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校慶的宣判

讀書的時候常常羨慕可以四處旅行的人,羨慕光鮮優渥、可以一擲千金的人,也羨慕女明星精致的妝容和聚光燈下眾星捧月的生活。夏初一曾想過以後她會是什麽樣的人,畢業後會選擇什麽樣的工作,擁有怎樣的人生,是每天遊走在5A寫字樓的高級總監還是成為某家企業的大老板,帶著驕傲的姿態每日奔波,風光無限,繁花似錦。

後來她發現旅行的人也會窘迫,一擲千金的人常常承襲的是父輩的資產,而這樣的家庭往往有著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感情割裂和心機鬥爭,就連一度光彩無比的女明星也會遭遇離婚和封殺,變得如履薄冰,人人喊打,世上根本沒有永恒的幸福和幸運。

而她畢業後也沒有當成總監或老板,不再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也不再幻想會擁有天上掉餡餅的優渥生活。她隻能選擇一種工作,將其餘的一萬種可能盡數泯滅,生活穩定下來,倒生了安定之心。她完成了從學生到社會人的蛻變,發現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從零到一,從一化零。

夏初一站在市第一中學的門口,腦子裏忽然閃出了這樣的人生感慨。

許慕楊站在她身側,十分不耐煩地催促她:“趕緊進去吧。”

夏初一回過神,看著麵前這個上學時成績還不如自己的男人,現在卻儼然成了自己的老板,心中閃過一絲感慨。

她最終十分得體地向他微笑,微微欠身:“這位家裏有礦的先生,您先進去吧,我要等等男朋友。”

許慕楊撇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都等一晚上了也沒出現,你倒是癡情。”

夏初一哈哈笑了幾聲,當沒聽見。

陸斐然明明說昨天傍晚到,可是無論夏初一怎麽聯係他,都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她不放心,一大早專門跑學校門口守著。

百年校慶聲勢宏大,校門口的橫幅明明白白寫著“熱烈慶祝淮城市第一中學建校一百周年”,連兩側圍欄都沒有放過,分別用紅色橫幅寫著“百年華誕,桃李盈門”和“春風化雨,薪火相傳”。再往裏的“歡迎校友榮歸母校”的條幅上簽滿了名字,許慕楊剛進來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了,十分得意地說:“當年我爸花了那麽多讚助費才把我送進來,我是為學校做過貢獻的。”

“地主”家的兒子竟然那麽容易快樂。夏初一心中微哂。

學校門口人流熙攘,夏初一踮著腳尖不停張望,直到看到一抹清冷的身影這才穩住心神。

她連忙跑過去,一把拽住陸斐然的胳膊笑道:“你終於來啦!”

陸斐然被夏初一環著胳膊,本還有些不適,不過看她那麽高興,終於點了點頭。

校門口車水馬龍,陸斐然下意識將她攬到內側躲過行人的碰撞。他溫柔的手碰觸到她的胳膊,呼吸間的氣息悉數縈繞在她脖頸,帶著一絲清涼的感覺。夏初一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置身海水中,頭頂燦爛的陽光透過海水射下來,那樣璀璨明亮。她盯著他的眼睛,她熟悉的陸斐然終於又回來了。

夏初一出了很多汗,陸斐然將手中的水瓶蓋擰開,這才遞給她:“其實不用等我。”

夏初一想問他昨天為什麽沒有出現,可是又怕讓他為難,於是露出燦爛笑容,道:“快進去吧,大家都在廣場等著呢。”

陸斐然白白淨淨的一張臉變得有些皺,可他什麽都沒說,被夏初一拉著向裏走。

一路上遇到很多當年的同學,有的身材變胖了,有的氣質變好了,還有的變成了半禿。不過無一例外的,每個人都對夏初一和陸斐然報以微笑,似乎看到他們兩人還在一起一點都不意外。當年陸斐然對夏初一有多好,整個學校有目共睹,即便現在走在路上也會有人在背後指著他們道:“看,我們那屆的第一名,為了旁邊那個女的連清華都沒上。”

站在陸斐然身邊的夏初一有些不好意思,那些同學的視線太過炙熱,讓她想起上學時大家同樣豔羨甚至嫉妒的目光。彼時整個學校知名度最高的兩個女生,一個是尹歡歌,美得清麗脫俗;另外一個就是夏初一,僅僅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陸斐然。

她成了陸斐然的一部分。

夏初一正微微低著頭想著以前的事,忽然被人推了一下,緊接著一個十分熱情的男生跑到她和陸斐然麵前。那個人比陸斐然矮一頭,約莫剛剛大學畢業的年紀,笑眯眯的,絲毫不忸怩。隻不過流了太多汗,腦門油油的,連額前的頭發都打著卷兒。

“學長你好,我是比你小兩屆的學弟。”他自我介紹,而後直接進入正題,“我上高中的時候就特別想認識你,你高考的事在我們班傳得沸沸揚揚,今天能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陸斐然客氣應答:“謝謝你。”

然後握住夏初一的手準備繼續往前走,不料矮個子男生絲毫沒有退開的意思。

“陸學長,你當時簡直是我的偶像,我連報的大學都和你一樣,嘿嘿,可惜沒考上。”

“還有那次升旗儀式的時候你站在最前排,特別帥,連我們班的班主任都特別喜歡你,經常讓我們向你學習。”

“你這次來學校也是被邀請來的吧?”

陸斐然依舊淡淡的:“是。”

夏初一知道陸斐然很不習慣這種搭訕方式,他不常講話,安靜內斂,缺乏社交的耐心,每每遇到麵前這種人都會自動避開。很顯然,矮個子男生正滔滔不絕地傾訴自己的喜愛,根本沒有注意到陸斐然皺眉不快的表情。

其間,幾次陸斐然都想錯過他的身子走開,結果都被夏初一緊緊拽住。她自然知道陸斐然不喜歡,隻是男生那麽熱情,倘若直接走開倒顯得拒人千裏,不近人情——雖然他上學時常常這樣。

“你那時候怎麽學的啊,次次都能考第一?”

“對了,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工作啊,能不能留個聯係方式給我?”

“學長你一定要記住我啊,我是你的頭號粉絲!”

矮個子男生很是話多,夏初一頂著大太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邊聽他滔滔不絕一邊觀察陸斐然的表情。每當陸斐然不想回答時,夏初一就趕緊替他說道:“在銀行工作,很高興認識你哈。謝謝你那麽喜歡他,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聯係。”

夏初一知道陸斐然耐心有限,不敢多說,盡量把時間留給麵前的男生。

好在他終於說得差不多了,又被一旁人群中的驚呼吸引,連忙道別,掉轉方向。臨走前他看了夏初一一眼,然後用十分真誠又帶著可惜的語氣對陸斐然說道:“學長,我真覺得你眼光不行,她根本配不上你。”

夏初一腳底像被人揳了一顆釘子,驚得一動不動。

就在矮個子男生轉身時,他的胳膊被陸斐然一把抓住。

“你說錯了。她曬著太陽聽你說了很多廢話,足夠配得上任何人。”

矮個子男生臉色唰地變白,隻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連句道歉都沒有,直接轉身去了人多的地方。夏初一透過他看到了尹歡歌的身影,這才明白剛才的驚呼是因為什麽。

夏初一完全沒被剛才的話影響,嘻嘻笑道:“沒事的嘛,你們這對校花校草那麽出名,被人崇拜是應該的。”

陸斐然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陽光在他身後勾勒出清晰的線條,隻是眼神在明亮清澈之外透著一絲悲憫。是的,夏初一覺得自己沒有看錯,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眼神。

廣場上擺滿了座位,許慕楊早就選好了位置等著夏初一過去。半分鍾後,許慕楊和陸斐然見麵,兩人各自眯了眯眼。

許慕楊衝著陸斐然笑道:“還是那麽好看。”

夏初一心頭一緊,覺得許慕楊在打陸斐然的主意,趕緊開口:“你不要忘了Simon,他還等著你呢。”

許慕楊丟給夏初一一個白眼。

三人落座,夏初一夾在中間。她往陸斐然身邊靠了靠,小聲問:“你待幾天呀?”

“明天就走。”

“哦。”夏初一有些失落,不自然地擰著瓶蓋,“銀行很忙是嗎?”

陸斐然沒有說話。這時校長已經走到了主席台上。

“尊敬的各位來賓、親愛的校友們、老師們、同學們:大家上午好!”

百年校慶來了很多名人,大家安靜地在廣場上聽校長的演講。

校長從一百年前建校講起,曆數曆代優秀的教師和學生,講師風師德,棟梁英才。夏初一坐在下麵正安靜地聽著,許慕楊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你看,‘幾分鍾’在那邊。”

“幾分鍾”是當年女數學老師的外號,她長得很高,微胖,戴著厚厚的眼鏡,成天盤著頭,一到下課的時候就說“我再講幾分鍾”,於是這幾分鍾就變成了數學老師的專場,一直講到下節課老師進來為止。班裏的同學根本不敢反抗,因為一旦惹怒她,她罵起人來什麽話都說得出口,動輒問候祖宗十八代,要麽就對你進行全身各器官的侮辱。

又狠又準。無奈教得也好,打遍天下無敵手,很適合高考那一套。所以就算學生投訴,學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對她進行勸說,從未懲罰。

夏初一唏噓:“她還是那麽茁壯健康。”

她趕緊拉住陸斐然的衣服讓他看,陸斐然安靜地將目光轉移到夏初一的臉上。

他想起有次在銀行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第一時間就想告訴她,可是她不在身邊,開心的感覺根本無從分享。此時他靜靜地看著夏初一,心想在淮城的她也會有很多這樣的瞬間吧,幸福無法通知,痛苦也無法通知,等到通過電話說起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夏初一忽然驚叫一聲:“溫墨耕!”

三個人齊齊向主席台望去。

此時校長講話已經結束,溫墨耕代表教師隊伍開始講話。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儒雅,時不時穿插一些笑料,引得大家捧腹。

許慕楊很是感慨地說道:“溫老師都六十多歲了,是被返聘回來的,聽說在學校裏當心理谘詢師,專門開解一些學習壓力很大的學生。有政策說每個學校都要配備心理谘詢師,為此溫老師還有專門的辦公室呢,比其他任課老師的辦公室都大。”

夏初一嘖嘖兩聲:“他值得!”

陸斐然輕聲道:“畢業那年他勸我離開你。”

夏初一暗暗改口:呸。他不配。

“他說隻有我變得足夠強大才可以保護你,現在還不行。”

夏初一愣了愣,呆呆地看向陸斐然。

陽光下陸斐然揚起唇角,苦澀一笑:“現在想想,他說得都對。”

夏初一連忙握住他的手,出聲安慰他:“你做到了,我過得足夠好了。我足夠幸福,足夠滿足,足夠……”

她一時詞窮,但是就在這一刻,夏初一特別想抱住他,告訴他:千萬別內疚,你讓我變得這麽好。

隻是她還未說出口,溫墨耕已經講完話下了主席台,校長邀請曆屆學生優秀代表上去講話。第一個喊的就是陸斐然。

夏初一根本不知道陸斐然還有上台講話的環節,他從未說過。

在夏初一和許慕楊的注目禮下,陸斐然悠然起身,向著主席台而去。他要在幾千人的目光下講話,夏初一感到沒來由的驕傲。

在陸斐然還沒走到台上時,許慕楊輕聲問她:“這個木頭什麽時候擅長講話了?”

夏初一對他齜牙:“他一直都很棒。高中畢業的時候他把老師都說哭了。”

“嗯?快說說。”許慕楊對他沒趕上的這一幕表示出極其濃厚的興趣。

夏初一根本不想搭理他,一直盯著陸斐然的背影等他上台。耐不住許慕楊一直戳她,夏初一趕緊丟了兩個字交差:“慎獨。”

“什麽玩意兒?”

許慕楊皺眉。

陸斐然走上台,對著所有人微微一笑。很淺的笑意,卻如星輝一樣耀眼。

“很榮幸作為學生代表站在這裏講話……”

許慕楊偷偷貼近夏初一:“你剛才說的是不是深度?審讀?神都?”

夏初一向旁邊動了動身子,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和他說話。

陸斐然的聲音還在繼續,她示意許慕楊閉嘴。

“世界並不公平,銀行VIP不需要排隊,直升機能帶你去全球任何一個地方,高級病房自動識別身份,五星級餐廳也會讓你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你要努力,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陸斐然的目光不知散在哪一處,倏而收回,繼續道,“但是得不到,也希望你能做一個閃閃發光的人。希望你有堅強樂觀的品質,希望你有健康無憂的身體,希望你學會取悅自己,照顧自己,希望你能做喜歡做的事,用明媚的笑容感染身邊每一個人。希望你在為生活奔波之外還可以有無所事事的時間,打開窗子能聞到梔子花的香氣,可以在院子裏看螞蟻搬家,蘆葦和蜻蜓在晚風中飄**,夕陽下野菊開滿山坡。希望你見山是山,見海還是海,不貪戀世俗,不拾人涕唾。擁有坦誠的朋友和知心的戀人。不必尋求圓滿,努力成功的人去做英雄,平淡知足的人收獲安穩。”

陸斐然的目光穿越人群投射到夏初一的身上,四目相對,似乎在傳遞著什麽。

許慕楊在一旁打哈欠:“果然是溫墨耕教出來的學生,說的這一套根本不適合現在的應試教育。”

然而夏初一心底卻猛地一動,看著陸斐然意味不明的目光,解讀道:“你不覺得他這些話像是專門對誰說的嗎?”

“對你?”許慕楊嗤之以鼻,“讓你不要成功,知足常樂?”

夏初一搖頭。以她對陸斐然的了解,這些話不像是他對自己說的。

兩人對話的時候陸斐然已經說了結束語,鞠躬致謝。正要下台,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挑釁。許是他太過出名,總有人想了解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你為了女人放棄好學校,值得嗎?”

主席台一時靜極,連校長都愣在一旁。陸斐然身子已經偏過主席台,但是聲音還是通過話筒清晰地傳出來。

“值得。不過,”聲音有半秒的停頓,“我們已經分手了。”

似乎有一道驚雷劈在夏初一的腦袋上。校友大多向她望過來,有舊時的班長,有胖胖的鄰桌,還有那個矮個子的男生和皺著眉仍一身明媚的尹歡歌,他們目光中夾雜著不解、揶揄和嘲笑,像一把把利刃穿過夏初一的胸口。

“陸斐然,我去你大爺的。”

主席台上已經開始了下一輪的講話,回過神的許慕楊恨恨咬牙,直接開口大罵。周遭都在竊竊私語地議論夏初一這個女主角,當年她在陸斐然的保護下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落魄。

然而夏初一遲遲沒有說話,也遲遲沒有任何動作。百年校慶的禮炮聲轟隆隆的響起,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四周楊樹粗茂挺拔,白鴿在頭頂展翅飛過。

多麽美好的一天,被當成宣判分手的日子,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