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麽”先生

高二那年,市裏電視台采訪年級第一的陸斐然。當主持人拉著長長的話筒線,站在攝影機前麵說了一堆歡迎收看×××,這裏是市第一中學之類的話,並詳細介紹完陸斐然的成績背景後,一臉溫柔和善、循循善誘地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麽?

主持人都說了那麽多話了,下麵的時間肯定都交給陸斐然。主持人正想鬆口氣休息休息,就聽陸斐然麵對鏡頭說道:學法律。

“還有嗎?”

“沒了。”

一個優秀學生代表的采訪,硬生生變成了主持人的個人秀。

陸斐然話一向少,當節目播出時,連班主任都氣得腦門一跳一跳的。那天晚自習,和陸斐然坐前後桌的夏初一轉頭問他:為什麽想學法律?

當時夏初一和陸斐然還是普通同學關係,兩人的對話經常是“為什麽……?”和“不為什麽”。

這次陸斐然頭都沒抬,當然不可能回答夏初一的問題。氣氛一時尷尬至極,幸虧坐在夏初一前麵的許慕楊救場。

班主任當時排座位,本著“先富帶動後富”的思想,一排績差生一排績優生間隔排列,想全麵提高班級成績。隻不過班裏績差生太多,輪到夏初一時已經是兩排績差生靠一排績優生地排列。但當時夏初一很高興,因為許慕楊比她還差,就算她後麵坐著陸斐然也沒覺得有多丟臉。

“法律來錢快唄。”

許慕楊留著板寸,眉毛很濃,笑起來眼睛眯起一條縫,眼神卻很精明。

夏初一覺得陸斐然不可能像許慕楊這麽膚淺,替他爭辯:“別的行業一樣賺錢啊。”

許慕楊邪邪地一笑:“當律師多有麵子,又正派又權威,還能給人主持公道。你沒看司法女神都左手拿劍右手拿秤嗎,那就是代表了公平和正義。”

夏初一回頭瞅了陸斐然一眼,見他無動於衷,便回頭和許慕楊說道:“既然代表公平和正義,那為什麽還要給壞人做律師?碰見燒殺奸掠的直接判刑不就行了?”

許慕楊一拍桌子,嚇了夏初一一跳。

“所以來錢快啊。要是幫壞人減了刑或者減了罪,能多收好些錢。”

轉了一圈,又回到許慕楊剛開始的邏輯,然而單純的夏初一被說服了。

“法律不是為有錢人服務的。”

此時陸斐然幽幽開口,夏初一脊背一涼。

“法律的公平是給所有人同等的權利。即便那個人罪大惡極,罪行一清二楚,但當所有人都懲罰他的時候,他也會走投無路,成為弱勢,法律的天平已經傾斜。所以律師的責任是幫助他,給他一線生機,他可能更知道懺悔。善惡是流動的,天平平衡兩者,不使一方過強,也不使一方過弱。”

這是一個月以來陸斐然說過的最長的句子。

夏初一猶如醍醐灌頂,一瞬間覺得陸斐然被光環籠罩著。許慕楊嘖嘖兩聲,目光穿過夏初一落到陸斐然身上。

“那你學法律是為什麽?”

陸斐然再次低頭:“不為什麽。”

許慕楊白了陸斐然一眼,他一向瞧不起這種故弄玄虛的人。隻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班主任的一張臉就從門框上的玻璃上顯現出來。他正因為陸斐然接受采訪時沒給自己長臉的事情生氣,現在看見許慕楊擾亂課堂秩序更是恨得牙根癢癢。

夏初一比許慕楊早一刻看到班主任,連忙低頭寫作業。

最後許慕楊……

夏初一坐在銀行的休息椅上看了看表,已經下午四點三刻。她從回憶中抽身,因為實在是想不起來許慕楊當時的下場了。在她的腦海裏,能讓她記住的事情永遠和陸斐然有關係。

夏初一沒有急著去找陸斐然,她怕自己即便拽著他的領口瘋狂問他為什麽提分手,他也會淡淡地說個不為什麽。她想自己找原因,否則陸斐然就算說一萬遍分手她也不答應。

銀行五點下班,夏初一知道時不我待,連忙用絲巾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站起身向櫃台走去。

一排櫃台後麵有個走廊,走廊連通辦公區,前麵辦業務,後麵則是銀行各個部門上班的地方。夏初一四下瞅了瞅沒人往她這裏瞧,偷偷摸摸地一個側身,沿著走廊向裏麵走去。

隻是還沒走兩步,兩個保安就各架著夏初一的一條胳膊把她抬出來了。

到了大廳就看見陳清晝抱臂在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早看出來你不對勁兒,是不是想偷東西,在這兒踩點兒呢?!”

夏初一一臉懵怔,連忙辯解自己走錯了而已,她就是想找個衛生間。

“整個下午都坐在這兒,去衛生間還把自己包那麽嚴實,一看就知道有別的動機。”

陳清晝根本不相信她的說辭,所以任她怎樣呼喊,保安都不鬆手。更可恨的是兩分鍾後連警察都來了。

陳清晝在派出保安時就報了警,這下夏初一有理說不清,直接被警察帶走了。

“陳清晝!你告訴陸斐然我被抓了!”

“一定要告訴他!”

“我叫夏初一……初一……一……”

夏初一被警察帶上警車時還企圖通過窗玻璃向陳清晝傳遞消息。她的拚死抵抗讓警察更加相信她行為不軌,直接按住她的頭將她製伏,把她的雙手反銬在一起,隨著警笛聲一起消失在銀行門口。

將近晚上八點鍾,陸斐然才出現在夏初一麵前。

此時已經被警察連番審問的夏初一狼狽不堪,看見他眼睛裏忽地升騰起淚霧。他們一百多天沒見了,陸斐然還是那麽瘦削挺拔,手指還是那麽修長幹淨,而夏初一衣服皺巴巴的,臉也蹭髒了,頭發更是亂糟糟的。

她抹了把眼淚,心想連分手都不體麵,她太虧了。

陳清晝跟在陸斐然身後,連忙上前道歉。隻不過道歉時眼睛還盯著陸斐然,不知道到底是在對誰道歉。

“實在對不起啊陸主任,她一直沒告訴我她是誰,在咱們銀行轉悠一下午了,這才有了誤會。”

夏初一捋了捋頭發,迅速從陳清晝的話中總結出一個信息。

她盯著陸斐然:“都升職當主任啦?”

陸斐然眸光清澈,淡淡開口:“副的。”

夏初一皺眉,都這時候了,你還較這真兒有意思嗎?

她轉頭看向陳清晝:“看你年紀也不大,長得也挺好看,就是眼神不太好。下次不要這麽對待客戶了。”

陳清晝沒想到夏初一是這個反應,有些感動,連連點頭。而夏初一唯一的初衷就是讓她盡快離開,她要好好和陸斐然談談。

陳清晝果然沒有客氣,大概也知道自己在這兒純粹礙眼,道完歉趕緊溜了。陸斐然向警察做了解釋以及擔保,簽了字,這才帶著夏初一離開。

初夏的夜裏有些涼,陸斐然將外套脫下來給夏初一披上。夏初一很不爭氣地將外套裹得緊緊的,貪戀地汲取溫度。

兩人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慢吞吞地走著。沒見麵時,夏初一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可如今見了麵,話頭像藏在了毛線團裏,越急著找越找不到。

直到陸斐然帶她走進餐廳,她才定下神來。這是家主題餐廳,樓梯和壁櫃都是金屬材料做的,彎曲又極富設計感的屋頂簡約又現代,在燈光的輝映下,四壁流光璀璨,異彩紛呈。

兩人麵對麵坐下,燈光耀眼,她仔仔細細將他觀察了一遍。

“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

陸斐然依然緊抿著嘴巴不說話。

夏初一看他臉色有些發白,那麽久沒見麵,顴骨也更突出了一些,滄桑到真的有點做副主任的樣子了。

空氣一時清冷凜冽,夏初一忽地想到自己今天會飛的經曆,哈哈笑了幾聲,連忙開口:“你要是覺得忍受不了異地戀,我可以天天來見你,反正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

“初一,我們分手吧。”

他抬頭,一本正經地看著她,眼睛裏布滿血絲。

夏初一呼吸都停了,睜大眼睛看著他。服務員上了幾道小菜後說菜齊了,夏初一這才又笑了幾聲,打破尷尬問道:“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問你為什麽喜歡我,你說不為什麽。上大學之前我問你報什麽專業,你說報金融,我問你為什麽不學法律了,你說不為什麽。學了金融你要來漢州工作,我問你為什麽不找個離淮城更近一點的城市,你說不為什麽。可是沒關係,這些都沒關係。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向你求婚,你眼睛裏放光,說‘我願意’的時候我興奮得要跳起來。哪怕我不知道任何真相,我也知道你絕對不會離開我。你不說,我就不問;你不求婚,我就求婚……”

夏初一說到這裏的時候,看見陸斐然又低下頭,嘴裏咕噥了兩句。她沒聽清,因為現在她全身心地想對他做出挽留,充滿對他的不舍。

“陸斐然。”她喊他,讓他看著自己。然後她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鑽戒閃著細碎的光。

“我們都訂婚了。”

隻是話音未落,陸斐然即刻將自己手上細細的銀指環摘下來放在餐桌上,又攥住夏初一的手,將那枚鑽戒也擼下來。

然後,在餐桌上分別交還給對方。

一切快得像什麽都沒發生。可鑽石戒指轉瞬被他放進口袋,餐桌上隻留下當初她送他的那枚細細的銀指環散發著廉價的氣味。

夏初一沒有阻止他,隻是心裏有些痛,連手都忘了放下來。

她的眼淚瞬間流下來。

“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不是不知道每年今天我都會很難過。就算分手,你都不能換一天說嗎?”

陸斐然終於肯直麵她。

以低冷的語調回答她。

“我不想讓你再有第二個討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