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前的視線

兩人走進了木長齡的家。罪案發生後木長齡的家就被鎖了起來——雖然警方已經取走所有被認為有用的證物,但是任何人都不敢說自己一次就能收走所有信息。為了防止自己有遺漏,以及這些遺漏的東西被人破壞,警方在走後就把木長齡家的換上新的門扇,一把鎖鎖起來了。即使是木長齡的父母回來了(警方已經派人去通知他們了),也暫時不能入住。

薄鳴掏出鑰匙打開了鎖,門一開便湧出一股腐臭的味道——屍臭有時是最難散去的東西。初雲不由自主地用領子捂上嘴。薄鳴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她在屋裏環視了一圈,走到木長齡曾經陳屍的床邊——那裏的被子已經被當作證物完全揭走,隻剩下了光光的床板。她看了床板一會兒,忽然坐在了上麵。

“啊!”初雲失聲駭叫,“那……那裏可是睡過死屍的……”

薄鳴沒有應聲,隻是拿出一張照片——那是木長齡還被捆綁著時的照片,然後模仿著她的樣子躺了下來。

“哦……”初雲稍微明白過來,但還是感到驚恐和反胃,“你是在……模擬她的死前印象?”

有些推理論著中介紹過這種方法。就是探員通過模擬死者死前的狀態,以此代入死者死前的心理,來搜尋證據卻得到啟示。他雖然也知道這種理論,也覺得這種方法並不古怪,但看到有人真這麽做的時候,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薄鳴躺好後,眼神便開始擴散。初雲也緊張了起來,就像在等待占卜的結果——當然了,他知道那不是占卜,但就是有這種感覺。

“我現在……是她死前的姿態麽?”薄鳴問他。

“好像……有點……”初雲看了看她放在桌邊的照片,又努力回憶了一下,“頭還要在往上扭一點,對,就這樣……”

薄鳴造他的樣子作了,思忖了一會兒,忽然一下坐起,“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初雲的心狂跳起來。

“因為木長齡死的時候是閉著眼的,所以大家都以為她是昏迷中不知不覺死去的……”薄鳴抬頭看著天花板——那是老式的木製天花板,一根橫梁撐著幾塊木板。“但我總是覺得可能不是這樣……果然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的?”初雲似乎明白了一些,仔細想卻弄不清自己明白了什麽。

“如果木長齡死時是昏迷不醒的,那她的脖子肯定是軟軟地垂著的,絕不會扭著往上看。證明她死前有段時間清醒了過來。然而如果那時她仍然被被子蒙著,她也不會是這種姿態。”

“這麽說……”初雲猛然省悟,接著感到毛骨悚然。

“是的。她死的時候,並沒有被被子蒙住。而是誰在她死後給她蒙上被子的呢?隻可能是凶手!她死的時候凶手在她身邊……可能是凶手弄醒她的,在逼問她什麽東西……她不說就繼續綁著她,直到她窒息而死!”

“天哪,這禽獸!”聽著薄鳴的敘述,初雲感到心驚肉跳,接著便義憤填膺,“怎麽能這麽殘忍……”

“而那時她卻看著天花板……”薄鳴雙手輕撚著自己的太陽穴,“如果是一般情況,她應該盯著凶手……她卻看著天花板……這麽說天花板上有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東西!”

他們趕緊搬來梯子,薄鳴爬到那根橫梁邊——那裏是木長齡死時目光正對著的地方。仔細地觀察了一會,發現有一塊地方有些劃痕。她就試著摳了摳劃痕旁的木板,發現有一小塊可以移動,便把它卸了下來。薄鳴伸手到裏麵掏了掏,忽然臉色大變,從裏麵掏出一個小小的精鍛小包來。

初雲激動得聲音都顫了,“這是什麽?”

薄鳴也很激動,三兩步搶下梯子,戴上手套打開小包。

然而他們卻頗為失望。包裏有東西,卻不是他們所期望的明顯的證據和線索。它們隻是幾顆彩色的小珠兒。

“這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在死前還要盯著看?”薄鳴頗為失望,也頗為迷惑。

初雲也是一樣,但這些小珠兒讓他感覺似曾相識,便仔細地辨認起來,“哦,這是藍絨晶,這是紅竹石,這是紅蠶石,這是橘子石……這是石碑護身符。”

“石碑護身符?”薄鳴更覺得摸不著頭腦——這哪裏有石碑啊?

“隻是一種說法啦。”初雲又仔細看了看那些珠兒,確認無誤後說,“這是一種護身符袋,認為這幾種石頭混在一起能有強大的招福化煞的力量。”

“我可從沒聽說過。”薄鳴疑惑地說。

“你不知道很正常,這是最近才在網上流行開的一種事物,據說是從東洋,也有說是台灣傳來的。”初雲又仔細地看了看那些石頭,“難不成這些晶石裏有她的死亡訊息?”

薄鳴已經從失望中緩了過來,也仔細地看著那些珠兒,“不知道……不過這些東西一定有著特別的意義,否則她不會在死前還盯著它看……”

“會不會凶手找的就是這些東西?”初雲眼睛一閃。

“不會。”薄鳴微微皺著眉頭,“我想他應該是在逼問那塊古董戒指的去向。戒指盒上的痕跡證明盒子被人發現過……卻沒有發現盒子中的秘密……也許他從木長齡口中逼問出了戒指的下落,或許他自己找到了,但是沒發現盒子裏的機關……不,應該是後者,如果木長齡為了保命而告訴他盒子的下落的話,沒理由不告訴他盒子裏的機關……咦?這是什麽?”

薄鳴撐開口袋,從裏麵撥出了一根頭發和幾片指甲。

“護身符裏還要放這些玩意麽?”薄鳴問初雲。

“應該不是吧……”初雲也很訝異,仔細看那根頭發,發現它似乎被染過色。還有那幾片指甲,上麵似乎附著著什麽東西。而他清楚地記得,木長齡的頭發沒有染色,指甲是如何記不清了,但是憑感覺不像是她的。

“會是凶手的麽?”

“目前隻能這樣想了。”薄鳴苦笑著把這些東西裝回去,“我回去帶給鑒識科的人化驗。”說完看了看窗戶外的天色——窗外的黑暗裏微微透亮,就像混入了水銀,這表示天即將亮了。“你趕快回去休息吧。相信你也是一夜沒睡。”

“哦,好的。”初雲回答的時候有些猶豫——不知為何,他竟好像有種戀戀不舍的感覺。然而卻不敢表示。隻有目光晦澀地看著薄鳴鎖上木長齡家的門,然後消失在黑暗裏。

薄鳴把符袋交給了鑒識科的人化驗,自己則拿著相關的照片——她把所有的物件都拍了照片,研究其中的含義——她也覺得除了那些頭發和指甲外,這個符袋裏應該另有“內容”。但是無論怎麽想都無法想到頭緒——她知道的信息畢竟太少了。她深深地歎了口氣,忽然想起初雲所說的那位美麗阿姨的悲慘往事來,便下意識地打開電腦搜索。然而這個事件年代已經很久遠,在網上沒有查到。她本打算放棄,卻意外地在一個論壇裏發現了相關的信息。那是一個憤青在竭盡全力地宣傳自己的思想,讓女人自尊自愛,在引述例子的時候提到了那則新聞。雖然事件引述得並不很清楚,但提到了報紙的名稱和刊登的大體時間。薄鳴心念一動,便去資料室調取這期的報紙——不知為什麽,她似乎覺得自己必須弄明白這件事。

這件事是真的。在本市的市報上有過報道,還附有圖片。薄鳴感到心稍稍放下了些——為什麽會放心?

安心之後她又瀏覽了一下新聞的內容,忽然感到心頭一涼。新聞中特意登出了那對哭泣的父子的照片,雖然眉眼都被馬賽克遮住了,但是孩子脖子上掛著的懷表被清清楚楚地照了出來。那個懷表十分眼熟……不就是張源手裏捏著的那塊麽?而這孩子叫什麽?張某?

猶如被一陣冷風掠過背脊,薄鳴趕緊算了算那孩子現在的年齡,果然是和張源一樣大。薄鳴感到一絲冷線從心底直刺入腦,接著在腦中激發寒流席卷一片:也許孫亞男找上初雲是另有內幕……遠比她懷疑的還要深遠的內幕!

專案組的民警其實一直都沒放棄對張源那條線的調查,但是一直都沒結果。現在加大力度來查,依舊沒有結果。張源已經被確認是假名。他冒用了在有前科的人當中也沒有找到和他有類似特征的人——趙大麻子“呆性”發作,愣是把所有符合條件的人的資料全部調出來挨個地比對,眼睛都要看成鬥雞眼了,卻依然一無所獲。對他的前同事和房東的詢問也沒有結果——這家夥簡直是個隱瞞身份的天才。他對別人並不是什麽都不說,而是什麽都說。但是沒有一個是真的。但是他說的很真。調查人員照著這些線索找過去,結果全撲了空。最可氣的是他說自己家在某個山裏有個小木屋,調查人員跑過去一看,竟發現那是一個瘟神廟,裏麵供著一個瘟神爺,青臉紅胡子的,差點把調查人員氣暈過去。

聽說這些後,薄鳴駭笑之餘,也暗暗認定此人是個犯罪高手。隻有高級的,甚至是職業的罪犯才能如此徹底隱藏自己的身份。

但是即便是謊言,也是真實的部分投射。薄鳴決定再去詢問張源的房東和前同事。不過她詢問的不是些常規問題。張源是誰,她心中已經大概有個底了。她想要揣摩的,是張源的心態。

房東和張源的前同事早已被問得不耐煩了,一見到薄鳴就想躲。還好薄鳴問的都是些新鮮問題,他們才沒有崩潰。然而令他們訝異的是,薄鳴問的問題不僅和其他警察問的不同,而且十分怪異,簡直是不靠譜。薄鳴問的盡是些張源生活上的問題,而且非常的瑣碎。比如說他平時喜歡看什麽電視節目,喜歡談論什麽話題,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討厭什麽樣的女孩子等等。往往越是瑣碎無用的東西越能深存在人的記憶深處。他們經過薄鳴的啟發後,記憶之流滔滔而出,一下說了很多,說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然而令人駭異的是,薄鳴竟然聽得頗為認真,甚至還用筆記下了一些。對此大家咋舌不已,用駭異的目光目送她離開,心想這個警察真是與眾不同。

對於他們駭異的目光,薄鳴一點都不在意。他們不懂是應該的。因為她問這些不是為了確定張源的蹤跡,而是為了給他進行心理側寫。而且她基本上已經完成了。

張源,對電視劇、娛樂節目和八卦新聞都不感興趣——換言之,對娛樂類的東西都不感興趣。這種人並不像某些戕害人性的道德家所說的“熱愛工作,心無旁騖”,而是精神長期處於緊張壓抑狀態或是受過嚴重的精神創傷。張源對樸素、內向的女孩子很是尊重,對漂亮,尤其是穿著大膽的女孩子不大待見,甚至非常厭煩,證明他可能因為漂亮和開放的女人受過傷害。他偶爾會跟身邊的人談論談論社會新聞,一提到賣**嫖娼的事件就有點激動,對“失足婦女”抨擊得尤為厲害,便進一步證明傷害他的人可能是妓女。而這個妓女是誰呢?從他生活中的另一個蛛絲馬跡便能找到答案。

張源在和人聊天的時候從來不提及他的母親。在別人談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也會下意識地回避。證明他的母親曾經讓他有很大的精神創傷,甚至蒙受很大的恥辱。這幾點綜合起來,證明張源很可能就是初雲記憶中的漂亮阿姨的孩子。而那個孩子——薄鳴查閱了公安局的內部資料,發現他叫張平。

發現他的名字如此平平無奇之後,薄鳴頗為不適應。因為這個名字的確不像是一個變態殺手的名字。是的。薄鳴已經懷疑張平就是這一係列殺人案的凶手。

雖然張平的心理側寫並不能說他有嚴重的心理偏差,也不能說他完全符合本案凶手的條件,但是目前所知的信息已經完全能讓他被歸入嫌疑人的範圍。為了穩妥起見,也為了進一步揣摩他的內心,薄鳴去了張平的故居。那裏已經幾經轉手,目前空著。吊死張平母親的那棵樹——她現在也知道了,初雲記憶裏的那位漂亮阿姨叫伊雲,至今仍在,而且高大挺拔,枝繁葉茂,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吊死過人的關係,似乎有種陰森的氣息。她走到樹下,仰麵看向樹頂,揣摩張平仰望著母親的屍體時的心情。那一定很羞恥,很憤恨,但也會很悲傷,很痛苦……薄鳴忽然感到一種窒息的痛感,趕緊捂住胸口,心理代入也不得不終止。

“沒關係的。”她捂著胸口,輕聲地安慰自己,“沒關係的……以後就會好了……一定會好……”

不過即便心理代入被終止了,薄鳴還是隱約可以窺見張平黑暗而又充滿血腥的內心,張平因為母親的死遭遇了巨大的悲痛,又因為母親的“罪惡”而蒙受了巨大的恥辱。這兩種情緒攪合在一起,引發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仇恨。他憎恨母親,憎恨和母親一樣的女人,所以才會殘殺那些妓女……

是的。不知不覺之間,雖然本案的其他死者身份仍沒有被確定,但專案組已經默認為她們都是妓女了。公開的或是暗地裏的。薄鳴也是如此——不過心裏還有一小部分在猶豫。