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很“喪”的一天開始

飛機從名古屋出發,將在兩個小時後降落淮城市。

夏初一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一路上用iPad拍了很多不同角度的日光和雲霧,等到乘務員通過廣播提醒大家係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時,她才將iPad交給緊挨著自己的外國帥哥。外國帥哥長了一頭漂亮的栗子色頭發,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讓夏初一沒辦法拒絕他的要求。

外國帥哥笑起來風情萬種:“Thank you!You've done me a great favor.”(謝謝!你幫了我大忙。)

夏初一英文很是蹩腳,不過能聽得出他對自己的欣賞和感謝。她不好意思地回答他:“哪裏,哪裏,客氣,客氣。”

外國帥哥劃過一張張她拍的照片,嘖嘖點頭,用極快的語速道:“You are truly an excellent photographer!I have never seen wonderful works like these. Thank you for your help!”(你真是一位優秀的攝影師!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照片。謝謝你的幫助!)

夏初一更加不好意思,她拍的照片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有多大區別,她實在無法承受他過分的誇獎。要不是剛上飛機時他說是天氣學家,央求她幫他拍照,她連往外看的心情都沒有。

她有些累了,一想到今天是農曆五月初一,她更加緊張,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會墜機,所以登機前她特意給陸斐然發了一條短信,在短信的最後加了一句:我會永遠永遠愛你。

看起來就很像準備好的遺言。

還有二十分鍾就要降落,沒等她再次回答外國帥哥的話,飛機就開始上下顛簸,而且越來越厲害。

夏初一下意識抓緊安全椅手柄,攥得骨節發青。乘務員再次通過廣播提醒大家飛機正在穿過亂流區,希望大家調整坐姿,安靜等待。然而在她說完沒多久之後,飛機顛簸得更加厲害,似乎下一秒就要脫離航軌直衝地麵。

夏初一臉色慘白地呆坐在位子上,轉頭看了看,滿艙的人已經哀號一片。下一秒,飛機急轉直下,猛地降落幾百米,大家沒有準備,像被人捏著從雲層丟下來,腎髒和胃還留在上空,軀殼卻已經垂直降落。飛機左搖右晃,這下人人哭號,連一向麵帶微笑的乘務員都眉頭緊鎖。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廣播中傳來的一句話:請大家隨時準備好取出座椅底下的救生衣。

夏初一轉頭與外國帥哥對視,外國帥哥剛想說話,便聽見夏初一嘶啞著嗓子道:“是不是要死了?天啊,難道我才二十多歲就要死了?我得活著,我還沒見到我媽,我不能死,絕對不能!”

說到後麵時夏初一已經把嗓子喊破了,身體被恐懼脹滿,心口像壓著一塊秤砣。外國帥哥單手揚起,試圖安撫她:“It's OK。It's OK!”

夏初一哪裏還聽得見,前後左右乘客的哭嚎聲加重了她的恐懼。恐懼讓她開始胡言亂語,企圖用語言緩解自己的壓力。

“我爸給我起名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我的名字那麽難解釋。我是十五出生的,我爸為了顯擺自己讀過兩年書,非得和我媽搶起名權,讓我叫‘初一’。等我上了學,每個年級的班主任都問我是哪個初一過生日,我從上一年級到讀完大學,解釋過上百遍,我的生日在十五,五月十五。

“我爸當年起早貪黑給我起這個名兒,說含義是過了十五就想初一。我壓根沒看出來我爸讀過書,倒看出來他的智商是真的不行。我討厭初一,今天也是初一,我討厭今天。”

飛機顛簸得像散了架,即便坐在椅子上都被晃得東倒西歪。夏初一打了個哆嗦,趕緊從背包裏掏出一張紙,像交代後事似的一麵在上麵寫“陸斐然”三個字,一麵哭得更加傷心。

“我怎麽這麽倒黴,這個日子對我來說就是詛咒。我還那麽年輕,我還沒結婚,我想我爸,我……”

她哭得太劇烈了,連咳了一陣子,等再抬起頭看外國帥哥時,發現他正一臉愁容地看著自己。

“Our plane is descending now, We will be landing soon.”(飛機正在降落,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夏初一揩了一把鼻涕,轉頭看向窗外。果然,地麵上的房屋都已經出現在眼前,藍色的屋瓦清晰可見。

廣播裏傳來乘務員平靜的聲音,說因為亂流導致的劇烈顛簸使大家受驚,謹代表航空公司向大家誠摯地道歉。

夏初一臉蹭的紅到耳根,因為一些鼻涕還掛在嘴唇上。隻好十分尷尬地對外國帥哥笑道:“剛才……哈哈哈……是個幻覺。”

外國帥哥也溫和地笑:“You're funny.”

夏初一撓了撓頭,想了想剛才自己失態的樣子回複道:“你這麽淡定,讓我想到了一些中國人。”

“Who?”

夏初一十分認真地看著他:“文天祥、譚嗣同、嶽飛,還有黃繼光和趙一曼。”

外國帥哥皺皺眉頭:“Why?”

飛機落地了,夏初一長籲一口氣:“因為他們都不怕死。”

下了飛機,夏初一等著其他同事過來匯合。牧晨先趕過來,怕是剛才太過驚嚇,直說這會兒肚子疼得要命。夏初一趕緊扶著她就近接了杯熱水,又將包裏的止痛藥拿出來喂她服下。她知道牧晨身體不好,這次日本之遊多次被她拖累,遭到很多同事的白眼,也隻有夏初一一直在照顧她。

牧晨臉色剛剛恢複一些紅潤,其他同事也陸續趕了過來。溫涼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全是劫後餘生的感慨。

“這次日本團建也太不順了,去富士山趕上下雨,大巴車差點開到溝裏;去大阪遇到小偷,東西找了大半夜才找回來;連回程的路上都遭遇亂流,差點沒命回到祖國的懷抱。”

牧晨低頭喝熱水,不願加入溫涼的吐槽中。夏初一作為這次團建的負責人,也隻能安慰性地讓大家好好休息,盡快把體力補回來。

以機場作為最後根據地,夏初一再次清點了人數,確認了包裹,最後讓大家統一坐車回公司。溫涼臨走前眨著眼睛和夏初一說道:“你今天就別回公司了,畢竟小別勝新婚嘛。”

夏初一十分客氣地送別她,順手給了她一個清脆的腦瓜崩,讓溫涼疼得齜牙咧嘴。等大家都走了,夏初一站到出口位置看了看手表,已經將近十點,按說陸斐然早就該到了。

陸斐然和夏初一異地戀三年,最近的一次也有一百多天沒見麵了。兩人約好今天在機場見麵,然後一起回學校拜訪老師,誰知陸斐然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夏初一給陸斐然打了幾通電話,傳來的都是忙音。她百無聊賴地靠在大廳窗前等待,外麵有些陰天,連成一排的車流尾燈像彩虹豆一樣撒在地麵上。

等到十一點,夏初一有些焦急,轉身時和外國帥哥再次相見。

“Bye.”夏初一想都沒想,直接和他說再見。

外國帥哥哈哈大笑:“我會記住你的。”

夏初一如被雷擊:“你會說中文?”

外國帥哥挑眉,和她擦身而過時留下禮貌而客氣的一句話:“Xia Shiwu,Welcome to China.”

夏初一想更正自己的名字,又覺得很丟臉,同時覺得自己被欺騙更加生氣。如溫涼所說,這次日本之旅真的“喪”到極點,連一向準時的陸斐然都失約了,讓她不得不相信命運之玄妙。

然而下一秒,夏初一收到一條短信,讓她第一時間就想去拜訪一下命運之神。神在開什麽玩笑?

陸斐然給夏初一的短信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五個字:我們分手吧,就在“我會永遠永遠愛你”一行字的下麵。

“我們分手吧”幾個字顯得極為紮眼。

夏初一緊接著打過去電話,仍是一片忙音。

夏初一心撲通撲通跳,她下意識攥緊手機,想第一時間坐上飛往漢州的飛機。但是最終夏初一停住了,她覺得陸斐然一定是被綁架了,綁匪要贖金,陸斐然才不得已和自己說分手。不然還能有什麽原因?她壓根不相信陸斐然這輩子會和自己說分手。

天會塌,山會平,河會幹,陸斐然,絕不會和自己分手。

夏初一打了車回公司,一路不停給各個銀行打電話確認自己的存款數。臨到公司時,司機將車停在十字路口,透過後視鏡看了看下車的夏初一,嘴裏嘀咕:“四個銀行的存款數還抵不上我一個車座子錢。”

往常這句話被夏初一聽到,她一定會跳腳:“我還有兩個銀行的電話沒打呢!”

但是夏初一這次沒心情和司機扯皮,因為此時天空開始落雨,絲絲點點頑皮地跳躍到地麵,十字路口已經堵得水泄不通。夏初一想趕在綠燈結束前跑過馬路。就在她抬腿起跑的瞬間,一隻掉了毛的小狗不知從哪個車輪底下躥了出來。這時綠燈即將變成紅燈,堆在路口的車眼看就要疾馳而過。

夏初一想都沒想,甩掉背包搶上一步將小狗抱在懷裏。汽車鳴笛聲轟的撞疼耳膜,胳膊擦破了一大塊皮,丟掉的背包轉瞬被一輛卡車碾過。

陰雨天一切都很模糊,夏初一瞅著懷裏的小狗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試圖逃走,哀歎一聲將它放了。和它道別的時候,夏初一一邊揮手一邊說:“下次注意,不要再亂穿馬路啦。”

她撿起被軋扁的背包拍了拍,心想今天果然是連環“喪”,招招“喪”得人想哭。

到了公司,大家已經按部就班地開始工作,隻有牧晨發現夏初一回來了,不解地問她:“不是要見男朋友嗎?”

夏初一強裝鎮定:“啊,他有些事不來了。”她說完就大步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絲毫不給牧晨問第二句話的機會。

夏初一將行李箱和背包放到沙發上,癱軟在椅子中。她再次撥通了陸斐然的電話,得到的仍然是盲音。

手指噠噠敲在桌麵上,夏初一不放心,安排財務部將業務的一筆款子先放到自己賬上,而後決定坐最近的一班車前往淮城火車站。

她打開手機準備訂票,緊張地查看時刻表:

淮城—漢州 23:45—6:30

淮城—漢州 11:50—11:30

淮城—漢州 18:20—18:00

除了一趟高鐵之外,一天內還有兩趟火車可以讓她從淮城到達漢州,但是時間都太長了,淮城和漢州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火車要坐整整一天。她記得有班飛機直飛,趕緊查了查,顯示從下午一點到下午三點。

夏初一正思索該選哪個,牧晨忽然帶著一位老太太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說是專門來找你。”牧晨將老太太帶到夏初一麵前解釋道。

夏初一見老太太懷裏抱著一隻掉了毛的小狗,認出是剛剛救下的那隻,連忙請她入座。老太太希望牧晨先出去,等辦公室裏隻剩下她和夏初一兩個人時才笑盈盈地開口。

“謝謝你救了我的寶貝兒。”

夏初一覺得這事兒根本不值一提,有些害羞:“舉手之勞,您不用客氣。”

老太太頭發花白,笑容和藹。小狗安靜地窩在她的手臂中一動不動。

“你冒著生命危險救下它,我欠你一命。”

“哪裏,哪裏。”夏初一連忙推托,“您說得太嚴重了,真的就是順手救它。”

老太太麵帶微笑盯著她看,看得夏初一臉色發紅。她剛要打破尷尬準備再說點什麽時,清晰地聽老太太說道:“我會滿足你一個願望。”

“願望?”夏初一眉心一攢,“什麽願望?”

“什麽願望都可以。”

夏初一笑的時候有種傻乎乎的可愛,連忙擺手:“真的不用,您別破費了。”

老太太很是固執:“什麽願望都可以。”

夏初一心裏還想著陸斐然和自己分手的事,無意再和她客套,小聲道:“要是真的什麽願望都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會飛。我現在很想飛到一個人的身邊。”

老太太從小狗身下掏出一隻胳膊,顫巍巍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心。

老太太的手掌溫熱,在陰雨天給了夏初一一絲溫暖。

夏初一看老太太的手背很是細滑,完全不像老年人會有的幹巴巴的手,羨慕道:“您保養得真是不錯。”

天空劈下一道驚雷,將她的話湮沒。然而緊接著,夏初一覺得自己手心傳來強烈的震動感,一瞬間她驚呆了,疑惑地看著老太太。

半晌,老太太抽出手站起身,與夏初一道別。

“記住,心誠則靈。”

門外牧晨正在偷聽,誰料老太太突然開門出來,嚇了她一大跳。

老太太沒看她,抱著小狗很快消失在公司門口。

辦公室內,夏初一盯著自己通紅一片的手心,又想了想老太太的話,極為震驚,自言自語道:“我會飛啦?”

一直到午飯時間,夏初一的情緒都在忐忑和期待中循環。她想試試老太太是不是真的能滿足她的願望。

但是她很矛盾,既怕老太太在騙她,更怕老太太沒有騙她。

如果她真的會飛了,那麽這到底是一個什麽奇幻世界?

難道命運之神給她送來了一條小狗,順便給她送來了一位老太太?

夏初一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陸斐然的電話還是打不通,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偷偷跑到衛生間,不顧衛生間極為刺鼻的空氣,開始用力呼吸。牧晨進來時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她。

夏初一雙手冒汗,趕緊打開一扇單獨的門躲進去。她坐在馬桶蓋上,閉上眼睛開始倒數。

老太太說心誠則靈。

夏初一幾乎把所有的意念都用在想象自己會飛這件事情上了。

“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