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專寫陰暗麵的作家

警隊諸人一聽薄鳴又要發表無法無天的言論,都知趣地避開了。他們並不是怕她,而是怕自己會不小心牽扯進去惹來無妄之災。幸好薄鳴說了這一句之後就及時住了口,低下頭來,胸口還在微微地起伏。

看來她在竭力地克製啊。張雄看向牆壁,笑了。原來以為她是怎麽吃苦頭都不知悔改的傻瓜,可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不過,他忽然苦笑起來,自嘲地拍了拍腦袋:自己為什麽在她麵前這麽小心翼翼啊,他可是上司啊。

那位連警察局長都能使喚的神通廣大的出版集團的老總派自己的秘書來接初雲出去。派來的奧迪轎車黑光程亮,雖然在夜裏,還是似乎把警隊門口都照亮了。一貫自命清高的人民警察們也忍不住遮掩著朝它張望,猜想著坐上它會是什麽感覺。

麵對如此禮遇,初雲卻不以為然。他敲打著後頸跟著秘書從羈押的地方走出來,懶散的樣子倒為他增添了幾分帥氣。

本來他可以平安無事地走出警隊,卻偏偏在走廊上和薄鳴不期而遇。薄鳴本來在竭力忍怒,不想再惹無謂的麻煩,可看到初雲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忍不住怒氣勃發,冷不丁地閃到初雲麵前,冷笑著說:“看來當作家可真是好啊。”

“什麽?”初雲猝不及防,作出了戒備的姿態。

薄鳴盯著他的眼睛,一副“我已經把你看透了”的神情,淋漓盡致地表現著鄙夷:“不管作下了什麽樣的事都可以以藝術的名義搪塞,連流連風月場所都可以說成為藝術獻身,這不是很好嗎?”

“你在說什麽?”秘書不能坐視不管了,在那兩片晶光閃亮的鏡片後皺起眉頭,氣勢淩人地看向薄鳴。在大人物身邊呆久了,自然會有大人物的氣勢。

初雲看向薄鳴的目光也是憤怒淩厲,卻不動聲色地克製住了,拍了拍秘書的肩膀,低聲說:“別管她,走吧,我已經很累了。”丟下薄鳴翩然而去。薄鳴則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恨恨地瞪著眼睛。

初雲回到公寓之後倒頭就睡。他的收入很高——某些心懷叵測的報刊還想以此抓他的痛腳,看他有沒有偷漏稅,不過次次都是無功而返,卻不怎麽愛花錢。因此他的公寓並不大,也沒有什麽奢侈品,隻是非常的整齊幹淨。典型的文人公寓。

他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才起床,不顧被枕頭擠得異常淩亂的頭發就打開電腦,搜尋網上有關他的資訊。又是鋪天蓋地的關於他的評論啊。還是批評者居多。義正詞嚴的老作家們總是咬牙切齒地批評他沉浸於描寫社**暗汙穢的一麵,甚至有關性工作者的文章是嘩眾取寵,借紀實之名宣揚色情暴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內容雷同語調酷似,不知道他們嫌不嫌煩。

麵對這些責難初雲都是一笑置之。他不以為然地關上電腦,走進衛生衝澡。他從不認為自己把筆對準那些社會邊緣的人有什麽不妥。雖然主流社會鄙夷、唾棄他們,但絕不能因此抹殺他們的存在。既然他們是存在的,就完全有描繪他們的必要。而且主流社會對他們的排斥很大一部分是由於對他們的曲解造成的,用平等客觀的筆調描繪他們就更加必要……

想到這裏,初雲苦笑著在溫暖的水流中低下頭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才讓主流作家們如此憤怒吧。

同是“紀實”,但紀實的性質如何判定,筆法很重要。讓老作家們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用“欣賞”的筆法來描述那些社會邊緣的人。是的,他沒有像某些紀實作家一樣用貶斥、至少是不大尊重的筆法來描繪他們。但也不像某些人說的是用“欣賞”的筆法。他承認自己是用了幽默和青春的筆法來描繪他們,有時候對他們也微有讚賞,但他們也是人,也是這社會的一員,為什麽不能像描寫正常人一樣描寫他們呢?和其他人一樣,他們也會作令人讚賞的事情,為什麽不能平等地讚賞他們呢?難道隻因為曾經犯了錯或正在犯錯就不能再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喜怒哀樂了嗎?

他衝過澡之後才想起來看鍾,發現已經接近中午了。他懊喪地笑了笑。看來他給自己定下的定點早起的計劃又泡湯了。也難怪。昨晚折騰得有些太厲害了。不過作家的作息也是很難確定規律的。

手機響了。他打開翻蓋,發現是阿勃打來的。阿勃是曼蓮俱樂部的男公關之一,和天哥很好。現在給他打電話,肯定是有事需要他幫忙。因為他用對待正常人的態度對待男公關們。所以他們真正把他當作朋友看待,都願意信任他,有事也願意和他商量。但對一個生活在光明世界中的人,叫他隨時給男公關們排憂解難也是很困難的,既然如此,初雲還是毫不遲疑地接了電話。電話裏阿勃的聲音很急。初雲聽著,先是一愣,然後露出苦笑,急匆匆地往天哥的住處而去。

和小姐們不同,男公關不隸屬或過度依賴任何一個場子,而是公司製管理,一個場子一個場子地移動。天哥也算是半個頭兒,因此他一出問題大部分的男公關都很緊張,都聚在他的住處。住處?是的,住處。天哥和其他人因為和販毒無關,已經被放出來了。其他問題就不追究了嗎?對不起。鑒於香榭街“娛樂業”背景的特殊性,警察很難徹底禁止“娛樂工作者們”的活動,充其量隻能平抑。

初雲苦笑著走進天哥的住處。屋子裏站滿了男公關,都是一臉驚惶。天哥則斜靠在靠陽台的屋子的地板上,一半身子在屋裏,一半身子在陽台上,懷裏抱了一個像是酒瓶一樣的東西,旁邊則有一個杯子傾倒著,裏麵殘留著一些**,典型一副精神崩潰的樣子。初雲苦笑著走近他,每走一步笑容裏的苦澀就更進一分。雖然因為他算是高級文化人,天哥對他挺敬重,但並不代表每次都會聽他的。而這次天哥的問題顯然是個大問題。

“失戀”啊。不,確切的說是感情期望破裂。對象就是昨天那個女警察。對於那個女警察初雲不想評價,他隻想說如果是他,看了她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轉變,恐怕也會精神崩潰吧。

初雲在離他隻有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思前想後還是以佯裝不知地開話頭比較好,於是便微笑地彎腰撿起杯子:“怎麽了,怎麽了,連杯子都不放好,你平時不是很幹淨的嗎?”

天哥沒有應聲。初雲順手把杯子放到鼻子底下一聞,想以“這杯子裏酒氣怎麽這麽重”為由頭繼續往下說,卻發現裏麵沒有酒氣,而是一種奇怪的微酸的味道?

這不是酒?那是什麽東西?

初雲僵在那裏,下意識地朝其他男公關看去。阿勃尷尬地笑笑,善解人意地笑笑:“天哥工作時間之外是不喝酒的。他好象喝酒喝傷了。要減輕壓力就喝葡萄汁。”

初雲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呆呆地朝天哥看去。這還真是奇異啊。走近幾步低聲問阿勃:“那他喝這個也能有酒醉感嗎?”

阿勃用眼角瞅著天哥,小心翼翼地說:“好象是種心理效應……”

“哈哈哈哈!”冷不防天哥大笑起來,把初雲和阿勃都嚇了一跳。天哥笑過之後慢慢地把瓶子——估計是葡萄汁的瓶子放到地上,但還是側躺著:“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會一下崩潰的小夥子,我隻是想靜靜地呆一會兒罷了。”

“我就說嘛,”初雲鬆了口氣,“唰”的一聲坐倒在天哥身旁:“天哥久經沙場,怎麽會這麽脆弱呢?”

青澀的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隻見天哥苦笑了一下,緩緩地說:“我是在女人中周旋很久了,但並不代表我已經不會愛了。其實我們這樣的人很難會愛,一旦愛了就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勢不可擋。”

“哎呀,對不起!”初雲窘迫了一陣子之後,覺得非常失敗。但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倒不如毫無遮掩地談話,於是便問:“既然如此,那你打算怎麽辦?”

天哥把頭斜靠在門框上,眼中是迷離的溫柔,就像夏天傍晚的天空:“當然是先等著看,看看以後有沒有機會……”

“不是吧?”初雲差點跳起來:“怎麽?那種女人?”

天哥不滿地盯了他一眼:“怎麽了?她怎麽了?”

“啊,不是,對不起?”初雲連忙調整措辭:“對不起,我是說,我是說……”調整了半天之後才發現根本無話可接,一時情急幹脆漲紅了臉說出最核心的問題:“可是你喜歡的是偽裝出來的她啊!想想她的真正麵目,你還有這種感覺嗎?”

“哈,”天哥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認為人真的可以偽裝得那麽像嗎?那一定是她的潛在個性。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或是在竭力否認吧。不過潛在的個性就是潛在的個性,一定會在以後顯現出來的,誰也無法阻擋。”

“啊?是嗎?”初雲懷疑地看著天哥。本來還想問他一句:“你隻見她一次麵就這麽肯定”,但看天哥一副堅信不疑的樣子,這句話便咽了回去。也許他閱女無數,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本質吧。即使不是現在也不能打擊他,看他一副深陷其中的樣子。隻有等以後有機會再開導他吧。

天哥既然沒出什麽問題,初雲再留在這裏就沒什麽必要了。他從天哥的家裏出來,找個地方草草吃了頓午飯,然後站在大街上,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作家是這種典型的閑就閑到死,忙就忙到斃的人。現在他暫時不要寫稿(現在還在取材期間),竟覺得這一天的時間沒法填。站在街頭想了一陣之後才坐上公交車直奔市郊而去。

市郊有個小區,毗山鄰水,風景優美,但就是治安不好。現在的房產商大多隻顧著把房子蓋好賣出去,其他的就不管了。聽說這裏正在鬧色狼,特別是小區外的那條林間小徑,已經有不少女性在那裏被襲。

初雲在小區裏轉了幾圈,在腦子裏默默構建小說的架構。也許是因為靠近山野的關係吧,這裏雖然已把雜草亂樹清楚幹淨,還是有著驅之不去的陰濕氣息,在白天仍然有些陰森森的。非常符合他小說中的氣氛。氣氛?是的。他隻是想把這裏當作場景寫進小說,情節卻得另換。作家取材並不是一條路走到尾的。

他在小區中轉著轉著,天就黑了。他這才想起也許改回去了。看著黑沉的夜幕,他的心忽然有了種微微被揪緊的感覺。那令人們談之色變的色狼,會不會在今晚出現呢?

他慢悠悠地往小區外麵晃,不知是不是獵奇的心態,想著也許能碰巧遇到攪亂此間的色狼,窺見他的真容,竟有些興奮。

他走到小區的門口,忽然看見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正往那條頻頻出事的小道上走。很窈窕的身段,一看就是那種良家婦女。他想也許是外來的人不知道這裏有色狼,好心想提醒她一聲,便大聲喊:“那位……女士!”因為現在某些特殊群體過於活躍,小姐和女同誌都不能隨便稱呼於人了。

那女的沒有回應,甚至頓都沒打一個,繼續快步往林中走去。他沒辦法隻好追了上去,一麵追一麵喊:“那位女士!請你停一下!”

奇怪的是那個女的還是不回應,反而越走越快。他訝異之餘怕她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一時不慎竟上去拍她的肩膀。

他的手剛一挨到她的肩膀就被一隻鐵鉗般的手鉗住了,接著一股大力傳來,身體便失重了,旋轉了360度之後,重重地被摔在了地上。

初雲被摔得兩眼發花,耳朵裏嗡嗡作響,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耳邊忽然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咦?這不是那個牛郎作家嗎?”

初雲立即知道了這個把他摔得七葷八素的人是誰。聽她又在喊他牛郎作家,不禁憤懣至極,想要大聲喊:“我不是牛郎作家!”可胸悶悶的就是開不了口。

原來這裏頻繁出現色狼的情況早已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已經布控好幾天了。今天就是要引色狼出來。雖然這屬於風化案,但還不至於讓掃黃大隊來管。薄鳴會出現在這裏,是由於“本案間接地和掃黃大隊手中的一個案子發生了聯係”,其實完全是臨時幫忙——她扮餌還扮出名了。

初雲立即被帶到警隊去訊問。初雲額角淤青,但非常平靜地坐在警察們麵前,態度良好地交代了來龍去脈。他以為自己會沒事,事實上其他警察的臉色也開始鬆動了,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薄鳴冷冷地開了口:“老劉、老李(一同訊問的警察),我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你!”初雲差點忍不住大叫出來,勉強忍住。沒想到薄鳴已經感到受到了冒犯,眉毛一揚,朝他逼了過來。

“你想說什麽?說自己完全沒幹係嗎?”她冷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