩笑的,這一次是真的行了吧?!我不用你來告訴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些,說了也沒用——你病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的話徹底把我惹惱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憤怒過。我朝她吼了起來:“你他媽的當我是傻瓜?你不知道我多麽在乎這段感情多麽想和你在一起,對,我知道,在你父母眼裏我是一無是處,我什麽也沒有,我沒錢我自卑我配不上你,但我愛你,我離不開你……”

我幾乎把心都給血淋淋地掏出來了。我以為這麽說,她一定會動容,但我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女人一發起狠來,比男人還可怕。

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然後轉過頭來狠狠地盯著我。

她的嘴唇在發抖,臉蒼白得像一張蠟紙。

“周岐山,我不愛你了,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她說過很多次:戲謔的,故作決絕的,誇張的,溫柔的……她把這句話說得跟“我愛你”一樣平常——可是這一次,她是說真的了。她凝視我的眼睛,除了淚水,什麽都沒有,她完全放空的瞳孔裏,除了絕望,什麽也沒有。我一直自以為是的“不會分手”,現在就被這一句話打翻碾碎。

那根緊繃著的弦砰的一聲,斷了,刺耳鑽心的轟鳴聲隨之響起。

我懷裏那些藥哐當落地,我把趙淇摟在懷裏,死死地抱住她。

她不說話,隻是抽泣著掙開我。

我低頭吻她,卻被她用力推開。

我們就像兩片相斥的磁石,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將彼此附著粘合在一起。

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死亡一般的氣息。

她冰冷的鼻尖像一把尖厲的小刀,抵到我脖頸的那一刻,我竟條件反射地將她鬆開。

她的眼睛睜得格外地大,大得就像一個黑洞,眼淚從那裏汩汩地流出來。

“岐山,我求你,別再找我了,你讓我一個人走開一陣子……”

趙淇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隻覺得一陣短暫的耳鳴,我看著她,好像她從未說過這句話。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把那裏就快咬出血來了。

我看到她平靜地對我說:“我和別人睡了。”

這句話就像一記重錘,狠命地從頭頂上重重地敲下來,幾乎要將我的頭蓋骨敲裂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怔怔地望向她,胸腔裏五髒六腑都在翻湧。

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她曾經那樣死死地抓住我們的愛情啊!

“你騙我!”

“我沒騙你,我為什麽要騙你呢……”

這一刻的趙淇如此陌生,眼淚和冷笑同時出現在她臉上,那種尖厲的輕佻的表情。我痛苦地捂住臉,那晚趙淇手機屏幕一閃而過的亮光,還有她說的那些悲傷得不能再悲傷的話,全都在這一刻湧了過來,它們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將我所有的猜忌、懷疑和害怕統統卷了進去。趙淇贏了,她知道沒有什麽可以擊潰我,隻有這個理由,隻有“我和別人睡了”這個理由才能徹底地將我擊垮,才能徹底地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碾碎。

我真的沒想到,原以為已經治愈了的傷口會在這個時候被無情揭開。

她終於撕破臉皮,將那把插進我身體的利刃再用力地往裏推。

“這麽說,那晚我們在酒店的爭執,那陣手機的震動聲是真的了?”

她抬起眼來看我:“嗬——你嫌我犯賤了是不是?這不是你希望的嗎?你一直都在懷疑我!周岐山你他媽的就這個德行,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那麽崇高那麽好人那麽潔身自好嗎?你走吧,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理應歇斯底裏的,理應扇她一巴掌以解恨,理應罵她賤人,理應告訴她我那麽愛她她怎麽可以這麽對我,我理應拚盡全力地抱住她挽回她求她不要走……

可是,除了憤怒和羞辱,除了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也說不了。

我變成了一個啞巴,一個被剝奪了話語權利的——啞巴。

我不知道我的眼淚是怎麽流下來的,也不知道趙淇是在什麽時候轉身走了的,我忽然間無比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懦弱,厭惡自己的自私,厭惡趙淇把我隱藏好的偽裝血淋淋地撕開來。

冬日的殘陽斜斜照下來,把校醫院門口的林蔭路照得荒蕪一片。

我看到趙淇獨自一人,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她的背影逐漸遠去,直至消失,我的心也被這刀尖割得血流不止。

我和趙淇就這樣分手了,這就意味著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了,我心裏原本由她占著的地方,如今需要重新清理,打掃幹淨。她的喜怒悲歡、愛憎美醜,都和我沒有關係了。我成了最沒有資格過問她的人。從此我和她,我們所有共同的快樂和痛苦的回憶隻能墊在時光的箱底——任何翻箱倒櫃的愚蠢行為都隻會助長苦痛和懊悔。我們無法再回到過去了,我無法再走進她的生活。一旦我動搖了不甘心了,我就輸了——而輸的那個人是沒有資格去談論什麽愛情的,更何況這份愛情早就死在荒涼的歲月中。

我記得趙淇的很多習慣:吃麥樂雞要蘸甜辣醬;不喜歡榴蓮;一起乘地鐵的話,入閘後她會把交通卡隨手遞給我保管;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堅決不用路邊的公廁,因為嫌它們髒;有選擇困難症,總是搖擺不定;在網上看到美食會記下然後發給我——“小周子,朕想吃!”。我習慣她明明很瘦還嚷著要減肥,習慣她走路時挽著我的右手,習慣她睡前的電話,習慣她看到心儀的小說會摘錄給我看,習慣她喜歡留一件我穿過的衣服——“上麵有你的氣味嘛!”,習慣她的笑,習慣她的哭,習慣她依賴我,習慣她愛我,習慣她成為我的習慣……

——但我不能習慣沒有她,不能習慣她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

我身邊那麽多人,他們都在安慰我:分了就算了,何必那麽介懷呢?但我又怎麽能夠對他們這些局外人開口:我對分手這件事不存在介不介懷的問題,趙淇在我心上捅開的那道傷口永遠也愈合不了。

那一卷憎恨的線圈將我緊緊地捆綁起來,恨意愈濃烈,就綁得愈緊。

趙淇說對了,愛情是眼珠子。她活生生地把那顆眼珠子給摳下來了。那裏麵藏著所有關於她的影像,藏著她和我所有的離合悲歡。現在這些全被一幀一幀打亂了,我的眼珠子沒了,我是一個沒有眼珠子的可憐的盲人。

你一定不會相信,清平鎮成了一個吊唁與悼亡之地。我會在這樣一個完全不屬於我的地方找到一個痛苦流瀉的出口。這個時空搖身一變成了一隻盛滿熱水的浴缸,我在其間洗浴,擦拭身體,退去汙垢,我隻需要輕輕地拉開腳底那隻橡皮塞,那麽這滿滿一浴缸的水,浸染了汗水、汙穢和死皮的,就會呈旋渦狀迅速下滑,這隻浴缸會發出類似動物吮吸乳汁的聲音,滿缸的汙水就會順著浴缸光滑的瓷麵流向下水道,流向看不見的地方。

趙淇的死在所有人看來都不可思議。

沒有誰會把這樣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女孩子和自殺聯係在一起。一開始介入調查的警方還以為是一起交通意外,但經過現場仔細的勘查,車胎的劃痕以及路段的情況都表明:不存在任何引發車禍的因素。趙淇的屍體從變形扭曲的車廂中被解救出來時,距離事故發生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事故發生在偏遠山區,因此給救援增加了很大的難度。由於事故現場的環境特殊,趕來參加救援的消防員光是從陡峭的斜坡下落到山穀,他們將繩索捆綁在公路的護欄上,一路沿著陡峭斜坡緩慢下滑,就耗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吊車起不到任何作用,隻能靠人力搶救。消防員動用了電鋸、鐵鍬和其他一切可以派上用場的工具,硬是把車廂頂部切開,以便更好地解救被困的趙淇。

根據後來的報紙報道,那天附近村民自發組織了一支隊伍,他們把竹子改造成擔架,協助消防隊員將趙淇的屍體從一百多米的山穀底下運上來。趙淇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腦顱出血,碎裂的車窗玻璃深深地紮進了肉裏,她被染成了一個血人,成了一具無法拾掇也無從辨別的屍體,呼吸停止,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性。所有在現場看過這慘烈畫麵的人,都被深深地震驚了。警方通過她遺留在車上的錢包找到了她的住址和聯係方式,她的父母接到消息後悲慟不已,那種喪女之痛,就像活生生從他們身上剜掉一塊肉。

對媒體來說,這隻是無數交通意外中毫不起眼的一起,這則新聞在報紙上占據的不過是豆腐塊大小的版麵,一旦時效性過了,就隻能成為陳年舊事;在那麽多自殺案例中,這也不過是一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故”,可是對我而言,這件事的所有細節,所有的前因後果,就像被放在顯微鏡下的觀察對象,透過目鏡和物鏡形成的空間,它的影像被放大無數倍。那些投射在視網膜上麵的畫麵形成一截長長的流動的圖像,它們就像電影膠片那樣,每一幀圖像都是絕望的呼告、死亡的哀號。

趙淇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平日裏我很少喝酒,一來酒量欠佳,二來實在不喜歡腸胃脹滿啤酒之後那種想要嘔吐的惡心感,那種鼻腔和喉嚨被酸臭熏得翻滾的惡心感。隻要再喝多一口橙黃色的漂滿泡沫的啤酒,胃裏的東西就會溢出來,一陣難以遏製的反胃過後,胃裏麵的東西就全都湧上來,那些腐酸的糜爛物變成了一群集體逃離的犯人,它們忍受不了那個混沌肮髒的世界,於是全都接踵摩肩,逃了出來……

燒烤攤旁邊的水溝被我吐得一片狼藉。酸水從鼻腔和嘴裏流出來,我又是哭又是笑,眼淚混著鼻涕和穢物,差一點連胃酸也嘔出來了。頭脹欲裂,太陽穴突突狂跳,意識仿佛飄浮在一個迷離幻滅的太空中。我連站都站不穩了,朋友在旁邊扶著我,卻被我狠狠地推開了。我把燒烤攤我們那一桌的椅子踢倒了,又把地上的啤酒瓶拎起來一個個摔碎,嘴裏罵罵咧咧道:“你去死啊,你以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嗎?你以為死了我就會忘了你是嗎?你他媽的就是賤!賤!賤——”

陪我喝酒的那幾個朋友硬是把我攔下,他們架著我,像扭送犯人那樣把我押回去。後來我不知怎麽躺倒在**的,又是怎麽睡過去的。記憶變成了不同的玻璃片,映照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來。等到天光大亮一覺醒來,我的腦袋還殘留著刺痛感。我早就忘了醉酒之後說了什麽罵了什麽了。後來他們說,他們從來沒見過像我那樣傷心的人,他們說,我就像一頭被人逼得走投無路的動物,嘴裏發出常人難以辨別的吼叫,他們說我反複喊著趙淇的名字——那個被咀嚼在唇齒間並注定被咬碎的名字。可是他們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夢裏,我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看著趙淇用力地打轉方向盤,她臉上是那種平靜得像沐浴在神光之下的表情。我一遍一遍地求她不要,我一遍一遍地說“我愛你我愛你”……可是她聽不見我說什麽,她任憑自己墜落,她輕輕地閉上雙眼,淚水無聲地淌下來……

那是我唯一一次喝醉,為了死去的趙淇,為了一場破碎的無法拾掇的愛。

——如果,還能稱之為愛的話。

趙淇出事的時候,我剛在報社上班。

她的葬禮,我本來並不想去,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參加那個悲傷的葬禮。可以想見,在那個悲劇性的時刻,會不會恰好就下著雨?她的家人、親戚、朋友,甚至是久不見麵的童年玩伴,都會悉數到場。他們等不她的婚禮,卻等來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葬禮。所有的人,包括她父母和妹妹,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這個她已經死去,即將變成壇子裏一撮骨灰的事實。

可是最後我還是去了。

趙淇的葬禮在當地一家小小的殯儀館舉行。我原以為照他家的排場不會如此低調。我錯了,對他們來說,趙淇短短的生命,還不足以用隆重的儀式來送別。

那天抵達殯儀館的時候,天氣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陰沉,反倒是個大好晴天。

殯儀館門口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日光照得車身晃眼。

我不敢走進去。我不知道趙淇父母花重金請來的入殮師,會如何處理那具早已麵目模糊的遺體,他們會將她壓碎的頭蓋骨用什麽東西墊起來嗎?會將她殘破的皮膚用針縫好修複完整嗎?會給她定好發型仔細上妝,描好她那雙修長的眉毛嗎?他們在幫她換衣服時會看到她的身體,那塊隱秘的柔軟的地方嗎?他們會在處理完趙淇的遺體之後互相交流,歎息她這麽年輕走得太早嗎?

對他們來說,死亡就是對世界失去感知,既無痛苦也無歡樂?

我站在門口。門裏麵的哭聲揪成一團,一個分明已經沙啞的女聲在喊:阿淇,阿淇……那聲音扯著我的耳朵。她父母最愛的女兒,我最愛的趙淇,現在就躺在一具冰冷的靈柩裏,接受所有人的吊唁。我平時叫她什麽?我好像想不起平日是怎麽稱呼她的。她平日叫我親愛的、老公、賤人;她要我叫她太後、美女……可在這樣一個需要哭著喊她名字的時刻,在殯儀館的門口,在一片哭聲之外,我竟然想不起我平日是怎麽稱呼她的!我聽到年長婦女唱念起了佛經,哭聲漸停,他們圍著她在唱“南無阿彌陀佛……”——你聽得到我們的聲音麽?我想你可能早就嫌棄了那副摔得血肉模糊的身體了吧,你早已飛到另一個世界裏了。你如果在,一定會嘲笑這種可笑的世俗的哀悼方式吧?可是,你又怎麽會知道,你走了,我們也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來悼亡你來吊唁你。你永遠也看不到我們了,你聽不到我們的哭聲,看不到我們的撕心裂肺,更不知道我們為你流下那麽多眼淚……

在這樣的一個告別時刻,時間以一種緩慢但無法阻擋的節奏推進。

我本來是一個局外人,可是,我比在場的所有人都悲傷。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我把趙淇寫給我的書信全扔進火堆裏燒掉了,隻有那本趙淇郵寄給我的《南方旅店》,在我掂量許久之後,才終於逃過一劫。這是我給趙淇的葬禮,我在心底,將我所有的懺悔、愧疚、秘密和苦痛,全都付之一炬。

我呆呆地站在殯儀館門口。有一個從裏麵走出來的工作人員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很快走開了。我很想進去,可我沒有勇氣。

我不知道他們會用哪張照片做為趙淇的遺像。我想起她有一次自嘲說:“我那麽不愛照相,以後死了沒有遺照的話,怎麽辦?”

告別儀式結束了,他們就要將她推進火化間,在那個高溫的焚化爐裏,赤身**的趙淇,她的頭發、皮膚、器官組織、骨頭會被焚毀,趙淇會變成一堆白骨,他們會象征性掃起一小堆骨灰放進骨灰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