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樹洞裏的毒蛇
警察們竭力調查那幾個新發現的死者的人際關係。一般的情況下,連環殺人案的罪犯都會認識其中的一個或幾個死者。因為連環殺人案的凶手犯案的時候都是由心虛走向自信,一般是在先殺死自己可以掌控的、熟悉的死者的之後,逐步走向膽大,再將魔爪伸向陌生的獵物。每個死者都會有一組社會關係。憑空多了八個死者,就多了八組社會關係,如果再考慮它們之間的交匯組合,就會衍生出一個無比龐大的調查範圍。更要命的是調查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這八個死者在社會關係上有什麽共通點。同事們都忙得焦頭爛額。薄鳴知道自己加入也未必會立即初成突破性進展,況且她曆來喜歡遵循自己的步調,所以就留在辦公室裏疏離已有的線索。
她梳理的是“文物案”那條線索。伊長青因為盜賣文物案而死,因此可以和孫亞男聯係起來,由此也可以和木長齡聯係起來。孫亞男是因為湊巧才被連環殺人的凶手殺死的麽?還是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和盜賣文物案也有關。
由此薄鳴不禁又想起了木長齡死時的樣子。那種絲襪的捆綁法可以和色情從業者聯係起來,看起來也像是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做的事。當然了,也可能是在故布疑陣。
而伊長青因為曾經對著孫大官所收藏的屍體畫過畫,所以又能和孫大官聯係來,也因此和張源(張平)聯係了起來。張源可是這個案子的嫌疑人——但是薄鳴就是無法認定他就是嫌疑人。他總覺得他有點像是被人構陷的。她需要找到證據證明這一點。
以上可見,伊長青是這個案子的關鍵人物。由此可以推定。和他有關係的人也是這個案子的關鍵人物。想到這裏她不禁又想起了初雲,心裏猛地一沉加一懵。對此她隻有懊惱地笑笑,暫時不去想他,再去想和伊長青有關的人和事。
有同事認為圖上的項鏈和牆角的那朵彼岸花都是伊長青畫出來給初雲暗示的,薄鳴卻認為不是這樣。因為這兩件事都太過從容,甚至還有點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味道,實在不像是一個深陷危局急於求救的人做的事情。
所以——薄鳴輕輕地垂下眼簾。給出這個訊息的人,應該是熟知伊長青的行動,想向外界揭露這個案子,卻不擔心伊長青的安危的人。而且他對於是否要揭露這個案子,恐怕也是猶疑不定的。最後,他應該是熟知伊長青畫畫的技法,能畫出和他差不多風格的畫作的人。如此說來,跟伊長青學畫畫的人,應該是頭號懷疑對象。
薄鳴深吸了一口氣,走出辦公室,準備去調查伊長青的學生,卻看見初雲就等著她的門口。見到她時眼睛亮汪汪的,似乎有話要說。
“你有事麽?”薄鳴看到他後感覺很怪異——因為就是他把她心中的豹子拴了起來——竟然能把她的豹子拴起來。
“想請你幫個忙。”初雲倒是難得的很正經。薄鳴仔細看了看他,竟發現他的眼中似乎有淚膜,看起來頗感傷的樣子。
“我想去祭奠一下我的伊雲阿姨……今天就是她去世的日子。這些天太亂了,我差點忘了……剛剛才想起來,可以陪我一起去麽?”
薄鳴一怔,感到心頭一陣緊縮:如果初雲如她之前懷疑的,是“引領”這個案子的人,那他現在就是要引領她去自己布下的陷阱。不過這種緊張倒激起了她大無畏的豪氣,決定跟他去——有時候跟隨敵人的步調,再伺機反製,也是取勝的一種辦法。
於是他們便出了警察局。現在已經是傍晚,天擦黑的時候了。因為之前發生的一連串恐怖殺人案的關係,現在路上已經罕有行人。黑暗無聲無息地浸染著街道,在角落和陰影處沉澱,有似乎在那裏悄悄活化,真給人一種走向另外一個世界的感覺。初雲好不容易從找到一個還沒打烊的喪葬用品店——沒辦法,中國人總是無法毫無依托地表達哀思,卻為紙錢和香火的劣質感到苦惱。
“還是買點鮮花吧。”薄鳴看不過去,如此勸他。初雲答應了,又找了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花店,買了一束白玫瑰。
“這有點不大像祭奠對吧?”初雲對著薄鳴淒然一笑,“隻是……伊雲阿姨身前說她最喜歡白玫瑰。可是沒人給她買過一朵……所以……”
薄鳴苦澀地一笑,不知道該說什麽。按理說,他對伊雲的感情這麽深,如果有人殺害這些妓女是為了給伊雲生祭的話,他也有很大嫌疑。她對他應該更加警惕才是。可她的心偏偏被他對伊雲的這份心意軟化了。
初雲也是去了伊雲吊死的那棵樹——看來那棵樹更讓她感覺那是“伊雲生命的終點”。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居民,初雲在這裏公開焚燒紙錢,倒也沒有什麽人提出異議。他燒上紙錢,再把鮮花供上,默默地祝禱。他的臉映著火光,被鑲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顯得是那麽的純淨,卻也那麽的稚嫩,就像一個年幼的孩子。薄鳴知道他又回到了當時的年紀,心裏微微一動,接著微微一酸。在人的生命中,總是有那麽幾個節點,當你想起它時,你就會迅速地回到那個時候,不管你已經多大,或者經曆了多少事。
初雲終於睜開了眼睛,伸手撫摸那個樹洞。見此薄鳴不由得心中一緊。然而初雲並沒有把手伸進樹洞,而是向上撫摸,忽然“咦”了一聲。
薄鳴一驚,朝那個方向看去,赫然發現那是一串奇怪的符號,看起來像是新刻上去的。
“這是希臘文!”初雲竟然認得,“這寫的是‘驢耳朵的國王’!這是什麽意思?”
薄鳴輕輕地垂下眼簾。她當然知道希臘神話中的《驢耳朵的國王》是什麽意思。相傳在古希臘,有位國王得罪了一位神祗。這位神為了懲罰他,就讓他長出了一對驢耳朵。他對此十分苦惱,便把自己的耳朵藏在頭巾下,並在皇宮中深居簡出。這樣做倒是保守住了自己的秘密,但是日益長長的頭發卻讓他很不舒服。沒有辦法,他便召了一個著名的守信用的理發師進宮,給自己理發。這個理發師看到國王的驢耳朵,非常驚詫,但國王下令讓他保守秘密,並且要向神靈發誓。理發師不敢不發誓,卻因必須保守秘密而感到十分痛苦。終於有一天,他感到不把這稀奇的事情跟別人說就要死了,便跑到偏僻的地方,對著蘆葦大聲說出了國王的秘密,之後才暢快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種蘆葦竟然會隨著風發出“國王有驢耳朵”的聲音,而且所有有這種蘆葦生長的地方,都會發出這種聲音。所以國王的秘密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希臘,成為大家口中的笑談。這個故事通常用來闡明“人在保守秘密時能力很薄弱”、“能力終將泄漏”等寓意,放在這裏……難道說凶犯是想說自己有什麽不得不說的麽?是想向他們透漏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啊?”初雲又問了一遍——薄鳴雖然想了很多,時間其實隻是過了一瞬。
“這大概是罪犯留下的訊息。”薄鳴審視著這段希臘文,一時忘記了繞彎說話。
“什麽!?”初雲倒很驚詫,“罪犯怎麽會在這裏留訊息!?這裏和凶案有什麽關係麽?”
薄鳴皺著眉頭看了看他。他那樣子真像什麽都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是如此?可是這裏也是他領她來的。符號也是新刻上去的,會這麽巧合麽?
初雲被她犀利的目光看得有些詫異,“怎麽了?”
“沒事。”薄鳴移開目光,“我覺得這是凶犯想跟我們說什麽的意思……也許是約我們見麵……”
“約我們見麵?”初雲一呆,忽然驚叫起來,“啊,我明白了!他約我們去的地方……這故事裏麵傳話的植物是蘆葦啊!我們市那裏有大叢的蘆葦?啊!西城郊的河灘!其他地方雖然也有,但是都不算偏僻,那裏是傳話的好地方!”
薄鳴審視著他,眉頭慢慢地皺成一團。這家夥接話也接得太快了吧。會是之前就知道答案麽?
“怎麽了?”初雲發現薄鳴又露出了犀利的目光,又是不適又是惶惑。
“哦,沒什麽。”薄鳴又把目光移開,“那我們就趕快去城西的河灘吧……看看那裏有什麽。”
等他們到達河灘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月亮不知藏到了哪裏,隻有幾個星星稀稀拉拉地掛在天邊。蘆葦隨著晚風輕輕擺動,就像無數個瘦削的暗夜精靈在跳舞。
“故事裏說……”初雲抬起頭四處張望,“人們用從那個坑裏長出的蘆葦做成了笛子,一吹就會有‘國王長了對驢耳朵’的聲音傳出來……”
“嗯?”薄鳴一驚。是這樣麽?好像是這樣。啊。她記錯了啊。想到這裏她不禁很懊惱——難不成她退化了?因為什麽?
初雲倒沒有發現她的這點小糾結,還在眯著眼睛到處找,同時也在側耳細聽,“所以罪犯應該用笛子召喚我們?他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們?”
“應該不是。”薄鳴的目光和其敏銳,掃視了一圈後就發現不遠處的樹枝上吊著什麽東西,看形狀像是笛子,走近一看果然是。
“啊!”初雲對她很是敬佩,同時也感到一點小挫敗,“你真厲害,怎麽這麽快就找到它了?”
“其實這不奇怪。”薄鳴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棵樹,不動聲色地力量傳導到肩臂上,同時悄悄地按住了腰間的配槍。“我覺得凶手應該不會在這裏等我們來……應該隻是丟下什麽東西讓我們猜謎。為了確保我們發現它,肯定會留下什麽標記。標記當然也不能放在什麽難以找到的地方,也應該放在讓我們容易找到的地方。這裏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大樹。所以一找就找到了唄。”
說完最後一個字,薄鳴已經進入了戰備狀態。按理說在調整狀態時跟人說話是很不明智的,但那其實是薄鳴迷惑對手的一種方法。是的。雖然嘴上說認為罪犯不會留下來,但她心裏還是懷疑那個罪犯其實藏在某處,準備給他們一個忽然襲擊。
然而一直走到樹下,她都沒有發現異狀。她並沒有就此鬆懈,抬頭看了看那黑糊糊的樹冠,忽然抬手給了它一槍。
初雲一驚,但難得的沒有大驚小怪。
樹冠上也沒什麽異常,除了樹枝被震得自然顫動意外,連隻鳥也沒有飛出來。薄鳴這才稍微放了點心,開始仔細打量樹幹。那隻蘆笛就掛在正對著他們的方向的樹枝上。在它的正下方,則有一個樹洞。薄鳴掏出手電筒往裏麵照了照,發現裏麵是一個小飾品般的東西。為保安全,她又折了根樹枝,在樹洞裏掏了掏,並沒有碰到除小飾品以外的東西。
薄鳴這才把手伸進樹洞,把小飾品掏出了出來——它好像有一部分卡住了,薄鳴稍微感到了些阻力。這是一個十字架,墜著一小段垂珠,似乎是玉石做的,下麵似乎少了一截。薄鳴本能地覺得是不是在往外掏的時候有一段斷在裏麵了,便伸手進去掏,忽然感到自己手指上火燒般地一痛。
薄鳴閃電般地把手縮了回來。
“怎麽了?”初雲失聲驚叫。
薄鳴沒有回到,隻是死死地盯著洞口。隻見洞裏陰影晃動,竟然爬出一條劇毒的五步倒。一見到這條蛇薄鳴就心頭雪亮。她被罪犯算計了……現在想來,那個十字架,或者是垂珠,卡在裏麵不是偶然。這恐怕裏麵還有個樹洞,裏麵關了放著這條五步倒,罪犯用垂珠堵住洞口,讓五步倒出不來。她用手掏出十字架,把垂柱一並帶出,就把五步倒放了出來。而她看到十字架少了一截,本能的反應肯定是再進去掏。而五步倒被關了很久一定很暴躁,見她手伸進來一定是不分青紅皂白便咬。
這些雖然很多,但她也隻是思考了一瞬而已——她也隻能思考一瞬。五步倒的毒性何其厲害,不到半分鍾她就感到身體麻痹,不由自主地往下一倒,腦中也跟著混沌起來。
“啊!”初雲嚇壞了,趕緊扶住她。一邊一跌聲地問她,“怎麽了!?怎麽了!?”
“你怎麽了!?你沒事吧!?”身畔忽然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竟然是郭警官。他一直跟著他們?
郭警官比薄鳴眼見,一眼就看到她的手指高高腫起,趕緊把她的手托起來。隻見她手上的傷口已經變成了黑色,手指也腫得像個胡蘿卜。初雲呆呆地看著他,對他的出現異常錯愕,忽然火山爆發般說,“你一直跟著我們!?你為什麽跟著我們!?”忽然明白了什麽,直直地看薄鳴,“你知道是麽?是你叫他跟來的,是麽!?”
薄鳴眯著眼睛——她的眼皮也已經腫了,嘴角也僵僵的很難開合。郭警官還真不是她叫來的。但現在看起來很像,她也無暇為自己分辯。一來現在自救要緊,二來這個也很難說清楚。
“先把我的手腕紮上。”她用悶混不清的聲音囑咐郭警官,“再把傷口割開,讓血流出來……然後求救!”郭警官何嚐不知道這些,隻是被初雲攪擾,做起來慢了一拍而已,趕緊照做。初雲在一旁等他做完——雖然他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疑問,但也知道關鍵時刻不能打岔,之後才氣恨恨地質問他,“你們為什麽這樣對我!?你們把我看成什麽!?懷疑我麽!?為什麽懷疑我!?”
薄鳴依舊沒有答話。郭警官又擔心又緊張,也無暇斟酌用詞用語,隻是冷冷地說,“是的。我們懷疑你……這一切事情幾乎都和你有關係,甚至都是圍繞著你展開的,所以我們懷疑你!”
初雲呆住了。他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紫,一副憤懣欲死而又冤屈無比的樣子。然而他的臉色又很快轉為青白,看著薄鳴,用沙啞顫抖的聲音說,“你……真的懷疑我麽?我……”他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麽,茫然失措的樣子,忽然抓過薄鳴被咬的那隻手,用力地吸吮起毒血來。
薄鳴一驚,想要阻止他,卻因為身體已經僵木而無能為力。郭警官趕緊阻止他,他卻抓緊薄鳴的手不放,“吸毒血比放毒血快多了!你難道想叫她死嗎!?”
郭警官見他一副不讓他吸毒血就讓他去死的樣子,另外又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便不再阻止他了。當然了,僅憑如此,他也不可以讓普通市民幹這種危險的事情,但也有點想看他表明心跡的意思。是的。初雲這樣做,十有八九是要自證清白。
初雲轉眼就吸出了好幾口毒血,吐在地上。薄鳴手指的腫脹已經大為減輕,眼也不像之前那麽腫了。而初雲的嘴唇因為受到了毒血刺激而腫了起來,嘴唇甚至也有些發烏發紫。薄鳴不禁為他擔心。初雲看出了她對他的關切,微微一笑,“沒有關係,很多種毒蛇的毒液入口都沒有關係的……隻要我的口腔裏沒有傷口……”說到這裏忽然臉色一變,“啊,糟了!我早上吃飯好像咬破了腮……”說著便一頭倒在地上——其實他早已受到了毒質的侵襲,隻是有一口氣挺著,暫時沒感覺到罷了。現在一口氣鬆了,又被自己嚇到了,力脫倒地是很自然的事情。
郭警官見此哭笑不得,又是焦急無比——這兩個傷者可叫他怎麽照顧。還好救援的人很快便來了。先對薄鳴和初雲進行了急救,然後送他們去醫院。薄鳴多虧了初雲為她吸毒,很快就脫離了危險。而初雲口中的傷口本來就極小,再說也不是被蛇咬,隻是沾染到毒血中早已被稀釋的蛇毒而已,暈倒其實有很大的緊張和自我恐嚇的原因,本來就沒有大礙。經過醫治更是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