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夏初一上高二那年攤上一個外地來的老師做班主任,名字叫溫墨耕,足有五十多歲了,細長的眼睛裏泛著沉沉的光,像個老古董。別看他老,觀念卻很跟得上流行趨勢,一上課就告訴大家:不用那麽用力學習,反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考上大學。

同學們(尤其是那些學習不好的同學)聽完,恨不得直接上講台左右開弓,馬不停蹄地抽他。

溫墨耕見大家一臉怒氣,趕緊解釋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們以後都是要工作的,拿什麽賺錢呢?一隻手有五個手指頭,當然是使用最長的安身立命。你們喜歡什麽,就去做什麽。

當年吊兒郎當坐在最後麵一排的混混頭兒陶大成頂回去說:“我最喜歡吃。”

全班同學大笑,溫墨耕也跟著局促地笑,說:“我也喜歡。”

溫墨耕用了將近一年時間摸清了班級裏所有同學的愛好,總結了每個人的長處。後來在他的鼓勵和推薦之下,陶大成棄學,直接去學了廚師。再後來他做的魯菜成為當地一絕,被京城魯菜大師收為關門弟子,每年都負責國宴項目,賺的錢比當年考上清華的學生都多。

夏初一想了想,當年他們那班的學生,基本上各個都有出息。有的沒考上大學,工作一年後經溫墨耕指導又參加了成人高考,最後如願拿到學位,參加工作;有的高中沒讀完就去做了IT生意,給人修電腦換配件,憑著察言觀色和頭腦靈活也混成了公司小老板;有的學了醫,畢業後進入市人民醫院,現在已經是業界首屈一指的人物。

桃李滿天下的溫墨耕,或許隻在夏初一這裏栽過跟頭。

記得當時,溫墨耕在給所有同學指出他們適合走的路之後,單獨找到夏初一,語重心長地和她說:“我觀察了你一年,沒發現你有任何專長,你就好好學習吧,你比別人更需要上大學。”

夏初一性子溫和,誰說話都能聽得進去,導致十幾年來一無所長,唯一優點就是性格好。雖然沒被溫墨耕發現特長,不過她也不氣餒,力爭給溫墨耕留下一個好印象,半正經半安慰地告訴他:“老師,我頭發特長。”

她看見溫墨耕眼睛裏再次放出希望之光,接著和她說:“對,對,趕緊剪了吧。耽誤學習。”

被溫墨耕“判刑”後,夏初一發奮努力學習。她先將自己的桌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然後依次將數學、化學、物理、生物課本擺好,並在每本書的書脊上貼好1、2、3、4要點,以便自己在短時間內就知道複習什麽地方。

之後,她又將課後習題和練習卷子分門別類安放到文件夾裏,用紙頭做成不同顏色的標記。這樣無論老師想講哪張試卷和難題,她都能第一時間找到題目的位置。

最後,她給自己列了一個詳細的學習計劃——主要步驟是觀察第一名是怎樣學習的。

當時陸斐然年少有為,長得白淨清瘦,隻可惜天生話少,而且經常皺眉,別人都不敢招惹他。雖然坐前後桌,半年內夏初一和他說的話絕不超過十句,但這並不妨礙她偷偷模仿他的學習方法。

所以在陸斐然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做作業的時候,夏初一也順便聽了一節課的流行音樂。

在陸斐然趴在課桌上睡覺的時候,夏初一也睡得心安踏實很多。

在陸斐然英語課上做數學作業的時候,夏初一也隨著嘩啦啦翻數學書,奮筆疾書做習題。嗯……後來夏初一被英語老師當眾譏諷了三天,而陸斐然毫發無傷。

期中考試,夏初一發現自己又下滑了十名。

夏初一覺得自己被耍了,怒氣衝衝地教訓陸斐然:“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小人。”

陸斐然麵不改色,一雙眼睛澄澈如水。

夏初一齜牙咧嘴:“做作業戴耳機,不學無術。”

陸斐然:“耳機可以屏蔽噪聲。”

夏初一懵了,原來他沒聽歌啊,她怎麽沒想到啊。

夏初一氣得鼻子都歪了:“上課睡覺,偷懶耍滑。”

陸斐然:“沒有睡覺,在默背課文。”

夏初一臉蹭的紅了,想起來那時候自己睡得是真香。

她想起來更可氣的一幕:“英語課做數學作業,不學好!”

陸斐然白白淨淨的臉上出現一些褶皺,皺眉讓他看起來像個病弱的公子。

他解釋:“英語老師講的作文範本是我寫的,我閑著也是閑著。”

夏初一哈哈哈幹笑了三聲,十分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她琢磨這次和陸斐然說的話太多了,可能未來一年都不需要再說話了。

隻不過命運之手沒有放過夏初一和陸斐然,之後兩人交集越來越多。2008年高考前,整個學校都循環播放《北京歡迎你》,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兩個月後的奧運會。五福娃的圖片和奧運旗幟貼滿大街小巷,21公頃的國家體育場——“鳥巢”向世界展現出它的宏偉和熱情。經濟蒸蒸日上,市區新樓林立,很多老城區被規劃為拆遷對象。

那時夏初一的學習成績在陸斐然的指導下已經穩步上升,春暮夏初的風吹得人心曠神怡。一切看起來都很好,陽光很好,天也很好,少年很好,滋長在心底的悸動也很好。

2008年6月4號,農曆五月初一,離高考還有三天。夏初一晚自習回家沒有見到媽媽,爸爸夏平說媽媽回了老家,暫時不回來了。當時夏初一壓根沒當回事,老家在郊區,媽媽常常因為姥爺身體不好回去看他,她想著媽媽這次回去肯定是有事耽誤了。

6月6號下午,夏初一領了準考證,將學校裏的所有東西都裝好返回家裏時仍然沒有見到媽媽的身影。下午三四點鍾的陽光讓她有些頭腦發昏,家裏老鍾發出當當當的嗡鳴,她心裏咯噔一下,突然覺得不對勁兒。她已經有三天沒有見到媽媽了。何況明天就是她高考的日子,媽媽不應該還不回來。

她開始瘋狂地給媽媽打電話,卻一直沒人接。遲遲打不通電話的恐慌一直在加劇,直到爸爸夏平回到家,夏初一眼含熱淚地質問他:“我媽去哪了?!”

夏平似乎有意隱瞞,隻是在她質問的一瞬間,臉上努力經營的表情瞬間坍塌。他知道瞞不過了,他不得已告訴夏初一:“媽媽離家出走了。”

毫無預兆的,善良平和溫柔,從來不和爸爸吵架,幾乎沒有煩心事的媽媽離家出走了?!

夏初一根本不相信。

她的媽媽根本不會拋棄她和爸爸。

她瘋了一樣衝到街上,一路打車到老家,挨家挨戶地問,結果沒有任何人有媽媽的消息。她之後失魂落魄地回來,去了學校問老師有沒有見過媽媽,那時陸斐然還沒有離開,他看著泣不成聲的夏初一,毅然決然幫她一起尋找。

那一夜他們去了市公園,去了體育場,去了各大賓館、網吧、餐館、醫院甚至教堂,都沒有發現媽媽的影子。夏平找到他們時已經清晨六點,陸斐然將癱倒的夏初一交給他。

那一年夏初一沒有參加上午的語文考試,她的綜合成績慘不忍睹。

暑假結束後陸斐然來找她,問她倘若複讀一年她有把握考入哪所學校。她伸手指了Z大,那是她拚盡全力能考上的最好的大學。

那一年,陸斐然的決定震驚全校,本可以上重點院校的陸斐然也決定複讀一年。老師們起初不解,直到幾個月後校內紛紛流傳這一消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陸斐然的目標是清華。”

可是沒有。

等到第二年,夏初一真的考上Z大的時候,陸斐然也隨手填報了Z大的誌願。學校老師再次震驚,明明他上一年的成績就可以報考Z大了,他到底是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夏初一。

以至於多年以後夏初一都覺得她虧欠陸斐然,要用一輩子來還的那種虧欠。

她的媽媽仍然沒有回來,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她從此憎恨初一這個日子,憎恨有人喊她的名字,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憎恨自己的父親。可是她不敢改名,不敢搬家,甚至不敢離開淮城去工作,她想等媽媽回來,回來的時候還認得她,還認得她們的家。

媽媽的消失成了她人生中的痛,即便當時報了警,警察也沒有找到媽媽,可她仍然沒有絕望。心平氣和的時候,她懷疑媽媽突然得了癡呆症走丟了,又或者得了不治之症才不辭而別。難過的時候也懷疑過媽媽是不是被綁架了,或者懷疑媽媽有了別的愛人。隻是每次這麽想的時候她都恨不能抽自己耳光,她的媽媽那麽好,無論什麽情況都不會丟下她的。

她每年冬天都會和陸斐然在淮城的大街小巷貼尋人啟事,那麽冷的天,陸斐然永遠讓她戴著手套拎著小桶跟著他,而他則一次又一次地在牆上刷漿糊,然後將媽媽的尋人啟事和照片一張又一張地貼上去。

陸斐然說:“以前外婆和我相依為命,後來多了一個你。現在我隻有你了,千金不換。”

說好千金不換的陸斐然,在異地三年後要和夏初一分手。

夏初一蹲在夏夜的大馬路上,風吹迷了眼睛。陸斐然已經離開了,偌大的漢州讓她無處可去。路燈下各色小蟲縈繞成一團,夏初一靜靜地想:倘若當年她再努力十倍百倍考上清華,讓陸斐然進入真正屬於他的學校,是不是畢業後他們就不會為工作發愁。他們會擁有很多機會,會擁有更好的人生,甚至不必麵臨異地的尷尬。

可是她沒有,學校的平台限製了他,她的無能限製了他。他不得已選擇在漢州工作,三年後也不得已和她說:“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