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活祭
薄鳴正想直起腰來,忽然發現樹下的泥土裏有兩個腳印——這裏雖然已經全是水泥路麵,但樹下還有一塊一尺見方的泥土。這個腳印會印得如此清楚,應該是雨後踩上去的……然而如果隻是要看樹的話,大可以像她這樣,站在樹下仰望,絕不需要站得這麽近,難道說……
薄鳴小心翼翼地傾斜著身體,在樹幹上仔細觀察。果然在上麵發現了一個樹洞。她拿出鑷子——她一般都會隨身帶著取證工具,用裏麵撥出了一些東西。
頭發?
這些頭發很長,上麵也有染色。薄鳴心頭一顫:為什麽要把頭發放在這裏?收藏?不可能……祭祀?
薄鳴頓時感到一股冷風直撲脊背:用頭發祭祀,是生祭……這些頭發看起來極像是那些“失足婦女”的頭發……用她們的性命祭祀!?
薄鳴呆呆地看著那兩個腳印。如果是要往樹洞裏塞東西,站得這麽近也是沒有必要的。除非……
薄鳴的腦子裏立即出現了一個景象。那就是張平緊緊地貼在樹幹上,用雙臂環繞著它,緊緊地抱住……
薄鳴的腦子裏“轟”地一響,霎時間隻覺得乾坤倒轉:難道是這樣?天哪,錯了,完全錯了!
緊緊擁抱,是愛的意思。張平為什麽會愛這棵樹?是因為這棵樹代表母親——雖然伊雲的墳墓另有所在,但人的感覺總會在最慘烈的時候定格。看到母親在這棵樹上吊死,對年幼的張平來說無疑是最慘烈的記憶。因此比起母親的葬身之處,也許這裏對張平來說更像是母親的墳墓。
張平如此愛這棵樹,愛母親的墳墓,證明他依然深愛母親。既然深愛母親,就不會再對母親憎惡……因此說他是因為憎惡母親,因此憎惡和母親同類的人,而殺戮那些妓女就說不通了。那他是為了什麽而殺人呢?複仇?
薄鳴頓時感到心頭一震。那感覺仿佛眼前出現了新的高山險壁。如果是複仇,那真相就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模樣。複仇,可以是指向性明確的複仇和指向性不明確的複仇——講得淺顯點就是殺人泄恨。然而即便是指向性不明確的複仇,殺這些妓女也頗有些文不對題。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其實這些殺戮都是指向性明確的複仇……被殺的這些人可能和張平母親之死有關聯……但是如果說她們是張平仇人的家人,那張平仇人的家人竟然都是妓女,這也有點太湊巧了吧,似乎隻能用因果報應來解釋……啊!
原本蟄伏在她心裏的一小部分猶疑陡然膨脹——她有了一個一場大膽的設想——這些女人是不是原本都不是妓女,都是被張源帶入行的呢?
這個設想很是大膽,但也很難求證。薄鳴決定先驗證一下自己的第一個設想:本案的受害者是否和張平或伊雲有關係。她決定先調查本案的第一個受害者。李翠花。
要看李翠花生前的照片,絕對看不出她是從農村出來的女孩,也看不出她才二十出頭。因為她濃妝豔抹的臉上已全是妖豔、輕佻和滄桑。說來也令人嗟歎,每年不知道有多少農村女孩懷著瑰麗而又崇高的夢想來到城市,想追尋自己想要的好日子,卻最終不是走進了有錢人的“金屋”,就是走進風月場所當起了“暗夜天使”,即使死了,也很久之後才能被人發現。
李翠花就是這樣的典型。她家是那種不生到兒子不罷休的人家,一共生了五個子女,直到最後生到兒子才鳴金收兵。五個子女不僅帶來了沉重的生活負擔,更帶來了巨額的罰款。她父親為了掙錢,不得不常年在外打工,把她母親和孩子全都扔在老家務農。她母親心裏不痛快,便跟人私通,把一眾孩子都照顧得不大好。
李翠花在孩子中排行老二——並不是會得寵的排行,也不大會討好長輩,因此在眾多孩子中是格外被冷落的。據說她初二就輟學出去闖**,一連幾年都不跟家裏聯絡,父母也沒有太大感覺。偶然提起她,也隻是抱怨她為什麽不給家裏寄錢——以他們的說法,在外麵打工總能餘點錢,為什麽不寄到家裏來——家裏要給她弟弟蓋房子,娶媳婦,哪裏都需要錢,忘了養育之恩了麽?後來他們驚聞女兒已死,趕緊哭了一場,但也隻是哭了一場而已,以後就丟開了。
說起來也許讓人不大敢相信,如此多的信息,薄鳴竟然在進村後不久就全部打聽到了。也許這就是鄉村的特點吧。各家各戶所有的信息都像新聞一樣人盡皆知,而且知道得相當明晰,就像浮在水上的油。於是薄鳴便準備進一步打聽李翠花的父親在外打工時做的是什麽行當——伊雲是城裏人,而且李翠花進城的時候她早已自殺身亡,因此張家要和她家有聯係,必然是在李翠花的父親進城打工的時候。然而令人訝異的是,問到家裏的時候,村民們竟然一律說不大清楚。看來村民信息的充分共享,也隻限於在村裏發生的事而已。
薄鳴隻好自己去李翠花家裏探究竟。李翠花的家裏就在村中段,幾間破瓦房,一個小院子。李翠花的父親李明義就坐在家門口吸煙——他現在老了,在城裏做不動了,隻得回家務農。薄鳴準備先觀察一陣子再過去跟他搭話。據她剛才的觀察,村民們對別人的事情暢所欲言,卻不喜歡過多地跟人聊自己家的事情。
李明義黑瘦黑瘦的,隻穿著一條粗舊的褲子,光著上半身。他坐在凳子上,蹺著兩隻腳,鞋子也滑落了,腳板也光著。一臉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除了那一亮一暗的煙頭,身上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
薄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發現他的雙腳腳掌和腳心上都有厚厚的老繭。薄鳴心裏一動:行走或幹活隻會在腳掌上留下老繭,而腳心……薄鳴趕緊看他的手掌,果然在他的掌心也有著厚厚的老繭。
薄鳴心裏頓時有數了。一般來說,隻有蹬三輪的才會有這種老繭。而蹬三輪的如何能和……薄鳴忽然想起了一種早已被取締的交通工具。前些年因為出租車太貴,街上出現了很多有償拉客的交通工具,載人三輪車就是一種。而伊雲那時正好是這種三輪車比較走勢的時候。會不會是李翠花的父親曾經和伊雲長期合作,接送她和嫖客?
薄鳴有了這種想法之後,便試探著朝李明義靠近。而李明義對陌生人頗有戒心,一見她靠近就露出了犀利的目光。
“您好。”每當遇到這種情況,薄鳴要麽是開門見山,要麽是迂回前進。不過她覺得對李明義還是開門見山比較好——他給她的感覺是無論她怎麽誘導他他他都不會暢所欲言。
“您以前是騎三輪車的麽?”
李明義一怔——薄鳴對他以往的職業猜得如此之準,使他有了薄鳴可能是故人的錯覺,留神朝她打量了幾眼。
“那請問您認識伊雲麽?”薄鳴注視著他的眼睛。
李明義的目光爆閃——這證明薄鳴的話在他的心裏引起了很大的反應。他倉皇地低下頭,含混不清地說,“我蹬三輪蹬了這麽多年,拉過的客人可多了,單說哪個我哪裏記得?”
薄鳴卻從他反應判定他絕對認識伊雲,而且從他的驚慌程度來看。他可能還跟伊雲有過什麽不好的事情。
薄鳴本想單刀直入摧毀他的心理防線,卻見他露出了困獸般的表情,又怕過於刺激他會收獲反效果,微微猶豫了一下。而就在這一猶豫的空**,她發現李家的門口掛著一串五帝錢——五帝錢是風水學上驅邪化煞用的,證明李明義也許非常迷信,而且心裏有鬼。薄鳴立即計上心來,冷冷一笑,“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你不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麽?馬上就要報應到你們家了!”
李明義露出被戳中軟肋般的表情,卻也露出了負隅頑抗的神情。薄鳴輕蔑地一撇嘴——她知道這種重男輕女的人的弱點,那就是兒子大於一切,“作大惡曆來是報應在子孫身上,你好不容易盼來個兒子,你難道想絕後麽?”
李明義的臉色頓時變得像死灰一樣,過了半晌才怔怔地問,“你是誰?”
“我是高人。”薄鳴忽然想起自己口袋裏還有一張風水師的名片,這是她查案的時候順來的,以便在需要的時候冒用身份,就把它掏了出來,“我是青蓮居士。”
李明義看到名片上那一大串頭銜後立即暈了。接著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直直地盯住她,“你能救我麽?”
“當然,”薄鳴微微一笑,“但是你要把你幹過的事情全部告訴我。”說完後才發現這樣也許會露餡,趕緊補了一句,“我看到你家怨氣盈門,門口隱隱有個女人的形象,她告訴我她叫伊雲……你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才知道怎麽救你!”
李明義趕緊從實招來——原來真如薄鳴所料,李明義和伊雲有固定的約定,幫她接嫖客。孤身在外的男人都會比較饑渴。伊雲又長得比較漂亮。李明義天天看她,忍不住動了歪心思。有一次便涎著臉跟她套近乎,求她看在他天天盡心盡力幫她蹬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對他“意思意思”。沒想到伊雲斷然拒絕,甚至還翻了臉。
“當時真是莫名其妙。”李明義悻悻地說,“我心想她又不是大姑娘了,又是做這一行的,應該不會在乎這一次兩次,就當給點小費嘛……沒想到她竟然立即翻了臉……娘的,不就是個婊子麽,還不是在高級地方賣的那種,對人還挑三揀四……我受不了侮辱,便跟她吵了起來,氣急後還跟她推搡了幾下……就在這時,她兒子忽然竄出來了,狗一樣把我的手咬出血了……我一氣,就把那小子推倒在地上了,頭上磕破了皮。當時那娘們就像瘋了一樣撲過來撕打我,我嚇壞了,蹬上車就跑。之後就沒再給她拉活。後來竟然聽說她死了……雖然知道應該和我無關,但是我心裏就是不對勁,之後就老是倒黴……最後便漸漸地改了生意區域……沒想到那女人的魂竟然跟我到家裏來了……我幹什麽啊了我?她明明是被她老公逼死的,她不敢找她老公,竟然遷怒於我……大師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哦。薄鳴輕輕地垂了一下眼簾。李明義直接攻擊到了張平,極可能引發他極大的仇恨。從張平當時的表現看,他應該很愛母親。當時他可能已經知道母親在做什麽行當,但依然不能忍受別人欺侮她。之後在事情暴露時對母親表示冷漠,可能是被公眾所挾裹,也可能是暫時受不了曝光後的羞恥。之後母親自殺,他肯定會感到非常的愧疚和痛苦,認為自己有罪,也更會認為別人有罪——認為任何相關的人都有罪。為了恕罪,他肯定會督促自己給母親報仇。會把相關的人狠狠殺戮,甚至讓他們生不如死。尤其是李明義,他不僅侮辱了他的母親,還直接攻擊了他,有理由成為他的第一複仇對象。他沒有殺李明義,隻是殺了李翠花,可能是因為李明義在遙遠的農村,他暫時鞭長莫及,或者是因為他是常理度人,以為殺了李翠花可以讓為人父的李明義更痛苦。而且李翠花被殺後妓女身份遲早要暴露,對李家也是一種羞辱。更別說可能張翠花根本就是受了他的引導才“入行”的。
李明義纏著薄鳴救他,薄鳴就隨手蘸了點唾沫,點在他的額頭上,胡亂念了幾句咒語就離開了。她的下一步則是去調查張梅花的背景。張梅花和張平都姓張,這也許隻是一個巧合。薄鳴還不至於因為他們都姓張就貿然下結論,認為他們有親緣關係。不過有親緣關係也是一種可能。而且農村的人出外打工最喜歡投親靠友。薄鳴仔細查詢了張梅花的家庭資料,並沒有發現他家和張平家有什麽親緣關係。但發現張梅花的姑姑張白菊也曾經在城裏打過工,所在的飯店就離張平家不遠。她立即到張梅花家詢問張白菊的情況,卻被告知張白菊已經多年沒了音訊。薄鳴的心裏咯噔了一下,暗暗幾下了,又去張白菊打工的那家飯店走訪,詢問飯店的老板娘張白菊的相關事情。
出乎薄鳴的意料,飯店的老板娘竟然對張白菊記得非常清楚,一提起她就嗤之以鼻。說她明明是農村來的,卻一點都不老實,手裏沒有兩三文,還天天從地攤上買化妝品,把臉抹得紅是紅白是白,還買首飾戴,玻璃做的假玉鐲,銅戒指鐵耳環,亂七八糟全部戴上。打扮好了就天天對客人拋媚眼,尤其對一個叫張齊鈺的客人格外熱絡,說張齊鈺是她的幹哥哥(因為是本家才認的),天天以兄妹為名膩在一塊,其實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他們不清白……
張齊鈺?薄鳴感到一股血線直衝入腦,這不是張平爸爸的名字麽?她想進一步詢問這個張齊鈺是不是就是那個張齊鈺,老板娘卻主動說,這個張齊鈺後來大大有名(大概因為如此她才記得他),老婆竟然是在外麵賣的,後來還死了。現在想起來他是因為老婆在外麵賣,孤獨外加受辱,便到飯店裏勾搭服務員……
後麵老板娘便汙言穢語地罵張齊鈺和張白菊,薄鳴有一句每一句地聽著,心裏暗暗思忖。原來張白菊和張明義有婚外情。也許就是因為有了張白菊,張明義才鐵了心逼死伊雲。張明義雖然當時已經沒了勞動能力,但是有自己的房子,還有城市戶口,對張白菊應該還是有點吸引力。孩子天然對敢於破壞自己家庭的人充滿仇恨,再加上她可能是逼死母親的間接凶手,絕對有可能對張白菊怒下殺手——現在想來張白菊之所以多年沒有音信,可能早已被張平殺死了。後來他遇到了張白菊的侄女張梅花,又因為餘怒未消而將她殺死……
薄鳴的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也許本案還有一個受害人。初雲不是說張家父子搬走後就毫無音訊了麽?而仔細想來,張平最恨的人也許不是這些相關的人,而是自己的父親。因為他的無能,逼母親走上了那一行,又不負責任地搞起了婚外情,最後還逼死了母親……張齊鈺是不是也早已死在了張平的手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