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壓力輕飄飄
畢業那天,數學老師給高三(1)班上最後一堂數學課,主要講兩道難度一般的大題,為了讓學生加深記憶,先用複雜算法講一遍,再用簡便算法講一遍。
夏初一會做這兩道題,她那堂課忙著給剛剛出國的許慕楊寫信,一直低著頭沒有看黑板。
“有的人學好了,連課都不聽了。”數學老師把粉筆猛的往桌子上一摔,陰陽怪氣地諷刺道,“是真學好了還是聽不懂幹脆放棄了?真有本事在這裏待著幹什麽,滾回家享老子的福,看看你老子養不養得起你。”
夏初一連忙把筆丟掉,坐直身子看著黑板。然而數學老師並不罷休,直衝夏初一翻白眼。
“我當是個學習多好的人,什麽都不會擺什麽屁架子。老師在這兒累死累活給你們講題,你們再考不上好大學就是活該。拿著家裏的錢來學校裏混,我是你媽得活活氣死。”
數學老師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夏初一,讓班裏所有同學都朝夏初一身上看。夏初一臉紅到耳根,小聲分辯:“我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
教室太安靜,數學老師的聲音猛地拔高,像山洪暴發,轟地瀉下來。她下了講台,大步走到夏初一桌前,抬手將那張信紙揚給大家看,挖苦、咒罵的話像能發射針頭一樣劈頭蓋臉地刺向她:“馬上就要考試了還給不三不四的人寫信,真有閑工夫!你要是不想聽課趕緊滾。以後畢業了你也別說我教過你,我都覺得丟人!都寫的什麽玩意兒,考不上大學你受苦一輩子。你是給我學的嗎?不爭氣的人到了社會上也是個笨蛋!”
她一邊說一邊將信紙撕得粉碎,班裏的同學嚇得全體噤聲,而夏初一一直垂著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就在這時,夏初一身後的陸斐然緩緩站起身看著數學老師。
“教授學生知識,本身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嗎?”
數學老師就站在陸斐然半米開外,身體的陰影將陸斐然遮了大半。她還沒說話,陸斐然接著說道:“我們一路帶著很多老師的知識走到今天,以後會比你們走得更遠。會有很多人超過老師的成績考上清華北大。”
數學老師雖然一向喜歡陸斐然,但此時也很不耐煩:“你想說什麽?”
陸斐然麵不改色:“一個師範大學畢業的人培養出來一個清華大學的學生,應該有體麵的教育方式。”
教室安靜至極,數學老師盯著他看了足足一分鍾。
“陸斐然,老師對你不賴吧?我把能教的都教給你了!”
“可我們最終都會走向社會。”陸斐然抿著唇角,目光清澈,“我們會成為售貨員、收銀員、推銷員,會成為工程師、總監、經理,無論成為哪種人,都變成了和老師一樣平等的成年人。一位老師為社會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不應該隻對一個人不賴。”
數學老師張了張嘴,粗重的呼吸慢慢減緩。此時她的氣消了一大半,苦笑了一下,抬手示意他坐下。
她走回講台上吸了口氣,教室內空氣凝滯,一片安靜。最後她慢慢地說:“老師剛才太衝動,馬上就要畢業了,老師希望你們都能考個好成績。”
夏初一用腳尖輕輕搓著那些被撕碎的紙片,暗暗品味陸斐然的話。他平時話少,卻不代表不會表達,她終於明白他語文成績為什麽那麽好了,也終於知道當時他對法律的解讀並不是信口說來,而是長久的準備和打算。
數學老師的聲音再次恢複正常,將兩道題全部講完之後看了看時間,而後摘下厚厚的眼鏡感歎道:“高考完你們就是大人了,再也沒有人管著你們,你們自由了。”
同學們會心地笑起來。因為所有人都對未來充滿了希冀。
“你們有什麽想說的嗎?包括對我的批評和意見,我都會聽。”或許是陸斐然剛才的一番話刺激到她,她破天荒地想讓同學們有自由表達的機會。
剛開始同學們都不敢說話,可耐不住她真誠的目光和反複的勸誘,班長先舉起手。
“希望老師上課少罵人。”
數學老師笑時一排牙齒十分整齊:“好!”
“說下課就下課,不要再多講幾分鍾啦!”
“好!下課鈴一響我立刻消失。”
同學們大笑。
胖胖的鄰桌站起來:“老師以後別有偏向,給我們這些差生也多講講題。”
“行!”數學老師點完頭又補充,“我主觀上沒有偏向,你們不問我,我也不知道你們哪裏沒學會呀。”
同學們再次哄笑。
陸斐然站了起來。
他笑意半斂,白淨淨的皮膚下雙眸明澈無比:“希望以後還有像老師一樣的人管著我。”
“啊?”數學老師有些不相信,“還沒被我管夠嗎?”
陸斐然點頭:“每天在教室是沒有孤獨的時候,但以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將處於孤獨的狀態。希望我足夠幸運,還能碰到像老師一樣的人。”
那時候班裏的人多數都沒聽懂陸斐然的話,連夏初一都暗暗罵他自虐狂,馬上就要自由了還盼著有人管束自己,是不是有病?
然而數學老師卻聽懂了他的話,像成年人彼此間的心照不宣。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慎獨。
她對著全班同學說:“這是老師最後送給同學們的禮物。”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夏初一看到一向強勢無比的數學老師背過身偷偷抹眼淚。可惜那時的她並不懂。
很久很久以後,當夏初一已經經曆社會的洗禮變成了一個在異地堅守愛情和足夠獨立的成年人時,才終於明白“慎獨”兩個字的意思。這個世界考驗著一個人的定力、克製和自省,倘若沒有這些隱忍的品質,長大後的我們就會做出很多錯事,後悔莫及。學過的數理化公式在麵對複雜的世界時全是沒用的。很多時刻夏初一希望有人管著自己不要貪玩,不要放肆,不要懶惰,能告訴自己所有問題的答案,教自己怎樣才能活得更好。
隻是那時,身邊已經沒有老師告訴自己這些了。考完試之後,世界需要自己用血淚經曆寫出答案才能通關。
而這些道理,八年前的陸斐然已經懂了。
演講完的陸斐然沒有停留,直接回了漢州。
夏初一給許慕楊講完慎獨的故事之後嗓子都啞了。她眼睛裏有淺淺的**流動,隻是努力沒讓它們滾落下來。
許慕楊卡著喉嚨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語無倫次地安慰她:“我說怎麽沒收到你的信,原來被丫給撕了……不過沒想到‘幾分鍾’還有‘鐵漢柔情’的時候哈……陸斐然這個人渣,公然這麽傷害你,我跟他沒完!還有,還有,我剛聽說陸斐然為什麽上去演講,原來他所在的銀行給咱們學校撥了一筆款子重建圖書館,我就說他怎麽做了優秀學生代表嘛……”
夏初一抹了一把淚,環視著人群早已散去的廣場,懨懨地說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分手了。”
許慕楊頓了頓,鬥誌昂揚地安慰她:“那正好,恭喜你再次恢複自由身。再也不用異地戀、守活寡了。”
夏初一沒心思跟許慕楊鬥嘴,當初她那麽相信陸斐然,相信他們的感情。堅信他們可以熬過所有的落寞和困苦,堅信奢侈美好的事情總得等待後才會來到。他那麽早就懂得克製的道理,為什麽無法忍受異地戀、中途毀約呢?
陽光下的夏初一迷茫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尹歡歌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邊,長睫下一雙眼睛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她動了動嘴唇,最終輕輕說道:“那麽多人喜歡陸斐然,可他最終卻喜歡了你。那麽多人已經放棄了陸斐然,可他偏偏又放棄了你。初一,是不是你以為努力就能得到的情感在付出了所有之後發現還是得不到,那比你從未努力過更加痛苦?”
夏初一抬頭看看尹歡歌,忽然有一種現在是她分手而不是自己分手的錯覺。
“肯定不是。”許慕楊打了個哈欠,“張愛玲說過,你再怎麽樣差勁也會有一個人愛你。”
這次夏初一真的被氣笑了。
她發現許慕楊竟然還讀張愛玲,他周身都洋溢著被男人喜歡的氣質,難怪那個外國帥哥Simon那麽喜歡他。
夏初一還沒來得及和尹歡歌多說,就被夏平的電話催回家了。自從畢業之後她就經常忙得昏天黑地,即便同在淮城也很少和爸爸見麵。夏平在電話裏很是小心,言辭懇切地表達他很想她,希望她回去一趟。
夏初一知道夏平肯定有事要說,心照不宣地掛了電話,即刻往家趕。
她腦子裏還想著和陸斐然的事,不知道怎樣和爸爸說,身子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三樓開門的聲音。
夏平穿著圍裙隔著層層樓梯向下喊:“我寶貝女兒是不是回來啦?”
“神了。”夏初一調整好呼吸,這才向老爸笑了兩聲,“爸,我有事和你說。”
“正好,我也有事。”
進了屋子,一股酒精味直撲麵門。夏初一知道媽媽消失之後爸爸經常喝酒麻痹自己,隻有她回家,爸爸才知道收斂一些。她不想揭穿他,故作輕鬆地看著滿桌子的菜給了夏平大大的擁抱。
“爸,你都瘦了,以後得多吃飯。”
夏平手裏還拿著鏟子,興奮得上下揮舞:“你多回來兩趟我比吃什麽都高興。”
夏初一聞著飯菜的香味,趕緊坐下夾了兩口菜,一邊吃一邊問:“說吧,什麽事兒?”
夏平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坐在她對麵,眉眼舒展:“你先吃,吃完再說。”
夏初一擺擺手:“恕你無罪。”
“那行。”夏平像被大赦一樣探頭討好似的說,“你奶奶……要過八十大壽……你姑父讓咱們回去商量商量怎麽辦……”
“我不想去。”夏初一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你這孩子……”
“我奶奶那麽疼我姑和姑父,我媽消失之後不管不問,還嫌你不給我娶後媽,這些事兒我都記著呢。”
“她好歹是你奶奶。”
“我好歹是你閨女。”夏初一賭氣,抬頭看著夏平,“那麽多年了,我奶奶絲毫不關心咱們倆,但凡她想著你,你也不會天天喝酒。八十大壽我可以去,就那一天。”
夏平歎氣,雖然有心理準備,可是麵對夏初一的態度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爸,我想我媽了。”夏初一將冰鎮可樂的蓋子擰開,沒有任何表情地說。
夏平心裏一酸,佯裝平靜道:“我和你講講我當初是怎麽追的你媽?”
夏初一連忙點頭:“我也想知道你是怎麽從萬千追求者裏勝出的。”
夏平一時沒說話,喝了兩口酒,慢慢咂摸出醇香的味道,這才笑了笑:“當時沒人追你媽,我是第一個。”
夏初一條件反射似的向電視機的方向看去,那上麵擺著媽媽的照片,眉眼清秀,溫柔嫻靜,擱過去絕對算是美人了。
“我不信。”
“這還有假?”夏平臉上紅紅的,半嗔半笑道,“當時啊,你姥爺雖然就這麽一個女兒,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姥姥是得病去世的,死狀很慘,村裏人傳你姥爺家祖墳風水不好,被惡鬼糾纏,都不敢上門提親。”
這事兒夏初一倒是第一次聽說,媽媽嫁給爸爸之前姥姥就去世了,所以她沒有關於姥姥的任何記憶。
“什麽病啊?”
“怪病。”夏平也說不上來,支支吾吾的,“那時候醫療水平不先進,誰都看不好,你姥姥就那麽死了。村裏人古板,都躲著你姥爺家。你老爹我可是突破重重艱難才娶到你媽,為這你奶奶才不待見這個兒媳婦兒,所以你要理解你奶奶。”
夏初一感歎姥爺家的際遇,又以崇拜似的目光看著夏平:“爸,沒想到你這麽勇敢,我媽真是嫁對人了。”
夏平撓了撓後腦勺,臉上一片潮紅,借著酒勁揚聲:“遇見喜歡的人當然要這麽做。”
夏初一微微一愣,正不知道怎麽開口說接下來的事情,夏平忽然出了聲。
“對了,斐然快回來了吧?我記得他有年假要休來著。”
他關切地看著她,沒想到剛說完就見夏初一的表情立刻大變,一副躲閃的樣子。
“他怎麽了?是不是死了?”夏平噌地站起來。
夏初一連咳帶喘地連連擺手:“爸,陸斐然要和我分手。”
夏平的臉色一下變白,似乎這個消息比剛才的揣測更讓他難以相信:“不可能吧?為什麽啊?”
夏初一低頭搓著手指:“我也不知道。”
“嗨。”夏平重新坐下,氣息如常,“陸斐然這小子在咱家過年都好幾次了,爸爸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家人。他提分手你就接受啊?”
夏初一皺眉,抬頭:“爸,你什麽意思?”
夏平仰脖又喝了口酒,咣當把杯子砸桌子上:“人無壓力輕飄飄,井無壓力不噴油!你要像爸爸一樣勇敢,重新把他追回來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