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也曾與你同遊

南陽的狀況迅速惡化。急性呼吸衰竭、血氣胸、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急性腎衰竭……一個病症引發了數種病症。更嚴重的是,肺葉切除後癌症卻再次複發,他沒有退路了。醫生說他已經失去了抗爭意識,已經無法再撐下去了,繼續藥物治療,不過是讓他痛苦地多拖幾天。

南媽媽哭得暈過去了,南爸爸眼睛血紅,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沈願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靜靜看著他。他身上的管子被摘除了,天熱了,他不再戴帽子,圓圓的頭頂下,一張臉削瘦無比。

鎮靜劑藥效過後,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她,他虛弱地笑了笑,然後將目光轉向他的父母。

南媽媽握住他的手,哽咽著問:“醒了?還痛不痛?”

他大概沒有力氣說話,隻能輕輕搖頭。

南爸爸端起水杯,用棉簽濕潤他的嘴唇。他躺在那兒,睜眼看著,每一眼都好像是最後一眼。沈願看見南爸爸的手抖得厲害,幾乎要端不住水杯。

那兩天,南陽的痛苦好像減輕了一些,神情恢複了安詳。清醒的時候,他會靜靜地看著身邊的每個人。有時他在昏睡中會無意識地喊“媽媽”,南媽媽就坐在一旁緊緊握住他的手,撫摸他的臉和頭,眼淚沒有停過。

沈願關了手機,也不再回學校,每天都待在醫院。

南陽醒來,看著她,聲音微弱地說:“上課。”

她隻是搖頭,不說話。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久久地凝視著她,神情哀傷。

這是他喜歡的女孩兒,他讓她受苦了,他沒能照顧、安慰她。

“我不怪你。”沈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她紅著眼睛對他笑,“南陽,我不怪你,我永遠都不會怪你。”

他喉嚨裏湧上一陣熱氣,心髒用力跳了幾下,震得胸口痛。

下午天氣好,外麵陽光燦爛,他轉頭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她問他:“在看什麽?”

“外麵。”他說。

沈願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天空蔚藍,白雲連綿如山,赤金色的陽光,耀眼令人得無法直視。

“那裏有什麽?”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淺淺的笑,溫柔極了:“鴿子、花。”

一陣酸楚直衝腦門,逼得她要落下眼淚。她想起去年,他們在公園裏喂鴿子,他故意捉弄她,他們又去看櫻花,他陪她一起拾起滿地花瓣。

那時候多快樂。

他看累了,又昏睡過去。沈願跑出醫院,打車直奔公園,一路飛奔到櫻花林。

晚櫻都凋零了,樹上隻有些許殘花,草地上散落的花瓣有些被人踩進了泥裏,有些沒有。她把布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朵又一朵殘花。

她拾遍了整個櫻花林,帶著一布兜的櫻花回了醫院。她跑回住院樓,上了電梯,心裏還在想:南陽看見這些花,會不會高興一點?醫生說他沒有抗爭意識了,這些花能不能給他一些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到了此刻,哪怕隻有萬分之零點零一的希望,她都還是想要留下他。

她出了電梯,往病房走,雙手捧著花,充滿希望。護士從她身旁經過,看向她的目光透著不忍,對她說:“快去。”沈願愣了愣,下一刻,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上來。她拔腿就跑,向病房裏衝。

南陽躺在**,雙目微合,但沒有完全閉上,一直看著門外。看見沈願,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巴半張,不斷地向外呼氣。

沈願一個箭步衝過去,布兜裏的花灑了他一身。他看見這些花,像是有些激動,頭微微仰起。

“南陽!”她半跪在床邊,握住他的手,哽咽著叫,“南陽……”

南陽隻是盯著她,他努力地想再多看她幾眼,他用全部的力氣看著她。

“南陽……不要,你不要……”她語無倫次。

他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平靜,但這一刻,他依舊感覺如萬箭穿心。

“阿……”他喉結滑動,艱難地開口。

心中萬千言語,已無法一一言說了。

阿願,對不起。

阿願,你要加油。

阿願,別哭了。

阿願……阿願……阿願,你聽見了嗎?我叫了你千千萬萬遍。

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一口長長的氣從他的胸膛裏溢出來。

“我在。”她哭著喊他,“南陽,我在!南陽,南陽……”她急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經不會再回應了。

南媽媽哭倒在南爸爸懷中。沈願埋頭痛哭。她的眼淚落在他身上,打濕了他的衣服。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臉旁,好像隨時會抬起來拍一拍她的頭。

可是,他沒有。她永遠也等不到了。

南陽:生於斯,死於斯。未能過完這一生,但也曾與你同遊。

這是他為自己寫的墓誌銘。

他的葬禮那天,下起了春日裏的第一場綿綿細雨,一如他這個人。

南媽媽給了沈願一支錄音筆,她說:“阿願,這是陽陽留給你的。”

除此之外,南陽還對他父母說了一句話。他說:“以後我不在了,你們就把阿願當作我留在世上的寄托吧。在她需要時,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保護她。”

沈願接過錄音筆,捧在心口,痛哭失聲。

所有人都走了,沈願還站在他的墓碑前,臉上的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她總覺得他好像並沒有離開,仿佛下一秒就會出現,可是,耳旁隻有風聲和雨聲,他像是藏在了風雨中,遍地是他,但又處處沒有他。

死亡就像一滴淚最終消失在雨中,從此無形無色,遍尋不獲。

葬禮之後,沈願生了場病,林嘉星和趙妹兒去看望她。她瘦了一圈,整個人像是風一吹就會倒。她久久不去上課,趙妹兒隻好和大姚說了實話,大姚聽後,沉默片刻,又多給了她一周的病假。

趙妹兒把這些告訴沈願,她點點頭,說:“謝謝。”

“阿願,你知道西方有個說法嗎?”趙妹兒柔聲問。

沈願轉頭,疑惑地看著她。

“被上帝偏愛的人,是無法長留於人間的。就像我們東方古老傳說中的神仙,來人世一遭隻為渡劫,渡完就走了。”趙妹兒看著她說,“親友太留戀,隻會令他靈魂不安。”

他是上帝偏愛的人?所以上帝不忍心讓他再受病痛折磨?

“媽媽,我已經到極限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南陽的話在她耳旁回響,她的眼睛立刻覆上了一層熱氣。他受的痛苦和折磨她都看見了,可即使這樣,她還是希望他忍耐、堅持,她想要留下他。是不是因為她太自私了,所以後來南陽才不願意與她多說話,他是不是對她失望了?

可是想到自己往後餘生都無法再看見他,無法再聽他說話?想到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南陽的人,她怎麽能夠做到放手,讓他就這樣離開?她怎麽舍得?

他曾對她說:“阿願,人生中總有這樣或那樣的傷害,就像老天故意給你設置的陷阱。當你踩過荊棘,跨過陷阱,就會看見有人在不遠處捧著鮮花等你。他會愛你,對你好,治愈你的傷痛。這是老天給勇敢者的賞賜。”

她在他身上看見了溫柔是一種多麽強大的力量,他安慰了別人,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他是飽經痛苦後離開的。隻要想到這些,她就心痛到無法呼吸。沈願的眼淚簌簌落下,喉嚨裏抑製不住地發出嗚咽聲,滿腔悲痛怎麽也發泄不完。

趙妹兒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她。

林嘉星坐在一旁看她,他想起了那日他去醫院找她時見到的那一幕。她手機打不通,又幾日沒去學校,他實在擔心,便請了假出來。

他還未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了哭聲,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門口,他看見南陽躺在**,沈願連連喊了南陽好幾聲,南陽沒有回應。她埋頭大哭。床的另一邊是南陽的父母,他們伏在床前,悲痛欲絕。

整個病房像是被悲痛隔絕了,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也走不出。林嘉星手腳發冷,心髒怦怦直跳。這是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的場景。

沈願的哭聲一聲聲衝擊著他,他從來沒有見她這麽痛苦過,他也跟著她心痛難過,喉嚨刺痛,眼角發酸,心裏灌滿了巨大的無力感。從小到大,他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但在那一刻,他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他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厲害,過往是他高估了自己。

天色漸晚,趙妹兒先一步離開了,他仍坐著不動,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在死亡的陰影下,說什麽好像都顯得輕浮。這不僅是沈願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親身麵對身邊同齡人的死亡。

沈媽媽在樓下喊沈願吃飯,沈願擦了擦臉,應了一聲。林嘉星站起來要走,臨走時,他指著對麵自己房間的陽台對她說:“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能找到我。”

房間裏沒有開燈,窗外的天是灰藍色的,光線暗淡,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個影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整天。

“一起吃吧。”她聲音沙啞。

他愣了愣,然後說:“好。”

沈媽媽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看得出沈願心情不好,於是做了很多她愛吃的菜。林嘉星與她一起下樓,寒暄幾句後,大家就圍著餐桌坐下了。她沒有一點食欲,胃沉甸甸的,但為了不讓爸媽詢問,還是勉強吃了一點。吃完飯,她說要散步,就和林嘉星一起出了門。

“我想一個人走走。”出了院子,她對林嘉星說。

她臉色憔悴,目光黯然,整個人都透著一股不願與人交談的氣息。這個時候,林嘉星不想勉強她,隻要她能好過點,她想怎麽樣都可以。

兩人從他家門前的路口經過,他囑咐了她幾句,就轉身進了自家院子。沈願一路往前走,林嘉星站在原地看她,等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身影時,他才追上去,遠遠跟在後麵。

初春,天地萬物蘇醒,枯枝發了新芽,一層薄薄的綠覆在上頭,櫻花凋零了大半,開始結果子。

沈願在草地上坐下。她抬頭仰望天空,心裏仍有明知不可能的期盼——下一刻,會不會有煙花綻放?

去年夏天,父母吵架,她心情不好,獨自散步到這裏,在這裏看了一場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煙花秀。那是南陽送給她的禮物。如今他不在了。從此以後,她每次看見天空和煙花,都會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有人曾在你生命中短暫地停留,如綻放的煙花,你卻為此銘記一生。

如果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別離,那回到最初的起點,你還會不會選擇相識?

她從口袋裏拿出錄音筆。這裏麵有南陽的聲音,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的懷念。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現在聽。

她躺下來望著夜空,久久出神。不遠處,林嘉星站在樹蔭下,靜靜看著她。

沈願在家待了一個星期後回到學校,學校裏除了少數幾個老師和林嘉星他們,沒有人知道南陽的事,大家也不再提他了。當初引起過轟動、令人驚豔過的他,日久天長後也依然被遺忘了。

誰會記一個人一生呢?在歲月的長河裏,每個人都隻是一粒沙,存在過,而後又被衝向看不見摸不著的遠方。

沈願變了很多,從前飛揚樂天的小姑娘,此時卻眉目沉靜。痛苦和訣別令她一夜間成長起來。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麵死亡,親眼看著一個人在她眼前逐漸消失。

她依然常常想起南陽躺在**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樣子,也常常想起他最後看向她的目光,與他們最初相識時一樣的溫柔專注。她沒法從那樣的目光中走出來,她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寧願心痛難過,也要一遍遍回想。

然而再大的悲痛也不會讓時間靜止不前,生活依舊按著它固有的秩序繼續著。

一年一度的高考準時來臨,學校裏到處是為考生加油的橫幅。操場上,畢業生們正在拍畢業照,有人送花,有人告白,有人歡呼,有人哭泣,場麵熱鬧無比。

大概因為高壓的一年終於結束了,學姐學長們都放開了,言一作為畢業生代表上台致完辭後是被大家抬下來的。

下麵一片起哄聲,他們大叫著:“言一、言一、言一……”

據說那幾天裏向他告白的學姐接連不斷。

沈願和趙妹兒站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她問趙妹兒:“要過去說點什麽嗎?”

趙妹兒搖搖頭:“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真正喜歡一個人,反而會“近鄉情怯”,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揮舞著手臂擠到他身邊。你隻能遠遠看著,靜靜看著,以目光為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刻在心底。

“明年今日,在那裏或歡呼或落寞的就是我們了。”沈願看著操場上的人群感歎。

“是啊。”這世界永遠熱鬧,永遠有新的人、新的故事來繼續相似的人生曆程。

哄鬧了一上午後,大家都陸續回家了。沈願他們因為要換教室,新學期要到最後一棟高三大樓去學習,臨走時,得先把個人物品收拾了好拿過去,所以晚了半天才走。林嘉星和陸過基本沒什麽東西,就幫沈願和趙妹兒拿。四人從新教室出來時,學校幾乎沒人了。

校門口隻剩零星幾輛車,他們一起走到校門口,陸過突然喊住趙妹兒:“妹兒。”趙妹兒轉頭看他。

陸過看起來有些緊張,但神情十分認真鄭重。他問:“妹兒,我可以請你去看我比賽嗎?”

趙妹兒愣了愣:“什麽?”

“下個月十號是我們少年方程式賽車比賽的最後一場比賽。”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你願意來看嗎?”

趙妹兒有些猶豫,可看著陸過充滿希望又忐忑不安的眼神,拒絕的話竟然無法一下說出口。她想了想,說:“我考慮一下,回頭給你電話。”

陸過的眼睛都亮了,他原本是抱著即使被拒絕也要勇敢邀請一次的決心開口的,沒想到趙妹兒並沒有拒絕,這是不是代表著他還有很大的希望?他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眼睛眯成一條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一向冷漠的趙妹兒,在這一刻也有點心軟。

大家揮手告別,各自上車回家。

傍晚,天空異常絢爛,遠處是金光萬丈的落日,餘暉染紅雲朵,像畫家隨手揮灑的顏料,一抹一抹看似沒有規則,卻分外美麗。而近處則是灰暗的,月牙悄無聲息地升上高空,顏色極淡,與之遙遙相對的是一顆閃閃發光的星。

天邊最亮的星,叫作金星。

她望著星星,想起林嘉星的話,然後轉頭看他。他變了很多,不再像從前總是惹她跳腳,動不動就嘲諷她。她說不清這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細細想來,好像是從南陽被小流氓打傷,她罵了他,他第一次向她道歉之後。

可這變化讓兩人漸漸陌生起來,像是舊的相處模式在消失,彼此卻又還沒能建立起新的相處模式,一時間都有點不知所措。

感覺到她的視線,林嘉星的心跳一點點加快,他忍住不去看她,希望她的目光可以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點。

“阿星。”她突然喊他。

“嗯?”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頭。

“謝謝你。”她看著他。

南陽住院後的那些日子裏,他幫了她很多次,還有南陽去世後的幾日,她每晚都一個人跑出來散步,有次她在地上看見了他的影子,才知道他一直跟著她。

“和我一起去美國吧。”他脫口而出。他想,也許離開這裏,她就會漸漸忘了這些,也許離開這裏,他們就能夠重新開始。

“你不要覺得賽車比賽會無聊,去了現場你就會覺得很有意思,很刺激很激動人心的。我還可以帶你在美國玩一圈,就當是散心。我帶你去看……”他擔心她拒絕,心裏激動又忐忑,一連串地說了許多話。

“我看過你的比賽,不覺得無聊。”沈願打斷他。

“嗯?”林嘉星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和趙妹兒看過你們的比賽直播。”她頓了頓,說,“確實激動人心。”

林嘉星沒想到她看過,麵對突然的讚揚,他有點難為情,但也感到雀躍,眉目間不禁多了幾分孩童般的神采。

“現場觀看會更棒。”他看著她,“阿願,來見見我的隊友們吧。”

他從沒有這樣熱切地邀請她做過什麽,他的眼睛映著天邊火紅的晚霞,亮得驚人,像有什麽要溢出來。

她的心湖中微微泛起漣漪,相識多年,她好像真的沒有為他做過什麽,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為她做的,心中不免有些歉疚。這是他參加的最後一場少年賽,她應該給他加油。

“好。”她答應了。

林嘉星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是光,嘴角抑製不住地飛揚起來,仿佛得到了世上最大的獎賞。

這是林嘉星第一次認真做計劃、研究路線。他從前是最討厭麻煩和瑣碎之事的人,但這一次竟然沒有半點的不耐煩,腦子裏滿是帶她去看什麽美景、玩些什麽好玩的和吃遍所有美食的計劃。

連簽證和機票他都為她準備好了,還預留了足夠的時間帶她遊玩,他興致勃勃地把這些“成績”拿給她看。

沈願其實並沒有多大興致,但看他費心又費力地操持,她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她知道斯人已逝,留下的應該好好生活,可要多無情才能這麽快就回歸到熱鬧的生活裏去呢?她做不到。即使前一秒還在笑,可隻要想到南陽,她的心就像被刺了一下。

陸過知道她要和林嘉星去美國後,特意打電話給她,希望她也能說服趙妹兒與她一同去。

如果她不知道言一的事情,一定會極力幫陸過這個忙,可在知道趙妹兒對言一的感情後,她就猶豫了。十年的暗戀,不是那麽容易放下的。言一是趙妹兒這些年唯一的執念,她不想讓陸過受傷。

臨行前她去公司和周寧交代了一下,順便約了趙妹兒。晚上,兩人一同從公司出來,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夏天是最熱鬧的季節,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街頭巷尾人聲鼎沸。她們從市井煙火中穿過,往安靜人少的月洋路去。

“過幾天我和林嘉星一起去美國,看完比賽再回來。”她問趙妹兒,“你要一起去嗎?”

趙妹兒想了想,轉頭問:“你想我去嗎?”

她的話讓沈願有點意外,她不是那種自己的事會問別人意見的人,她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

“我當然想。但前提是你開心、情願。”沈願如實說。

趙妹兒歎了口氣:“說實話,我有點矛盾。”

“因為陸過?”

“你知道陸過和林嘉星可能要去美國了嗎?”趙妹兒轉頭看著她,“林嘉星想要設計高智能賽車,哈佛對他們拋出了橄欖枝,說很感興趣,會支持他們車隊對賽車的研發。”

沈願愣住了,想起剛開學時林嘉星和陸過反常的長時間談話,原來是為這件事。

“我不知道。”她有點茫然。

趙妹兒看她一眼,說:“那林嘉星應該還沒決定。”

陸過之所以和趙妹兒說,是想要她去觀看這場比賽,如果他決定留在美國,這就算一次告別之旅。

這也是讓她猶豫的地方。做朋友幾年,她不是不明白陸過的心意,他對她一向真誠,她無法回報,隻能冷漠應對。但若就要告別,她是不是應該至少給他一個美好的告別回憶?

沈願心裏有點亂。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她一時間還沒能消化,隻覺得胸口悶悶的。她沒想到他也要走,她似乎從來沒想過有天他會離開。

是不是人在長大的過程中一定要麵對離別?

“阿願。”趙妹兒喊她。

“嗯?”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

“別難過。”趙妹兒挽住她的胳膊,“還有我。”

趙妹兒知道好友的性格,表麵看似瀟灑自如,內心卻最重情戀舊。沈願眼眶發脹,一股熱氣衝上腦門,她哽咽了,說不出話。

“先開開心心地玩一玩,然後我們一起看場令人熱血沸騰的比賽,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如果林嘉星沒有親口和你說,就說明這件事不會發生。”趙妹兒接著說。

沈願吞了吞口水,以緩解喉嚨的灼熱,才問:“你決定了去看比賽?”

“嗯,我去之前給你電話。”她說。

沈願點頭:“我們去機場接你。”

“好。”

最近發生的這許多事,令趙妹兒意識到人生中有很多珍貴的情誼。她對陸過雖無心跳悸動的男女之情,但他待她真誠熱情,也曾令她動容,在她心中,他是為數不多的可以稱為自己好友的人。

美國之行順利開始,沈願好幾次都想問林嘉星關於留在美國的事,但話到嘴邊,她想起趙妹兒說的先開開心心地玩,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為什麽林嘉星一直沒有和她說,是因為南陽的事嗎?還是如趙妹兒說的那樣他還沒有決定?可這是他的夢想和摯愛,他怎麽會沒有決定呢?一路上她都在想著這些事情,想得太專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想到這一覺竟是她這麽多天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十個小時的飛行幾乎都被她睡了過去。醒來時,她正好看見窗外的落日餘暉,一抹赤金色的光穿透層層疊疊的白雲,耀眼得無法直視,像是電影中通往天堂的階梯。她被這光景震撼了,傻傻望著,良久不動。

飛機落地,她和林嘉星去取行李。拿好行李,她本以為林嘉星安排了車來接,沒想到的是,他直接帶她去停車場,走到一輛車前,拿出了鑰匙。

“你開?”沈願問他。

他被她驚訝質疑的表情氣笑了:“我賽車都能開,這車還開不了?”說著,他打開後備廂,把行李放進去。

上了車,沈願係上安全帶,看上去有些不放心。林嘉星看到了,沒說話,丟了個白眼給她。

車穩穩地開出停車場。沈願起初還有些擔心,但見他車技嫻熟,又想到他在賽場的表現,也就放心了。

“累嗎?”他問她。

沈願搖搖頭:“睡了一路。”

“那我帶你兜風看夜景?”他問。

“好。”話音剛落,車猛然提速,沈願毫無準備,身體往後一仰。她嚇了一跳,隻見窗外的風景疾速後退。

“林嘉星!”她轉頭叫他。

他轉頭看她:“怎麽?”

她本想說他,但看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心先軟了下去。她問:“你是不是超速了?”

“安心坐著吧。”他一臉自信。

沈願被他的情緒感染,人跟著放鬆下來。她靠著車椅看向窗外——寬闊的公路,兩邊是夜色下沉寂的曠野。

林嘉星把天窗打開,風裹挾著熱氣吹進來,她的頭發全被吹起,她仰起頭,漫天繁星就這麽映在她眼底。深邃的天穹,皓月當空,繁星密布,每一顆星星都閃閃發光,像是觸手可及的鑽石,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

她從未見過如此美的星空,忍不住叫出來:“好美!”

林嘉星看向她,星光在他眼底,璀璨奪目,他笑起來,整張臉都在發光。下一秒,車速再次快起來,他把兩邊車窗都降下來,他們像是一下撲進了風中,人在風中晃。

“林嘉星你瘋啦?”沈願大叫。

林嘉星揚起嘴角,擰開音響,歌聲仿佛在同風聲競賽。

沈願伸手拽住扶手,她從沒有坐過開得這麽快的車,眼前的一切都在疾速掠過,她的心髒怦怦直跳。

經曆最初的驚慌後,漸漸有一種刺激的快感從心底升上來,令她突然想要放聲大叫。音響裏放著披頭士樂隊的《Love Me Do》,曲調輕快,朗朗上口。

沈願跟著唱起來:“Love, love me do. You know I love you……”她鬆開了扶手,越唱越大聲,每唱一句,她心裏的重壓仿佛就跟著散去了一點,唱到最後,她像是在嘶吼。

林嘉星看她一眼,目光溫柔,卻藏著一絲隱痛。

從前她不看他,他就生氣、惱火,會想方設法地博得她的注意,可後來看著她為南陽擔憂、傷心、哀慟,所有注意力都在南陽身上,他連生氣都不會了,隻剩滿滿的心痛和無奈。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不僅能忍受這種種,還做了許多以前的自己根本無法想象的事。他開始意識到,她的快樂對他而言是那麽重要,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快樂去換她的,哪怕她不再看向他。

在他和她的快樂之間,如果隻能選擇一個,他要她快樂。

原來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最後,是快樂著對方的快樂。

臨近午夜,他帶她回了住處。來之前,她問他住哪裏,他說他會安排。她原以為是住酒店,沒想到是住他家。

“我們住這兒?”看著眼前的別墅,沈願愣住了。

林嘉星點點頭:“家裏沒人,你想幹什麽都行,很自在。”

“這是你家?”她驚訝地問。

“算是吧,不過一年來不了幾回。”他說。

沈願看著他感歎:“現在終於真正感覺到你是豪門少爺了!”

她家現在住的房子,是她做了童星後攢了幾年的錢才買的,當時她和爸媽激動又心疼了好久。

原來有錢人家買房就像買菜一樣隨便啊。

別墅周圍的環境很好,設計得很別致,四麵都是落地窗,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花園,門階下有好看的噴泉,陽台可以通往泳池,池水幹淨清澈。

臥室在二樓,林嘉星讓她自己隨便挑一間住。她選了正對著山的那一間,站在陽台能看見連綿的山脈。她覺得自己就算哪兒也不去,在這別墅裏也能度過一個非常愜意的暑假。

但林嘉星已經做好了所有的遊玩計劃。景點、路線,沿路有美食或是有趣的地方,他全部標記了下來,紅色代表必去,藍色代表好玩兒,灰色則是待定……

沈願看著這些,心情有些微妙。在她的認知中,他才不是懂得照顧人的人,他是少爺,是蹺著二郎腿等著你伺候的那種人,如果你做得不好,還要被他奚落。

現在的他,下凡了?

“我覺得你變了。”她看他一眼。

林嘉星聞言,心念一動。他裝作平常地隨意地問:“變好還是變壞?”

“好。”她肯定。

他胸口發脹,有熱流湧過,為她這一聲“好”。

他最先帶她去的是紐約時報廣場,這是遊客必打卡的景點,被稱為“世界的十字路口”。這裏有巨大的廣告屏幕、豪華的商場,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各種語言交織匯合,街頭還有藝術表演。

沈願這些年都沒有時間好好玩兒,看著眼前這五光十色的光景,心情不由得變好了。林嘉星既是導遊又是會玩的夥伴,一路為她講解,帶著她看有趣的、吃好吃的。緊挨著時報廣場的是百老匯劇院,他一早就買好了票,晚上帶她去劇院看演出。在他的安排下,這一天過得既充實又不至於太疲累。晚上回到住處,她洗漱後很快就睡著了。

遊覽了紐約之後,他準備自駕,帶著她一路往西,途經舊金山、波士頓、布魯克林,最後一站是洛杉磯。

他說要帶她去聖塔莫尼卡海灘,海灘長五公裏,風景很好,能看見絕美的落日。

他說得眉飛色舞,金色的陽光跳躍在他肩頭,他的一頭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眉眼都融在了金燦燦的光暈中。沈願失神地看著他,這樣一個天之驕子、世家子弟,哪裏沒去過,此刻卻表現得這麽開心。

她知道,他想要幫她從南陽死亡的悲痛中走出來。

兩人一路遊玩,白天去各個景點當稱職的遊客,他還為她在景點下拍了搞怪的照片。有人認出他們,他們就假裝對方認錯了人,拉起手就跑。跑得遠了,兩人累得氣喘籲籲地停下,回過頭一看,哪還有人追?她大笑,調侃他:“你還真當自己是巨星了啊?”

她仰著頭,笑容在陽光下耀眼而明媚,他也跟著笑了,為她的快樂感到高興。

美國文化生活豐富,晚上在街頭咖啡館外,經常能看見樂隊表演,小酒館中也有脫口秀。他們兩人常從一個街區趕到另一個街區,這邊聽完演唱會,就趕著去那邊看脫口秀表演。

這是沈願過得最豐富多彩的一個假期。

聖塔莫尼卡海灘在十號公路盡頭,那天晚上,他們在劇院看完了演出,便驅車前往。

兩人並肩躺在沙灘上等待日出。天邊先是出現了一點點橙紅色,接著,光芒劇增,太陽全部跳出海麵。赤金色的光芒將整片大海照亮,波光瀲灩,如同灑滿了碎金。沈願在那一刻明白了,所謂的希望就是你還可以期待一場日出。

她想起了南陽。想起他,她還是會感到鼻酸、眼睛發熱。他的一生已經結束了,他再也看不見日出了,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聯。可她還活著,她還能看見,當她看見時,在心裏想一想他,是不是還可以當作他依然存在在這個世界,隻是不再出現?

林嘉星轉頭看她,她神情悵然,他想他知道原因。

南陽病重時,他看她奔波,心裏擔心,卻什麽都不能說,就算心裏有情緒也不行,他不能和生病的人爭什麽。可現在南陽已經不在了,她應該要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想她還總是想起南陽,更不想她在自己身邊時想著南陽。

他突然站起來,沈願還沒反應過來,一道人影已擋住她的視線。人影彎下腰,一把拽住她,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喂、喂——”沈願被他拉著往前跑,“去哪兒啊?”

他回頭對她勾唇一笑,接著手一鬆,俯身將她攔腰抱起。

“啊!”沈願失聲尖叫,“林嘉星你放我下來!”

他不理,抱著她往海邊衝,海浪一波又一波翻滾而來。一個浪頭打來,他看準時機,把她放下來。

“啊——啊——啊!”沈願尖叫。

她被浪衝向前,摔倒在海裏,但在淺灘,海水剛及腰。浪花撲了她一臉,她伸手抹一把臉,一波浪潮又滾滾而來。

她沒來得及站起來,就又被浪卷向前了,整個人被浪裹著失去了重心,但她竟然還感覺蠻好玩的。

她不怕了,抬頭去看林嘉星。林嘉星正站在浪花裏對她壞笑。她心生一計。等浪打來,她假裝被浪推到了他後麵,然後伸手用力一推。他被推得一個踉蹌往前撲,正巧一個浪打來,直接把他打翻在海裏。見他那狼狽的模樣,她哈哈大笑。

林嘉星身手敏捷,很快又從海浪裏站了起來。沈願知道他要報仇,三兩下爬起,轉身就跑,然而還沒站穩,就被又一波浪潮給卷進海裏。他得意得不行,不僅不幫她,還拖著她往浪更大的地方去。

他假裝要推她,但其實雙手一直在穩穩地托著她。

沈願眼看著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湧來,覺得又好玩又刺激,忍不住哇哇大叫。

等兩人玩兒累了,筋疲力盡地回到沙灘上,衣服和頭發已經全部濕透了,臉上都是海水。她一邊擦著臉一邊罵他:“都是你啦!搞得濕淋淋的……”說著,她覺得不解氣,還蹲下抓了一把沙扔他。

“不知剛才是誰笑那麽大聲呢。”他取笑她。

沈願有點不好意思,但又確實很開心,咬著唇故意繃住不笑,但嘴角早已揚起。

兩人玩了一個月,人也曬黑了一圈,在比賽前,他們返回了住處。

趙妹兒打電話來說已經訂好了機票,過幾天就到。陸過在電話裏把消息告訴林嘉星,沈願在旁邊都能聽見他興奮的聲音,他已經激動得語無倫次了。

沈願心情有點複雜。陸過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前進一點點,他都能感到無比的快樂,可是,這一點點已經是趙妹兒能給的極限了。

回去之後,林嘉星要忙比賽的事,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沈願宅在別墅裏不願出門,她一個人樂得自在。

趙妹兒坐的是淩晨的航班,陸過求了沈願好幾天,讓他們都不要去,他要自己一個人去接機,沈願心一軟就答應了。她想:如果結局必然是痛苦的,那能快樂時何不成全他?好在趙妹兒也不是在意小節的性子,並沒有因她沒接機而生氣。

從機場到別墅大概要三個小時,天光微亮時,陸過把趙妹兒接回來了。他對這裏熟悉得很,提著行李給趙妹兒介紹。

“不累,在飛機上睡了。”趙妹兒在陸過的帶領下參觀了一下別墅,“這兒環境真不錯。”

沈願剛要點頭附和,陸過就搶先一步說話了。他說:“我家環境也不錯,要不然你去……你和阿願一起去我家住?”

他那生怕被林嘉星比下去的小心思暴露出來了,沈願忍俊不禁。他一向不在意這些,他的在意完全是因為趙妹兒。

“不折騰了,看完比賽我們就回去了。”趙妹兒說。

冰箱裏的食材是現成的,有牛奶、麥片、吐司和雞蛋,熱一熱就能吃,沈願很快就做好了四人份的早餐。林嘉星還在睡懶覺,大家就沒有喊他。各做各的事,按照自己的節奏來,這樣相處比較自在。

趙妹兒住下來之後,陸過也不回家了。雖然房子足夠大,但四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沈願和趙妹兒原本還擔心會不會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然而比賽在即,他們要一遍遍試車和調整,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天下來他們連麵都碰不上。

轉眼間,比賽的日子就到了。

“緊張嗎?”比賽前一晚,沈願問林嘉星。

她本以為他會說不緊張,有什麽好緊張的之類的話,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說:“當然。”

她愣了,一時間連安慰和鼓勵的話都忘了。

“我又不是神。”她的表情令他哭笑不得,他說,“這麽大的賽事,準備得再充分,也會有想不到的意外發生。說不緊張的人,不是吹牛就是腦子壞了。”他的驕傲是自信,並非盲目狂妄。

沈願聽他這樣說,有點擔心了:“會有危險嗎?”

林嘉星看著她關切擔憂的神情,胸口一熱,不禁想起了去年十一月她說過的那段話——“阿星,你太強了,仿佛無懈可擊……而我和南陽,我們能**和理解彼此的軟弱。”

“阿星?”她喊他。

他恍然回神,肯定地回答:“會。”

他說完,低頭看向沈願,目光炯炯,好像在等待她接下來說些什麽。

沈願看著他,沒有說話。

明天就比賽了,她難道能說“危險就不要去了”嗎?

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她晚上翻開了賽車雜誌,竟然看見了很多出事的報道。她看得心驚肉跳,因此失眠了。第二天她頂著黑眼圈起來,林嘉星看見她的黑眼圈,心裏有一絲異樣的情緒閃過。他問:“昨晚沒睡好嗎?”

她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他張了張嘴,剛想問為什麽,隊友就在那邊催了:“阿星,快點!”

他懊惱地皺起眉,說了句“先走了”,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阿星。”她喊住他。

他回頭看她。

“不贏也沒關係啊,安全第一。”她一臉鄭重地說。

林嘉星笑起來,胸口像是有什麽情緒要溢出來了。他心裏有個衝動,特想抱住她,把她高高地舉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笑得太燦爛,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熱烈。她呆呆地看著他。

“來了!”

他離開後,她長籲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聲嘀咕道:“笑得像個傻子,搞什麽啊!”

她和趙妹兒的位置是第一排的VIP座,觀賽的人很多,座無虛席。講解員開始講話,宣布比賽時間和參賽隊伍。

作為去年的冠軍,林嘉星的車隊被特意介紹了一遍,場內有人吹起口哨,喝彩聲不絕於耳。沈願回過頭,看見後排有許多人拉起了橫幅,上麵寫著“Fly加油”,還有“林嘉星必勝”等應援內容……

身處其中,沈願才知道他的人氣有多高。

林嘉星穿著紅白相間的賽車服坐在車裏。他扭頭看向沈願和趙妹兒的方向,沒像其他人那樣揮手,而是靜靜地看了片刻就轉了回去。

一聲槍響,比賽開始了。

沈願一雙眼睛緊追著林嘉星,昨晚看的那些報道像刻在了腦海裏,林嘉星的每一次轉彎、漂移,都令她心髒狂跳,生怕下一秒他就會連人帶車翻出去。

講解員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場內不時爆發出驚歎聲,沈願卻顧不得去看車賽有多精彩,她隻關注林嘉星有沒有危險。每次有車轉彎時不慎翻出去或是被撞擊,她就緊張得渾身僵硬。

趙妹兒看她握緊了拳頭,神情緊張,身體不時繃緊,關切地問:“你沒事兒吧?”

沈願搖頭,眼睛追著林嘉星和他的車,一刻不離。

最後一圈,林嘉星和另外一個參賽選手並列第一,兩人較著勁,互不相讓,不時有摩擦。好幾次眼看林嘉星的車就要被撞出去了,在緊要關頭又化險為夷。一個驚險的彎道超車後,林嘉星超過了對手,衝向終點。

全場掌聲雷動,所有人都站起來歡呼,講解員語氣激動地宣布他以時速多少公裏的速度超越了對手,再奪冠軍。他的隊友蜂擁而至,一把抱住他,將他高高舉起。

沈願終於鬆了口氣,如同虛脫般地靠在座位上——終於安全了。

晚上大家一起聚在別墅慶祝比賽奪冠,他們買了大堆的食材準備搞戶外燒烤,原本空**冷清的房子突然間熱鬧喧嘩起來,他們大喊大叫、聊天嬉鬧,每個人都很高興。

大家都很友善,雖然愛開玩笑,但很注意分寸,不會讓人有不舒服的感覺,一看即知都是好家庭教養出來的孩子。大家就席地而坐,圍在一起,相談甚歡。

“幹杯!”大家舉起杯子,一起喊,“Cheers!”

杯盞相撞,在夜色裏發出清脆的聲音。

“阿星你今天第一個彎道漂移帥飛了!”他的隊友說。

沈願轉頭看,想起這個隊友的名字裏也帶了“飛”——顧清飛。她抿著唇笑。

林嘉星本來表情驕傲得不行,被她一笑,倒不好意思了,他以為她是笑他。

“就是!還有致力隊撞過來的時候,我以為你要減速呢,你居然還敢加速!”另外一個男生讚他,“絕了!”

“好了,別總說賽車了。”林嘉星打斷大家。

陸過點頭附和:“就是。”

其他隊友看了沈願和趙妹兒一眼,紛紛發出“哦”的怪聲。沈願和趙妹兒對視一眼,心裏都覺得這些男生可真幼稚。

“我看過你和阿星拍的廣告呦。”顧清飛突然找沈願說話。

沈願愣了愣。她性格慢熱,在不熟悉的人麵前,有種天然的遲鈍。她點點頭,說:“哦,那個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顧清飛大笑,然後轉頭看林嘉星:“果然很可愛。”

沈願被誇得莫名其妙,有點尷尬又有點難為情,隻好拿起一串雞翅來啃,順便觀察眾人。陸過今晚的表現有點不太對勁兒,平常愛熱鬧的他,今天一直很沉默,隻是不時給趙妹兒拿吃的和飲料。

吃得差不多時,有人提議玩遊戲,沈願和趙妹兒都沒有異議。都是同齡人,即便開始有些不熟,但很快也就能玩在一起了。

這是沈願第一次見林嘉星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時的樣子,看得出每個人都喜歡他,不管要做什麽決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他們都會習慣性問他一句,他天生就是能帶領大家的人。

一群人一直玩到後半夜,有人喝多了,突然大叫一聲:“我不想Fly解散!”

眾人驚了,然後沉默下來。

“阿星!你來說!”對方叫他的名字。

林嘉星沉默了幾秒,然後說:“Fly沒有解散,隻是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選擇,我們就是Fly,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陸過突然舉杯大喊:“來,幹杯!敬永遠的好朋友。”

“敬永遠的好朋友!”

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歌: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唱著唱著,有幾個人唱出了哭腔,氣氛陡然變得傷感,幾個可愛的男生抱頭痛哭。林嘉星大概是見不得這樣的場麵,默默起身離開了。離開前,他看了一眼沈願,她靜靜地坐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夜晚的風微涼舒適,林嘉星站在噴泉池前,望著遠方出神。他在想,他是留下還是和沈願一起回去。

陸過還在等他的決定,他卻猶豫不決。

最初,林嘉星進星海,進雲上,都是為了沈願。一晃六年過去了,他和沈願都長大了,他也要麵臨長大後的人生選擇了。

“今天阿願嚇壞了。”趙妹兒從後麵走過來。

林嘉星轉頭看她,疑惑地問:“誰嚇她了?”

“你啊。”趙妹兒說,“你不是說賽車有危險嗎?她昨晚看了許多關於賽場上的傷亡事故的新聞,一晚上沒睡好,今天你比賽時,她的眼睛就一直‘長’在你身上,緊張得坐立不安。”

林嘉星胸口發脹,心裏一片柔軟溫熱。他慢慢呼吸,語氣中透著幾分孩子氣的小心,他問:“她擔心我?”

作為好朋友,趙妹兒希望沈願能從南陽帶給她的錯覺和悲痛中走出來。這些年來,旁觀者清,趙妹兒知道林嘉星能夠給沈願帶來真正的快樂,雖然真正的快樂也伴隨著真正的難過。但喜歡就是一把雙刃劍啊,能夠輕易令你難過憤怒,也能輕易令你心動快樂。

隻是沈願不明白,因為她有心魔,她自卑,她怕受傷害。

趙妹兒走後,林嘉星又獨自在噴泉池前站了一會兒。他內心太欣喜了,欣喜到無法回去和朋友玩笑嬉鬧,他需要獨自消化這份欣喜。

今早看見她的黑眼圈時,他也曾猜測她是不是因為為自己擔心而失眠了,現在經過趙妹兒的口確定了,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開心。

他心中已有了決定——他要和她一起回去。主意已定,他轉身回去,準備和沈願聊一下。他無法抱著這樣的欣喜過夜,他要親口對她說他的心意。

然而,沈願不在。他找了一圈,最後在泳池旁看見了她,她坐在池前,雙腳在水裏劃著水玩兒。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我聽你的朋友們說了。”沈願看他一眼。

“什麽?”

“他們說你拒絕了F1的車隊的邀請。”她說。

“嗯。”

“因為你想要有天能駕駛自己的賽車?主攻方向還是高智能賽車?”她看向他。

他點點頭。

“有人和你方向一致,但也有人隻想做職業賽車手,所以你們要分開行動?”

林嘉星看著她,微微有些疑惑,她今晚關心的事好像有點多。

“是,我們有各自想做的事。”他說。

沈願抬起腳,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水。頭頂的彩燈倒映在水麵上,五彩斑斕。她長歎一口氣,笑道:“真好。”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真好。

從前她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麽、能做什麽,但現在她知道了。

“阿星。”她轉頭看他。漫天星光仿佛都落在了她的眼中,她的目光亮得驚人。

他靜靜看著她,心裏有點緊張。他沒有對女孩子**心意的經驗,不,他壓根沒有對沈願之外的女孩子有過任何心意。他還在思考該怎麽開口。

“我以後要做醫生。”她語氣認真。

林嘉星呆滯了幾秒才從自己的心思中回過神,他微微皺眉,問:“什麽?”

“我想好了,我以後要做醫生。”她重複。

從海邊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南陽。在夢裏,他不再是痛苦掙紮的模樣了,而是像他們最初相識時那樣,一臉溫柔地望著她。他的目光平靜安寧,臉上有幾許欣慰的笑,好像在對她說“阿願,看到你在好好地生活,我就放心了”。

醒來後,她看著窗外連綿起伏的群山,夢裏南陽欣慰的模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越想越難受,為他的獨自離去,也為自己在他離去後仍然可以好好地生活。

她想起了他在醫院裏飽受折磨的那些日子,想起了那個寧願去死也不願截肢的女孩,想起了隔壁病房才九歲就要與病魔戰鬥的小男孩,以及那些在走廊上偷偷哭泣的父母……她要做醫生。為南陽,也為自己。

人生中第一次,她對未來有了明確的目標。

林嘉星聞言,心往下重重一沉,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都成了石頭,堆在胸口,沉重得令他感到氣悶。他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卻發現自己整張臉都是僵的。

“因為南陽?”他聽見自己從牙齒縫裏發出的聲音。

沈願在想如何措辭。現在的林嘉星和從前不同了,他們可以好好地聊心事了。她剛想搖頭說“並不全是”,就聽見他語氣嘲諷地開了口。

“你就這麽走不出來?就這樣放不下?”他沉著臉看她。

沈願皺起眉,她說:“你沒有直麵過死亡,沒有親眼看過一個人是怎樣被疾病折磨得失去生機,漸漸變得麵目全非的,你沒有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所以你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林嘉星氣結,怒氣和傷心一起湧上心頭。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悲痛,他願意用一切來換她不悲痛,可他無法平靜地麵對她為南陽改變自己的一生。他不能忍受南陽永遠地留在她的心裏。

可是,他怎麽和一個死去的人爭?

林嘉星覺得嘲諷至極,他人生中最大的競爭者、他永遠無法戰勝的人,竟然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

一時間,他有些心灰意冷。

“阿願。”

這次換她靜靜看他了。

“我決定和我的隊友一起留在這裏。”說完這句話,林嘉星發覺自己有些緊張,微妙的情緒提醒著他,他在期待,期待她說讓他留下。

他發誓,隻要她說,他就一定會留下。

沈願心裏雖已有準備,但親耳聽見的這一刻,眼眶還是迅速發熱,喉嚨裏一陣灼痛。她緊緊握住拳頭,逼退眼淚和翻湧不止的情緒。

原來今晚是場離別宴。從此以後,大家各奔前程。

“阿星,我祝你夢想成真,一生肆意。”她一字一頓,喉嚨發緊。

林嘉星轉過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睛。他心痛得說不出任何話。

沒有她,何來一生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