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出自願

陸斐然第一次在夏初一家過年是高三寒假他外婆生病住院,那時候媽媽還沒消失,夏初一在醫院碰到陸斐然,便毅然決定把他帶回家。他隻有外婆一個親人,連續在病房守了五天,身上潮味兒和汗味兒混在一起,特別狼狽。夏初一像帶著被遺棄的寵物一樣帶著陸斐然回到家裏,讓媽媽燒了熱水,給他準備了爸爸的衣服,又讓他好好睡了一覺,很自然的,那年除夕陸斐然就留在了她家。

大二那年,陸斐然的外婆去世,之後每年他都會到夏初一家裏過年。剛剛異地戀的第一年,陸斐然因為銀行裏的事晚放假,一直到除夕那天才往淮城趕。

除夕晚上煙花燦爛,夏初一窩在沙發裏,一麵充著電一麵戴耳機連語音,給坐在大巴車上的陸斐然口述直播春晚。

“到小品節目啦,有沈騰唉!”

“黃渤出來唱歌啦!歌唱得不錯,我給你清唱兩句。”

“下個節目是創意舞蹈,就是踢踏踢踏加手指動一動,脖子動一動,胳膊動一動。”

最後夏初一實在太累了,蓋著毯子縮在沙發裏昏昏欲睡。遠在千裏之外的陸斐然坐在車裏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燈,聽著夏初一愈來愈弱、愈來愈平穩的呼吸,心中暖流洶湧。

夏初一是被耳機裏陸斐然的聲音吵醒的。

醒來時藍紫色的天空剛剛透出霞光,晨曦照在沙發角上。她不僅聽到了陸斐然的聲音,還聽到了窗外鞭炮的聲音,透過耳機劈裏啪啦地傳過來,帶著暌違已久的熱鬧。

“早安,丫頭。”

他的聲音清冽溫柔,臉上的笑像音符一樣漏進聲音裏。

夏初一連忙穿上鞋子衝房門奔去,打開門的一刹那,金色的陽光在他身後勾勒出柔和的線條,行李箱立在牆角,陸斐然正張開懷抱等著自己。

她像小棕熊一樣撲上去,高興地在樓門口大叫。陸斐然用深吻堵住她的聲音,害怕她將鄰居吵醒。

異地戀將他們的擁抱和快樂無限放大,經久不滅。

夏初一回過神,發現了一件讓她額外驚喜的事情。

她剛剛端著盤子,從廚房飛到了客廳。

她甚至可以穿過牆壁直接飛過去,雖然沒有感覺到,但是她在眨眼之間已經到了飯桌前麵。

她激動地將盤子放到桌麵上,狠狠吸氣,沒想到她已經將超能力運用得爐火純青,不僅在室外能飛,在室內都飛得輕鬆自如了。

爸爸說得沒錯,異地戀最大的障礙就是時間和距離,如果她將這兩樣輕易抹平,那麽她和陸斐然之間就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她連忙拿出手機,迅疾地將編輯好的短信發給陸斐然。

“我要重新做你女朋友。這次換我追你!”

夏初一第二天下午返回公司,還沒喘口氣一周一次的會議就開始了。她抱著一遝資料進入會議室,看見牧晨正坐在董事長楊瑞和旁邊低著頭速記一些東西,心裏微微一動,隨即坐到了辦公桌的下首。

那個她曾經做了三年的位置從此不再屬於她了。

許慕楊晃悠悠地坐到夏初一旁邊,看她拿出一張白紙在列計劃表。

“這是什麽?”

夏初一太過投入,完全沒抬頭,一直在紙上寫寫畫畫。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追求陸斐然上,當然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於是一整場會議在夏初一的計劃表裏變成了背景音,其間包括牧晨升任董事長秘書的消息,包括牧晨作為主管要管理其他行政人員的消息,也包括夏初一崗位調整以及從此被牧晨頂替的消息。

新的飯莊要開業,楊瑞和講完話之後牧晨在會上給大家分配工作。開業活動由溫涼負責邀請名流並維護秩序,劉蒙負責場地布置以及後續媒體報道,陳曉安負責主持剪彩。一通分配很是清楚幹脆,牧晨神情冷肅、極具威嚴,最後瞥向夏初一。

“初一負責活動文案策劃、海報噴繪以及宣傳等工作。”

聲音方歇,溫涼倒先縮了縮肩膀。看來牧晨有意將最煩瑣、最辛苦的工作交給夏初一,心想這應該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給一個下馬威。

然而下一秒,夏初一舉手道:“我要請假。”

溫涼暗暗唏噓,狹路相逢,高手過招。

牧晨臉色有些難看,感覺整個會議室的目光都聚攏在她身上。

她抬頭道:“這次活動備受重視,我不希望有人遲到早退,更不希望有人偷懶耍滑,所以我不會準許任何人請假,除非不想幹了!行政部的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這次活動,力爭圓滿結束,讓楊總和各位領導放心。”

許慕楊斜睨夏初一一眼,見她還在低著頭不停寫著什麽,默默歎了口氣。

會議室再次恢複靜寂,夏初一在牧晨說完之後沒再出聲。溫涼同情地看著她,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因為夏初一的慫而十分迅疾地結束。

牧晨安排完工作之後楊瑞和做最後的總結,對新飯莊寄予了美好的展望,並且針對這件事著重誇讚了許慕楊一番。

因為許慕楊對江南飯莊做了“一期一會”的改造,也因為許慕楊策劃了新的包間概念之後拉來了一筆不小的投資。

這兩件事讓楊瑞和對許慕楊的印象大為改觀,甚至欣慰自己的兒子終於長大了,興奮地拿到董事會上強調和讚美。

許慕楊半眯著眼睛笑道:“‘一期一會’的概念是夏初一想的,我完全打配合。”

楊瑞和也笑眯眯地點頭,父子倆此時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初一一直是得力助手,以後你要多多向她學習。她跟著我這幾年從沒出過錯,相信做了你的秘書之後會幹得很好。”

楊瑞和將目光轉移到夏初一身上:“江南飯莊的業務你做得很好,隻要工作到位,我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人。”

夏初一與楊瑞和對視,緩緩起身:“老板,我要辭職。”

會議室再次嘩然,這次連許慕楊都皺著眉看她。

楊瑞和剛剛誇獎完夏初一,不知道她為什麽這樣說。

“辭職做什麽?”

“因為我想請假。”夏初一看向牧晨,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楊瑞和最先反應過來,長久的商海浮沉讓他機敏且圓滑。

他再次笑起來:“我當什麽事,你且忙你的事情。你為飯莊提升了影響力和銷售額,我放你三天假,這是對你的獎勵。”

夏初一慢慢坐下,語氣平穩,笑容利落。

“謝謝楊總。”

牧晨沒有得逞,而夏初一也在散會之後大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已經將計劃表列好,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她要利用那天作為見陸斐然的理由。不過在生日之前她還要到漢州一趟,起碼要表示一下追他的誠意。

她正在思考,許慕楊半插著兜走到她身邊嘖嘖兩聲:“小瞧你了啊。”

夏初一茫然:“什麽?”

“敢提辭職,萬一直接準了,你不怕丟了工作嗎?”

夏初一“嗨”了一聲擺擺手:“當了三年董事長秘書,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再說每次開會都是楊總做最後總結,我就在那兒等著他呢,怎麽會失敗?”

許慕楊露出讚許的表情:“還以為你跟上學時一樣蠢。”

夏初一回想起這三年自己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工作,聳了聳肩:“牧晨太想贏了,其實沒必要,我又不跟她爭什麽。”

她剛說完,恰好看到牧晨閃出身,一雙眼睛像蛇一樣盯著她。

許慕楊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自動退到半米開外。

牧晨走到夏初一身邊:“三天之後見不到你,按自動辭職處理。”

夏初一點頭:“行。”

她無意和牧晨爭執,收拾工位準備撤退。然而下一秒牧晨忽然又提高聲調:“別得意。楊總一定會明白,我比你更適合這個位置。”十足的挑釁。

牧晨居高臨下地站在那兒,連許慕楊在旁邊她都不在乎了,說的話像利箭一樣射出去。身後仿佛燃起上千簇火苗,鋒芒畢露。

夏初一放下手中的計劃表,直視她:“走得就不是荊棘路,又怎麽會戴上王冠呢?”

旁邊的許慕楊淺淺而笑。

記憶裏的小女孩早已出落成美豔動人的公主。有一瞬間,他很惋惜一直陪她長大的人不是自己。

遠在漢州的陸斐然並不知道現在夏初一經曆的一切。

自從他回來,繁忙的工作已經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

何以修將陸斐然叫到辦公室,笑容和藹:“斐然啊,你坐。”

陸斐然並沒坐,站在門口,麵色平靜地看著坐在辦公桌前微微顯出啤酒肚的主任。年逾五十的何以修笑起來像一頭花斑豹,麵部肌肉緊致地堆在一起,眼睛看似盯著你,實際卻是透過你看著別處。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本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在他眼裏分三六九等,但是你永遠無法通過他的眼神判斷出自己屬於哪個階層。

“這個,小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虧你之前有先見之明,沒給客戶放款,不然咱們銀行肯定會出現大麵積壞賬。”

陸斐然直直地站在那裏,脊背挺拔,說話禮貌周到:“還是主任有遠見。”

何以修嗬了一聲,感歎道:“我也知道咱們銀行業務壓力大,每個季度都有考核指標,小孫也是迫不得已才找了那個煤炭企業。這事兒從上到下都批了,就差放貸環節了,要不是電路係統忽然出現問題,導致大額支付係統出現異常,那筆款子早就出去了。”

他說完調整了一下坐姿,重新笑著看向陸斐然:“我知道你是理工科出身,就算你不說,電路係統的事兒我也知道是你做的。你做得很好,短短幾天那個企業就曝出貸款逾期、董事長跑路、員工鬧事的事情,要是沒有你,這次放貸給咱們帶來的損失不可小覷。蕭副總專門在會上肯定了你之前的判斷,讓各部門加強對風險的評估。”

陸斐然白淨的一張臉並沒有因為他的褒獎出現任何變化。何以修早就摸清了陸斐然的脾氣,知道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幹脆不計較。

“小孫在辦公室裏沒少說你不是,你別放心上。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陸斐然垂眸:“謝謝,不必了。”

何以修愣了愣,欣慰道:“蕭副總一直很看好你,她的眼光很好。斐然啊,你前程遠大啊。”

陸斐然出了門,拽了一把領帶,目光清冷。

他想起了孫康背著他說的那些話。明明幫他挽回了損失,降低了風險,然而孫康毫不領情,在辦公室罵罵咧咧,張狂叫囂。

他自然明白何以修為什麽欣賞甚至高看自己一眼,因為他和何以修不一樣。連何以修都受不了的話,他都能做到照單全收。他一路坐到副主任的位置不是因為天天陪人喝酒諂媚,而是不動聲色地將這些功績與惡意盡收心底,絲毫不在意。

孫康自然也是他不在意的人。他可以不計較他的叫囂,銀行卻不會不計較他的失誤。他不計較,隻是告訴自己不必與孫康那樣的人論短長。

他又想起了夏初一笑意盎然的臉。

那是她教會他的第一件事。

十七歲的夏初一因為和陸斐然坐了前後桌沒少被其他女生嫉妒。雖然夏初一那時還基本沒和陸斐然說過話,但同班的女生各個都很眼紅她的位置。

後來有好事的人對夏初一的家庭背景大揭秘,在班裏各個角落惡意傳播。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嘲笑她的行列,流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夏初一的爸爸是賣保險的,走街串巷給人當孫子。”

不少同學還見過夏初一跟著她爸爸到處溜達,女生們笑成一團,專門跑到夏初一桌前笑話她。

“還上什麽學,跟著爸爸賣保險也不少賺錢呢吧?”

誰料夏初一聽完哈哈笑了幾聲,隨即鑽進人群裏得意地向他們普及保險的好處。同學們全部愣在原地。

夏初一絲毫沒有畏縮的跡象,滔滔不絕,將保險的種類、價錢和區別說得頭頭是道。最後在她的鼓動下,還有兩個女生買了她爸爸的保險。

那是陸斐然第一次注意麵前這個女生,她是那麽積極陽光,沒有好勝心,沒有嫉妒心,平庸得甚至有些可愛。

事後他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你不生氣嗎?她們都說你不好。”

夏初一很認真地眨了眨眼:“為什麽要在意她們的看法。我又不是金子,人人都喜歡。”

陸斐然瞥了一眼講台上溫墨耕親手寫的一幅字——“是金子總會發光”,很感動她的坦誠。

她嘻嘻笑起來,似乎看出了他的目的:“你要買保險嗎?我給你打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