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時光飛逝,一晃眼,沈願已經是一名真正的醫學生了。

高三的緊迫與壓力就好像還在昨天,做不完的習題集,考不完的試,無數的公式、定理像一張大網把人網住,就連睡夢中都無法放鬆下來。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沈願過得也並不輕鬆。父母無法理解她為何放棄繼續做明星轉而去學醫,她說服不了他們,最後丟下一句:“我做明星是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但我不能永遠都為你們活。”

她的這句話讓父母陷入了深深的尷尬,但她不後悔。從前她很迷茫,但如今她已經有了明確的方向。

她銀行卡裏的存款要供自己讀完大學完全沒有問題,隻是往後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供養父母,為他們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了。

沈爸爸和沈媽媽不得不麵臨重新工作的問題,畢竟坐吃山空不是辦法。兩人許久沒有工作,勞苦的工作是做不慣了,可又身無所長,想找份輕鬆體麵的工作根本就是妄想。

這不,最近兩人又開始頻繁地爭吵,互相指責。

“想什麽呢?”趙妹兒走過來,在她眼前揮揮手,“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沈願恍然回神。趙妹兒在對麵坐下。今天她穿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褲,就像平常大學生一樣樸素,但氣質將她與眾人區分開來。

“想我爸媽。”沈願說著,歎了口氣,“媽媽剛給我打電話說過不下去了,要和爸爸離婚。”

“勸住了嗎?”趙妹兒問。

“沒有,我對她說‘好,離吧’。”

趙妹兒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太累了,勸不動了。”沈願苦笑,目光有些黯然。

工作和學業上的事再難也總會有頭緒可理,耐住性子,慢慢做,總會變好。可家裏的事不同,你無法讓家人按你的想法去生活。

“動搖嗎?”趙妹兒看向她。

沈願知道趙妹兒指的是什麽。大學報到前她去星海向大家告別,顧熙曾對她說:“有朝一日若是想回來了可以來找我,但這個時間不能太久。”

“爸爸媽媽至今都沒能徹底放棄讓我繼續當明星的念頭,在他們眼裏,做明星光鮮亮麗,錢又多,對我、對家裏都好。我也想過,不如就繼續做明星吧,好處也是實實在在的。”

趙妹兒靜靜聽著。沈願想了想,繼續說下去。

“可如果我繼續做明星隻是為了這些好處,那以後遇到挫折和問題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抱怨、責怪。從前我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麽,可現在我有了想做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聽從自己的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而爸媽的人生不該由我來負責。”

趙妹兒笑著看她,她不再是那個假裝很厲害,隨時準備和誰打一架的小姑娘了。她的內心漸漸有了某種力量,讓她可以坦然地麵對自己。她成長了,不是因為年齡,而是因為經曆。

“行啊,那我以後可少了一個競爭對手。”趙妹兒打趣她。

“所以呢?”

“走吧,請你吃火鍋。”趙妹兒站起來。沈願把手遞給她,兩人拉著手站起來。

S大很美,既有百年老校的曆史厚重感,又兼有蓬勃的青春氣息,校園占地麵積大,有古老的建築,綠樹成蔭,夏日隨處可見繁花,冬日白雪覆蓋青磚。

下午四點鍾,學校裏的同學來來往往,大學裏的氛圍比高中自由百倍,一路上都能看見小情侶手牽手親密嬉笑的畫麵。

沈願和趙妹兒算是名人,走在學校裏免不了被打量,比起剛入校時的情況,現在已經好多了。

兩人出了學校,直奔最近的火鍋店。學校附近的店基本都是在做學生的生意,店內裝潢一般,價格親民,好在還算不錯。

這個時間點,火鍋店沒人,沈願和趙妹兒挑了裏麵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員拿來菜單,趙妹兒一口氣點了十幾個菜。

“就我們倆,吃得完嗎?”沈願阻止她繼續點下去。

趙妹兒把菜單遞給服務員:“放縱一次。你不知道我在劇組的這幾個月一頓都沒吃飽過。”

沈願懂得那種辛苦,看著她歎了口氣。沈願這一聲歎息把趙妹兒逗樂了,她笑起來:“你這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被強迫的呢。”

“記得高二文理分班時,我們聊以後要做什麽,你說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就會一直做明星。其實我一直不懂,你說的更好是指哪方麵?”

“報酬。”趙妹兒十分坦然,“我小時候窮怕了,不想再受窮,我的人生目標就是賺很多很多的錢。”

“嗯,等賺夠了再去做想做的事也不遲,人生那麽長。”

“沒有賺夠的那一天。”趙妹兒自嘲地笑笑,“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停不下來。”

服務員把火鍋端上來,臨走時,看了看沈願,又看了看趙妹兒,然後問:“你們是不是明星?”

“不是。”沈願回答得幹脆。

“好像啊。”服務員又看了她們幾眼才走,走到前台,還和同事嘀咕,“我覺得她們倆好像那兩個明星,叫什麽來著……”

“等你新戲上映,以後想否認都難了。”沈願打趣,“大明星!”

“我和Coco姐說了,這一年都不再接戲了,我得好好把這段時間落下的課補回來,我們班班主任都對我有意見了。”

“這倒是。”沈願點點頭,“不過這次值得,做李導電影的女主角,這是多少人在娛樂圈混一輩子都混不來的機會。”

菜都上齊了,火鍋“咕嘟咕嘟”冒著泡,辛辣的香氣勾得人直吞口水。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已吃了大半。沈願看了眼趙妹兒,她沒有要停的意思。沈願真佩服她這一點,說要忍就忍得住,說要放縱就真的徹底放縱。

吃飯時間到,火鍋店開始陸續進客了,店裏的位置都快要被坐滿了,人聲鼎沸。

“幸好我們來得早。”沈願說。

趙妹兒嘴裏吃著東西,不方便說話,抬頭朝她笑,笑到一半,愣住了,怔怔看著窗外。

窗外,言一被一個女生又推又拉,女生顯然想要趕緊把他拉進火鍋店。言一板著臉,有點不耐煩,腳步卻沒有停。女生終於把言一拉進店,兩人坐在中間的桌子旁,服務員拿菜單過來,女生接過,邊看邊問:“你要吃什麽?”

“隨便。”言一說。

沈願看向他,他坐得端正,那張如神仙一般的臉與這熱鬧的環境格格不入。

“鴨血呢?”女生又問。

“隨便。”

“魚片也來一份?”

“隨便。”

女生有點不高興了,瞪著他說:“你高興點不行嗎?好不容易來吃一次火鍋,這也隨便那也隨便,你就是不想吃嘛。”

言一看了眼女生,輕抿嘴唇,然後說:“牛肉。”

女生喜笑顏開:“好,來份最大的!”

全部對話一字不漏地落在了沈願和趙妹兒耳中。沈願抬眼看趙妹兒,她正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吃著碗裏的牛肉。

沈願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世事就是這麽奇妙莫測,當初所有人都以為言一就算不出國,也一定會念國內的清華或北大。

她下定決心,決定哪怕懸梁刺股也要陪趙妹兒考進去,誰知高三開學後,學校裏開始瘋傳言一為了一個女生放棄了這兩所高等學府。同屆的都知道那個女生,她叫塗叢叢,追了他很多年,但這些年喜歡他的女孩兒太多了,誰也沒有把普通至極的塗叢叢放在眼中,直到最後的結果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沈願還記得趙妹兒得知這件事後翹了一下午的課。傍晚,她回到教室對沈願說:“你要考哪所大學?我陪你。”

晚上去食堂吃飯,趙妹兒表現得若無其事,回寢室後做了兩套試卷,晚上如常熄燈睡覺。她拒絕被安慰,哪怕是來自最好的朋友。

半夜,沈願被抽泣聲驚醒,她知道是趙妹兒在哭,她一言不發,聽著趙妹兒哭。

趙妹兒喜歡言一喜歡了整整十年,深情如斯,隱秘如斯,令人心痛。

高考前填寫誌願,她報了S大的臨床醫學專業,趙妹兒報了戲劇專業。那時,她們萬萬沒想到言一竟然也在S大。

兩人吃完,結賬出去,從言一麵前經過。趙妹兒目不斜視,走到門口,才轉頭去看他的背影。沈願從未見過哪個女生能像趙妹兒這樣冷靜克製。

春末的夜晚很適合散步,風微涼,吹在身上很舒適,路邊的香樟樹散發出清淡的香味。兩人懷著心事慢慢走,一路無話。關係親密到了一定程度後,即便是沉默也不會令彼此尷尬。

“你想林嘉星嗎?”趙妹兒突然開口。這個無比熟悉的名字帶著一點陌生的氣息從沈願耳中落到心上,沈願的心像被一根細軟的針輕輕紮了一下。

“有時想。”她沉默片刻後才說。

聽見某一首歌或遇見某一些事時,她會莫名地想起他,想起與他有關的種種。不知是不是回憶美化了過往,隔著一段時光回想他們的曾經,她覺得他好像沒那麽可惡了,而自己其實也有很多過分的舉動。

她常想起最後的那個暑假,想起他們躺在沙灘上看過的日出,以及在海水中大笑大叫的樣子。不知他後來在暑假還有沒有再去過那裏。

“你為什麽不喜歡他了?”

“什麽?”沈願看向趙妹兒。她有點發蒙,話是聽見了,可好像沒明白意思。

“你對林嘉星,你什麽時候發現自己不喜歡他了的?”趙妹兒問。

起風了,沈願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令她忍不住一陣戰栗。

“從我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了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不要喜歡他,喜歡他就是找虐,千萬不要在他麵前表現出來,不要讓他看扁,眼睛不要看他。我一直在對自己說‘不要’,大概說得久了就不喜歡了吧。”她輕聲說。

那時她故意在他麵前表現出冷淡、驕傲、不屑的樣子,其實背地裏卻常常揣摩他的眼神或某一句話。她討厭那樣在意著他的自己。她總說他是大少爺,其實是在提醒自己和他不是同類人。

她少女時期的敏感、自卑與別扭都是因喜歡林嘉星而產生的。

所以,喜歡一個人這件事情並非全是美好,它同時也會勾出你心底最隱秘晦暗的心情。

趙妹兒看著沈願溫柔一笑。沈願說的,她都能理解。她們每個人都曾獨自懷揣著秘密,在退後和前進中輾轉猶豫,也曾在長夜裏哭泣,不知要拿這滿腔難以啟齒的心事如何是好。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趙妹兒張口想說什麽,沈願忽然抬頭看她:“你會想陸過嗎?”

離別宴那晚,陸過以酒壯膽,向趙妹兒告白了。他還說:“妹兒,哪怕你現在不喜歡我,但隻要你有那麽一點點舍不得我,我就為你留下。”可趙妹兒對他說的是“陸過,我有喜歡的人了”。

趙妹兒把手插在口袋裏,沉默片刻後,說:“偶爾會想起他那晚哭的樣子。”

那是她第一次見一個男生在她麵前落淚,那麽大的人了,傻愣愣地看著她,紅紅的眼睛撲簌簌地掉著淚。她有點無措,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就那樣看著他哭。現在想來,當時的場麵真有點滑稽。她勾了勾唇,想笑,卻發現笑不出來,心情沉重。

天黑透了,路燈一盞盞地亮起。這個時候,校園裏人還很多,不時有騎著自行車的人從她們身邊過去。

兩人說著話到了宿舍樓下。她與趙妹兒原本並沒有被分在同一寢室,開學後,趙妹兒用陳奕迅的演唱會門票說服了她寢室裏的一個女生,讓那女生去和輔導員申請換了寢室。於是兩人再一次住在了一起。

同寢室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生——和沈願同專業的謝春和汪靜。沈願和趙妹兒因為做明星的經曆,與一般的同齡女生都很難親密相處,但她們秉著禮貌客氣待人的原則,大家也相安無事。

她們推開門,寢室裏隻有謝春一個人。謝春抬頭看見她們,打了聲招呼,然後戴上耳機繼續看電影。

趙妹兒去陽台上收衣服,準備洗漱。沈願在書桌前坐下,拿起課本開始背書。醫學專業課的知識難啃又拗口,她每天都在崩潰邊緣。

上午有三節課,兩節專業課、一節公共課。沈願把專業課安排在前麵,最難的要最先做。

教係統解剖學的李老頭是出了名的嚴厲,沈願進教室的時候,後排已經坐滿,她隻好坐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

李老頭在台上說:“解剖學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每學期掛科的不在少數。要學好這門課,不要怕背。不僅要背,更要背得滾瓜爛熟才行。但你們也不要死背,要結合圖譜、模型等工具,用心觀察和研究。”

沈願聽完長歎一聲。

上完兩節專業課,她的“血槽”空了一半。下課了,走廊上都是人,趙妹兒發來短信說位置已幫她占好。

她到教室時,老師正在台上點名,她貓著腰從後門進去,趙妹兒朝她揮揮手。幸好是最後一排,她才躲過老師的視線。

春天到了,陽光金燦燦的,溫暖和煦,從窗外照進來,令人昏昏欲睡。

老師在台上講革命的進程。她打了個哈欠,手托腮望向窗外——這樣的好時節,櫻花應該盛開了。

南陽已經離開兩年了,雖然有時回憶會想要拖住她,時間卻在步履不停地往前走。她不再那麽經常想他了,即使想起他,想到的也不再是他躺在病**被疾病折磨的樣子,而是最初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她每天在教室、食堂和寢室之間三點一線地忙,生活過得枯燥但又充實。相比之下,寢室裏另外兩個女生的生活可謂多姿多彩,學業、戀愛、社團一個不落,來去如風。

學校裏追沈願和趙妹兒的男生並不少,宿舍樓下,每天都有主動來打熱水、送零食的男生。

汪靜和謝春跟著享受了便利,在寢室裏嘰嘰喳喳地評論每一個男生,最後選定了幾個,說是可以持續觀望的。

沈願取笑她們:“你們可以去當戀愛顧問了。”

謝春揚了揚手裏的巧克力和薯片:“沒辦法,吃人的嘴軟,總得說點好話啊。”

趙妹兒淡淡一笑:“我買雙份給你,你去幫我拒絕。”

謝春無言以對。

“哎,能不能……問你們一個問題呀?”汪靜搬過椅子在她們麵前坐下。

沈願和趙妹兒看向她:“你說。”

“你們是不是都已經有男朋友了啊?因為是娛樂圈的,所以不方便說?”汪靜問。

“你想多了。”沈願說,“你什麽時候見我和妹兒悄悄打過電話,或是整天抱著手機發短信?”

汪靜和謝春對視一眼,好像真是那麽回事。

“那你們為什麽一個都看不上?我校男生沒那麽差啊,而且我們給你們挑出來的那幾個可都是各院拔尖的了!”謝春不能理解。

“對談戀愛沒興趣。”趙妹兒說。沈願點點頭。

汪靜大叫:“上大學不談戀愛還有什麽意思!”

“每個不談戀愛的人心中都一定有一個刻骨銘心的人。”謝春一臉八卦。嘿!這話說得好像還真有點道理,沈願似笑非笑地看了趙妹兒一眼。趙妹兒麵不改色,當沒看見。

汪靜和謝春兩個可是從開學以來就看了無數本言情小說的人,一打開關於愛情的話匣子就關不上,已經從一見傾心聊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這算是她們寢室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茶話會,經此一會,四人之間的關係比之前要親近了些。

過了一段時間,打熱水和送零食的人少了一半,又過了段時間,隻剩零星幾個。謝春感歎,現在的男生喜歡一個人根本就沒有耐心,隻想著速成,速成不了就換目標。

沈願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畫麵——高一那年冬天,林嘉星靠著牆,懶懶一笑,語氣嘲諷地說:“因為那些喜歡,都是膚淺的喜歡。”

她當時笑他故作高深,現在卻有些明白了。

真正的喜歡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是小鹿亂撞,也是愁苦纏綿,是近鄉情怯,也是一往無前,獨獨不是三天兩日無法牽手就放棄。時間是衡量一切情感的基石。

五一放假,汪靜和謝春回家了,趙妹兒去拍新戲的宣傳照,寢室裏隻有沈願一個人。她每天就待在房間裏背書,累了出去散步,晚上躺在**吃零食、看電影,獨處的時光孤單卻快樂。

最後一天,她把寢室收拾了一通,把果皮、垃圾裝袋扔掉,又把床單給洗了,忙完這些,正好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她去校外的烤肉店點了上好的牛肉和新鮮蔬菜犒勞自己。假期中店裏生意冷清,她選了視野最好的位置坐下,一個人邊烤邊吃,悠閑自在。

夕陽的最後一抹光亮消失,天空變成了青灰色,一盞盞路燈次第亮起,這是一天中沈願最喜歡的溫柔時刻。

從烤肉店出來,沈願又去買了杯奶茶,捧著奶茶往回走。學校門口人來人往,沈願抬頭的一瞬,一個背影映入眼簾。她愣在原地,看著那背影走得飛快,隨即消失不見。

真像他,太像了。那種熟悉感簡直令她心悸。她拿出手機,點開屏幕,上麵沒有任何來電與短信。她低頭有些自嘲地笑笑,把手機收進口袋。

她從美國回來後,兩人的聯係並不多,最近的一次是在除夕夜,當時外麵鞭炮齊鳴,她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等她躲到衛生間想要好好聽時,他卻掛了。她給他撥回去,久久無人接聽。

她有時想想也覺得很奇怪,明明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彼此都回不到過去那種嬉笑怒罵的時候了,像是有什麽微妙的東西橫在兩人中間。

她慢吞吞地走到宿舍樓下,長歎一口氣,然後舉起奶茶,一口喝完。

“沈願。”有人叫她。

像是電影裏被刻意放慢拉長的鏡頭,有那麽幾秒鍾,時間仿佛是靜止的。沈願緩緩轉過身,那個熟悉到令她心悸的人,此時正看著她。她“咕咚”一聲把最後一口奶茶吞下去,一粒珍珠卡在了嗓子裏,她捂著嘴猛咳。

林嘉星走過去,給她拍背,她的身體一陣僵硬,咳得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這麽激動?”他取笑她,另一隻手卻在身側緩緩握緊,畢竟快兩年沒見了,他心裏不是不緊張的。

學校食堂的二樓,沈願一口氣點了七八個菜,給她點菜的阿姨疑惑地看了她好幾眼,她沒有察覺,又報出幾個菜名。林嘉星把菜單從她手裏抽走,然後對點菜的阿姨說:“夠了。”

阿姨點點頭離開。

“從前我要是這樣,你早翻著白眼說我浪費了。”林嘉星靠在椅子上看她。

沈願腦子裏有點亂,不在狀態。她捧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水,然後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他一臉欠揍地點評:“裝得不像。”

沈願被他噎得說不出話,眼皮一翻,甩了一個白眼過去。這熟悉的互動方式令兩人一怔,林嘉星大笑,眼角微勾,有幾分張揚,還有幾分溫柔。沈願繃著的一股勁在他的笑聲中鬆了下來:“笑屁啊!”

“笑你。”他接得飛快。

沈願瞪他一眼,問:“怎麽不提前打個電話或發條短信?”

“直接見麵多好。”他說。

看來隨心所欲這一點還是沒變。

“那萬一我不在學校呢?”沈願問他。

“總要回來的,早晚見得到。”他對答如流。

阿姨端著菜過來了,土豆牛肉、紅燒帶魚、清炒木耳……不大的桌上堆滿了菜,這樣一看,有點嚇人。

旁邊桌上的,還有樓下的學生,都仰頭往上望,林嘉星不管到哪兒都是焦點。

他打開餐具包裝開始吃,抬眼一看,沈願沒動筷子,他問:“怎麽不吃?”

“我才吃過烤肉回來。”她說。

林嘉星動作一頓,勾唇笑道:“原來提前打電話的作用在這兒呢。”

“不然你以為是要給你接駕啊?”沈願說。

熟悉的感覺隨著兩人的一言一語慢慢回來,算一算,兩人認識已近十年,就算現在有點陌生了,但兩人之間仍舊有無數隨著時間遺留下的彼此熟知而了解的習慣。

林嘉星吃飯的姿勢很散漫,卻沒有一絲粗魯的氣息,透著漫不經心的優雅勁兒。沈願拿出手機,假裝發短信,偷偷看他。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他的一張臉被照得格外清晰。從前她總覺得他像漫畫裏的反派少年,周身都透著張揚反叛的氣質。

現在再看,少年似乎成熟了一點。

他每盤菜都夾了幾筷子,然後很快就放下了筷子:“飽了。”

沈願看著滿桌幾乎未動的菜歎了口氣,然後喊來阿姨結賬。林嘉星眼明手快,迅速從自己錢包裏抽出兩張鈔票遞過去。

沈願伸手攔:“這是我給你接風,我請客。”

“我比你有錢,不用客氣。”他說。

阿姨撲哧一笑,拿著錢走了。

沈願看著他想:少年還是那個反派少年。但不知為何,她有點高興。

兩人從食堂出去,一路上都有女生轉頭看他,他走路時依舊單手插在口袋裏,下巴微抬,一副就算地上有錢都不願拾的樣子。到底是有了距離感,所以她才總想著從各種細節中揪出她記憶裏熟悉的那個模樣。

“去哪兒?”他轉頭看她。

她走神了,思想慢了半拍,愣愣地看著他。

“不打算帶我參觀一下?”

遠來是客,她當然得盡地主之誼。她轉了個身說:“跟我來。”

校園很大,分老區和新區,大一新生在新區。教學樓是新建的,很氣派,教室裏的設備都是最新的。她邊走邊給他介紹,從教學樓到實驗樓,然後是宿舍樓、圖書館,繞了一圈,最後回到前門。

“看,那兒是我們學校的禮堂,聽說是德國一個有名的建築師設計的,叫……叫什麽來著?哎呀,不記得了。總之很美很後現代對不對?”她臉上有自豪的神情,聲音清脆如銀幣落地。林嘉星沒有細聽她在說什麽,隻是聽著她的聲音在耳旁縈繞,看著她忽閃忽閃的眼睛,他才有了真正在她身邊的真實感。原來他比自己以為的要更想念她。

吃飯時,知道她在看他,他竟然不敢抬眼,他暗罵自己沒出息。

很久以後他與她聊起兩人重逢的這晚時,他說出了自己的緊張,她卻半信半疑地問:“你這種什麽都不放眼裏的人會知道緊張?”

他在心中默默地回答:什麽都不放眼裏當然不會緊張,可你不僅在我眼裏,更在我心上。

他靜靜看她,她幾乎沒變,隻是眉目間多了幾分沉靜和自信,穿著簡單,頭發隨意夾在耳後,灑脫而美麗。

“怎麽樣?是不是一點兒不比國外的大學差?”她仰頭看他。

他沒來得及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四目相對,兩人望著對方,氣氛驀然曖昧起來。她心跳得有點快,立刻移開了視線。

清風、明月、星空,這一切太溫柔美好,難怪會令人心旌搖曳。

“你……”兩人異口同聲。沈願覺得周圍的溫度都升高了。

“女生優先。”他說。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紳士了?”沈願問。

她的原意隻是調節下氣氛,誰知林嘉星忽然不說話了。難道是生氣了?可從前兩人經常互相嘲諷的啊。她不禁有些黯然,到底還是有點生疏了啊。她想要道歉,未來得及開口,他卻先說話了。

“阿願。”他低頭看她。

“嗯?”

“我——”他有點緊張,卻強作鎮定,“我以後會改。”

沈願沒明白,疑惑地看著他。

林嘉星有點氣惱,他都說這麽明白了,她還是聽不懂嗎?

“我說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也不會再嘲笑你,我會對你好。”他語速很快,一口氣就說完了。

說完之後,他渾身僵硬,不敢看她,目光掠過她的肩頭望向不遠處的籃球場,那裏有幾個男生在打籃球,“砰砰砰”的拍球聲就像他此時的心跳。

他回來就是為她,他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說,他在內心演練過一萬遍了,可真站在她麵前後,他卻連一句最普通的話都說得無比忐忑。

喜歡一個人,真難。

沈願被嚇到了,睜著眼睛看他,可他的目光在別處。她有些混亂地想:他剛說了什麽來著?是我幻聽了吧?他什麽意思?

她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麽問。夜黑風高,她看不清他的臉。

打籃球的同學散了,抱著籃球從他們麵前經過,走遠了,還頻頻好奇地回頭。

“那個……呃,我明天早上還有課,我、我得回去了。”她默默調整呼吸,假裝自然地開口。

林嘉星看她一眼,點點頭:“我送你。”

從操場到女生宿舍樓不過十分鍾,兩人一句話沒說。沈願覺得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可同時又過得飛快,非常矛盾。她像是分裂了。

“我上去了。”她站在台階上說。

他看著她,眼底有星光在閃。他說:“晚安。”

她向他揮揮手,轉身走了,一步步走得端正大方。轉個彎,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後,她拔腿就跑,一口氣衝上三樓。她氣喘籲籲地推開寢室門,謝春和汪靜都在,兩人看她風風火火地衝進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跑進了衛生間。

“怎麽回事?”汪靜一臉疑惑。

謝春想了想:“來大姨媽了吧。”

被吐槽來了大姨媽的沈願此時正坐在馬桶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回想著剛才林嘉星說的話——

“我以後會改。”

“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也不會再嘲笑你,我會對你好。”

他還是林嘉星嗎?林嘉星居然會說這樣的話?他在國外經曆了什麽?是不是因為太跩太毒舌被打了,所以他決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應該就是這樣!想明白之後,沈願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轉身出去。

“火急火燎的,你剛才怎麽了?”汪靜問。

“拉肚子。”沈願麵不改色。

晚上沈願洗漱完便早早躺下了,拒絕了汪靜她們看鬼片的邀請,但身處同一個房間,即使**掛了簾子,也還是能聽見她們的吸氣和驚歎聲。她翻了個身麵對著牆,忽然之間想起忘了問林嘉星住哪裏,會在這裏待幾天,什麽時候回去。

她猶豫著要不要給他發條短信,畢竟人家不遠千裏回來,還是要好好招待的。

短信發出去很久都沒收到回複,她給他撥了電話,電話裏一個冰冷的聲音告知她並無此號。

沈願有點鬱悶,他什麽時候換了號,竟也沒有告訴她。算了,她就在這裏,如果他沒有走,如果他要找她,總是能找到的。

高數課,沈願有點心不在焉,一上午看了好幾次手機。除了趙妹兒,沒人給她發短信。

下了課,大家收拾東西離開,沈願走出教室,拿出手機給趙妹兒打電話,想喊她吃飯。電話還沒撥出去,就有人打了進來。一串陌生的數字在屏幕上閃,沈願有預感是某人。

電話接通,手機裏傳來爽朗的聲音:“阿願,猜猜我是誰!”

沈願愣怔兩秒後叫出他的名字:“陸過!”

“哇!一下就猜中了,可見是想我了。”陸過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你也回來了嗎?”她問。

“對呀。我們在學校門口,你喊妹兒一起出來吧,我們去吃飯。”陸過說。

沈願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好。”

麵對陸過,是真正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她走到教學樓對麵的陰涼處坐下,給趙妹兒打電話,讓趙妹兒起床洗漱換衣服。

趙妹兒來得很快,她在學校時基本不化妝,雖然隻是把長發紮成個丸子頭,穿最簡單好搭的衣服,但仍然是校園裏最靚麗的一道風景線。

她的冷淡,讓她獨具特色。

沈願站起來,兩人一起往校門口走。她問:“陸過沒給你打電話嗎?”

“應該打了,我昨天忙,沒接到。”趙妹兒說。

沈願想起來,自己昨天打的電話她也沒接。

“昨天林嘉星來學校了,我帶他去食堂吃了飯,還參觀了一圈。”她說。

趙妹兒轉頭看她,示意她繼續。

“然後我回寢室,他就走了。”沈願說。

她昨晚特別想要和趙妹兒聊聊,但最想說的話在過了特定的時間後,也就變得可說可不說了。人哪,真是世上最難以捉摸的生物。

“他有說回來幹什麽的嗎?”

沈願搖搖頭:“沒有。”

趙妹兒大概是剛睡醒,還處於混沌狀態,關於林嘉星的話題就停在這兒了,兩人沒有繼續往下聊。

五月,天氣漸漸熱起來,一般沒人在大中午進進出出,校門口幾乎沒多少人,可今天有點不同尋常,門裏門外都有不少同學在轉悠。

沈願和趙妹兒對視一眼,兩人心裏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個想法。她們快步走出去,隻見一輛黃色的敞篷跑車停在外麵,坐在駕駛座上的就是林嘉星,他穿著白色的寬大T恤,戴一副茶色墨鏡,像是要拍海報。

陸過坐在他旁邊,伸長了脖子往校內望,看見她們,揮手大喊:“阿願,妹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過來,沈願把頭低下,在心裏大罵他們。

陸過跳下車。他曬黑了一點點,頭發剪成了板寸頭,笑起來依舊陽光燦爛,不笑時倒有幾分酷。他伸長了胳膊要熊抱她們,被沈願一巴掌拍下:“注意注意!這兒可不是國外。”

陸過悻悻垂下手臂,轉頭看到趙妹兒,笑容收了一點,但眼睛裏的光一如從前。

“好久不見。”趙妹兒率先開口。

陸過用力點頭:“真的好久了。”

“嗨!”車裏還有一個人。

沈願和趙妹兒一起轉頭,隻見一個穿著粉色襯衫的男生坐在後排,他有一雙天生會笑的桃花眼,五官清秀。

“顧清飛。”沈願叫出他的名字。

顧清飛一臉驚喜:“哇!你還記得我啊?”

沈願點點頭。

“上車再聊。”林嘉星發話了。

陸過把顧清飛趕下車,然後站在門邊上請趙妹兒先上,她坐進去之後,他和顧清飛才依次坐進去。

隻剩副駕駛的位置了,沈願沒得選。她上車關門,林嘉星轉頭看她,兩人對視。盡管隔著墨鏡,可想起他昨晚說的話,她的心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快了幾下。

“安全帶。”他說。

沈願低頭係安全帶。

淮陽路上的西餐廳環境優美,他們一行人走進去,正在進餐的客人紛紛抬起頭看過來。

坐下後,侍者拿來菜單,沈願點了七分熟的菲力牛排,五盎司的,又加了一份蘑菇湯和一客甜品。她現在不做明星了,學業又重,每一餐都不會委屈自己。所有人都點完後,侍者拿著菜單離開。

最初的熱鬧寒暄過後,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從哪兒開始說起。兩年的時間不長不短,但足夠拉出一段令彼此感到陌生的距離。

顧清飛是這裏最“無辜”的人,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一臉疑惑地問:“怎麽都不說話?比賽當啞巴嗎?”

趙妹兒先接話,她看向他:“對,你輸了。”

“哎喲!你們竟然還有這種惡趣味。”顧清飛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想了想又問,“輸了怎麽辦?”

“學狗叫。”陸過說。

眾人無語。

“陸過,你學壞了。”沈願下結論。

顧清飛知道自己上當了,轉身揍陸過,揍完看向趙妹兒,調侃道:“你們配合得很默契啊。”

趙妹兒淡淡一笑,陸過偷偷看她。尷尬的氣氛被驅散,侍者來上餐,等餐上齊了,大家邊吃邊聊。

陸過和顧清飛一向很健談,大家都是同齡人,大學生活裏有很多事情可以聊。他們在國外念書,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和各種窘事都可以說上一個下午。

“你們的賽車研究得怎麽樣了?”沈願想起他們當初留在那裏就是為了研究高智能賽車。

陸過和顧清飛滿臉笑容地看向林嘉星。林嘉星抬頭看沈願:“你很快就能看見我們的第一輛賽車了。”

“等你拍給我看。”沈願說。

林嘉星抿了抿唇,似要說什麽,顧清飛卻搶先一步。

“拍什麽拍啊?你就過去看唄。”

沈願想了想,覺得這的確是值得一去的大事,可醫學專業課落下也不行,於是她說:“如果到時候有時間的話……”

“你想來就來,也沒幾步路,能要多少時間啊?”顧清飛打斷她的話。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隨便呢,好像他們就是她隔壁鄰居一樣。她轉頭看趙妹兒,兩人對視一眼,心裏產生了同一個疑惑。

顧清飛看著突然沉默下來的沈願,又轉頭看林嘉星,他眨巴著眼睛問林嘉星:“你……沒說?”

林嘉星吃好了,放下叉子,往後靠在椅背上,看著坐在對麵的沈願。他眼尾上揚,整張臉瞬間變得柔和,如春風撲麵。

“阿願。”他叫她的名字。

不知為何,她的心跳有點快,現在的他,和以前相比似乎不太一樣了。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